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已近立夏,满坡绿油油的。给知青盖的新屋正在收尾,临时安营扎寨的技术队在西岭岭坡上,七八个人经营着40亩棉花和20亩苹果园。棉花主要实验营养钵育种移栽与沟播种植的优劣对比。苹果园里套种了花生,实验复试种植技术。还有一个饲养院,有两头牛,两头种猪,一匹马。马是上年从地区买来的内蒙古良种,一身棕黄,油光闪亮,昵称“大黄”,全村的未来和希望。饲养员叫程收秋,看不出实际年龄,30大几或者40挂零都让人相信。郑伟业说他才28,是个孤儿。
“除了饲养员,还是技术队的保管员和棉花技术员,没白没黑地操持,没听见他发过怨言。”郑伟业说,“不管多重的担子,遇到多大的困难,没听见他说个不字。听说你们知青要在这里住几天,二话没说把铺盖卷搬进库房,抱了一抱麦穰打地铺。曾垛和马瑜睡的那间就是程收秋倒出来的。”
正说着,一个跛子牵着一匹高头大马从坡里走过来。马身上像泼上了一瓢油,在阳光下闪闪放光,见到知青这些陌生人扬起脖子“咴咴“叫起来。跛子拽紧缰绳,挠挠它的脖子笑道:“真是小庄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这是从岛城来的知青大哥哥大姐姐,往后就是咱们的老师,你可要尊敬点儿,别出孬样。”“大黄”立马老实下来,甩了两个响鼻。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快来认识认识岛城来的知识青年。”郑伟业说。
程收秋等“大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牵进牲口棚喂上料,跛着一条腿走过来,扫一眼男男女女一干知青,在敞棚口墙根蹲下卷喇叭烟。
“不用说大黄,就是俺冷古丁见了青年们,心里也咕咚咕咚害羞哩。”程收秋看着郑伟业说。
“有什么可羞的,我们是来向你们学习的,是你们的小学生,你们是我们的老师,哪有老师见了学生害羞的道理?”田屹耘说。
“大庄的孩子小庄的狗。俺们是小庄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再怎么说,心里又怕又害羞。”
技术队有5间场屋,西间靠近饲养院,住曾垛和马瑜;东两间住6个女知青。中间两间是无门无窗的敞棚,安了两口铁锅,一口给猪煮食,一口知青们做饭。场院东侧有三间库房,盛种子、农药、农具等。田屹耘走到库房,推开虚掩的木板门,地上铺着厚厚的麦穰草,墙角一堆破烂被褥,散发出难闻的油呛灰尘味儿。更难闻的是刺鼻的农药味道,嗓眼里恶心得直想吐。田屹耘跑回来说:“那样的气味儿怎能住人?”
郑伟业笑道:“那算个啥,庄户人还怕那个?”
程收秋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是好窝。”
鹿萱姣说:“不知道新屋盖到什么程度了。“
郑伟业说:“基本完工。明晚我带你们看看去。位置不孬,在庄中央,原来的老住户跑东北多年没回来。听说不回来了,多少社员看中那块宅基地,都来要。一听说给知青盖新屋,没有人再好意思吱吱了。“
知青们互相看看,心生感动。贫下中农太纯朴了,一下子拉近了与社员们的感情,似乎自己也是庄里的一员了。
翌日晚饭后,郑伟业领知青们到庄里转转,除了参观新屋,最重要的是认识一下“黑五类”分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省得以后认错了人。
从技术队到庄里有一里路。走出场院,往东一段平坦土路,前方黑郁郁的树林掩映,低洼处有一片房屋,灰黑的麦草屋顶高低错落,几家新披的屋顶呈暗黄色,在暮色中颇醒目。房屋都是就地取材,挖土打墙,有条件的人家才在垛子和檐口上起砖。清一色的砖瓦房,除了副业大院,基本没有。
走到崖头,下去就进庄了。路北一处院落里,传来清亮亮的声音:
“郑伟业,你陪谁们呀,进庄?”
郑伟业说:“好啊顾兰香,前天社员大会你没参加是不?岛城来的知青嘛。”
墙头露出一张圆脸,星光下依稀闪闪的白。她留着田屹耘那样的披毛短发,咯咯笑出声:“俺不知道,俺没听说。俺要是明白那么多,就成天扶摇扶摇飞,这里那里的不必下地也能挣工分了。”
郑伟业弯腰拾起一块小土坷垃扔过去:“我叫你贫嘴儿。”白脸一闪不见了,一串笑声越过墙头飞出来。
郑伟业说:“她哥顾兰平大跃进时招到岛城钢厂当了炼钢工人,自然灾害那年下放回来,现在磨坊开机器。呶——”抬手指指路南一处大院落:“磨坊在大院里,还有麻袋场、屠宰组、木匠铺、土鞭作坊,咱村的副业都在里面,大队屋也在里面,社员把这里叫作西山。咱村生活奇方便,周围几个村都来砸面、割肉。”
郑伟业言谈中流露出来的自豪感,感染了知青们,都兴致特别高。下到崖底,一条宽街进庄直扯到东头出庄,路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郑伟业说:“都是黑五类们干的,吃了晚饭出来扫街,分干包片,没有人敢偷懒。”
街两边,门挨门,户挨户,一眼望不到头。1000多口人,耕种着不到2000亩土地。个体副业不多,有一户裁缝,三家布机织土布。到了庄中央,路南几间屋比较高大,墙上有两块水泥黑板。曾垛伸手在上面摸了摸,揦手,白色粉笔口号被雨水淋得模模糊糊。田屹耘说,这个可以利用起来。曾垛点点头。
从大屋往北是胡同,往南的路较宽,通往南3队场院。大屋叫社屋,是村里民兵值勤的地方,由副连长带队,6个生产队民兵排长都荷枪实弹宿在这里。还有被社员称作小社的供销社代销店,油盐酱醋等都能买到。院落南侧竖着一架高高的木台,上面的木杈上挂着一只铁皮广播喇叭,大队有急事、要事、通知什么的,站在上面吆喝吆喝,全村人就听到了。高台由四根碗口粗的木杆支撑而成,田屹耘抓住木杆推了推,有些晃。郑伟业说:“没事儿,结实着哩。”
过了路口往前不远,向右有一条仅有6户人家的死胡同,给知青盖的新屋在胡同中间,前后左右都有人家。崭新的门楼上横着一块匾额非常醒目,上书“知青院”三个隶书,黑底红字,非常典雅。郑伟业见曾垛看得仔细,问:“这字还行吧?”对书法一知半解的曾垛觉得这字写得确实是好,没想到村里还有这样的好手笔,由衷地赞叹:“厉害,厉害。”郑伟业说:“大寨田地堰上那些白灰大字,也是牛老师牛春庵老师写的。”大伙就记住了“牛春庵”这个名字。曾垛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儒雅的博学乡村老师的形象。
走进院子,一排6间新屋,也是土打墙,红瓦砖垛,玻璃门,木格窗,展现在眼前。知青们跑进屋,锅灶,土炕,土饭橱已经垒好,只等干透入住了。院子西侧有猪圈,女生可方便;男生茅房垒在大院门外,也快完工。西间窗下有盘石磨,郑伟业说可推豆浆馇小豆腐。近南墙建了两个圆仓,一个放地瓜干,一个放杂粮。郑伟业站在东间窗外,指指地上说:“这里挖个菜窖,秋天分了白菜萝卜放进去,吃到开春都不会坏。”
鹿萱姣在猪圈里一番观察,发现粪坑不够深,反映给郑伟业。辛玲玲立刻领会深意,说:“真的太浅了,猪抬起头吓死人。不过萱姣,真的养猪吗?”鹿萱姣说:“有地方,为什么不养?喂肥了杀猪过年。”
郑伟业说:“猪喂不大,也就160多斤就宰了。你们不习惯,我叫他们再挖挖。”说着走在前面,带领知青们走进社屋大院。此时院里已有不少人,没有人出声,气氛有些压抑。广播台下,横成一排站着清一色的男人,大都50开外,惊怜怜的垂首不语。周边站着肩背长枪的民兵。民兵连长郑清国中等身材,夜色中隐约看清他大眼厚唇,五官棱角分明,说话洪亮严厉。他是村里实际上的二把手,办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看见郑伟业带着知青们来到,就喊:“郑伟业,青年们都来了吗?”
郑伟业答:“来了,四叔。”
“全体都有了!”郑清国的尖嗓门确实压场子,猛地一声喊,大地也要抖三抖。“都给我听好了,今天青年们,就是到村里安家落户的岛城知识青年们,来认识认识你们这些不老实的坏东西!下面,我指到谁,谁就报出姓名,说说出身,罪恶,有那些破坏活动。不准胡说八道,只准老老实实;谁要不老实,就叫他灭亡!都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没有?”郑清国又问一遍。 “听清楚了。”
“你,开始!”郑清国指指站在最前面的大个儿说。
这是个身强体壮的地主,不但长得高,腰板还特别结实,看上去就挺拔有力。他有个毛病,只要叫他说话就抬起头,抬起头郑清国就劈脑门给一巴掌。挨了揍下次照样抬头,又照样挨揍,从不知悔改。他刚报出自己的名字,脑袋随之抬起,笔直地昂起来。“啪“地一声,连长的铁巴掌朝着光光的脖梗子劈下去,壮实如墙的身子晃了晃,终于低下脑袋,开始慢声细语地介绍自己。下面几个一个比一个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依次报上姓名、罪恶等。最后一个矮小,黑脸盘,形容猥亵,看上去有60多岁,干瘦干瘦得像一滩风干的狗屎。他贫农出身,解放前给地主扎过觅汉(雇工),罪行是手脚不干净。文革开始那年,把耕地倒出来的几个地瓜和根蔓私自带回了家,没有交队被逮现行,判了缓刑,戴上坏分子帽子,交村里监督改造,由此开始享受“黑五类”待遇,挨批斗,扫大街,剥夺了人身自由。
田屹耘走前一步,从头至尾,一个一个认真辨认他们的模样。看完,回身高举手臂,高呼口号:
“打倒地、富、反、坏、右分子!”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做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田屹耘喊完,浑身轻松,像父辈在炮火硝烟中打了一个胜仗,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喊口号时,有的人好像无动于衷,嘤嘤嗡嗡如同蚊虫般无力。
曾垛站在距离田屹耘较远的地方,机械人似的,被动地跟着喊了两声,声音夹在嗓子眼,连自己都没听清楚喊了些什么。民兵连长郑清国的铁掌劈向那个大个子地主时,突然感到腹部不适,身上先是涌起一片凉气,接着牙齿打颤。此生经历的第一场阶级斗争,没想到如此惊心动魄,真是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作文章。想到阶级斗争不能温良恭俭让,想到自己的软弱行为可能带来不好的影响,就想振作起来,可是两条腿挺不直,像得了软骨病,无奈只在心里祈祷:“快点儿结束吧,结束吧……”
连长仍然没有结束的意思,又是一顿训:先表扬了知青们的阶级斗争觉悟高,又警告“黑五类”们不要学冬天的大葱皮干叶烂心不死,妄想翻天搞破坏决没有好下场!…… 终于听到一声“解散”,曾垛刚要松口气,前面廖敬懿身子一软,面条似的瘫软倒地。曾垛叫道:
“廖敬懿摔倒了!”
走出不远的“黑五类“队伍里,回头跑过来一个人。民兵连长郑清国迎头喝道:“叫你了吗?无组织无纪律!”不由分说,劈头又是一巴掌,来人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从动作中看出,是挨打也要挺直腰板的大个子地主。他说:
“她是知青,出了问题……担不起……” 一句话提醒了民兵连长,他说:“少啰嗦,快治。给我治不好,我治你!” “是。”大个儿应道,丝毫没有了唯唯诺诺的绵羊腔,几步冲过去,俯身在廖敬懿仁中处一阵摁、揉、捏、掐。不过三五分钟,廖敬懿轻舒出一口气,身体开始松弛,腿、脚、胳膊动了一下,睁开一双黑洞洞的大眼问道:“我怎么睡了一觉?”
回技术队的路上,大伙儿议论纷纷,对大个儿地主自告奋勇抢救病号的举动,有人说他表面积极,实际上心里很不老实,甚至很反动;有的认为大个儿的积极性不能否认,毕竟是救人,分秒必争是应该的。一路上田屹耘闷闷不乐,没想到一场生动直观的阶级斗争教育课竟然如此收场,全没有了领喊口号时的豪情。听见议论,情绪重新振奋起来,她说:“我看并不老实。咱们想想,郑清国连长那么一阵高压政策,还敢不经允许,私自行动,真是我行我素惯了,谁也没放在眼里,这还了得。如果没有人监督,还不知做出什么事来,这是多么严重的政治问题。”
廖敬懿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儿什么,毕竟因自己而引起大个儿的妄动。可是话到嘴边,突然感到怎么说也不对,只好闭嘴。 鹿萱姣和田屹耘是发小,还是近邻,跟她说话从来无所顾忌。她说:“得了吧屹耘,人家是抢救病号呢。”
田屹耘说:“抢救病人就不要组织纪律了吗?我们千万不能被表面现象所迷惑,看问题一定要看实质,否则,有朝一日被阶级敌人引到邪路上还不知道呢。”
鹿萱姣说:“行了行了,就你水平高,俺是心服口服了。”
一路上,曾垛和马瑜一声不吭,静静地听女生们议论。这时场面有点尴尬,曾垛想把话题叉开,对田屹耘说:“社屋后墙上那两块黑板,可以占领起来。”
“我同意。社会主义的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必然去占领。我去占领广播台。“田屹耘说。
“两块黑板上写的庆祝国际三八妇女节的标语被雨淋花了,有了新内容我负责换。”曾垛对田屹耘的占领论颇不以为然,特别强调了上面的标语。
“我负责土广播,每天晚上念几段最高指示,或者两报一刊社论,也可以及时表扬村里涌现出来的好人好事。“田屹耘说。
曾垛举双手赞成。因为自己有点恐高,也为田屹耘担心,就问:“广播台那么高,你不怕吗?”
田屹耘说:“高倒不怕,我怕晃。广播台上去人就晃得厉害,肯定根基不牢。郑伟业说没事儿,我还是有点怕。”
曾垛说:“时间久了呗,不过问题倒不会发生。找个人扶着怎么样?”
田屹耘说:“对,我让萱姣来扶。”回头吆喝鹿萱姣,听说让她去扶木架子,忙拒绝:“不行不行,晚上我事多。”
田屹耘说:“不就是洗洗刷刷,比宣传毛泽东思想还重要吗?”
鹿萱姣说:“找别人吧,那么高那么粗,我一个人怎能扶得住?”
田屹耘说:“行行行,俺用不起你大小姐。”
鹿萱姣咯咯笑着,颇有得了胜的自豪。
快到技术队,马瑜对曾垛,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不就是扶扶木架子嘛……”快走几步挨近田屹耘:“你看我行吗?”
田屹耘仰头上下瞅瞅大个子马瑜说: “嗬,怎么把你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