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由青变黄时的田野最美,大自然恰到好处地把原野涂抹得浓淡相宜。在风中荡漾的麦海动感十足,从村西北丘陵一路下泄到东南洼地,青黄斑驳地缠绕着绿树掩映的村庄。“芒种三日见麦茬”,社员们按照老一辈传下来的农谚进行农事。西岭上的麦地虽然经过大寨田治理,变成层层梯田,但沙土薄,麦株疏,收获麦子从来都是用手拔,可苦了男女知青们。队长是个年逾半百、寡言少语的老苍人,嘿嘿笑着说:“不能拔,就捆吧。”说着拔了两把麦子,示范打苭子和捆扎。知青们没有一个软蛋,男生女生都扑进田里拔麦子。干这活不止腰痛得受不了,手更是受不了。夕阳下山时,都攥不住麦把了。
收了工,脸上勉强带着笑,吃饭时第一次没有了欢笑。看着手掌上鼓起的血泡,火辣辣地痛得难受,有的女生躲进角落暗自落泪;有的使劲儿甩手,嘴里发出嗞嗞的痛苦之声。曾垛从柳条箱里找出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燎了燎,攮进血泡挑破,放出血水,王祥河、马瑜跟着学。顾兰香来了。她完小毕业,从小下地干活,是个开朗人,虽不在技术队,却隔三差五的来走一遭,跟知青们混得透熟。她说:“拔了一天麦子,来看看青年们吃啥好饭。”
今天单饼卷鸡蛋,喝小米绿豆粥,还没吃完饭的知青纷纷让她吃卷饼。她虚应一声,发现王祥河正燎针攮血泡,忙伸手制止。 “这不中,这不中,真是个雏儿。这样弄,容易把老皮磨破露出嫩肉,更痛。” 王祥河问:“那怎么办?你教教俺。”
“是这样,”顾兰香拉过他的手,指着血泡说:“先拿针攮进去,穿到头,挤出血水;再穿进马尾,把血水挤干净;然后抹上火油,油灯上烤干,嫩皮就变成了老皮;往后拔麦子,杀蜀黍,推小车,都不管乎。” 说完松开手。王祥河重把手伸过去说:“你别光动嘴呀,做个示范,他们就学会了。”
顾兰香把王祥河的手往外一推:“真是比猴儿还精,俺给屹耘姐姐萱姣妹妹们示范,也不给你。”故作转身欲去,又立马回转身笑道:“看把你羞的,哎哟脸红了哎。”抓起王祥河的手,如刚才所说,先捅透血泡,手指在上面按压,往外挤血水。曾垛和马瑜跑到牲口棚捡回几根马尾,剪成小段递给顾兰香。她攥住王祥河的手指,把马尾从血泡针眼中穿过去,轻轻顺着两端来回捋压,血水全部捋了出来,拿起灯油芯子在上面抹了几下,说:“烤烤去吧。”王祥河在油灯上烤着,心里比火苗子还热。
拾掇完麦子,知青的新屋干得差不多了。郑伟业说:“趁天气好,咱们把家搬了吧。“知青们高兴得直蹦高。
每个人的行李都比较简单,铺盖卷一打,柳条箱一提,就是全部家当,半天时间就把家搬完了。一走进知青院,看着新屋、新炕、新院落,心情就是不一样,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女知青住西3间,堂屋是公共区域,作洗漱之用。东3间,曾垛他们住了一间,另外两间做厨房和餐厅。东西两边都有锅灶,门口贴南墙放一口大水缸。有两副扁担和水桶,水井在村头西沟,来回一趟有里把路。
搬进新屋,知青安排到6个生产队,女生两个人1个队,男生1人1队,曾垛去了5队。下坡回来,先摸扁担去挑回两担水,马瑜也是两担,全组一天的用水就足够了。王祥河不喜欢挑水,大多时候他收工晚,回到知青院最后一担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不过也有回来早的时候,早也不摸扁担,而是先填肚子,碰上煎饼吃煎饼,碰上饼子吃饼子。往往是嘴里含着煎饼或饼子时,下坡回来的曾垛和马瑜就把水桶担上肩。王祥河冲他俩喊:“怎么都挑走了,给我留下一担。”要不就说:“明天可不准跟我抢,再抢我就恼了。”
曾垛和马瑜知道他的鬼心眼,看他身单力薄的样子,从不跟他计较。
做饭的任务交给女知青,一周一轮换。帮厨的大嫂又做了些日子,对每个女知青手把手地进行指导,基本都能够独挡一面了,郑伟业就让她回了生产队。虽是这样,头一天当值做饭的廖敬懿,千小心,万认真,还是做了一锅夹生饭。那天她蒸玉米面饼子,先是忘了放碱面,继而烧着锅底柴草不够了,跑去队里背回一捆烧柴,灶里早已火熄锅凉,眼泪唰地就下来了。那天不但晚了饭,玉米饼子蒸得又硬又夹生。虽然没听到什么冷嘲热讽,光那不阴不阳的脸色,也把廖敬懿看得心里难受。饭没吃,锅没刷,趴在炕上直掉眼泪。
后来经过历练,女知青们都学会了做各种饭食,并且各有特色。廖敬懿的饼子做的最好吃,既会蒸,又会贴,直接贴在锅壁上的黄嘎渣饼子,又香又有嚼头,缺点是摊煎饼还手生。煎饼摊得好的有田屹耘和鹿萱姣。只要田屹耘做饭,顿顿都能吃上轱辘煎饼。做煎饼的原料地瓜干和蜀黍,这两种粮食最难下咽,一旦摊成煎饼,变得又香又脆,做到了粗粮细吃。轱辘煎饼的糊子比较干,团成一个圆蛋,热鏊子上转圈滚动一下,把面布匀,易学易做,缺点是饼厚,口感和味道差点儿,比轱辘煎饼胜过一筹的是抡筢子煎饼。
知青们都盼着鹿萱姣做饭,她做的抡筢子煎饼如得了帮厨大嫂的真传,不但又薄又香,而且韧,有嚼头,卷上熬菜不渗汤不破裂。接班头天晚上,鹿萱姣就下手准备:从苫子里扒出地瓜干、蜀黍米,淘洗干净后浸泡一晚;第二天一早从队里借来毛驴,上磨推成糊糊,这就可以支鏊子摊煎饼了。鹿萱姣坐在玉米叶子编的草蒲团上,一手往鏊子底下续柴草,一手往鏊子面上舀糊子,抡圆木筢子麻利利地转一转,刮一刮,面糊成了厚薄均匀的圆,眨眼之间,一张又香又脆、薄如窗纸的煎饼铲上盖垫。一忽儿一张,一忽儿一张,眼看着盖垫上的煎饼噌噌往上长,大锅里熬的青菜也咕嘟咕嘟满屋飘香。知青们收工回来,坐下就能吃上香热可口的饭。有相应的菜时,鹿萱姣就熬上一锅白花花、绿茵茵的小豆腐,弄上一碗清汁蒜泥,那口福又是别一番美味在心头。看着知青们狼吞虎咽的样子,鹿萱姣才有了喝口水的空闲,身子依着门框,笑容又甜净又美丽。
搬进新屋,方便了田屹耘搞土广播。每晚饭碗一推,赶着上场听活前这点空档,抓紧爬上广播台去喊播一段。最新指示、“两报一刊“社论、村里的好人好事等轮番播。无论长短,五分钟也好,十分钟也罢,每天有声最最重要。一天,田屹耘在饭桌上兴奋地说:“我打听过社员,他们爱听晚上的土广播。他们说:最高指示能够及时听到,学不够;两报一刊社论深入浅出,听不够;身边的好人好事真不少,鼓舞人心。知青下乡真是做了一件从来没有过的大好事!”
马瑜天天都乐滋滋的,饭后早早立在门外,不时地瞅瞅西间屋。田屹耘走出来,对马瑜一笑走在前面,马瑜紧随其后。马瑜是个大个子,田屹耘的个子也不矮。村里的男爷们常说:“大媳妇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田屹耘就是将来能出产成大媳妇的那号人。马瑜的毛病除了出身成分高,还有个欠缺就是近视眼,又不爱戴眼镜,看人老是眯着,还要凑到近前去。如果是看女生,会被误认为不怀好意。好处是身高体壮,家庭条件优越,父母都是医院的大夫,收入不必说,还是家里的独生子,众多宠爱在一身。因此,不管是在学校还是插队,要论穿戴上档次,女生是鹿萱姣,男生就数马瑜。穿在身上的,不仅没有补丁,还相当新;不光料子新,样子也新潮,都是从上海托亲戚给买的呢。穿鞋,非大回力牌的不穿;半高筒,底厚,不硌脚,价格是一般黄胶鞋的三、四倍。穿着打篮球,一个弹跳投蓝,嗬,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这两个人从大街上走过,非常聚光,男女社员们看见,很少有人不回过头来再盯上一眼,也很少有人不想入非非。一个说:“是未婚夫妻下来镀金的吧?”另一个说:“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话传到曾垛耳朵里,细想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呢。
一方面,只要田屹耘下坡回来,马瑜的表情就特别轻松,一张瘦削的木脸总是喜盈盈的;原来不多言不多语,现在能够主动小声说几句话;人也变得机灵,围在桌前吃饭,不管谁缺筷子少碗或者要稀饭要饼子要煎饼要地瓜,马瑜总是比别人快半拍,似乎随时都在准备着,以最快的速度提供服务。另一方面,跟曾垛的话越来越少了。原来有什么事都是跟他说,在学校是这样,刚下乡时也这样。在学校主要为入团,曾垛也确实为他的积极上进着急,找过校团委书记,为马瑜说了一堆好话:什么学习刻苦,遵守纪律,团结同学,热爱劳动,主动帮助同学,经常做好人好事等等。书记认真倾听,听后笑而不语,笑容异常深邃。文革开始,共青团大门关闭,不再发展新团员,但跟曾垛交流思想心得体会还是很经常。听说曾垛在田屹耘和鹿萱姣之后也报了名,马瑜马上跑到曾垛家里也要报名,并且要曾垛第二天陪他去见章老师。下乡后,经常跟曾垛讨论一些问题,特别是对知青小组建设提出了一些很好的看法和建议,使曾垛深受感动。
最近的变化也是明显的。从跟田屹耘办土广播开始,两个人同进同出;特别是临时住在西岭技术队的时候,每天晚上到村中广播台有点距离,一来二去,可能日久生情,也是有的,曾垛打心里为他俩高兴。
“三夏“倒出来的麦地,有的点种了玉米,有的秧上了地瓜。这时候播种的庄稼,前面都带个“秋”字,比如秋玉米,秋地瓜,以与麦前的作物相区分。最近连下了两场透地雨,坡里一片葱茏。春玉米一人高了,春地瓜覆盖了垄沟,野草也随着疯长,霸道地围剿农田,这些天知青们都钻进玉米地里灭荒。没有干过农活的觉得这活舒服,青纱帐里阳光晒不着,舒服。实则不然,地里被茂密的玉米叶子遮挡得密不透风,锄头拉不几下便大汗淋漓,身上的汗珠子流成小溪。最可怕的是玉米叶子锋利如刀刃,锄到地头人人已经体无完肤,血痕出现在胳膊和大腿上,一条条紫红如僵死的蚯蚓,经汗水浸泡钻心地痛。
吃过晚饭,知青们陆续走出知青院,去队场听活。5队队长家里来了客,傍黑收工把明天的活分派了,晚上不用上场。曾垛借机把田屹耘搜集的好人好事广播材料整理一下,出一期黑板报。趴在炕上改了一会稿子,听见有人走进厨房,随便问了一声:“谁?”一个女生的声音:“是我。”曾垛一看是廖敬懿,手里端着搪瓷脸盆进来舀水,又问:“还没走?”廖敬懿反问:“去哪?”
听声音有点异样,仔细看去,廖敬懿换了干净衬衣,弯弯的笑眼特别妩媚,眸子黑洞洞的,深不可测。曾垛说:“队场上听活嘛。”廖敬懿说:“没去,人家不舒服。大组长俺可不是偷懒昂,辛玲玲去了,回来告诉一声就行了。”曾垛说:“还说不偷懒,怎么自己不去呢?”廖敬懿说:“刚才告诉你了嘛,今天不舒服。跟人家说话,不好敷衍了事啊。”头一扭,走到水缸那里舀水。 廖敬懿今天精神挺饱满的,不像不舒服的样子,曾垛不便多问,听王祥河说,女孩子事多,也许是吧。辛玲玲跟她一个生产队,把明天的活路安排带回来也一样。曾垛不再说什么,转身进屋改稿子。廖敬懿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脸盆,胳膊上突然起了一阵痒,用手来回挠着说:“真倒霉,看叫玉米叶子划的,还起了疙瘩,不痛光痒痒,难受死人。”
曾垛从里屋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看,光滑的胳膊上有几道结瘢的血痕,说:“你划得很轻嘛,你看我,一道,一道,这是几道?比你多一倍不止吧?”廖敬懿说:“俺没撸起袖子,你呢?不知道保护自己,还说呢。”曾垛想,也是呢,为图风凉,谁不把衣袖挽了又挽?不禁向她看了一眼。
“你看你看,俺是说这个痒,痒死人了。”廖敬懿把袖口撸到臂窝,扬起来给曾垛看。浅棕色光滑的胳膊上部有几个拇指大的肉疙瘩,小丘似的凸起于皮肤之上。曾垛感到奇怪,不由得伸手去摸,即将接触到那些肉疙瘩时,触电似的又收了回来。又想往上面吹几口气,安慰安慰。小时候不小心碰着磕着,奶奶都是伸过手来抚摸几下,然后吹几口气,说:“不痛了,不痛了。”又跑出去玩,果然就不痛了。曾垛看着光滑的胳膊上的小“蘑菇”,像长在自己身上一样怜惜,撮起嘴,正要凑上去吹气,不料嗤地一声笑,廖敬懿撸下衣袖,低了头,斜着眼瞅过来。
“真奇怪,是不是过敏?”曾垛的心脏急跳了几下,问。
“谁知道呢,不会吧?不红不肿的。”廖敬懿边说边隔着袖子来回挠。
“明天还这样,不要去灭荒了,在家做饭吧。”
“是,俺听大组长的。”
从大缸里又舀了瓢水,再不看曾垛。曾垛重新回屋改稿子,可是怎么也改不下去。稿子上的钢笔字变成一个个小蚂蚁,直往心里爬,爬呀爬呀,爬得心里不好受。
隔壁那边的声音异常清晰:先是哗啦哗啦的洗脸声,后来水声没有了;一会房门响了一下,猪圈门响了一下,水泼进圈里哗一声响。接着猪圈门又响了一下,房门又响了一下,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自己心窝里的声音,咚咚敲打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