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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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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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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一十七章

索头湾崖上,男女老少社员们忙成一团,有的扶犁打地瓜垄,有的弯腰插地瓜秧,有的从湾里来来往往挑水。水挑到插秧人身后,小“识字班”负责往秧窝里浇水;水瞬间滋润入土,大婶、大嫂们抬起大小黑白不一的脚在窝上轻轻抹平。一棵棵地瓜苗在地垄上竖起来,高高昂起的样子,好像一落地就活了似的。

索头湾,顾名思义就是牛索头那样形状的小水湾。社员们下到湾畔,两只水桶担着不下肩,手攥桶提把和扁担钩,一弯腰打满一桶,再一弯腰,打满另一桶。满满两桶水似要漫出来,却是一滴也不会溅出,腰板一挺,悠悠地走上崖顶。曾垛打满两个水桶,刚转身就感到腰痛,担桶的右肩僵了似的,右胳膊有点麻木,拳头也不能攥紧。咬牙坚持担了几个来回,感觉不那么痛了。收工时,已没有什么感觉。下午还是抗旱插秧,有的社员把扁担和桶放在地头,空手回家;有的担上水桶,走到村西甜水井,顺便往家里捎担水。

全村就这一口甜水井,会过日子的人家时刻都在盘算。曾垛也学着盘算,也顺便捎上一担。打水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井台上。不管干什么,也不管和什么人,他总是让别人。这里面有行动慢的原因,总是比别人慢半拍。也有性格的原因,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快了,看看别人更快,就不追求跟人家一样快,依着自己的性子顺其自然。因此,他的心里总是平静的,遇事波澜不惊。就像现在的井面,蓝幽幽的,一丝波纹也没有,映着天上的白云。自己的脸色很白,跟白云一起映在水面上。他常常恨脸上的白,总也晒不黑。他多么希望像马瑜和王祥河那样,一晒就黑成老屋墙,一晒就粗糙成老树皮。可气的是,不戴苇笠也晒不黑,依然细皮嫩肉,顶多有点红,白里透红,塞过大“识字班“的桃花脸。

井里映着白里透红的脸,脸上有几道汗痕,像一条条干涸的溪流,显现着疲惫之态。他想笑一笑提提精神。如果挑上一担水,精神焕发地走进知青院,恰巧碰见鹿萱姣,那是什么成色?他笑了一下,很难看;又笑了一下,像在哭。他想,不会就那么巧吧,单单碰上她?

扁担在井里摆动了一下,水桶像个张大嘴的牛头,噗吐一声扎进水里。听声音就知道桶里已经打满水,如果是啪嗒一声,说明水桶漂浮在水面,需要重新再摆水桶。所以听到噗吐的声音,心里是很高兴的,但是并不顺势就把水桶提起,要让满满的水桶上上下下再扑通两声,然后胳膊一弯,扁担一提,再一提,顶多两下,满满一桶水就到井台上来了。

担着水悠悠往家走,他走得很快,胳膊甩得很带劲,一会就来到西山刺槐林。林里有几个小子在打闹。他们围着一棵棵刺槐树转圈追逐,转来转去,后面追上前面,前面又追上后面,边跑边闹,边闹边笑。领头的依然是“秃瓢”,顾兰平的独子毛蛋。“七岁八岁狗也嫌”,毛蛋正是狗也嫌的年龄,闹得天昏地暗,一刻也不闲。

他们追累了,闹够了,就玩地上的石子,借此喘口气。他们把休息的时间也用在玩上。石子有鸡蛋那么大,攥在手里正得劲。他们可以准确地击中十几步开外的树干,发出啪地一声。呼啸着奔过去,捡起石子再掷另一棵。

这棵刺槐比较粗,也比较高,垂下一串串白槐花,很多野蜜蜂嘤嘤嗡嗡绕花飞舞。小石子争先恐后地向树干上射击,基本发发命中。毛蛋突发奇想,把石子向树头使劲掷去,枝叶剧烈摇晃,惊动了野蜜蜂,它们逃之夭夭,向另一棵树飞去。

毛蛋又向树头上掷出石子,这次他瞄准的是树杈上的马蜂窝。狠命一掷,竟然掷中了。蜂窝上出现凹陷,惊动了里面的主人。一会飞出几只褐色细腰的马蜂,嗡嗡嘶鸣着寻找偷袭的敌人。接着又飞出几只,随后一批一批不断飞出,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马蜂。毛蛋们四散逃窜。

此时,曾垛担着水正好走到崖头,嗡嗡的蜂鸣不绝于耳。一群愤怒的马蜂在蜂窝周围飞来飞去。毛蛋们没有逃远,跑到坡下面就站住了,回头观察刚才的战况。曾垛听说过马蜂的厉害,朝毛蛋大喝一声:“快跑!” 毛蛋们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四下逃窜,边跑边喊:“鬼子来了!日本鬼儿进村了!“ 曾垛看着这些调皮蛋,这些无忧无虑的皮孩子,想起自己这般大的时候,也是这样疯来疯去。他眯缝着眼看着毛蛋们跑远。眨眼工夫,远处隐约飞来一些黑点,速度极快,瞬间就嗡地一声从头顶上掠过。又飞来几只,嗡地从耳边掠过。曾垛躲闪着马蜂的袭击,脑袋左摇右晃,脸上出了一层汗,身上也津津地湿了。

正侥幸躲过蜂蜇,冷不防又飞来两只,如同殿后的带刀侍卫,径直朝那张总也晒不黑的脸上俯冲过来。临近面部蓦地把细腰勾起,毒针直指目标,啪啪啪,稳准狠地往颧骨上连扎了几下……

准确地说,伤口在左侧下眼皮和颧骨之间,留下了几个不起眼的红点。疼痛随之而来,尖锐、锥心的痛。曾垛吓得要命,不知道要多痛,痛多久。在心里默默地忍,忍不住也不能掉眼泪,你都20岁了。从小你就是个容易流泪的孩子,为得不到一块糖,一根冰棍,一个小小的泥玩具而打滚耍赖;为父亲的一顿责备训教而泪流满面。自从母亲去世,你承担起所有家务:做饭、炒菜、买煤、买粮……你无师自通无怨无悔地照顾着父亲、哥哥和妹妹,竭尽全力服务着这个家庭时,眼泪却再也没有了。可是现在,担着两桶水从崖上走进村子,眼前却模糊了,是因为不值得而流出的委屈和伤心。这算怎么回事,被马蜂蜇了,很可能影响下午上坡干活。不是为了救人性命,也不是为了保护集体财产,就因为喊了一声,站了片刻,就遭到这样的报应,真没意思。两个月前,浇小麦返青水时,水车摇把不慎掉进井里,马瑜只穿薄薄的一层单衣,扎进几丈深的大井,在寒冷里摸来摸去,咬牙坚持到捞出摇把。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多么动人的事迹。  关键是摇把掉进井里并非马瑜所为,而是跟他一起车水的榆梁嫂子。榆梁嫂子也不是故意把摇把弄进井里去的,而是休息时不小心碰了摇把一下,她痛得弯下腰,听到井里传来“扑通”一声,忙探头去看,那铁家伙正摇摇摆摆往下沉。她一下子慌了神:正是抗旱的关键时刻,没有摇把怎么浇地?再说,队长吩咐她摇水车时,曾跟保管员老婆攀比。她觉得保管员老婆不应该总是干轻快活,也应该像她这样碰见啥活干啥活,并且说了几句现在想来有点过分的话。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切实际的联想;如果上纲上线,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偏偏今天跟自己搭手的是下乡青年,如果是本队社员还好说,央他捞出来就是。人家是大城市下来的知青呀,怎么好意思……榆梁嫂子越想越着急,不由得“啊呀“一声。

马瑜坐在井台上卷烟,听见那声“扑通”时,侧身向井里看了看,刚刚还使用的水车摇把像一条冻僵的黑皮蛇,一动不动地卧在井底。他有过短暂的冲动,喇叭烟一扔就要下井。几乎同时,热情的火焰马上熄灭了。自己有晕井症,从来不敢看里面摇晃的影子,一看,自己也跟着摇晃。打水时,总是仰头看远处,全凭手感把水桶摆倒,听那“噗吐”一声。奇的是总是一下成功,水桶从来没有落空。对榆梁嫂子还不太熟悉,只知道她男人在坊子煤矿挖煤。她很少跟他说话,马瑜的话也不多,没有主动跟她搭过腔。浇麦这两天,见面稍微有点笑模样,算是打了招呼。休息时,马瑜在井台东吃烟,榆梁嫂子在井台西做针线,井水不犯河水。特别使马瑜耿耿于怀的,队里的半大小子风言风语,传说榆梁嫂子跟她的近邻大婶非议知青来村里落户,说过“跟社员抢饭碗”之类的落后话。马瑜知道后很生气,怎么能这样看待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呢?太反动了。想报告田屹耘,后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终于没说。

马瑜吃着烟,估摸着这口大井的深度。只要不往井底看,顺着井壁慢慢接近水面,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是能够把摇把捞上来的。不过要胆大心细,井壁上的绿苔密实滑腻,首先要做到稳稳当当,然后还要快上快下,春寒水凉,以防冻病和手脚抽筋。如果抽筋就麻烦了,爬不上来不说,可能自己这一百多斤也就安息于此了。马瑜想到这些不觉笑了一下,活还没干呢,怎么专往坏的方面想。马瑜打算好了,单等榆梁嫂子一声招呼,就立刻采取行动。榆梁嫂子没有招呼,只是一声急切的“啊呀“,就让马瑜坐不住了,忙安慰道:“榆梁嫂子,你别着急,不是有我吗?”说着,扔掉喇叭烟,三下两下脱掉棉衣绒裤要下井。

榆梁嫂子说:“可不敢,水寒。”马瑜笑笑,说了一句当地土话:“不管乎。”榆梁嫂子跪在井台上,瞅着高大的马瑜手脚并用下了井,心里真是五味杂陈。自己怎么说出那样小家子气的话,几个知青能消耗多少粮食呢。虽然只是随便一说,没有怎么往心里去,却是自己无意识说出的真实想法,跟现在马瑜的勇敢行为比起来,是多么要不得啊。

马瑜往井底一步一步下着,脚下突然一滑,抓紧井壁的手臂往下一抻,榆梁嫂子的心揪了一下:“兄弟,小心!”马瑜不吭声,小心翼翼继续下。快接近水面,手一松,“扑通“一声跳下去,溅起高高的水花,沁入骨髓的寒意立即盈满全身。幸亏早看准了位置,几步就摸索到摇把,把它固定在后腰上。往上爬还算顺利,手抓脚蹬,不慌不忙,稳步上升。榆梁嫂子整个身子趴在井沿,伸长胳膊说:“我拉你!”马瑜仰头看看,浑身哆嗦,伸手抓住井沿大青石,榆梁嫂子一把抓住他另一只手,卯足劲拉了上来。

马瑜连打几个喷嚏,嘴唇青紫,单腿跳跃颠出耳洞里的积水。榆梁嫂子给他披上棉衣,用包鞋垫的花毛巾擦干头上的湿发。花毛巾是新毛巾,榆梁嫂子讲究,一般妇女在地头做针线,只用一方手帕包裹,不几天就黑黢黢的了。榆梁嫂子垫手有手帕,包裹有花毛巾,多少日子都是崭新的。给马瑜擦干头发,让他赶快回家暖暖身子。马瑜又打一个寒颤,说:“没那么娇贵。”榆梁嫂子说:“快回吧,着凉就不好了。”马瑜说:“出身汗就没事了。”说着,一个人摇动水车,铁链子嘎啦嘎啦响,榆梁嫂子赶快和他一起摇,一会水车就摇顺了,清亮亮的井水流进麦田。一口气摇了好长时间,谁也不觉得累,倒感到比往日轻松,比往常快活,双手似乎被水车带着走,不用费多少力气。榆梁嫂子乐得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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