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垛的大脑里翻江倒海,最后的结论:现在的形势下,不随波逐流还能怎样?
此刻,他走在回知青院的路上,转过院角,透过西崖头的刺槐林可见月华初升,苍茫的夜空清凉、孤独。10天前的一幕,浮现在眼前……
那是文革大运动中套着的一个小运动,叫作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随着运动的发展扩大,后来简称“一打三反”,即打击反革命;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和铺张浪费。打击反革命从清理阶级队伍开始,把有历史问题的所有人员集中起来办学习班,参入运动的工作人员家庭出身必须纯而又纯,“黑五类“家庭出身子女一个不用。那些有历史问题的社员被集中在副业大院的三间空屋里,办了一天学习班,第二天开始交待问题,安排知青做笔录。马瑜和廖敬懿被排除在笔录队伍之外,两个人一听马上就塌了。脸色阴得比乌云还厚,两条腿有千斤重,言谈更是噤若寒蝉。曾垛心里不是滋味,怎么会这样?一个学校来的,两样对待,教谁心里能好受?曾垛对田屹耘谈了看法,她没感到惊异。她说:“从政治方面来看,没有错;从感情方面来说,我们确实受不了。可是,我们都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点委屈,他俩应该能经得起考验吧?”曾垛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要向“大爷爷”反映,不能这么干。田屹耘说:“咱们安心做好笔录吧,至于其他问题,抽空分别做做工作,我相信他们会理解的。”
曾垛很失望,本来想取得田屹耘的支持,然后一起去找大队革委主任,或者先和郑伟业通通气。最终什么结果另说,我们有责任保护好一个战壕的战友,不能让运动人为地在知青之间划出一道鸿沟。
曾垛走进郑伟业家,他正蹲在炕头上吃饭,一双黑乎乎的脚丫子散发出异味,端着黑瓷碗,转着圈呼噜呼噜喝得山响。郑伟业总是一副干脆麻利相,马上就办是他的行动准则。曾垛心里稍感安慰,激情的喷发却不可遏制,开口就打机关枪似的全都突突出来。郑伟业惊讶地看着他,说:
“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那天是我去公社参加的清队会议。传达完上级文件,领导讲话,即将散会时,几个有知青的村子都感到回去不好交待,提出来应该让所有知青都参加运动,对家庭有问题的知青不应该另眼看待。公社领导不敢作主,说请示县里再作答复。到如今,也没听到回音,大队就只好……”
“原来是这样。”曾垛沉思片刻说,“我们知青到村里来,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是来经风雨见世面的。这个风雨,就是阶级斗争的大风雨;这个世面,就是阶级斗争的大世面。不是吗?在清队中作笔录,就是面对面的参加阶级斗争,就是真正的见识大世面。如果不让他俩参入其中,怎么能够改造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
“你的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当时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郑伟业下了炕,“走,咱找大爷爷反映去。”
曾垛心里忐忑,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今天“大爷爷”的心情不错,因曾垛首次造访而绽露笑容。他听完汇报,开始几句话表情还是很严峻的,说着说着脸色松弛下来,最后竟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说:
“不让知青参加运动是不对的,知青下乡来都是好样的,怎好分成三六九等?我看都去作笔录,一个也不能少。”曾垛和郑伟业高兴地走出来,身后传来“大爷爷”最重要的嘱咐:
“就说我说的,全部都参加!”
曾垛没想到问题解决得如此顺利。郑伟业到知青院宣布了新决定。廖敬懿和马瑜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
廖敬懿见了曾垛不再躲避,但也没有明显的亲近。她展露给曾垛的脸色不再是严肃得难以接近。每天笔录完,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复习功课上。她的计划是先复习初一课本,再自学初二、初三,争取两三年后成为一个真正的初中毕业生,而不是只有一张初中毕业文凭的伪毕业生。把整套初三课本让给曾垛学习,既有督促的意思,也有感谢和示好的意思。如果曾垛也对文化学习充满热情,对拉近两个人的关系无疑大有益处,可谓一箭多雕。
曾垛从为马瑜和廖敬懿争取笔录资格这件事上,体会到进取的快乐,而他平时缺少的恰恰就是这种进取精神。在生活中他采取守势,逆来顺受,好好先生,中规中矩,一切言行均有章法;而在内心,却有自己的看法,思想浪漫到无边。想法与行动相一致,唯有这一次。
走在村街上,与三三两两推着满车刚切好的鲜地瓜干到坡里晾晒的社员打着招呼,脑海里又在一闪念了。他现在想的是鹿萱姣。她最大的好处是美和性感,还有开朗,不扭扭捏捏;最大的不好处是难以接近。这个难接近,只对自己,不针对其他任何人。所以,她不是高高在上,蔑视轻视任何人。对自己,也不是铁板一块,给人的感觉是既想接近,又拍接近,琢磨不透心里的真实想法。廖敬懿则完全不一样,即使表现冷漠,也不使人感到可怕,也敢于跟她说上几句,甚至开开玩笑。虽然会得到更加冷漠的对待,但是,你还会不怕羞耻地接近她。曾垛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同样是女生,给人的感觉怎么迥然不同呢?
他还想,如果两个人能够合成一个人该有多好。鹿萱姣有廖敬懿的性情,或者廖敬懿有鹿萱姣的性感,那,一切就省事多了。 知青院大门虚掩着,鹿萱姣坐在厨房窗外正在切地瓜干。窗台上灯光浑黄、摇曳,透过夜色徜徉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她低头弯腰脸对院门,随着铡刀开合而起伏的身影节奏轻盈,颇有舞之蹈之的韵味。铡刀哒哒的响声,敲击着月色的宁静。空气中氤氲着夜露、稭草和地瓜切割中所散发出来的甜丝丝的气息。曾垛走进大院,先是一愣,没想到是鹿萱姣第一个操起了铡刀,心里突然涌上一丝感动。是啊,经过一年四季艰苦劳动而得到的果实,再也不能任由老天爷糟蹋成“眼镜“了。曾垛匆匆走进厨房,她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完全沉浸在劳动的专注里,雕像一样机械地在刀床上切着,一片片湿润洁白的瓜干飞进箩筐。她肯定知道谁回来了,故意做出不理睬以示自尊和无动于衷。敏感的曾垛仍然察觉到那颗低垂的脑袋轻微动了一下,经过她的身边时让脚步稍稍慢下来,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曾垛从锅里拿了个地瓜和一碗玉米面稀粥,风扫残云解决掉,马上拉动铡刀切起来。隔着堆成小山似的地瓜那边是鹿萱姣,曾垛不时让目光越过地瓜山头瞥一眼,她一直不声不响不抬头。但切地瓜的动作不再麻利和流畅,切着切着,就欲止又动地停一下。
院里更静了,好像能听到对方心脏的跳动声。铡刀刺耳地哒哒响,响得空气如同凝固成一盆凉粉,喘气都感到困难。曾垛想说句什么,打破这难堪的沉默。可是说什么呢?重提荷包蛋的事,似乎没话找话,过去那么多日子了,再来炒冷饭,明显是故意讨好。说说手电筒,这个话题好,可以问她需要不需要,喜欢不喜欢,可是没有地方买到。既然买不到,说这个是不是有点虚情假意?特别严重的是,是不是把人家革命同志的友谊当成了个人私情?
曾垛否定了这个话题。脑海里忽然想起廖敬懿,她怎么没在呢?为什么不切地瓜干?这是多么重要的任务啊。对,就问问她看见廖敬懿没有?她回来后又到哪里去了?你看见她了吧?她没说马上回来吗?……刚想张嘴,忽然意识到,两个人是不是有点不对付?如果关系融洽,即使出去办什么事,不应该到现在还不回来。你能问出什么来?分明你是无话找话嘛。
曾垛又否了,再也想不出一个可以交谈的话题。时间一分一秒溜走,曾垛真想让它停下来。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唤:赶快捅破这层窗户纸吧。爱情啊,不要再捉弄人啦。
曾垛听见自己呼呼的喘气声。他再也坐不住了,想站起来活动活动,消解心中的憋闷。只听对面“啊“地一声,声音尖利刺耳,马上一只手摁住另一只手,显然,手指被刀刃划了一下。曾垛心里一紧,如同刀刃划在自己的手上。鹿萱姣还在摁着手指,没有抬头,也没有求助的意思。曾垛没有纱布、红汞之类药物,没有上前察看的理由。连问她“怎么啦,割了手吗?”这样一句关心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待她看过来一眼,等她说声“你来帮我”,他会箭一样射过去,他会捏住她的手察看伤情,他会把自己从来没有穿过的白线袜子拿来,给她包扎伤口……
鹿萱姣站起来走向女舍,曾垛随之也跟着站起身,眼巴巴地瞅着她的背影。鹿萱姣走进屋,曾垛真想跟进去。他很着急,很无奈,也非常恨自己。难道你连关心一下的胆量都没有吗?她是你最挚爱的人啊,你下乡插队不就是为她而来吗?有多少话可说哪:“怎么啦,伤着手了吗?”“厉害不厉害,去叫书魁吧?”边问候边跟过去,都是同志之间应该做的,为什么你就做不到呢?
胡同口那边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清晰。只有田屹耘才有这样脚踏实地走路发出来的响声。一会,果然是田屹耘从前旺院回来了,其他知青也陆续从各队场院回来。田屹耘走进大院就说:
“太好了,柳香菊同意来相亲了!”
“是吗?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哪。”
这些日子,田屹耘没少跑前旺院,看望柳香菊和她的爹娘,看望妇女主任柳如花,让她们帮着做工作,打消柳香菊永不嫁人的念头。现在好了,终于同意了,田屹耘为消灭全村光棍汉的计划将迈出实质性的一步。 曾垛3个男生把切好的地瓜干装满3辆小车,准备推到西北岭坡地里去晾晒,那里是风口,不用几天就可入囤储存。干透的瓜干变成元白色,甜丝丝的味道更加浓郁。社员的平均口粮每年大约500斤,其中300多斤是地瓜干。摊煎饼,做窝窝头,包包子,打粥都少不了它;还用它换白酒,换粉条换粉皮,别看貌不惊人,却不止能果腹,还是硬通货哩。
3人驾起小车,女生拉崖,给曾垛拉的是廖敬懿。村里路平,拉绳是弯的,出村就是上坡路,绳子紧绷如硬棍。马瑜、王祥河走在前面,健步如飞,曾垛紧随其后。由于推和拉用力不匀,拉绳有时松弯如蛇。村里人笑话拉车不用力,会说:“你看你,把绳子都拉弯了。”曾垛想起刚才切地瓜干廖敬懿不在,突然腿上减了速,廖敬懿肩上的拉绳绷了一下,她加倍用力拉。一会小车突然加快,拉绳随之打了弯,身子往前一闪。如此反复两次,廖敬懿知道曾垛故意为之,把拉绳往车上一撂,笑道:
“你的力气大,不用拉,俺回去了。”
曾垛忙告饶:“别呀别呀,刚出村呢,地里萱腾,你用力在后面呢。”
“现在这道漫坡不需要是不?俺在后面走。”
曾垛看看前面一溜上坡,还有挺远的距离才到地里,不好说什么,真是扁嘴吃筷子,有苦说不出。只好弯腰撅腚狠卖力,一会喘气就粗了,廖敬懿在身后偷着乐。后来唱起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曾垛不声不响,憋足了力气推车。前面是一段更陡的坡,倒比刚走过来的缓坡轻松了许多,还有一缕清香气息氤氲飘来。低头一看,是廖敬懿用手推着车筐。
小车拐进地头,王祥河、马瑜已经就近卸了,瓜干撒了一地,正在一页一页均匀摆开。曾垛和廖敬懿一口气推到地里头,稍喘口气,开始卸车晾晒。到忙完,已不见那4个人的身影。此时皓月当空,地阔天矮,伸手好像能够到天上的月亮。月光满坡,影影绰绰中鲜地瓜的味道随风飘散。回村的路上,两个人沉默着,出了地头,即是一溜下坡路,廖敬懿笑一声道:
“今晚俺可给你让道了。切瓜干时,没啦个知心呱?”
曾垛脸一红:这鬼精灵,啥心眼都有,就不留情面的反戈一击:“正想问你呢,不快回来切地瓜干,到哪里忙去了?”
“还能去哪里,榆梁嫂子家呗。她舅妈也住俺父亲那庄,让我捎米煎饼给她,怕她早早睡下,俺不快送过去能行?”
“我猜你肯定有事嘛,可是占的时间有点多哪。”
“本来是不多的,送给榆梁嫂子俺就返回来,走到胡同口,看见一个身影刚走进大院。俺没犹豫,转身又返回去了。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来胡思乱想,俺是那样的人吗?”
这事搞的,倒是自己的不是了。曾垛说什么都不占理,看阵势,就是有理在廖敬懿面前也不一定能占到理哩。怪不得有社员说:“你们全组的知青加起来,也不如廖敬懿一个人的心眼多。”果真如此啊。
为了摆脱尴尬,曾垛一手推车,另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说:“就你的理多。”
廖敬懿挣脱开,几步跑到前面正色道: “请放尊重点儿,俺可不是鹿萱姣。”
曾垛哭笑不得,看着廖敬懿走远,想起“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典故,连连摇头。拐进胡同,廖敬懿从墙角落的黑影里突然现身,说:“现在你的空闲时间多了,课本一定要看,人家老高中毕业的榆梁嫂子,还经常复习呢,何况咱?不懂的地方,可以请教她,那是个热心人呢。”
快到知青院,廖敬懿小跑过去推开门,回身抬起车前杠,跟曾垛一起把车子侧进大门。曾垛心里暖暖的,这人办事真是滴水不漏,谁能看得出刚刚在路上闹过不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