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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过了个冰火两重天的“三夏”。
刚进磨坊时，苗青穗实，麦海波涌，满坡生机无限。自己也一腔热血，凡事跑在前面：开机器，修机器，不怕脏，不怕累；步行七、八里去镇上推柴油，不叫苦不攀比。有一次，小雨天急用油，地粘没法推小车，自告奋勇担上铁桶去挑。回到家累散了架，去的路上还跌了一跤，脏兮兮地成了泥猴。顾兰香逼他脱下，马上洗了，吃着她从家里拿来的单饼卷蛋，笑咧咧地耍贫嘴：“哪天再下雨，咱还去担。”他吃着单饼卷蛋也不安分，手拍打着粉碎机说：“老伙计你行行好，多坚持些日子，一定挺过这个麦季，千万别给我趴窝啊。”
他嘟嘟囔囔着，顾兰香没听清，问他念啥经，他说：“这些天我听动静不对，像七老八十喘不过气，八成要出毛病。”顾兰香不信：“你的耳朵那么灵？俺哥还没说过哩。”王祥河只是笑，顾兰香上去揪住耳朵：“说，是不是哄俺？”王祥河一扭头挣脱开：“等着看吧。”
果然过了不几天，终于不中用了，粉碎出来的粮食奇粗，一遍不行得三遍。幸亏早跟供销社打过招呼，看到那么多人在排队，还有不少外庄的社员，王祥河跳上自行车就往镇上跑。到供销社一问，没有备货。营业员忙陪笑脸，说明天一定送到村里。王祥河又急又气地说：“明天明天，怎么不明年。”调转车头就奔县城。时间不等人，“三夏”近在眼前，麦子由青变黄，谁家不粗的细的磨点儿准备下？
到城50里，一条沙土路，像给丘陵地带捆上的黄飘带。有上坡就有下崖儿，王祥河躬身低头猛蹬，一会就汗透衣衫。又爬上一道漫坡，一辆12马拖拉机赶上来，开车的是一个挺帅气也挺淘气的农村小伙，从王祥河身边擦过时，脚上踩了下油门，一股油腥黑烟扑面而来，呛得王祥河不敢喘气。“好啊你小子！”蹬车的腿更加用力。因是上坡，怎么用劲也赶不上四个轮子。王祥河不灰心，决不能让你落下，决不能！“12马”爬上岭顶，王祥河也赶上来，狠狠地往前瞅他：那家伙20多岁，黑乎乎的圆脸，红秋衣上“桃沟中学”4个白漆字特别醒目，还是主力11号哩。前面一溜下坡，脚下还是猛蹬，终于赶到前面。王祥河回头瞄了一眼，不屑一顾地把“12马”抛下更远。又上一个漫坡，那家伙才突突突地赶上来。还有一段路才到岭顶，王祥河心里有底，不怕你再逞能，下崖儿还是咱当先。不过也是力有不逮，腿上开始打软。那小伙回头说：“抓住车厢，带你一程。”王祥河想，抓就抓。冷着脸，也没道声谢，一把抓紧后挡板。司机小伙又回下头，脸上带了笑：
“喂知青，请问哪庄的？”
“郑格庄。”
“啊啊，那可是个先进村呀，听说每年能吃上五、六十斤麦子哩，不错不错！”
王祥河一听不是味儿，这斤两，在公社垫底谁不晓的？听说吃麦子最高的生产队有120斤哩。你小子真阴损，有这样夸奖的吗？冷冷地道：
“听话音挺硬气，你们庄能吃上200斤吧？”
“啊呀呀，你怎么知道？实话相告，只有120斤哩。如果不是上面挡着，吃200只会多不会少。桃沟3村，你去过？”
王祥河惊讶的眼珠子要蹦出来，没想到撞上了全公社最富有的生产队。不过，这、这家伙也太吹牛了吧，怎么不怕吹破天呢？给他根杆子就敢上。如果能吃200斤，怎么没安排下乡知青呢？刚把意思一露，那家伙就接上话：
“安排你们？啊哈哈，要不说俺村的老少爷们有心眼哩。不要说你们这些只能吃不能干的知识青年，就是公社派来的驻村干部，俺们都不喜得伺候呢。你想想，一个知青一张嘴，一年干多少活先不论，每年总要吃五、六百斤口粮是不？那不是从人民公社社员嘴里夺食嘛。”
这这这……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议论知青下乡运动呢。王祥河不由得火冒三丈，张嘴就突突过去：
“你是回乡知青吧？你不吃食吗？该不是吃猪饲料吧？要是真是猪饲料，你更恶劣，你是从畜生嘴里夺食哩。”
司机小伙的圆脸红成地瓜蛋，声音也变了调：
“你、你……怎么不说人话哩。”
王祥河说完松了手，两腿稀软，“12马”转眼冲上坡，司机小伙的表情、话语概没注意。心里憋得难受，知青这么窝囊啊，被人瞧不起。不管那家伙是什么心意，好像他说出了一个事实：多一个知青多一张嘴，多吃一份口粮，老少爷们就必然少吃一份。上级派知青来插队，并没有一块带来口粮田，也没有减少上缴公粮的任务，是这个理呢。 王祥河一路憋着气，挨到城里，到农资公司买了磨盘，在国营饭店吃了碗烩大饼，特意加了两毛钱回锅肉，也没吃出多少味道。往回赶时风势见大，下崖儿不蹬车子不走，回到磨坊已到推小豆腐的时候。挨号磨面的还在，粮袋、箢斗一只只排得有序不乱。看见王祥河回来，都帮忙卸车、安装，到机器隆隆响起，王祥河才顾得上喝口水。水真甜啊，像掺了蜜，司机小伙的混帐话早丢到爪洼国里去了。
麦子黄了。
今年的麦子长势好，村里到处充满丰收的喜悦。人人说话声气高，说起话来舌不沾唇，行动快。晚上，忙活一天的庄稼汉们，借着星光把镰刀磨得锋快，手试利刃，脸上堆满了笑意。呼噜呼噜睡一宿好觉，天刚露明就上坡了。队长披着老棉袄蹲在地头，瞅着一坡好麦，吃完一袋烟， 喊声：“开镰！”领活的把头一口气割出一箭之地，无论男女都是下狠劲，噌噌噌，眨眼间甩开雁尾阵，恨不得把甩手无边的麦海赶快颗粒归仓。
麦收季，年年都不顺心，总要逢场阴雨天。麦收最怕连阴不晴，麦子易发霉生芽，丰产不丰收，急得社员心里流血哩。快收割，快播种，快入仓，要不，咋叫“三夏”大会战呢。下乡第一年麦季，就遭遇过连阴天，场上的麦垛捂上塑料布，半干不湿的麦子发热发霉发了芽。这样的麦子不能交国库，只能自己吃，也是1斤顶1斤。磨出的面粉也能包饺子，也能烙单饼，也能蒸馒头，就是又黑又黏，一嘴霉味。对此，王祥河记忆犹深，并颇感不平。为什么凭着那么新鲜的麦子，磨出这样操蛋的面粉，包这样的饺子，擀这样的单饼，蒸出这样的大馒头？怪老天爷还是怪我们自己？……想想那霉面馒头的味道，至今深入在牙缝里阴魂不散，吧嗒吧嗒嘴都有一股酸馊味哩。
自从进了磨坊，虽然离麦收还早，王祥河心里一刻也没停下琢磨：能不能用粉碎机打麦呢？那家伙多快啊，保证不必吃霉麦面了。开镰割麦这天下午，顾兰平放麦假回来，王祥河把心里的小九九说给他听。顾兰平说：“你真说到俺心坎里了。几年前俺考虑过用它脱粒，整天七忙八忙硬是忘个精光。祥河，你说咱把粉碎机的齿盘改造一下咋样？”王祥河说：“我看行，一个是粉碎，一个是脱粒，差不多嘛，关键是减少摩擦系数。咱给它去一道齿，加宽齿距怎么样？”顾兰平点头赞成。
两个人说干就干，当天晚上下了手，那个倒换下来的废磨盘排上了用场，轮换上阵磨钢齿，用砂轮打，砂纸磨，不起眼的一点活，整整忙活了一天。上机实验，没成功。粉碎功能还是太强，碎麦率高，再改。王祥河要加夜班，顾兰平说：“家里有瓶高粱大麯，咱犒劳犒劳自己，睡个好觉，明天保准马到成功。”说着，抬腿便走，迎面走进来顾兰香，笑嘻嘻道：“哥，高粱大麯来了，还有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大葱拌烧肉哩。”顾兰平笑道：“你看俺这妹子，就是知道心疼人，谁有福娶了她，真是烧八辈子高香啦。”顾兰香打哥一下，“哪有当着外家人夸自己本家人的。一个庄户妞能跟人家岛城的大嫚比吗？”
王祥河听出话中有话，抓起酒瓶转移了话题：“嗬，这酒过年都不一定有口福享受哩。”顾兰香夺过酒瓶说：“洗洗手去，俺来倒。”身子往前凑过来，笑靥如花的粉脸和少女的清香尽展无遗，王祥河心里蓦地一热，赶快闪开了。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接着干，又磨去一道齿，一试还是不行。再次加深齿盘宽度，进一步减少摩擦，果然成功了。麦穗脱粒率差不多百分之百，而且极少破粒。经过试打，粉碎机脱粒比传统碌碡碾压打场法效率提高3至4倍，原来10天完成的任务，现在只要两、三天。大队领导和社员恣得合不拢嘴。那些日子，王祥河和磨坊的全体人员天天到生产队去脱粒。全村六个队，轮到哪个队都早早派人车拉人抬把机器弄到场院。开工前，像接待客人一样先在条凳上坐下歇息，喝一碗滚烫的绿豆汤，撕开两包红舞香烟。他们顺从地吃烟喝汤，看着场院上黄澄澄的麦捆，光腚小子们在麦山草海间撒欢，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打麦场如同战场，社员们连吃饭的时间都搭上了，争取把收下来的麦子及时脱粒归仓，不教一粒麦子发霉变质。白天黑夜连轴干，场上掌了汽灯，王祥河和磨坊会计轮流看机器，两个女将操作脱粒。一个队干完，马上转到另一个队。每个队安排巧手妇女办饭，招待他们单饼卷蛋，大馒头，芸豆地蛋炖肉片，蒜苔炒肉丝，鸡蛋柿子汤。王祥河和磨坊会计大快朵颐，小媳妇和大“识字班”小口小口地吃，笑嘻嘻地对王祥河说：“俺们可跟你沾大光了。”王祥河嘴上“哪里哪里”地谦虚，心里却吃了蜜糖一般甜。 连续挑灯夜战，王祥河累草鸡了。一天值夜班，歇在柴油机旁边条凳上昏昏欲睡。一次次努力睁开两眼看看，揉几下清醒清醒，又一次次上了松紧似的被强行关闭，不一会打开呼噜。睡梦中猛然想起机器，人从条凳上跌落下来，机声隆隆震天动地，大飞轮在鼻尖上飞速旋转，王祥河吓出一身冷汗：好险，幸亏没栽到机器上。
打完场，分了麦，村民有吃新麦子饽饽，走亲访友的习俗。今年麦子丰产又丰收，大清早来磨面的人排成长队，王祥河们还是连轴干。操作磨面机的两个女青年不停手，一遍遍把头茬粗面倒回磨斗，小钢磨拧得越来越紧，如此反复几次，再出来的面粉又细又白。机器周围弥漫着白色粉雾，她俩上下一身白，头巾下面的眉毛也变白了，如白毛仙下凡。王祥河和会计抽空替换一下，让她们喝口水，休息会儿。虽然每天很累，想想今年不再吃霉面馒头，累对他们来说，已经算不上啥事。
抢磨新麦进入尾声，排号队伍越来越少。一天黄昏，最后一份新麦磨完，王祥河关了机器，小媳妇家里有事先走了，大“识字班”清理磨斗。一个粗嘎的声音喊叫着跑进来，抱着半袋子新麦要往磨斗里倒。大“识字班”说：“别倒别倒，你这拴儿，没看见清磨了吗？”拴儿皮笑肉不笑地说：“不用你小妮子厉害，小心说不上婆家。”大“识字班”也不示弱：“说不上就打光棍，不会赖在你拴儿门上。”拴儿得意洋洋：“想赖俺还不要哩。实话说给你听，明天就来上门提亲！”大“识字班”奚落道：“看美得你，哪庄的识字班瞎了眼？”转身欲走开，被拴儿拦住：“哪儿去？快来磨面。”王祥河蹲在院里吃烟，听见他们的对话，打心底里为拴儿高兴，终于有人来提亲啦。不声不响地去发动了柴油机，大“识字班”不好再别扭，相帮着将麦子倒进磨斗。
拴儿见了王祥河，感情上一直疙疙瘩瘩的，就遛遛跶跶走进院子里，这里看看，那里瞅瞅。麻袋场房门虚掩着，推开走进去。左手是纺织车间，前面一片纺机，塞得满满当当；下班时间，已是人去房空。右边是库房，门敞开着，一步跨进去，黑洞洞一片，啥也看不清。里面有人喊：“谁？”把拴儿瞎了一跳。细听是个女声，是顾兰香！拴儿乐了，大步走过去，边走边说：
“我说兰香妹子，还不下班呀，真积极哩。”
“别过来，你过来俺就喊人！”库房保管员顾兰香把最后一捆麻袋摞好，急忙回转身。
“啊呀呀，这是谁跟谁呀。忘了在地里拔轱辘的时候了，软和和的深耕地，你压着我，我抱着你，啧啧啧，奇好哩。”
“好你娘！”
“瞎正经啥哩！”拴儿压根儿没把顾兰香的正告放心上，继续往前走。
“你还往这走！”
“俺就走，你能咋样？俺不信你能把俺吃了。”拴儿上前一把搂住顾兰香的腰，“小香香，让俺摸摸你的奶，看看那小子是不是给你摸大了。”
顾兰香奋力挣脱开身子，被拴儿顺手摸了一把。天热只穿着抹胸和涾汗衫，衣薄胸高，身上一股热流涌过，不由得火起，一掌飞去正中脸颊。拴儿手捂腮帮子，痛得呲牙咧嘴，那滑稽样与耍藏掖的猴儿挨鞭时毫无二致，顾兰香弯腰笑出眼泪。拴儿又抓扑过来，顾兰香闪躲不及又被拽住胳膊，急中生智朝门外大喊：
“快来人啊！快来抓小偷啊！”
磨坊里机声隆隆，王祥河隐约听见有人呼喊，跑进院里发现来自麻袋场那边，赶快跑过去。刚进库房黢黑一片，看不分明，上去朝那个影影绰绰的黒影当胸一拳，把拴儿夯倒在地，还要抡拳再夯，被顾兰香拽了几下衣角：“算了算了，不跟他一般计较。”
拴儿爬起来拍拍屁股，又被王祥河看了笑话，还挨了一锤老拳，不禁恼羞成怒，说：“王祥河，俺跟你没完！”
王祥河笑道：“原来是你呀，我当是哪里来的贼呢。你能把我怎样，拴儿？”
“我看你下乡来不干好事，专抢人家的老婆！”
王祥河更乐了：“我抢你的老婆了吗？你的老婆在哪里？我怎么抢了你的老婆？” 拴儿手指顾兰香：“你不来下乡，她就是俺的老婆。从前俺俩经常皮打皮闹，摸她一把从来不恼，你说是不是俺老婆？现在倒好，还没怎么样哩，硬是给俺一巴掌，俺还有啥脸面见人？”
顾兰香抽泣起来，跺脚骂道：“你个王八蛋拴儿！你黑心烂肠子不得好死的坏种！……”
王祥河真是气炸了五脏六腑，这算咋回事？怎么对知青怀有这么大的偏见？难道知青下乡不对吗？从自己来说，真是尽心尽力了，把在学校喝进的墨水一股脑吐出来，也受到老少爷们的好评，可是拴儿除了其他偏见，今天竟然在婚姻上诋毁知青，跟争口粮的谬论如出一辙，都是侵占了农民的利益，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王祥河怒气冲冲回到知青院，饭也没正经吃，端起碗来忘了喝粥，伸出筷子夹了碗沿，吃烟打火蹿起的火苗燎了唇须，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这乡下得真是不值得，都是曾垛早来了，自己才跟上。要是听老爸老妈的话，现在该是正式工了吧？每月拿工资，有母亲照顾，还不是吃香喝辣，说不定还谈上对象了呢。在这里跟谁谈？跟顾兰香？岛城的老爸老妈谁照顾？不用说老人家不同意，就是同意了，还得掂量掂量忍心不忍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