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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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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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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一十三章

冬季农活单纯,除了治山治岭、兴修水利,队里只剩场院那点活:铡草、清栏、倒粪等等。第二年冬,上面为了活跃农村经济,放开禁了几年的“四坊”,有的生产队办起粉(条)坊,有的上了豆腐坊,用不了多少劳力,大部分人晚上不必去场院听活。有条件的村庄成立了文艺宣传队活跃农民的文化生活,郑格庄也建了业余剧团,准备排演样板戏《沙家浜》。当时社员听京剧还不习惯,再说京腔京调不好拿捏,演员们就唱地方戏茂腔,都爱听会唱。文革前有句俗语:“三天不喝水,也要进城看郎月美。”郎月美是唱茂腔的名角,台上一唱就是半拉小时,嗓子不带扩叉的。有时嗓子发毛,转身拿起桌上的茶壶咕咚两口,照唱不误。身子碰上不舒服,回身擤把鼻涕,观众没有觉得不妥,唱到精彩处依然掌声火爆。

村剧团领头的是个复员军人,瘦高瘦高的急性子,社员们都叫他六哥。六哥在部队文艺宣传队拉过二胡,京胡也拉,他用京胡拉茂腔拉得很溜。排演前他总是早到场,拉上半拉钟头,一则练练手艺,二则显摆技术,三则等人到齐。拉琴时不声不响,一脸滋润,侧身歪头,摇头晃脑,如在梦中。拉完嘴一咧露出烟熏黄牙,喊一声:“到齐了没有?”扫一下场上人员,竟少有人迟到。  村剧团以知青为主,吸收部分社员参加。岛城也有茂腔剧团,知青们年轻,接触不多,没听过,更不会唱。田屹耘的意见是排演几个小节目,唱唱跳跳,短小精悍,以生动活泼的形式进行宣传,群众会比较喜欢。六哥不同意。他说样板戏已经演了好几年,社员们还不知道是咋回事;他们习惯听大戏、看故事受教育,早就盼着看样板戏了。田屹耘觉得有道理,于是就排演《沙家浜》。

剧中角色,经过一番议论选择,基本安排就绪:鹿萱姣扮演阿庆嫂,顾兰香扮演沙奶奶,王祥河扮演刁德一,胡传魁由村里一个男青年扮演。顾兰香丰腴高大,鹿萱姣丰满匀称,两个人扮演的角色对调一下较好。可是顾兰香天生一副老旦嗓子,鹿萱姣天生一副青衣嗓子,只好因嗓就戏。最不好找的是指导员郭建光的扮演者,少有那样的人材和一条好嗓子。六哥说:“如果只论形象,首选曾垛,浓眉大眼,人也高大,就是嗓子忒次毛,走调。次选马瑜,人高马大,眼睛略小但无妨,也是嗓子忒次毛,直嗓。郭指导员要唱十八棵青松,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没有条好嗓子咋行?”

六哥急得团团转,这时候“胡传魁”出了个主意:“要不……把牛老师请来?”六哥眼一亮,说:“请来就请来。”于是,“胡传魁”当即跑到五里外的小山屯去请牛春庵牛老师,没费什么周折牛老师就答应了。

牛老师是吃国库粮的公办老师,在郑格庄小学当老师六七年,全村没有一个不尊敬不熟悉他的。因为是摘帽右派,“文革“刚开始即被批斗,后来驱逐回家。牛老师对郑格庄感情深厚,与村里的老少爷们仍有来往,村里也常找他帮忙,比如写写画画什么的。小山屯是个只有50多户的小村庄,没有能力排演大戏,所以牛老师担纲指导员郭建光一角没有任何问题。六哥跟牛老师读过几年书,有师生之谊。也知道牛老师有条好嗓子,美中不足是身板有点单薄,稍矮,不够高大英武。又想,一个村剧团还要怎样呢? 不料,田屹耘提出异议。她说:“这……不大好吧?一个摘帽右派,扮演新四军的指导员,合适吗?”一句话问倒了在场的所有人,领头的六哥也感到不是那么太妥帖。可是,如果不让牛老师上,没人能上,戏就演不成。六哥又开始满地打转转。

曾垛也是一愣,感到确实是个问题。不过,只是瞬间的疑惑,立刻联想到大寨田地堰上的白石灰大标语,说:“我看没问题,大寨田地堰上的标语,不都是牛老师写的吗?”田屹耘说:“标语怎么能跟样板戏相比呢?他可是扮演新四军的英雄人物啊。”曾垛说:“怎么不能比?标语是写的最高指示呢。”田屹耘一想,也是呢,“农业学大寨”、“愚公移山”……哪一条不是响当当的最高指示?哪一个字不是他亲手所写?  排除了干扰,就让牛春庵牛老师扮演郭建光。所有演员每天晚饭后到村小学来排练,有时候白天也练。六哥要求先背熟台词,学会唱腔,然后对词排动作。知青最忙的要数“阿庆嫂”和“刁德一”,从来没有唱过不说,听都没有听过呢。六哥就一遍遍指导,少见的能耐心烦。其余知青扮演十八棵青松,女生也不例外,女扮男装。田屹耘说:“那么麻烦干啥?新四军里没女兵?”大家都笑了,就女扮女装。

六哥教唱尽心尽力,嗓子都哑了。鹿萱姣走着坐着不忘练习,过了一些日子就练熟了。她的一招一式,从来没有离开曾垛的目光。可以说,鹿萱姣每一句唱腔,都是在曾垛爱抚的目光下学会的。有时候,六哥的身子会不由地倾向鹿萱姣,真意是让她听得更真切一些。但是曾垛不这样看,心里就会咯噔一下,脚下马上移动过去,嗓眼里吭地一声,只吐出一点唾沫星子。这也够了,六哥立刻警觉,身子随之复位。曾垛笑笑回到远处,目光时不时地扫描过来,只有扫描一下才心安。

王祥河却不那么顺利。刁德一一角是他争强好胜的结果。本来六哥安排拴儿扮演,王祥河说他要上,六哥就同意了,这两个人外形太像刁德一。王祥河没有顾及到还要唱,知道自己这条嗓子比曾垛、马瑜好不了哪里去,既然上了马,就奔一程吧。六哥教一句,认真学一句。开始六哥还有信心,第三天就沉不住气了,大骂王祥河:“笨蛋笨蛋,没见过你这样的蠢猪,蠢透了,就是叫我爷爷也休想再教你半句。”原来王祥河不但唱功不济,记性也不好,学东西像黑瞎子掰棒槌,前面学后面忘。王祥河挨了骂,气得肚皮痛,既恨自己笨,也生气六哥不给面子,如果是别人,王祥河不会让他。但他是六哥,村剧团的台柱子,伴奏、导演一肩挑,庄里不可多得的文艺人才;又是复员军人,受人尊敬。王祥河挨了骂,没有反驳,没有红脸,没有甩手走人,而是转过脸,面墙吃烟。吃得是香烟,吃了一口,忽然觉得不让人不礼貌,遂逐一分发。发到六哥面前,掏出打火机,橘黄的火光照亮六哥的脸。六哥没再说啥,浓浓地吐出一团烟雾。这时候,顾兰香开口说话了。她的表情很庄重,声音很生硬。站在六哥面前,完全是一副认真交涉,不获全胜不收兵的姿态。   “六哥,你怎么能这样呢?人家知青从大城市来到咱农村不容易,咱不能这样说人家啊。哪有天生就会的,不都是一点一点学的吗?你不教,俺教,保证教会他全部唱腔,你就请好吧。”

六哥跟顾兰香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妹,再说她说的也在理,正后悔刚才发火发大了,巴不得有人转缓一下,顾兰香一番话正好借坡下驴,就说:“好吧,我把他交给你,你可要包教包会,5天后走台对词加演唱。”

自此,王祥河晚上到了学校,就奔顾兰香去。顾兰香教得细心,王祥河学得认真。大伙都散了,两个人还在加班加点。过了三、四天,就能凑付着顶下来。特别是那动作、唱腔,颇有点奸诈劲儿,拴儿不一定演得出。六哥脸上有了笑模样儿。王祥河不免得意起来,来了先不找顾兰香,满场走上一圈,指手画脚,俨然成了二导演。顾兰香对王祥河说:“虽说六哥还算满意,我看还可以再好点儿,不能松懈,天天晚上还要像从前那样早来晚走,多练练,保证能好上加好。”王祥河嘻嘻傻笑,也不说话。顾兰香眼珠子转了两转说:“明晚你一定早来,俺有好东西给你。”

王祥河猜不透顾兰香葫芦里卖的是啥药,急切的心情恨不得马上飞到学校。终于盼到夜幕四合,撂下饭碗就来到学校。汽灯没有点,教室里昏暗看不分明,顾兰香轻轻叫了一声,才发现角落里有个高大壮实的人影。顾兰香招手:“这里这里!”就解开课桌上一只白包袱,露出对扣的两个黑瓷碗,缝隙里往外直冒热气,肉香扑鼻。嗬,饺子!王祥河嘴咧得瓦盆大,哈哈笑问:“哪里来的?”顾兰香说:“吃吧吃吧,管那么多干啥。”王祥河咬开一个,烫得直吸溜嘴。猪肉白菜韭菜馅,怪不得那么香。

“就是你对我好,不像拴儿,拿我当仇敌。”

“饺子也堵不住你的嘴,提他干啥?提他饺子就不香了。”过了片刻问:“香不香?”

“香,真香。”王祥河炫耀地一口一个。吃着吃着,突然心血来潮,把饺子抛向空中仰头来衔,一衔一个。最后一个没接住,贴着唇边落地,弯腰拾起,身上一擦欲往嘴里填,被顾兰香抢在手里,撮嘴往上面吹了两口气,自己吃了。

“俺没吃够呢。”王祥河笑道:“不干不净,吃了不长病。”

顾兰香把碗筷包好,笑眯眯看着王祥河,说:“硌掉你的牙,说不上媳妇俺可担不起。”

“兰香,你没吃吧?”王祥河问。顾兰香说:“早吃过了。”王祥河说:“我不信,你吃得不是饺子吧?”顾兰香先是眼一亮,继而脸上一阵燥热,被人偷窥了秘密似的有点不好意思。晚饭时尝了两个,味道不错,就舀了碗饺子汤泡煎饼吃。娘说:“一大早催我买肉、剁馅,怎么倒不吃了?”顾兰香说:“尝个鲜就行,煎饼也香着哩。”娘看着竖尖一碗饺子包进笼布,说:“压扁了啊,再扣上个碗不好?”顾兰香亲娘一下,“姜还是老的辣呀。”

见王祥河不信,叉开了话题:“每年下来大白菜,都要吃顿大白菜馉馇,没二饭。” 王祥河不能不信,现在正是吃大白菜馉馇的时候。再说,知青院多久没包饺子了啊。上次还是过中秋节,吃了个肚儿圆。再是俩月后,那天一点迹象都没有,田屹耘突然包了一顿水饺。王祥河风卷残云吃完自己那份,不过瘾,田屹耘说:“没了,今天包得少,不够吃个地瓜垫垫吧。”王祥河手一指:“那不是吗?留下自己吃呀。”田屹耘说:“谁还没吃你不知道?曾垛回来了吗?”王祥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这才回过味来。

“老曾干什么去了,还不回来?”王祥河从锅里拿起一个热地瓜,咬一口看一眼盖着白笼布的饺子传盘,地瓜更难下咽,忽然觉得世上最难熬的就是守着饺子吃地瓜。

王祥河从小喜欢吃饺子。王祥河的妈妈也最爱包饺子。逢年过节不必说,平时大凡有个肉呀菜的,必定包饺子改善生活。王祥河的记忆里,自己还在呀呀学语的时候就开始吃饺子了。那时候年轻的妈妈先把饺子放进嘴里嚼碎,嚼成黏黏的面糊抹进自己的嘴里。王祥河盯着妈妈不断蠕动的嘴,咿呀咿呀蹬着两只小蹄子好欢势……

“他妈的,这地瓜太不是味儿了。”王祥河吃着地瓜生着地瓜的气。

知青们早已吃完离开,厨房里只有他一个人转来转去,两眼不时地朝鼓鼓的传盘上暼一眼。走着走着,转到传盘旁边再也挪不动腿了。掀开笼布,嗅嗅热腾腾的饺子香,数数是不是比自己的多,又连连深吸几口才恋恋不舍地重新盖上。王祥河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院里自言自语:“这老曾,今天是不会回来了,就吃一个能怎样?”遂转身走过去抓起一个饺子,三个指头捏着塞进嘴里,烫得舌头乱卷,嚼了没几下,泥鳅似的滑了下去。

王祥河又踱到门口,探头瞅瞅院里院外,回身走到传盘前,心里说:“不行不行,为打馋虫才吃你的,你跑得忒快了。”

这个尝出水饺的味道来了。这叫什么水饺啊,菜多肉少,竟然没有韭菜。不过,它又是多么的香。

王祥河突然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连锅端。把剩下的半块地瓜扔进锅里,左右开弓拿水饺,一口一个,不消几分钟,传盘里的水饺变戏法似的没有了。

“曾垛,可别怪我,都是你不回来,好好的水饺都凉了。凉饺子怎么吃?吃凉饺子没味道,吃没味道的饺子不如吃热地瓜。吃凉饺子还容易坏肚子,我知道你的肚子最怕吃凉东西。老曾,锅里给你留着热地瓜呢。” 嘴里嘟嘟囔囔着躺到炕上,美美地抚摸着鼓起来的肚皮,心里似乎也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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