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高芝德的头像

高芝德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9/28
分享
《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一十四章

第二晚,顾兰香带来的是单饼和热鸡蛋。在家里,鸡蛋碾碎,撒上细盐末,单饼卷成桶状,白笼布包了,拿出来时还温热。自然也是王祥河爱吃的,光那新鲜的麦香,就够诱人的,何况还有更诱人的鸡蛋香呢。顾兰香看他吃得猛,顺手给他摘下肩头一根草叶说:“慢点儿,噎着。”王祥河果然就咳起来,顾兰香忙上前去捶背,边捶边问:“你穿多大鞋?”王祥河不假思索地说:“42。”顾兰香一笑:“没有吧?”蹲下身去给他脱鞋,热哄哄地冲上一股怪味。“啊呀呀,几天没洗脚了?”王祥河笑道:“昨天晚上刚洗的,有味?”顾兰香说:“隔着棉袜子都黏糊糊的哩。”搬起一只脚,张开手指在脚板上捺了两遍,惊讶道:“人小脚可不小,真有42哩。”王祥河忽然警觉起来:“想干什么,你?”顾兰香说:“别管。”王祥河说:“做鞋垫子是不?我可不敢要。俺娘说,不管谁做的鞋垫都不能要,鞋垫有娘做呢。真的不哄你,柳条箱里还有3、4双呢。”顾兰香说:“看你吓的,你娘是你娘的,俺做是俺的。”

王祥河想分辩,曾垛、马瑜哈哈笑着走进教室。曾垛说:“你不要,我们可要了。”王祥河说:“你们知道什么?”曾垛说:“我们不知道,刚听了一半句 ,谁知道你俩客气什么呢。”顾兰香头一低,转身走了。王祥河看着她的背影,欲说又止。排练结束,回到知青院才说:“要真做了,就给她钱,连饺子、单饼、鸡蛋一块还。”曾垛笑道:“还有饺子?连我的那份也还上啊。”王祥河脸上一热,想起那天把留给他的饺子吃了个精光的事,羞得哑口无言。好在曾垛马上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那天曾垛从坡里回来,听田屹耘说起饺子,没吭声,默默吃了几个地瓜,又吃了一个玉米饼子才填饱肚皮。这天路远活累,是到跟邻村搭界的一块长条地拔棉花柴,拔了两个来回天就暗下来,每人还有半趟,队长说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明日不用再跑路了。于是又干,拔完腰比断了还难受,肚子饿得贴上脊梁骨。社员们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不一会就把他甩下一大截。队长回头喊他快走,到家要黑透了。队长喊完,对身边的社员说:“今天一口气干完,明天就不用来了。这块远稍子地,光走路也得半天。” 曾垛摸黑磕磕绊绊回到知青院,揭开锅想喝碗粥,只有温热的地瓜。吃完地瓜,剥了一棵大葱,就着咸菜疙瘩又吃了一个饼子,吃得肚里戚戚嚓嚓不舒坦。田屹耘过来问他吃饺子没有。曾垛说没见有饺子。田屹耘说给你留了一盖垫。曾垛说半盖垫也没看见。田屹耘就明白了,骂了一声王祥河,说了来龙去脉,说完又说场上听活回来再找他算账。曾垛挺生气,加上累,躺炕上不一会睡着了。一觉睡到了天明,看见王祥河没醒,不忍心推他。王祥河醒来后朝他笑,叫他老曾。他说老曾你昨晚儿回来什么时候了,一等你不来,二等你不来,把人急死了。曾垛没回声,等他往下说。王祥河没有再说,抓起扁担挑水去了。这是王祥河第一次为知青院挑水,也是最后一次为知青院挑水。他挑水回来,曾垛不好意思再问他饺子的事了。现在曾垛提起饺子,王祥河讪讪地嘀咕了一句:“好不容易吃顿饺子,包得太少了。叫我说,再包就每人两传盘。”曾垛笑道:“今后不管几传盘,先给我赔那一传盘。”  新年说来就来了。知青们为了演出,也为了与贫下中农过个革命化的春节,都没有回岛城。正月初二傍黑,学校操场挂上了汽灯,随着呲呲的响声,空气中到处飘荡着煤油味。老少爷们怀里抱着小凳、马扎、蒲团等,从村庄各个角落走来。他们对演出要求不高,只要有锣鼓家什声,男男女女在台上舞扎舞扎,就会看得津津有味。大过年的,主要图个热火。何况,今年是多年没听过的茂腔,何况还有牛春庵牛老师在台上演出,更何况还有岛城来的知青呢。校园里挤了里三层外三层,墙头上也坐满了人。牛春庵牛老师头一句唱,就赢得满场彩。有人说:“老师就是老师。”对鹿萱姣评价:“不像知青,倒像专门学过戏的。”她扮演的阿庆嫂,落落大方,滴水不漏,特别那扮像——那叫一个俊!看戏的汉子们眼珠都冻住了。有家泼辣媳妇拽着男人的耳朵说:“走走,回家淹点油去,别散了场摸不着回家的门。”王祥河也受到好评,说:“人家天生跟刁德一搿伙计。”有知道内情的说:“哪有天生,不是兰香妹子上心教,怕是那几段唱也过不了关哩。”村里演完,牛老师说:“到俺村去演一场吧。”由此周边的村庄都来请,什么寺后、塔桥、大水泊、响水崖、金屯岭等几个大庄都去了。每次演完都到小半夜,村里招待夜宵,喝小米绿豆粥,吃红舞牌香烟。

很不凑巧,快到除夕,“大黄”要下驹子,程收秋和赶马车的金铢钩去了城里畜牧场,全村没看过大戏的就这两个人。年后,大队叫二队再出骡车进城送草料,田屹耘问金铢钩:“这次去城里就下驹子了吧?”金铢钩点点头:“快了。”仰头看看西北天上浓厚的黑云彩,驾着大风滚滚扑来,雪花粉子呜呜呼哨着打在脸上。金铢钩扬鞭在驾辕骡子头顶打个响花,大车顺风嘚儿嘚儿消失在风雪迷蒙的旷野上……

过了几天,金铢钩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脸上僵硬灰青。时光不到天晌,队长说:“回来得正好,你辛苦一下,往冬闲地里送车炕洞土吧。”金铢钩不满:“队长你真会抓差,你看俺闲得屌痛是吧?俺回来有紧急任务哩,要赶紧叫家里的娘们儿准备一床棉被,程收秋要冻死了。”田屹耘插嘴问:“他没带被褥?”金铢钩说:“怎能不带?一床破被,一床烂褥子,硬得面板似的,就这样,也盖不安生,昨晚下驹儿,牲口棚西北角不知哪辈子裂开一道细缝,呼呼往里灌风,急切之下拿那烂褥子堵上了。小驹子暖和了,偎在大黄的肚子下面睡得香,可程收秋一夜没合眼,不光一床破被又铺又盖,顾了肚子顾不上脊梁,还挂心着大黄娘俩儿……不跟你们扯犊子了,俺要快找铁儿娘去,下晌儿急着往回返哩。”

田屹耘眼眶里早已盈了泪水,一把拦住金铢钩说:“不麻烦你家嫂子,我有,有床闲被。”金铢钩说:“怎么能使你的?他脏,还臭着哩。”田屹耘说:“不管乎,别冻着人要紧。”

回到住屋,从柳条箱上抱下一个大包袱,拿掉盖在上面的报纸,拍拍包袱外面的灰尘,一床崭新的红牡丹大花被袒露出来。入秋时刚晒过,萱吞吞的正好盖。田屹耘侧脸贴在上面,深深吸了吸新布新棉花的清香。这床从来没有舍得盖过的大花被,是下乡前妈妈亲手缝的。妈妈说:“在家常盖的被子也带去,两床倒换着用,卫生。”妈妈主要怕一秀挨冻,田屹耘却宁可冷点也不盖它。同睡一铺炕的鹿萱姣的被子八成新,辛玲玲的半新不旧,自己不想太特殊。可是妈妈不这样想,总怕委屈了女儿。平时,最好的衣服先给她穿,最时兴的玩具先给她玩,最香的饭菜放开肚皮开着她吃,就是吃个平平常常的西瓜,也是她吃足了小弟妹们才能放开吃。弟弟吃得快,连籽带瓤一起入肚,三口两口就吃光了,而一秀刚刚吃下去一小半。每次,弟弟含着手指,目不轉睛地盯着姐姐细嚼慢咽,一秀拿起一块让他吃,弟弟总是转身躲在一边乖乖地说:“姐姐吃了我再吃。”

田一秀报名上山下乡,起初爸爸妈妈坚决不同意,说:“我们家哪个孩子都可以到农村去,就是你不能去。”一秀说:“好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疼我,怕我在农村受苦受累;也知道你们怕对不起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南下前把我托付给你们,在南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爸爸妈妈,从小你们就教育我,要向革命先烈、英雄模范学习,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做红色接班人。”说到这里,田一秀突然动了情,明亮的眸子模糊了。“好爸爸妈妈啊,我就是为了做红色接班人,才坚决要求到农村去的;就是为了继承爸爸妈妈的革命遗志,才去上山下乡啊。这些日子,我想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暗暗给自己鼓劲:当我迁户口的那天,一定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田屹耘,屹立的屹,耕耘的耘,志在耕耘,永不变心。敬爱的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我会自觉在农村扎根一辈子的,我会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永远虚心向他们学习,永远做他们的好学生。”

爸爸妈妈无奈地苦笑着,他们最怕一秀有这些想法。到艰苦的农村去生活和工作,怎么对得起老战友郑重的托付啊。可是,面对一腔热血的女儿,满肚子话又不好说,纵然有千言万语,只能深藏心中。第二天,两位老人不声不响地开始做准备。购置了柳条箱和四季穿戴、洗漱护肤用品。买来被褥面料,妈妈亲手飞针走线,老眼昏花加上满含泪花,多少次被银针扎伤手指……

自从报上名,田屹耘胸中就升腾起一腔豪情。以前,世界在她眼里,是蓝天白云,春花秋月,诗意盎然,像一支美妙的小夜曲;现在,特别是这两三年来国内风云骤起,爸爸妈妈受到一定冲击,她理解那是伟大领袖为了教育广大领导干部永葆革命本色,永远不变质的伟大举措,世界在她眼里,犹如烈焰腾空,红光万丈,豪情澎湃,是一首雄壮的交响诗。文革初始,多少次梦见南下的爸爸和妈妈,在征粮途中遭遇悍匪,为掩护粮车安全转移,爸爸孤身阻敌,在山头上辗转腾挪,摆下迷魂阵,以一当十,胜利完成阻击任务。爸爸也弹尽粮绝,被疯狂反扑的敌人团团包围,在敌群中拉响手榴弹而壮烈牺牲。为给爸爸报仇,妈妈在一次剿匪战斗中坚决要求进山,伏击敌人时不幸腿部受伤,只身撤进一个小山洞。为了吸引敌人进入伏击圈,不顾安危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为赢得胜利献出了29岁的宝贵生命……

从懂事起,爸妈的战友,同时也是自己养父养母的田爸爸和鲁妈妈,就把亲生父母南下前怎样把自己托付给他们,怎样在南国的热土上壮烈牺牲,不知多少次详细地对她讲过,小小的心灵里播下了爸爸妈妈的英雄形象。随着年龄的增长,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雷锋、焦裕禄等英雄人物也经常出现在梦境里。她常常遗憾,自己没有生长在那个战火硝烟的年代,不能面对面与敌人进行殊死的搏斗,自己的一腔豪情向哪里发泄啊。

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红色风暴席卷神州时,她是多么感慨自己这一代的幸运啊,终于赶上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终于有机会投身到亲手埋葬帝修反的伟大斗争中。她第一批参加了学校官方成立的红卫兵,带上红袖章,上街反“四旧“,批“封资修”,她干的多带劲啊。谁知,学校造反派红卫兵起来后,斗争变了向:给老师剃阴阳头,残酷斗争学校的走资派,这些,曾经是多么尽职尽责的老师和校长啊。还搞武斗,竟然斗到了社会上……田一秀迷惑了,消极了,一反常态做起了逍遥派。

军训中,部队来的指导员严肃地告诫他们说:“现在,红卫兵到了犯错误的时候。”田一秀觉得说的对。红卫兵要想避免犯错误,必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在伟大的三大运动中彻底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只有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他们的眼睛才是雪亮的;只有虚心向他们学习,认真做好小学生,才能成为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田一秀越想越激动,当市里组织部分学生到农村去参观学习,回来发出上山下乡的倡议时,她就第一个报名。但是爸爸和妈妈坚决不同意。为了缓解气氛,也为了更有利于打通养父母的思想,田一秀让了步。去年12月,送走插队落户的先行者之后,她更加坚定了上山下乡的决心。在全国还没有大面积推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之时,田屹耘有幸成为第二年4月岛城第一批上山下乡知青中的一员。

她终于走上自己无比渴望,可以尽情挥洒热情的革命道路上来,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澎湃的激情和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她认为,所谓斗争精神不外乎两个方面:与人斗和与大自然斗。其中,与人斗也有两点:一是与社会上一切“黑五类“和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和作风斗;二是与自己身上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和自私自利的行为斗,在灵魂深处敢于爆发革命。她怀着灯蛾扑火般的热情,积极投入到两个斗争中,丝毫不留情。虽然有时候太过于不讲情面,比如刚下乡时认识“黑五类”分子那天,忽视了抢救病人,只看到了斗争,而忘了战友的病痛;排演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在反对牛老师角色扮演上考虑不周等,都需要认真改正。但是,斗争的大方向是对头的,敢于斗争的精神应该肯定,绝不能一朝被蛇咬,就退避三舍。另一方面,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看起来机会不是很多,也要随时警惕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的侵蚀。人生活在阶级和阶级斗争非常复杂的社会里,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刚才抱起萱吞吞的花棉被,热乎乎的脸贴在上面时,头脑中是不是有过短暂的一闪念?这床从来没有盖过的花棉被,将要盖在一个陌生的、脏兮兮的农村异性青年身上,是不是感到惋惜和有点不舍呢?……田屹耘啊田屹耘,这种非无产阶级的想法千万不能有啊。程收秋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为了保护小马驹,冒着挨冻生病的危险,毅然拿出唯一的棉褥子堵住风口,使“大黄“和小驹子安然无恙。他想到过自己吗?如果凡事想那么多,程收秋能舍得拿棉褥子去堵风口吗?……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就是要学习他们崇高的思想品质。再说,自己拿棉被给他盖,也是间接保护了集体财产。如果自己在场,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新棉被拿去堵风口的。现在把被子给程收秋用,等于自己也参入到了保护集体财产的具体行动中了啊……

田屹耘两眼有点模糊。她太容易激动了,一想到那些感人、悲伤、愤恨的人和事,就不能自己。脑海里会突然浮现出一个问号:如果祖国需要你的时候,革命需要你的时候,贫中中农需要你的时候,你准备好了吗?你能为了他们而毫不犹豫地舍弃一切吗?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