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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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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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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四十五章

田屹耘给程收秋解决了光棍问题之后,乘胜突击解决村里其他光棍,不料遇到难题。第一,但凡光棍年龄都偏大,一般30岁以上,合适的难找;第二,30以里的小光棍,除家境差,一般都缺材,生就的疙瘩核儿,身子单薄形容萎缩。田屹耘开动脑筋,拓宽思路,从死了男人的老婆堆里寻找。这一来光棍们不同意,怨寡妇们年纪大,拖仨带俩,娶这样的人就是给人家拉犁,不如单着快活。田屹耘无计可施,但革命精神不减,着眼点转移到共产主义新生事物方面。比如兴办无人商店,各取所需,自觉付款,闪耀着新时代的光辉,蕴含着共产主义的萌芽,田屹耘非常看好。她与大队书记商妥,赤脚医生书魁不再代管小社,与廖敬懿全力投入防病治病。为了扩大经营范围,满足群众生产生活的需要,田屹耘投入一百块钱扩大铺底资金。当时恰巧收到养父养母寄来的一笔款子,是给外孙女置衣和解决缺奶问题的。但田屹耘对自己不争气的奶不以为然,硬是以小米汤代替奶水,把节省下来的钱款全部投入到无人商店。对此,程收秋颇有微词,直言“能把队里的牲口当孩子养,自己亲生的孩子不能当孩子养吗?”田屹耘笑笑,没放在心上,每天背着襁褓中的女儿,接待赶来学习新生事物的参观团,为他们搬椅子倒水,介绍、讲解全包。如果参观团队里有知青,讲台上她便声情并茂地慷慨陈词:“扎根农村一辈子不动摇,永远热爱贫下中农,服务贫下中农,为改变农村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不怕献出青春再献子孙——"她回头指指襁褓里的女儿说:“这就是我最真诚无悔的决心!”知青们满含热泪热烈鼓掌,一个个脸蛋儿绯红。

回到家,程收秋不买账,感到自己被田屹耘利用了。老婆在外面风光,自己还跟从前一样受累;特别是女儿瘦走了形,倒把老人给孩子的奶钱全部用到无人商店上……越想心里越窝火,结结实实给了田屹耘一个耳光:“娶媳妇为过日子,你看谁家老婆成天不着家!”田屹耘承认婚后对他照顾不周,对贫下中农感情不深,辜负了党的培养和贫下中农的信任。她摸着通红的脸颊回了一句:“以后……俺改了还不行吗?"怎么改,没细想,除非不当这个典型。不当典型怎么影响和带动扎根农村思想有动摇的知青战友?不但要继续当,还要当好,力争做到家里外面都满意。好吃好喝的,省给丈夫和孩子,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家务提前干下,有事需要外出,晚上加班加点,不让收秋操心。妇女工作、无人商店等一样不少干,还经常到场院,田间地头干点体力活。捣粪就拿二齿钩子,扛旱就挑水桶。割麦更是一把好手,她要当把头,就没人敢跟她争。十几年风里来雨里去,加上严重营养不良,终于把身体累垮了。走路开始无力,身上冒冷汗,去医院确诊是肝硬化。田屹耘藏起诊断书,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娇,该咋干还是咋干。小儿子出生不满周岁,就发展到下不了炕,迈不开步的地步。去医院一查,已经肝坏死。科主任说,咱县医院条件有限,你马上转岛城大医院吧。团县委、知青办、公社党委及郑格庄大队老少爷们闻听消息无不痛心,立即行动,当天转院到了岛城肝炎专科病医院。

此时 1986 年4 月中旬。刚过完春节,廖敬懿被派来岛城培训深造,闻讯赶到病房。田屹耘正昏迷不醒,直挺挺躺在病床上。一身又脏又旧的老蓝布衣裤,污脏的黑发沾了几片枯黄的草叶;两手黢黑,好像从来没有正经洗过;脚上堆满老茧,灰垢填满皴裂的缝隙,跟地道的农村妇女没有半点不同。廖敬懿轻轻为她摘掉头上的草叶,不禁泪水盈框。这才不到20年啊,一朵风华正茂的花朵就枯萎了,一个多么朝气蓬勃的生命即将终结,廖敬懿的心情无比哀伤。

两个护工为她洗手,洗脚,反复洗了两遍,瓷盆里的水还是黑的,浓稠如地瓜面稀粥。第三次,廖敬懿也加入进来,她洗得更加细心,连指甲锋都抠到了,结满僵硬老茧的脚后跟洗得柔软如新。一边洗一边心里念叨:“屹耘姐啊屹耘姐,你心里从来没有自己,总是想着别人,想着集体,想着革命。如果那年你去上大学,哪有今天这样;如果你能抑制住冲动,哪有现在啊。如果你不是那么革命加拼命,生活上对自己多一点照顾,也不会走到今天啊!……”

洗完脚,又洗头。头发硬如乱麻,纠缠成一团,像泼上了水胶。手指终于深入到头皮,指甲变成挖掘机,轻轻抓一下就是满指甲的灰垢。廖敬懿的心情突然变了,变得不可怜她了,变得不喜欢她了,甚至变得憎恨起她来。你的今天完全是自找,谁也怪不得。屹耘姐,有谁逼你非得跟一个跛子结婚吗?有谁逼你非得嫁在农村吗?有谁逼你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不顾自己的生命,拼死拼活地猛干吗?

廖敬懿再也没有眼泪,再也没有悲伤,再也不为屹耘姐动容了。甚至,她很生气,一肚子的怒火不知道往哪里发泄。她从满是来苏味的病房踉踉跄跄走出来,在门外被一股老叶子烟的刺鼻味道顶了一下,两眼涌出泪水,随之几声干咳。对这种叶子烟的味道 ,她先是感到熟悉,继而怒火中烧,谁在病房重地随便吃烟!……向走廊里看看,并无男人来往,只有一个穿白大街的护士和两个女病号家属相向走过。已到午饭时间,下午还有实习课,急忙迈步走去,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阻挡了一下。低头看,蓝色烟雾袅袅上升,她又连打了两个喷嚏,不由得喝道:“病房不准吃烟,不知道吗!”蹲在地上的人听话地揿灭烟头,一只手扶着墙壁站起来,显然怕影响到廖敬懿通过。其实,这人所在的位置并不影响通行,可能出干习惯或对他人的尊敬。

他摇摇晃晃站立的样子浑身无力。蓬乱霜白的短发,越发增加了满脸的哀凄;一身黑粗布衣裤脏兮兮的发出令人恶心的气味。廖敬懿闪身走过去,突然扭头跑回来,惊叫一声:

“收秋哥,你是收秋哥吗?”

程收秋用力点点头,眼里亮闪闪的欲言又止。

“你陪屹耘姐来的吧?”

程收秋还是点头。其实,他刚来到不久,家里有些事,特别是孩子还小,需托人照看,迟来了半天。

“到饭点了,咱吃饭去。”

程收秋提起手里的布袋子给廖敬懿看:“你忙你的,俺这里带着煎饼。”

“不吃口热的咋行?走吧,见了我就等于到家了。”

在廖敬懿的再三要求下,才跛着一条腿跟上来。

“小廖,俺该死,俺真该死,没有照顾好屹耘,得了这么大的病。嗨,都怪俺,俺不是人!”程收秋是聪明人,既是说的心里话,同时也怕招来她们知青战友的埋怨。

果然,廖敬懿一点没客气,直截了当地批评上了:“你以为呢,不怪你吗?不怪你怪谁?逃脱不了你的责任!”

“就是就是,都是俺不好。俺该死,俺该死!”程收秋诚恳的认错。

“说实话,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娶她。屹耘姐是谁?是大都市的娇小姐,是老革命老前辈的遗孤,她的父母为解放全中国献出了生命你不知道吗?”

“知道……俺知道。”

廖敬懿站住:“你怎么知道?”

“啊啊,俺真知道。头结婚,王祥河跑到技术队饲养院对俺说……”

“既然知道,你还敢娶她!你们般配吗?”

“俺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就是借俺三个胆,俺也不敢啊。”程收秋一脸可怜相,边说边哀声叹气:“王祥河对俺说完,让俺考虑。俺还考虑什么,俺不配,俺真的不配。屹耘对俺一提,俺就回绝了。俺说,这不中,这可不中,这不是胡闹台嘛!俺是要命不应承。当时屹耘没说什么,跟俺喂上牲口,垫了猪圈,走时还跟俺开玩笑,说程收秋你给俺等着,俺不信攻不下你这个山头。她这样说,俺心里发笑。俺想,你攻吧,看看谁硬得过谁。她硬逼着俺到大队部开介绍信,听老曾说需要她父母都同意,俺好一阵得意。她陪省里的记者去岛城,回来的第二天吃过晚上饭,俺从坡里溜大黄回来,看见屋里有灯光,人影子在窗纸上一晃一晃的,知道是屹耘在忙活。俺绑好牲口进屋去拿脸盆洗手,屹耘朝俺嗤地一笑,说收秋你看俺穿这身衣裳好看不好看?俺瞥过去一眼,她穿了一件白的确良衬衣,是从来没有穿过的新衣裳。薄薄的鼓鼓的,俺的眼珠子像被手电的强光闪了一下。俺不敢再看,脸哄地热到耳根,喘气也粗了,俺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俺赶快跑出去,蹲在棚口一袋烟没吃透,屹耘出来揪着耳朵把俺揪进屋里,说叫你看看好不好看你快躲出去,俺是吃人的老虎?这会教你看看女人是什么!……当着俺的面就解衬衣上的扣子。俺头也没敢抬就往外跑,一慌张木拐在门框上别了一下,掉到地上,屹耘惊叫一声赶快扶住俺。她只穿一点抹胸,一下子把俺抱住……”

许久,廖敬懿不哼一声,浑身燥热。真想不到,屹耘姐竟然这样大胆,这样义无反顾。为了表达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坚强决心,为了影响带动知青做好表率,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已经参加工作的廖敬懿,自然不会再被这样的壮举所感动,而是深深地为田屹耘所惋惜。惊惜她的青春和生命太短促,惊惜她的雄心壮志太不值。程收秋这个村里公认的好脾气的人,在与田屹耘共同生活的十几年时光里,也不惜挥动自己的老拳摧残这朵鲜花。因此,听完程收秋的一席话,有点原谅他的不自量力。但一想到他曾对屹耘姐施暴,不由得又怒火中烧:

“在婚姻上,就算屹耘姐主动,不怪你,生活中你应当主动啊,应该多分担一些,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哎呀呀,可冤枉死俺了。你看俺像打人的人吗?”程收秋不无委屈地说:“要说打,确实动过一次手。可不是为她,是为了孩子。小时候的大丫头,你看瘦得还有个人样儿吗?……那都是小田营养不够,奶水不足的缘故。本来她的奶吃不了,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造成的。多次劝她注意,她不听。岛城的养父养母听说,马上寄来一百块钱,她硬是一分不剩,全拿去办无人商店。你想想那是什么样的商店,能办好吗?她相信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世上的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只要认真办都能办好。结果咋样,办砸了吧?人的思想跟不上趟,有时货不对路,干了,霉了,时间长了虫蛀鼠咬,不垮才怪哩。当时俺是真火了,脑子一热,给了她一巴堂。就这一巴堂,也把俺心疼死了,上去抱住她泪水哗哗的流。从出生到现在,俺没流过眼泪,俺不知道流眼泪是什么滋味。俺边流泪边求她原谅。俺该死,俺不对,俺保证今后不再动她半个指头。敬懿,你知道农村怎样拾掇不听说的女人吗?就是打。板子打,棍子打,吊起来打……非打得女人告饶不可。催只打这一巴常就后悔了。小田向俺认错,说她不好,做事不周,今后改,一定改。她发誓发的你不能不信,真是一句一个坑,让俺看她今后的行动。可是,认错之后没有改变多少,还是大手大脚,每天忙得没空闲;还是不知道疼惜自己,总想着别人,总想着集体,总想着多干点什么。我心里真生气啊,真想再打她一巴掌,真想再踹她两脚。但是不能啊,她不是为自己,她是为别人,她是为集体啊。这样的人怎么能打,怎么能羞辱她,那样做俺成什么人了。

“敬懿,说句心里话,俺现在真后悔啊。俺怎么这么好脾气呀,俺不能再发场火吗?她不顾自己怎么能行?那是要自己的命啊!当时,俺没想到它的严重后果,总觉得小田的身体棒,从小养下的好底子,现在吃点苦受点累不算个啥。谁知道说垮就垮了呢!呜呜呜 !……呜呜呜!……”

男人的哀嚎惊天动地,廖敬懿的眼睛模糊了,一时无语。过了一会愤愤地说:“反正 ……反正,都是你的不对,都是你不好,都是你的过!”

廖敬懿想不出别的话,把所有罪过都推到这个跛子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解气,压抑的心情才舒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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