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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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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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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一十二章

农谚:“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适宜。”

还是农谚:“秋分麦儿,不用施粪儿。” 初秋那场透地雨解除了旱情,又连下了两场麻杆雨,今年墒情不错,各队抓紧秋分这半拉月,争取把麦子全部抢种完。这些日子,一天当两天干,王祥河都是光着脚丫上坡下坡。之所以这样,这与他推小车送粪的活有关:每次小车满载进入耕耙过的大田里,总是灌进一鞋筒子土,打赤脚可以免去脱鞋清理的麻烦。脚丫子踏着松软湿润的土地,有如行走在大海沙滩上一样舒服,整个人与大自然融入在亲密无间的和谐里。

种麦这活儿逻辑性很强。收获玉米、蜀黍时,基本上是边收获,边送粪,边耕地耙地,把倒茬地在最短的时间内整平耙细,紧跟上往地里送细粪,是边播种边使用的。细粪是人和家禽家畜从屁股拉出来的,和大圈粪掺在一起,晒干捣碎,跟麦种一块播进地里。它就是麦种的营养,麦种的粮食,麦子出苗好不好,它起主要作用。播种时,撒粪手端着粪簸箕,跟在耧具后面随麦种撒进垄沟,后面跟着铁耙耙平,麦子才算播种上了。

撒粪需要麻利准确,跟在耧具后面一路小跑,两个撒粪手一个交替一个准确无误地把细粪撒均匀,不能撒在垄沟外面。王祥河分到顾兰香这个生产队,一心想推小车。在农村,只有赶大车推小车才算个正当年的壮劳力,每天心安理得地拿10分工。干其他活,算不上真正的壮劳力。王祥河看上去身子骨弱,要的就是个好名声。往地里送底肥时,因还未耕耙,地是硬的,推着满满两筐土肥还算轻松,跟着车队没有被落下。到送细粪,都是耕耙过的松软地,胶皮轮子陷入土里,再有力气的壮劳力也单拱不到地头。队长安排几个大“识字班“拉套,也是累得满头大汗,嘘嘘喘粗气。顾兰香见王祥河推得吃力,抢着来拉,白白的一张桃花脸硬是拉成一朵红彤彤的石榴花。王祥河是轻松了,几趟之后发现顾兰香如此卖力,有点于心不忍,趁着播种的那队人马歇番儿,对躺在地头上吃烟的拴儿喊:

“拴儿,过来过来。”

拴儿大号郑清沼,20出头,光棍;天生干巴清瘦,一张猴脸;好满嘴淌舌头,胡话连篇,最常挂在嘴上的“吹哨”俩字,教人摸不着头脑。特别是走在大“识字班“身边,总是不失时机地高叫一声:“吹哨!”刚开始谁也不明白啥意思,拴儿也不作解释,任由人们猜闷去。久而久之,谁也不去理会,他自己创造的词让他自己乐去。拴儿“吹哨吹哨”叫得更欢。

终于有一天被顾兰香识破里面的下流勾当,一把扭住胳膊别到背后,痛得拴儿直“哎哟“。顾兰香说:“说,你娘吹哨。”拴儿巴不得跟她打闹呢,坏笑道:“你娘吹哨。”顾兰香说:“你娘吹哨。”拴儿道:“就是,没错啊,你娘吹哨。”顾兰香见他不说人话,用了点力气:“说,是三婶吹哨。”拴儿说:“没错,是三婶吹哨。”在场的社员都笑了。原来,顾兰香和拴儿的母亲嫁的都是行三的爷们,互称三婶。气得顾兰香给他一脚:“滚,就少了一身毛。”  村里土语,把进村耍把戏的叫耍藏掖,把小猴子唤作拴儿。刚下来时知青们费解:怎么把猴子和拴儿连在一起?后来一想,被耍的猴子哪个不是用小绳拴着的呢?这是本地农民千百年来养成的幽默和含蓄。比如对心怀不端的嘲笑,会说:“看你,笑洒了料。”料是牲口食物的专用词,如草料、饲料等。“笑洒了料。”意会明白才知道,原来骂人的话还可以这样委婉艺术地表达,不能不佩服村民们的幽默和聪明。

王祥河也是个好耍贫嘴的,来到队里不久,就跟拴儿好得如穿一条裤子。如果干轻松的活,比如搓棒槌,晒粮食,捣粪等,男男女女聚了堆,这俩货有了用武之地,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就说到阴沟里,惹来大“识字班“们一阵虐闹:蹲屁股,撒苍子……那时候社员都穿免档裤,生养过孩子的大嫂特别泼辣火爆,齐心协力把拴儿的脑袋摁进裤裆里,美其名曰:“老汉子看瓜。”拴儿也不恼,一张猴脸不见红紫。  拴儿听见王祥河喊他,从地上蹦起来问:“什么事兄弟?”王祥河说:“你帮我送几趟吧,我来撒粪。”拴儿坏笑着拍得粪簸箕啪啪响:“这是技术活,你,行吗?”王祥河说:“你不是老师吗?教教我。”拴儿说:“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其实就一个字:快,麻利。”王祥河想:“给你根棒槌就当针(真)了,没吃过野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王祥河接过粪簸箕,撒了两簸箕就掌握了要领,连寡言少语的扶耧老汉,沟壑纵横的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笑容。

王祥河来队之前,拴儿也是小车队的一员,是王祥河非要推小车才把他顶下来。现在王祥河要扒粪,拴儿乐得离开这脏臭之地。推小车这活,看起来一般人干不了,真要推得动其实比啥活都清爽,还受人瞩目,很划算。披布一披,车袢一搭,上坡拱崖,下坡小跑,出一身臭汗,说声歇番儿,披布变成床单,随地一铺,吃烟扯淡,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何况,今天送粪到地头,还有顾兰香一众大“识字班“帮着拉套呢。虽然“老汉子看瓜”欺人太甚,跟顾兰香近距离接触却求之不得。再说,按常理既然先前给王祥河拉车,现在应该接着给自己拉吧?拴儿想想就高兴。

拴儿把车袢往脖子上一搭,高高兴兴推起小车,高高兴兴满载推到地头,四下撒瞙顾兰香,却不见人影,跑过来拉套的是个半大“识字班“,一个又瘦又矮的黄毛丫头,一看就营养不良,没有力气。这半大“识字班”倒是不偷懒,弓腰抓腚,哼哧哼哧拉得喘粗气。车子歪歪扭扭,好不容易到了终点,车子往前一竖,两框细粪不情愿地歪在一边。拴儿累得够呛,磕完粪,车队离开地头已经远去,赶快推起小车去追,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实指望第二车顾兰香现身,谁知还是黄毛丫头,拴儿的心情糟透了。顾兰香拉套,不止劲儿足,会用力,还能帮你磕车,把空车推到地头上,让你喘口气。给王祥河就是这样干的,她推着空车前面走,后面跟着车老板似的王祥河,手拿披布擦汗,嘴里吃着烟;顾兰香不断回头抛媚眼。自己要是摊上这样的好机会,一肚子早准备下的情言秽语跟顾兰香调情斗嘴,那是何等的享受。何况,精神上的愉悦,能调动全身百倍的力气而不觉累。如果顾兰香装正经近身来闹,就顺势把她撂倒地里,看她再敢不敢对老子大不敬。可是,已经推两趟粪了,哪有顾兰香一丝影子?

这块地段更加萱腾湿润,黄毛丫头俯下身去猛拉,车轮像下了闸,不使上砸奶的劲不转动。人和车跟土地较劲,满脸流汗紫得像茄子。将到终点,是一段更湿更萱和的软泥地,车轮陷住动弹不得,拴儿力竭气衰,小车一歪倒出半筐粪。拴儿不由得火起,弯腰单拱车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到了目的地,累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见王祥河扒着粪簸箕,紧跟播种耧一溜小跑过来,大叫:“王青年王青年,过来过来,你的小车俺推不了。”

社员们把知识青年简称为青年,也是村里对年轻男性的爱称,里面有尊敬的意思。王祥河笑道:“刚才好好的,你抽什么羊嘎子疯?”拴儿说:“怎么,不听贫下中农吩咐咋地?”王祥河说:“你算贫下中农?”拴儿腰一挺说:“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你上查五辈,俺就是贫下中农,老贫下中农,明白吗?”王祥河说:“你家八辈子贫下中农管我何事?”拴儿说:“太管你的事了。你是下来劳动改造的这不假吧?应该多听老少爷们的话对吧?”王祥河说:“我们是来劳动锻炼,可不是劳动改造,别把我们当成劳改犯。”拴儿说:“我看也差不了哪儿去。城里不需要你们,你们就得下乡,不下乡不行吧?”王祥河说:“恰恰相反,我们是自觉自愿,没有人赶我们下来。”拴儿的小薄唇一撇:“啧啧啧,谁信?”王祥河说:“别人不信,你应该信,你问过我多少遍,我们是自觉自愿,自觉自愿,不是被人赶下来的。”拴儿说:“你就是叫人赶下来的,你们全组数你最后一个来村,是不来不行吧?”一腔热血直冲王祥河脑门子,喝道:“你不明白别胡说,满嘴胡淌可不行!”说着,直着两眼逼上前,火呲呲地瞪着拴儿。

拴儿后退了一步,却并不示弱,更抬高了声音:“你想动武咋的?你敢打贫下中农?你打你打,你今天不打就是个孙子。”王祥河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去与拴儿扭打在一起。两个人身体条件差不多,王祥河沾了个头稍高,人在气头上,主动发力的光,几个回合就搂抱住拴儿的后腰,憋足全身的力气把他摔倒在地,照屁股踢了两脚。拴儿爬起来不服输,冲过来又要动手,被跑过来的顾兰香喝止:“拴儿,你疯了是咋地?就选你能,敢打知青?”拴儿脑皮一炸,是啊,你敢打知青?这可是当年最犯忌的事。还不是平常叮当惯了,没把王青年当外人。头脑一清醒,气还没消透,骂咧咧地扒粪去了。

王祥河推起小车,顾兰香随在旁边边走边说:“别跟他一般见识,乡下人墨水喝得少,不懂礼。”王祥河也冷静下来,说:“今天太冲动了,有我的不是,谁知道今天他怎么这样。以前就说我们是被赶下来的,不下来不行,我当成开玩笑,没跟他较真。还说我们是下来镀金,干个三年两年就回城……”顾兰香瞅他一眼,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先前,见拴儿推车来到地头,顾兰香灵机一动,对黄毛丫头说:“你去拉拴儿,他刚上来劲足,咱俩换换。”黄毛丫头觉得有理,快步迎过去。顾兰香有意避开拴儿,并非对他有多么厌恶,平常打打闹闹也没当多大的事。可是自从知青进了村,突然就容不下拴儿的龌龊了。打打闹闹的事绝了迹,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醒来,醒来却再难入眠,心口窝里一跳一跳的,一个模糊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

地净场光之后,立即转向学大寨,变冬闲为冬忙,建设高标准大寨田。“四清”运动时,西岭建了低标准大寨田,这次要按大寨的高标准建设,叫作“深挖地,熟盖生,生压底;外撅嘴儿,里流水儿。”治岭队伍实行军事化管理,以连排为单位,每个生产队为一个民兵排,展开劳动竞赛。好家伙,治岭工地上红旗猎猎,锣鼓喧天,大喇叭吆喝得山响。原来的土喇叭换成电喇叭,喊广播的是鹿萱姣,田屹耘则坚决要求上工地推小车。

县武装部的政委是革委会主任,带领一干人马下工地检查,郑格庄治岭工地总指挥郑清国不敢马虎,大清早黑乎乎的天召集各排长开会布置,哪个排也不能出差错,要拿出郑格庄红旗村的精神和气势来,给政委一个好印象。

郑清国亲自站在岭顶最高处,扛着一杆鲜艳的红旗,观察检查人员的动向。看见岭顶上红旗高高举起不断挥舞,青壮们都要赤膊上阵;大喇叭以最大音量高喊口号;每排选拔一两个身高体壮的大“识字班“由装车改为推车,让政委看看政治运动的巨大威力。田屹耘抢到推小车,本来是检查人员到达现场才推,她一上工地就推上了。第一次推车手生,压不住车头,撅了,土撒了半篓。她怎能轻易服输?从减量开始练习,逐步掌握了要领,推车如飞。顾兰香嘻嘻笑道:“田姐,县领导来了给你装卫星车。”田屹耘说:“卫星就卫星,我要放个大卫星。”马瑜怕他出丑,从临排跑过来小声说:“别听她蛊惑,卫星车培得像小山,青壮也没几个推得了,不小心还能扭坏车子。”田屹耘不信邪,男子汉干不了的,半边天也干不了?那是旧观念,应该因人而异,男子汉干不了的,半边天有可能就干了。不试一试咋知道?不由得抬高音调:“我偏放个卫星给你们看。”

田屹耘快马加鞭不下鞍,整个上午驾着小车来来往往运土。天晌,岭顶上的红旗终于高高举起摇晃起来,社员们像打了鸡血,忽地热血沸腾,挥镐扬锨一阵乱响,小车来回穿梭,一派热火朝天景象。曾垛、马瑜、王祥河一干知青赤膊上阵,上身脱得溜光,迎着寒风挥汗如雨,竟然都没有感冒。田屹耘不让停手,在装满偏篓的车架上面,培起一座土山。田屹耘看看像个卫星样子,往手心吐口唾沫,深吸一口气,弯腰抓紧车把,心里暗暗喊声“起——”小车就起来了;又在心里喊声“走——”,小车就走了。小车走得小小心心,战战兢兢,歪歪扭扭。走了几步,忽地车架一软,向一边倾斜,倾斜……田屹耘没有慌张,沉着冷静,咬紧牙关,使足力气,心里暗暗喊着:“别倒,别倒……别……”偏偏“倒“字将要出口就倒了,倒得稀里哗啦,如塌了山,撒了一地,地上长起两座小山。田屹耘看着小山直瞪眼,泪水溢出,从咬紧的齿缝迸出俩字:

“再装!”

手持麦克风的鹿萱姣,目光一霎儿不敢离开岭顶郑清国那杆红旗,看它摇不摇。检查团总不见来,憋的嗓子眼痒痒。不能喊口号,只好一遍遍放语录歌。正放着,岭顶的红旗摇动起来,特别剧烈,大幅度摆动。鹿萱姣咕咚咕咚喝两口温水,润了润喉咙,等检查团走上岭顶,就亮开嗓门大呼口号,一方面表达对检查团的感谢,另一方面激发工地上的热情,营造热火朝天、你追我赶的动人场面。

鹿萱姣眼巴巴瞅着岭顶上挂下来的必走之路,眼睛都盯酸了不见检查团出现。不久,民兵连长郑清国从岭上下来,才知道检查团临时改变参观路线,半路打道回府了。来下通知的公社通讯员说,县领导临时接到紧急任务,先回城了,以后再来。

这年,检查团始终没有来,大寨田却一方方建起来。第二年地净场光之后,先把岭上剩下的一小片地整好,治岭大军拉到东南洼,开建扬水站。有人提疑问:“扬水站扬水站,这里无水,建起站来扬什么?”言下之意劳民伤财。大爷爷铁青着脸,嗓音高亢洪亮,声震屋瓦,在社员大会上把所有不和谐音扫荡一空。最后,他说:“有人说在这里建站是为了图好看,聋汉的耳朵——摆设。我说,你错了。这里不能建扬水站,我问你,咱村还有哪个地方可以建扬水站?你告诉我,我听你的。有吗?这里是咱村最低洼的地方你承认不承认?这里紧靠墙夼水库灌溉渠是不是?既然是最低洼的地方,不会在这里打一眼大井吗?既然灌溉渠就在旁边,水库放水的时候不能截流一部分吗?还有人说,西岭那么高,扬水站能扬上去吗?好,我告诉你,一级扬水站扬不了那么高是肯定的,我们不会建它二级三级吗?活人能叫尿憋死?”说到这里,大爷爷顿了顿,声调越发尖利:“从今往后,谁也不准有疑问,谁也不准唱反调,谁也不准拉后腿。咱先说下,到时候不吵吵,谁犯下这三条,别怪我开你的斗争会!”

扬水站开工不久,检查团就来了。一级扬水站完工那天,在工地上召开了全县现场大会,政委号召全县人民向郑格庄学习,在治山治岭基本结束后,及时转入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建设高标准旱涝保收田,为粮食亩产上“纲要”、跨“黄河”而奋斗。

但是,正如人们所担心的,扬水站果然成了聋汉的耳朵——摆设。在扬水站旁边打了一口大井,出水很少;井边建了小水库,即使储存得浮流满,也浇不了几亩地,何况,加盖了薄膜的土渠,一路走一路渗,到岭上已细若游丝,根本没有完整覆盖一方大寨田的能力。大爷爷知错便改,原先设想的三级扬水站,只建成一级,供参观学习,算是发挥了一点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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