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会计工作与在生产队上坡干活大不相同,曾垛进入了另一种生活节奏,再也不必起早贪黑,玩儿命地出大力,而是由体力劳动转换成脑力劳动。这些日子主要干了三件事:一是动笔写稿子。每天早饭后,太阳一杆子高的时候,跟上坡的社员一块去大队办公室,像城市里那些按时上班的人。到了办公室,打扫打扫卫生,接一两个电话,就没有什么事好干了。曾垛有大把的时间自己安排,就想干点有利于大队的事。想来想去,在学校上学时作文还不错,常作范文被老师宣读,何不拿起笔来给公社放大站和县广播站写稿呢?春季写抗旱保苗、担水抢种,夏季写灭荒除草、杀虫积肥,秋季写抢收抢种、交售公粮,冬季写战天斗地、建设大寨田等等。由于紧跟形势,有观点有例子,语言比较简练生动,用稿率公社放大站达到百分之百,县广播站也有八、九成。社员家里都扯上了小喇叭,每天早、中、晚三次播音。除了转播中央台新闻节目和语录歌、样板戏等,还有本县新闻,有时也有公社新闻。曾垛写的反映本村生产生活情况的稿子大家都爱听,听过了干活歇番儿的时候还要议论一番,说有文化就是好,一点小事喇叭里一吆喝就好听。二是到公社参加会议,指导生产队的财务、预分和决分方案。预分是在麦收时节,此时家家户户年底分的现金和口粮已经所剩无几或基本净光,预分就是根据各户所挣工分情况预先分配部分现金和小麦。小麦预分数量年年差不多,村里最好的生产队,每个社员能分到70多斤,差队只有50来斤。曾垛所在的生产队就是56斤,最好的一年到了59斤。社员们高兴地说:“今年能多吃两顿单饼卷鸡蛋了。”有的男社员说:“今年能多吃两个大白面饽饽了。”说着往胸大的女社员那里瞅瞅。三是办起了“三栏一榜”,其实就是把原来的黑板报细分了一下,变成四类,即:学习栏、批判栏、表扬栏和光荣榜。这活对曾垛来说是小菜一碟,随便找张报纸抄点摘点都用不了,何况还有田屹耘搜集的好人好事呢,稍一加工,就是不错的表扬稿。
按说,干了这么多工作,曾垛应该没有半点空闲,但他时间抓得紧,一旦下手干,不一口气干完是不会收手的,这样就挤出一些空闲时间。刚开始,一有空闲就下队去干活;有时候,需要干的任务一个接一个,长时间不能下队,难免有些生疏,社员的风言风语、怪话耍笑肯定少不了,这是曾垛难以应付的。曾垛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是太拘谨,为什么不能像王祥河那样,走到哪里都可以有说有笑、开心快乐?其实,自己心里也是快乐的,激情昂扬的,只是外表给人一种平淡甚至是冷漠的感觉。因为不善于与人交流,自然就产生隔膜。不止如此,还有另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隔膜。刚下乡的新鲜感过去之后,那种诗意的田园情调也随之淡化,看什么都不过如此。农村仅仅成了赖以生存的饭碗,要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做一辈子修理地球的农民,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自然就想到鹿萱姣。在农村扎根一辈子,有一个心爱的人做终身伴侣是最重要的,而鹿萱姣就是第一人选。人美得让他不敢正视,而且会做饭,现在又干上民办教师,各方面都是十分难得的。她开朗大方,爱说爱笑,那是对别人,对自己怎么就那么拘谨呢?还她鸡蛋情的时候,曾垛有过许多设想,很是动了一番脑筋。先是确定这段情的性质,是一般的同志情,还是只针对自己的个人感情?如果是私情,为什么荷包面不亲手做,而要转手它人?做好了面,为什么不亲自端过来,哪怕看一眼,问候一声也好,却要让田屹耘代劳呢?……由此,只能定位是同志情。“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同志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很显然,鹿萱姣是在关心、爱护一个锅里摸勺子的知青战友。
曾垛心里突然涌起一团凉意,刚开始的想入非非立刻消失殆尽。他想挽回,他想点燃鹿萱姣青春的火焰,把一般的同志情引向迷人的恋情。那就还她一份厚礼,礼尚往来嘛,在来往交流中发展感情,加深感情,密切感情。送她什么呢?什么是她最需要呢?想来想去想到了手电,对,就送她一只手电筒。农村黑灯瞎火,土路坑洼不平,每晚外出是需要一只手电筒的。全村,只有赤脚医生书魁有一个手电筒,晚上出诊是少不了的,有时诊断病情也需要;知青都没有,应该算得上是稀罕物。想着想着,似乎看到鹿萱姣手持手电筒,走在村街小巷上的美丽笑脸,露出一排整齐小巧的糯米牙,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曾垛向书魁打听哪里可以买到手电筒,因为书魁既是村里的卫生员也是代销员,经常把在村里收购的鲜鸡蛋、废钢铁送到镇上的供销社,然后把村里需要的生活日用商品带回村里。书魁想了想说:“镇上供销社肯定没有,因为不久前去进货时,恰巧碰见红土寺村的代销员要一个手电筒。对,我听得清清楚楚他只要一个。供销社业务员说:你以为这是四、五年以前,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现在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切都变了。告诉你,就是城里也不一定能买得到。听说,生产手电筒的这个厂家有个神枪手,只要有人给他打着手电,他就能百步穿杨,一枪一个。另一派的人拼死拼活攻进厂里,从此不准生产手电筒,只让生产什样景。就是说,你现在到生产手电筒的那个大城市,也不一定能买得到哩。” 曾垛失望急极了,想不出还有什么特别需要的礼物相送,只好还人家钱了。刚开始想还3元,多还一点表示感激感谢之意。摸摸口袋,钱包只有5元,因为岛城的父母从下乡的第二年就不再给他寄钱,父亲和继母的意见是攥钱给他以后用。现在他的零星开支只有生产队的那点现金分红。如果兜里没有几块钱垫底,遇有紧急情况没法应付,那就两元吧。人家不易,人家关心革命同志,要冒多大的风言风语,不怕误解,不怕被人冷嘲热讽。曾垛决定给她两元,她应该多得到一点。
天上一钩弯月已经偏西,透过窗棂洒进微弱的银光,该是下半夜了,曾垛翻了个身沉入梦乡。醒来时,马瑜、王祥河已经在窗外洗脸,看见曾垛从炕上起来,王祥河把脸凑近窗棂说:“我说老曾,昨晚儿你干什么了,一夜梦话连篇,嘟嘟囔囔也听不清,一会哭一会笑,一会跟人家辩论什么钱呀钱的。老曾,你做什么美梦?”
曾垛蓦地警觉起来:如果给她两元,痛快收下还好,自己说声“谢谢”就过去了。如果她不肯收怎么办?推来让去的,被人看见了还不起哄啊。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多不少还她5毛合适,她不会说什么,自己也不会尴尬。然后,说声“谢谢”,这两个字是万万不能不说的,既是发自内心,也含有另外的深意。特别在说“谢谢”时,一定要让目光坦诚明亮地投射过去,直击她的脸蛋,让她感觉到对她的情意。如果她能说一句“不客气”,然后脸红低头而去,那就更有味道,意味着她的心里同样在翻江倒海。曾垛感到幸福极了,爱情似乎触手可及。“谢谢!”他要把这两个字练得极其温柔、清晰和深情:
“谢谢!”
没想到,真到了还钱这一节却是如此淡而无味。
那天选择的时机非常好。马瑜上坡去了,王祥河也走了。王祥河习惯与自己一块行动,但是曾垛说他有点事,王祥河就自己一个人走了。关键是鹿萱姣没走,而女生那儿,除了她和值日生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曾垛拄着锄头,依在厨房门里,竖起耳朵,看着外面,一旦鹿萱姣出来,就立刻走出去,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到大门外面就喊住她,递过钱去,深情地说出那声“谢谢”。声音一定要温和,不亢不卑;脸上还要有笑容,只能微微一笑,太大则显小作,不是自己的风格。曾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温习着见面的细节,尽量做到万无一失。他觉得自己可以,能够做到完美无缺,感到信心倍增。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鹿萱姣走过来,后面是值日生。曾垛犹豫一下,怎么值日生也跟出来了?不过已经容不得多想,走出去,因为眼里只注视鹿萱姣,与往厨房这边走过来的值日生撞了一下,曾垛一笑。鹿萱姣已经走出院门,曾垛心里着急,小跑追出门外,慌慌张张“哎”了一声。鹿萱姣站住,回头看是曾垛,脸上有点不自然。曾垛说:“给你钱。”说着,把握在手里温热的5毛纸币递过去,却忘记说那声最重要的两个字:“谢谢!”他的脸色很严肃,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声音也很僵硬,没有丝毫亲和热情的意思。
鹿萱姣瞅着脚下,慢慢地伸手接过钱就转身走了。曾垛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谢谢”二字才涌上嘴角。事后,曾垛多次回想起这一细节,无数次臭骂自己错失良机。
何时见到鹿萱姣能不再紧张?何时她能明了自己的心事?……幸亏他和鹿萱姣的工作做了调整,幸亏鹿萱姣下班总要到男知青屋走一走,瞅一瞅。这一天,就是被王祥河捉手不久的一天,被曾垛撞上了。曾垛为了写一篇报道稿,去田间地头转了转,感受一下火热的劳动气息,以便把报道稿写得更加鲜活生动。从坡里回到知青院,坐在炕头吃烟想稿子,《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的哼唱声从院外响过来,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王祥河说过,鹿萱姣从学校回来必先进厨房,进厨房必定趁机往男生屋里探头张望,甚至进来察看一番。王祥河为了炫耀曾经捉住过鹿萱姣细白嫩滑的小手而说的。他说那只小手不大不小正好一把攥住,热乎乎滑溜溜的非常舒服,可惜让她逃走了,每每说起便后悔不迭。他说:“这辈子休想再握一下她那美妙嫩滑的小手了。”曾垛突然有了大胆的想法,如果自己有幸也碰上这样的机会,何不也握一下。如果真的握住了,可不能让她轻易逃走。不打不相识,也许从此就打消了惧怕心理,像与其他女生那样可以正常交流了呢。
鹿萱姣真的走进来了。她先进来一只脚,一只穿白底黑帮袢带便鞋的脚;接着是一只手,那只王祥河赞不绝口、丰腴白嫩的小手;然后是半个身子和半个脑袋。那张精致的脸一闪,门后的曾垛一下子就捉住了那只手。随之,他站起来,脸上的笑容非常自然,他怕吓坏她,手上没有太用力,不料受惊的胳膊快速甩脱,咯咯咯地笑着逃走了。曾垛也笑了,心里很轻松,可以说很愉悦。虽然没有牢牢地逮住她,不过鹿萱姣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她还很快活。这就足够了,曾垛增加了信心。第二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他要加点力气,让她不再那么容易逃走。如果再次逃脱,这两次就算是热身,第三次他要紧紧把她擒住,让她动弹不得。动弹不得怎么样?曾垛想不出,就放她走吧。关键是他们都很快乐。
曾垛有了谋划,那些日子天天回来得早一些。回来就洗手,虽然一个大队会计的手也够干净的了,他还是认真地再洗上一遍,擦上马牌香脂,嗅着手上好闻的气息,坐在门后守株待兔。一连几天,鹿萱姣却回来得晚了。她回来时,其他知青也回来了。又是一连几天,鹿萱姣又回来的早了。她回来时,除了曾垛,其他知青都还没有回来。曾垛在门后静等那激动人心的一刻。曾垛等了很久,曾垛等了一次又一次,曾垛等了一天又一天,等得曾垛终于失望了:鹿萱姣再也没有踏进男知青屋里一步。这是怎么啦?刚刚开始就结束了,结束得那么不可琢磨,那么无影无踪。曾垛失望得抬不起头,有时候偷偷瞅瞅鹿萱姣,她还是老样子,没心没肺,跟别人说说笑笑,哼唱着《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走进知青院,就是不再走进厨房里来了。
曾垛不再早回来,他重新把全部精力放到工作上。多写几篇广播稿子,扬扬郑格庄的名声,也等于扬自己的名声,等于树自己的威信,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现在不止写农业生产的稿子,农业学大寨的稿子,还写大批判的稿子,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稿子,好人好事的稿子。每天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走着坐着想,吃饭拉屎都在构思。出新,出新!把老题材写出新意,把司空见惯的事迹写出深意,把望风扑影的事件写得鲜活生动。有一天,曾垛写得忘情,忘记了吃饭时间,也忘了大小便。抬头一看,外面夕阳已经落山,整个副业大院空荡荡。曾垛突然感到内急,拔腿跑出去,一边大便一边思考刚刚写下的稿子。有个地方需要加个例子,有个地方要精简一下文字,那个重点段最末一句用歇后语比较耳目一新。特别是最后一句,平实有力最好,曾垛在这一句上思考良久。大便干结,在进退之处犹豫不决,像苦思良久的稿子,总在结尾处徘徊不前,很是费了些工夫。
曾垛回到办公室,想起午饭时马瑜说下午可能队里分地瓜,还有两个女生说她们队里也要分。秋季刨地瓜分地瓜,是全年的主要口粮,一点马虎不得,必须立刻切片晾晒,才有利于储存。下乡头一年,知青们吃过亏,没有抓紧切晒,拖了一天,第二天碰上连阴雨,地瓜片刚干了外皮,经雨一淋,中间部分全部霉烂变质,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手一拿瓜片就成了圈状,中间成了空洞,社员们戏称“变成了眼镜”。这是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看到地里白花花的瓜片变成一片“眼镜“,谁不心疼得要哭呢。
曾垛收拾稿子时,发现桌上谁放下一个长方形纸包,下面压着一张便条,上写:“刚从廖村回来,从小姨处借来初三课本你先看吧。”
三天前,廖敬懿请假看望父母,说:“爸妈从岛城回原籍来了,小姨写信来要去帮忙拾掇拾掇。”说话时表情凝重,不似平常笑意盈盈。曾垛也颇感沉重,本来女儿下乡插队,廖老师受到优待,不知又犯了啥忌被赶回了原籍。他说:“我们去几个男生帮帮吧。”廖敬懿不肯,说:“没有多少东西,住屋是借一个本家的,还干净,再说还有亲戚百家帮忙。”看着桌上的课本,不用说这是廖敬懿回来了。打开一看,是初中三年级语、数、英全套课本,虽半新,却整洁。每本的页面上,偶尔有娟秀的墨迹,似乎带着小姨的体温,小姨的性情,一如小姨的温文尔雅。
刚下到村里,廖敬懿的小姨就从城里来看她。小姨个子不高,小小巧巧的,一身朴素合体的衣着,特别干练有神,脸上始终笑意荡漾。坐在小板凳上说话,两腿始终紧紧并拢,身体前倾,右手轻扣左手。那优雅的姿态,安详的神情,从里到外散发着醇厚的教养。没有几代翰墨书香的浸染,怎么能这样教人过目不忘?
看着这些课本,曾垛心头油然升起感动和感慨。在学校时,从小学到中学,自己是多么盼望升入新学年,好拿到新课本啊。仅仅上到初中二年级,学业便戛然而止。学校的书记、校长威风扫地,许多老师被剃了阴阳头,一些稚气未脱的男女学生像喝了鸡血似的上蹿下跳。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知识越多越反动,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曾垛当年的志向是上大学,一部散文集《柴达木手记》让他热血沸腾,决心报考地质学院,肩扛标杆走天下,踏遍祖国山山水水,让荒原变成粮田,让高山献出宝藏,就像歌中唱的那样。学校停课闹革命,曾垛在逍遥中痛苦不堪,后来麻木不仁,得过且过,谁也不知道滚滚而来的波涛何时才能风平浪止,学习文化科学知识的热情,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了。
有一天廖敬懿说:“每一次大的政治运动过去后,总会掀起一场大的生产高潮。到那时,知识分子会重被重视,科学知识会在各行各业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看吧,史无前例的文革结束之后,该会掀起一场多么伟大的经济热潮。”曾垛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再也不是从前的曾垛了,他的目标很简单:洁身自好,不做恶事;寻一娇妻,白头到老。至于在农村干一辈子,初二文化满够了。现在大队会计能够胜任,还能写几篇豆腐块报道稿,还求什么呢?自己家不比你们廖家,书香门第,翰墨传家,令人羡慕。现在时代不同了,不再讲究那些封资修的东西,谁最没文化谁最革命,谁最贫穷谁最心红志坚,谁最空喊唱高调谁最跟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