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曾垛去镇上参加知青组长会议,布置迎接全县知青工作大检查。回来时走了8里路抵达西岭,一轮夕阳高高挂在地平线上,给他高挑的身上镀了一片金光。下岭时,边走边想起前天从坡里回来,在胡同口看见廖敬懿的身影一闪,就哎了她一声。廖敬懿回头看见是他,放慢了脚步。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这正是曾垛喊她的原因;肩上扛着木棍,一看就知道去翻地瓜蔓了。曾垛快步奔到面前,两眼盯着她手里的书问:“什么书?”廖敬懿答:“小说。”曾垛又问什么小说,目光盯在书上再也没挪地方。廖敬懿把书递过来:“囔,你看。” 曾垛正等着这句呢,一下接过书:“喔,《乘风破浪》,没看过,我先看看?”廖敬懿笑道:“刚借来,人家叫快还呢。”曾垛央求:“我就看一晚。”廖敬懿不舍得,说:“人家叫看3天,光我就得一周呢。”曾垛说:“所以说我先看。”廖敬懿说:“俺不。”曾垛退一步:“要不,我大体翻一下吧。”廖敬懿怕他生出馋虫来,顺势把书抢在手,转身快走。没想到曾垛更快,一下把书夺过去,快速翻看几下,开头就被吸引住了,不禁念出声:
……忽然,西边浓烟深处冒出了一团红光,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于是,盼望天明的小鸟唱起来,准备迎接太阳。但是不久,红光消失,太阳并没有出来,小鸟受骗了。这片红光不是初升的太阳,而是兴隆钢铁公司的炼铁厂在深夜里按时出铁,铁水的红流映红了半边天……
“写得真好,有诗意!”曾垛爱不释手,非常想先睹为快。廖敬懿刚刚借来,还没有看一眼呢;看样也是个嗜书如命的,又不好造次。
廖敬懿接过书说:“我可能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小时候,看见她老人家有空闲就捧着小说看。在岛城,我家离戏院、电影院那么近,出大院不过百步远,人家从来不去,就喜欢在家看书。”曾垛傻哈哈地笑着洗耳恭听。廖敬懿又说:“我一定快点儿看,看完就给你。”
进了村,曾垛想,已经3天了,应该看得差不多了吧?今天轮到廖敬懿做饭,到吃饭前,还能看几页呢。不觉脚底生风,几步进了知青院。
院里空荡荡的,知青们还不到收工时间,廖敬懿也不见。曾垛迈进厨房又退回来,歪头朝西屋喊:“谁在家里?”一个声音马上响过来:“我,大组长,真官僚,今天轮到人家做饭,不知道?”
廖敬懿穿着半袖衬衣从西屋走出来,把一盆洗头水泼进猪圈。头发黑幽幽地湿着,脸蛋容光焕发。半新的铁灰的确良衬衣很合身,平坦的胸前隐约起伏。
“怎能不知道?昨天还在想呢,好久没吃你烀的大饼子了,今天又要一饱口福。这不,散了会就往回赶。”曾垛笑嘻嘻道。 廖敬懿一脸灿烂:“谁说大组长的嘴像棉裤腰?我看全组哪个人的口才也赶不上你。”说完,低头察看脸盆,伸手在里面摸了摸,摸出几根头发,捏在手指捻来捻去:“真讨厌,你看掉头发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曾垛把断发拈在手指上看,又看盆底,大多像从中间折断,弄不清原因,胳膊上还起过小蘑菇,也许有什么病?不敢乱说,遂惊呼道:“这还叫多?你没见我,洗完头满盆黑压压一片,数都数不过来。我马上改变策略,原来每周洗一次,现在一个月一次。少洗头,少掉发,我的判断,是你洗得有点勤了。”
廖敬懿乐弯了腰,黑洞洞的眸子笑得迷离深邃。转身往屋里走去,曾垛这才发现胳肢窝里夹着的正是那本小说。
“书……看完、完了吧?”因为激动曾垛有点口吃。
“没呢。”廖敬懿没有回头。
“罚你,3天还没看完,先给我看。”曾垛抬高声音说。
廖敬懿不予理睬,回头朝曾垛笑了笑,一步迈进屋里。
“要不,你忙饭,我先翻翻吧。”曾垛跟在身后口气换成乞求。
廖敬懿咯咯笑着又回头看曾垛,弯弯的黛眉下,深不可测的眸子乱忽闪:“就那么等不及?真不像你呢。”
“我让你看看像不像我。”
软的不行,曾垛有点沉不住气,一个箭步跳过去抓书。廖敬懿反应也快,腰肢顺势往下一弯,挣脱开伸过来的手,书窝进小腹,翘起屁股,一副拼命保护的样子。
甩在身后的曾垛不甘心,欲一鼓作气强行夺取,伸长胳膊把廖敬懿的身子包裹起来,两个人展开了争夺战:一个抢得急,一个护得紧;曾垛使劲掰她拿书的手指,廖敬懿使劲往腹部里护,一时两个人僵持不下。
曾垛想,之所以掰不开,是因为距离太远,使不上劲。于是往前迈了半步,膝盖夹住廖敬懿两条腿,她的身子再也无法左右摆晃。曾垛两只手抓住时机齐使劲:一只抓书,一只掰手。眼看争夺战快要胜利结束,突然感到怀里热乎乎的身子开始颤栗,小小的身体左右摇动,从来都是口齿清晰的声音变成轻柔的呢喃:“不嘛,不嘛,就不嘛……”
曾垛吓了一跳:“她怎么啦?我怎么会这样?”身子闪在一边,木瞪瞪看着廖敬懿,脸变成一块红布……
“膈痒人!”廖敬懿生气地说,胳膊肘拐了曾垛一下,进屋嘭地闭上房门。
曾垛慌慌地跑回屋,被单蒙着热辣辣的脸,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努力从头回忆,怎么进了知青院,怎么见到廖敬懿,怎么向她借书,怎么夹紧她的两条腿,怎么发觉自己……你是在犯罪啊!你结结实实抱住人家的身体,还不是犯罪吗?虽然后来主动松开了手,你终归抱了人家。女生是随便可以抱的吗?如果被人撞见,人家往后怎么见人?……曾垛深深自责着,为自己的不轨而面红耳赤。他特别担心廖敬懿往后不再理自己。他不能失去这个唯一的可以推心置腹的异性朋友。只有这个朋友对自己没有压力,可以像家人一样倾心交谈。如果与鹿萱姣也能这样就好了。可是见到鹿萱姣就说不出话,更可恨的是,还脸红嘴哆嗦。这样一朵扎手的玫瑰,怎么偏偏就觉得她好呢?怎么就没有人代替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呢?甚至,连廖敬懿也不能……
曾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胡思乱想,不觉迷糊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院里响起渐行渐远的挑水声,急忙下炕,手在炕头被硬硬的东西硌了一下,一看,却是那本朝思暮想的小说。书里夹着纸条,上写:“3天后还我,千万不要借给他人。”
曾垛心里一热:怎能夺人所爱呢。在空白处写道:“还是你先看完,不急,谢谢!” 知青院头号美女鹿萱姣和二号美女廖敬懿(这是曾垛经过多次斟酌、对比后得出的结论),有着截然不同的个性。廖敬懿内向、含蓄,说话轻声慢语;鹿萱姣外露、开朗、豪爽,是对别人,对自己就显得拘谨、压抑、不自然。相貌上,廖敬懿有一双迷人的柳叶眉,弯弯眼;鹿萱姣用村里老百姓的话形容:“眼精神”,是一种毫无遮掩的阳光美。肤色上,如果以白皙、细腻作中间线,廖敬懿在其下,鹿萱姣则在其上。曾垛喜欢白晰、细腻的肤色,喜欢明亮的眼睛和小小的嘴巴,喜欢开朗的性格,这一切鹿萱姣都具备,为什么偏偏跟她说不上话呢?……
入伏之后,雨水渐少,东湾的水快见底了。周边的生产队见天浇菜园,湾里的大鱼憋不住,搅得水面浪花翻卷,白天黑夜打扑通。有一天正吃午饭,程收秋提来一条草鲤,足有十五、六斤。他说:“大爷爷吩咐,捕上来的大鱼,每个生产队、技术队、副业队、学校都分一条,给你们这条最大的,尝尝鲜吧。”
大鱼躺在黑泥盆里,银光闪闪,身子直打挺,满屋飘着好闻的腥香味。曾垛说:“在岛城都是吃海货,谁会做河鲜就自告奋勇吧。”田屹耘说:“做不好有土腥味,没法吃。”其他人边吃饭边看着大鱼乐,没人再吱声。曾垛说:“有了好东西,难道吃不进肚子里?再请帮厨的大嫂来吧。”鹿萱姣忙反对:“别介别介,做条鱼就请人家大嫂?还知青呢,我看是一群笨蛋。你们敢不敢让我来试试?”大伙瞪大了眼睛:“你?”鹿萱姣满不在乎:“不就是一条鱼嘛,从小见过母亲做糖醋鲤鱼,下饭着呢。现在买不到糖,我看就做个浓汤草鲤吧。”王祥河说:“慢着慢着,你是哪里人敢说如此大话?”鹿萱姣不示弱:“江苏扬州人氏,怎么样?”王祥河嘿嘿笑道:“出水才看两腿泥。如果有土腥味,罚你赔两条。”鹿萱姣咯咯笑着,饭碗一扔就三下五除二把鱼开膛破肚,改刀撒盐,还有葱姜蒜和八角花椒腌渍起来。傍晚抽空去咨询了帮厨大嫂,说掺上几斤猪肉可解腥气。第二天一早,去西山屠宰组割来3斤五花肉,天傍晌下锅开煮。千滚豆腐万滚鱼,不信去不净土腥味。知青们从坡里回来,满屋都是腥香,都迫不及待地趴近锅沿闻香味。鹿萱姣抡着汤勺喊“闪开闪开”,不一会每人端上一碗河鲜。确实稠稠的浓汤,白白的梭子肉,就是味道不敢恭维,浓厚的土腥气,就是不使肉,又能怎样?吃块五花肉香香嘴吧,我的天,渗入其里的土腥一点也不亚于鱼肉呢。
鹿萱姣习惯性地用围裙擦着手,扫一眼每个人脸上说不出什么味道的表情,讪讪地问:“怎么样,同学们?”
沉静片刻,没人吭声,曾垛刚要开口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同时也要肯定鹿萱姣有担当,王祥河却抢先说道:“啊呀,太棒了,没想到河鲜这么好吃,还有肉,真是又香又鲜。”
王祥河一带头,七嘴八舌都跟着夸。不过吃完碗里的,再没有人添第二碗。第二顿,就少有人问津,宁可吃咸菜疙瘩就饭,也不动那盆浓汤草鲤。这可便宜了王祥河,没人争,没人抢,一天一大碗,足足又吃了3天,才把一盆鱼肉彻底消灭光。
事后想想,曾垛惊出一头虚汗。要不是王祥河,自己要犯大错。味道是不怎么样,但你不能忍着,像王祥河那样做做样子大口吃吗?你这样做,鹿萱姣会怎样看你,还指望她跟你好吗?……曾垛越想越觉得不对,恨恨地暗骂自己笨蛋,小气鬼,膘子……转念再一想,鹿萱姣对自己并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出厌恶,也看不出喜欢,还跟往常一样。更可喜的是,韩奎的信来得少了。从知道两个人通信开始,半年来不过收到7封:前两个月4封,每月平均2封;中间两个月2封,每月平均1封;后面两个月只有1封。看来,两个人的关系进展得并不顺利,搁浅、拜拜都有可能。曾垛心里十分轻松,警告自己今后一定小心,绝不能叫鹿萱姣反感。
只要不反感,就有希望。曾垛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