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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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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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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二十八章

家家户户磨完新麦子面,摊上一盖垫薄如窗纸的单饼,卷上热乎乎的煮鸡蛋,一手掌心向上托着饼和蛋,拇指在青白温热的蛋上一碾,蛋清和蛋黄在饼面上摊成薄薄的长条,撒上盐末,单饼三下两下卷成筒状,家家户户都要饱餐一顿这样的单饼卷蛋。咬一口,新麦子香、新鲜鸡蛋香,两鲜加两香,佐以出味又出香的盐末,香上又加香,真是乡下人一大享受哩。那些走亲访友的农家,必要再蒸上一锅雪白的大饽饽,洁白的柳条箢子盛了,甩开大步,喜恣恣地东庄西村南屯北夼地去串门。头天晌到,磨小豆腐时回,装了一肚子酒菜细食,明明乐不可支,那年头也不敢舞之蹈之,若被好事者猜疑出上纲目的问题来,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前旺院顾兰香大姨家表姐来看二姨妈,除了带来雪白的大馒头,还有新炸的香油果子。所谓香油果子,就是花生油炸的油条,只不过加了少许芝麻香油,比棉籽油油条香得多。前旺院年年种黄烟,上级安排烟区村庄可种点花生、黄豆解决吃油问题,而棉区只能吃棉籽油。每年这个时候,大姨就特别炸些香油果子让二妹家香香嘴。娘几个一边品尝香油果子一边啦呱,没啦几句就扯到兰香的婚事上。表姐说:

“兰香妹子20了吧?还不找主儿?前年就问你,总是不急不急,是不是早有啦?”  兰香娘说:“哪有呀,谁知这妮子打得啥谱,把俺都急死了。”

顾兰香说:“娘,你急啥?从来没听你问过嘛,还急哩。你看俺姐,人家是真急,前年就开始急哩。哪像你,来了人才说嘴。姐,你快说说,给俺瞅下好人家了吧?”  兰香娘嘎嘎笑道:“你看这妮子,也不怕你姐笑话,有这样揭娘短的吗?”

表姐也笑:“你们娘俩,真是活宝,俺来一趟愿意来一趟。兰香,姐没给你看下好人家,哪敢开口放大言?姐真真给俺妹妹看下一户好人家哩。”

顾兰香上去抱着表姐:“快说说好表姐,俺等不及啦,走着坐着都想个好人家哩。” 兰香娘说:“你看这妮子,真没形式,羞不羞啊?”

顾兰香说:“表姐你看俺娘,又没外人,这叫羞吗?”

表姐笑得更厉害了,说:“哎呀呀,笑得俺腮帮子痛。二姨,咱们是过来人,兰香不羞就不羞呗。”

表姐看好的这户人家,五间一砖到顶的大瓦房,三间东厢屋,西侧磨棚和猪圈,还是老中农的家底哩。父亲是大队会计,母亲开裁缝铺,两个姐姐都已出嫁,他在部队服兵役,生得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量有身量,真是一棒子打不倒的好小伙。还是高中毕业生哩,一肚子墨水咕噜咕噜响,你说论文还是论武,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最后表姐说: “兰香妹妹18岁那年的照片挂在西墙相框里,人家今年探亲来家里耍,那么多照片里,一眼就看到了妹妹,直问俺这是谁这是谁?俺让人家猜,看看他能猜中猜不中。猜不中,俺就把他骂出去,打出去。凭着俺当姐的,就丁点没沾上表妹俊秀好看的光么!”

顾兰香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刻似乎凝了凝,不过很快舒展开,笑得越发灿烂。表姐话音刚落,忙开口道:“表姐,真是好人家哩。要住有大屋,要人有人材,真是没得说,在咱这九庄八村的可是数一数二哩。可惜俺兰香福缘不到,咋担得起这么大的福分。”

“怎么担不起,是人家挑你,又不是你挑人家。听俺的,错不了,啊?”

“人生大事,马虎不得,俺思量思量再说吧。表姐,多谢多谢了。”兰香搂着表姐的肩膀,在腮帮上亲了又亲。

表姐碰了个软钉子,心里不快,脸上没有显露出来,声音却涩滞了些,顿了顿说:  “还捎来一个口信哩,差点忘了。告诉你们庄田屹耘,柳香菊过几天想来看看。看什么人家没说,俺也不好多问,她说就带这话给田、田屹耘。”

田屹耘得到顾兰香表姐带来的口信,心里更加踏实了。屋子已经拾掇停当,里外干净亮堂,又自掏腰包买来茶壶茶碗,千方百计为成就好事加分。昨天晚上金铢钩从城里回来说:“骡驹子生下来了,又壮实又调皮,在畜牧场大院里撒欢,一刻也不闲。还是个大个头哩,怪不得大黄生它多费了些工夫。也来下骡驹的桃沟老孙头说:哪有下这么大驹子的,真是神了。啧啧啧,别看跛子拖着一条腿,硬是行哩。”田屹耘问:“他们啥时回?”金铢钩说:“少则三、五天,多则五、六日,说话就回来了。”

当天下晌,田屹耘跑到前旺院说了实情,香菊说:“自己的事不急,那是村里的大事,添大牲口可了不得。”田屹耘说:“程收秋是个要好的人,从城里回来要用报纸糊墙,还要扎糊棚哩。说已经住在饲养院,不像个人窝,再不整洁,让人家埋汰。我想那不晚了三秋吗,我们知青帮忙吧。榆梁嫂子得知消息,不光剪窗花,还把珍藏的年画贡献出来。你看那屋,比谁家都亮堂都喜相呢。”柳香菊听得眉开眼笑,说:“屹耘妹妹你真是好样的,如果知青都像你这样就好了,俺们贫下中农能沾不少光哩。”田屹耘笑道:“俺也不会干呀,也不知您中意不中意。”柳香菊说:“看你说的,眼前明摆着俺跟着沾光了嘛。你说那姚志农,才下来几天,就一去不回还了。”

田屹耘一愣:“不会吧?”

“还不会哩,人家户口都起走了,说是回原籍,做回乡知青,一样光荣。你说能一样吗?在这里干得好好的,一翅子刮回老家,谁知道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田屹耘心里真不是滋味,她不愿意社会上对知青说长道短。她希望每个知青都应该是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模范,工作学习的模范,团结和遵纪守法的模范,不能有一点非无产阶级的思想和行为。两个月前,第一次听说姚志农的名字,回到知青院一说,大家都说不知道这个人。王祥河从磨坊回来,说:“有这么个知青,也是老革命家庭出身,其父文革前是行署副专员,现在是生产指挥部主要负责人。这姚志农可不简单,整天花枝招展的,比鹿萱姣还能显摆呢。”鹿萱姣揪他的耳朵:“讨厌,你不拿俺开心就没话说是吧?人家是来镀金,俺来干什么,你看俺像来镀金的吗?”王祥河忙认错:“你看俺这臭嘴,呸呸呸!咱不跟这娇小姐比。教我看,这妞是曲线救国,想溜之乎也呀。”

没想到,真的被王祥河说中了。虽然不能说姚志农可耻,起码是不坚定者,意志薄弱者。或许家乡的条件好一些,有亲人的照顾,少受些苦和累。难道你忘了吗?我们下乡插队本来就不是来享福的,而是来出大力受大苦的,来改造旧农村旧山河的。如果不吃苦,怎么改造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更严重的是,你这一走,会动摇军心,在知青队伍中造成多么坏的影响啊。

回村时,夜幕已浓。丘陵地带的乡间小路崎岖狭窄,脚下看不分明,常被凸起地面的土包、石头绊一脚。田屹耘心里窝火,抬脚踢下沟去,惊动了归宿的鸟雀叽喳乱叫。

知青院里,夜雾氤氲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老白干的酒精味,王祥河的吼叫声从窗櫺里传出来:

“为什么不让喝、喝酒?我喝自己的酒,没喝社员家、家的酒,也不对、对吗?马、马瑜,你说对不对?我问你,你说我错了是不是?”

马瑜轻声说:“没说你喝酒不对,是让你不要大声吆喝。”

“我就、就吆喝了……怎么着?不大声吆喝,喝酒有屌、屌意思?”

田屹耘听了片刻,弄不明白所以然,进屋问鹿萱姣。她说:“本来好好的,收了工他带回来两三斤芹菜,1斤多五花肉,要值日的辛玲玲一点不留全炒了,说这菜这肉都是他自掏腰包,他要请大家吃顿肉菜。然后就去囤子里挖地瓜干,到小社换了酒来,给每个人都倒上一杯。我们说不会喝,把酒倒进他碗里。就这么着,吃着吃着,就吃出了动静。”

王祥河又吆喝起来:“过年我、我回岛城……相、相亲,我不在这里找,我不跟二流子、小瘪三争抢,曾垛你信不、不信?” “我信,咱是谁,咱还缺媳妇吗?”

“你甭笑,俺比不过、过你,俺没有漂亮妞喜、喜欢,但是你休想看俺的笑话,俺不会打、打光棍……”

“咱不打光棍,咱们都不打光棍……睡吧,睡吧……”

这是打“飞鸽牌”的谱呢。田屹耘眉头紧锁:知青队伍出了个姚志农,就够闹心的,怕就怕引来多米诺骨牌效应,看看,马上出动静啦。这怎么行,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应该符合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呢。王祥河,你是下乡之后全组变化最大的知青,你为庄里做了多么大的好事啊,贫下中农谁不喜欢你,谁不敬着你?你怎么能辜负他们的心意呢?……不行,得打消他这个念头。如果受他的影响,都不安心扎根农村,都把写在纸上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当成儿戏,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怎能贯彻落实?一穷二白的农村何时改变面貌?

田屹耘抬腿走出去。她忘了男生们已经睡下,用力推门,却纹丝不动。回到院里静了静心,耳朵贴近窗棂,屋里已经鼾声如雷……

过了几天,到了程收秋回来的日子,却传来一个坏消息。又是金铢钩那个乌鸦嘴:  “程收秋被马踢了!”他滔滔不绝地对围拢过来的老少爷们说:“我说过,咱们的小骡驹奇调皮,一闲不闲,不光蹦跳撒欢,还喜欢抢食,它常去雪青马那里吃人家的奶。雪青马是桃沟老孙头牵来的,骡驹子比咱晚两天落地,不知道是奶水足还是奶水香,反正咱驹子撒着欢,就跑到雪青马肚子底下吃去了。刚吃几口,雪青马就感觉不对劲,撩蹄子赶它走。咱骡驹子岂是听话的主儿?它不走,磨磨唧唧赖在那里还是吃。雪青马的屁股一会调过来,一会调过去,蹄子踢来踢去,有一次差一头发丝就踢到咱骡驹子的脑门上,俺的心系子都揪起来了,心想千万可别伤着咱驹子。不过可没有好主意,慌得忘了咋办,幸亏程收秋回来了。程收秋去城里新华书店买了两张彩画,卷成一个细筒,报纸包得板板正正,往地上一扔,就冲了上去。他冲上去的时候,眼里肯定只有骡驹子,他根本不管雪青马的铁蹄撂得有多高,对他有多危险。真的,他根本没顾上这些,上去就搂住咱的骡驹子,抱起来就往外跑,想赶快离开那个危险之地。但是晚了,雪青马的铁蹄弹踢过来,像一簇利箭,啪地一声,俺听得清清楚楚,真的是啪地一声,那是骨头开裂的声音……那个混帐的雪青马,怎么那、那么大的狠劲儿……”金铢钩抹了一下模糊的眼窝。

田屹耘听到这个坏消息时,刚从镇上开会回来。开会时,柳如花还开玩笑说:“怎么还不叫去看?再不去人家另有主儿啦。”田屹耘也不含糊,笑着回道:“另有就另有,人家程收秋那么优秀,还愁没人跟?”……现在程收秋被马踢了,不知伤得怎么样,田屹耘心里很是挂念。征得大队同意,第二天一早赶到镇上坐早班车进城,太阳一杆子高到了城里,在车站饭店吃了一碗烩大饼,就急急忙忙奔县医院来了。

程收秋恰恰伤的又是跛腿,打了白绷带,上了石膏、木枷。脸色腊黄,眼珠子还是那么灵活,不安分地一会看窗外,一会瞅天花板。田屹耘幽幽地问:“你早醒了?咋不多睡会儿?”程收秋见了田屹耘,焦急的神态敛了敛,问:“咱的骡驹子咋样?”田屹耘说:“放心吧,大队安排金铢钩照应着,挺好的。腿,不会有大问题吧?”程收秋说:“管它,无非拄根拐呗,该咋干还是咋干,不碍事。就是……”田屹耘问:“就是什么?”程收秋说:“前旺院那事……不好说了……”

田屹耘也感到这是个问题。即使一个宽宏大量的女人,能容得下一条微跛的脚,还能容得下一条拄木拐的腿吗?农村生活全凭拼体力,没有个好身体,一切都是妄言。田屹耘注视着程收秋,瞅得他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田屹耘心里念叨:“程收秋啊程收秋,你的命咋就这么苦哇。”

田屹耘不信命,但在程收秋身上……唉! 田屹耘又去打听主治大夫,愈后可能出现啥问题。大夫说:“膝盖粉碎性骨折,完全恢复不可能,但也没有更坏的后果,无非拄根木拐罢了。”田屹耘想:“这还不够坏吗?在农村依靠木拐行动,还能干什么活?如果干不了体力活,柳香菊还能跟吗?”越想,心里越凉;越想,越没谱。程收秋还是走不出祖辈的厄运,还要学父亲、祖上,拣个儿子做后人么?

从城里回来,向郑伟业汇报了程收秋的情况,认为他已经无法独自撑起饲养员、保管员和棉花技术员的全部工作,必须有健全的人相帮才成。随即,大队同意了田屹耘的建议,空闲时间不再回生产队干活,改在技术队帮助程收秋。

程收秋不放心“大黄“和骡驹子,高低不在医院住了,三番五次嚷着回家,金铢钩进城把他拉了回来。程收秋从大车上先迈下来那条好腿,然后把打着木枷的伤腿小心翼翼搬下来,拄着木拐直奔马棚。看见“大黄”安详的吃草料,骡驹子快活地嗦奶,脸上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了。他一手在槽里抓拌着料食,一手在马脖子上搔痒;“大黄“摇摇脑袋,往程收秋沾满饼渣的手上嗅了嗅,连打了几个响鼻,温顺极了。

程收秋已经回来几天了,前旺院那边没有一点消息。按说,这样的事比长了腿的兔子跑得还快,偏偏柳香菊那边硬是没有动静。田屹耘情知不妙,一天下晌,跟程收秋默默铡完两捆杆草,看看时光还早,就去了前旺院。柳如花很客气地把她让进屋,又是脱鞋上炕,又是冲茶敬水,还端来一笸箩地瓜枣招待她。田屹耘怎么能吃得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估摸程收秋受伤的消息,前旺院人早就听说了。柳香菊什么态度,柳如花肯定知道,但是柳如花就是不露口风。直到田屹耘下炕要走,柳如花也没吐半个字,玩笑也没有一句,似乎压根儿就没有那回事。明摆着,见与不见柳香菊,相亲这事都是七仙女升天——神消了。田屹耘心里凉了半截,直接回村,没见当事人,心有不甘。转念一想,柳香菊也许大发善心了呢?……抱着一线希望,又转回来。

夜色朦胧中,远远地一个单薄身影挑着一担粪桶走来,不是柳香菊是谁?田屹耘喊了一声,那人快活应道:“是俺。屹耘吗?”快走到近前,远远放下粪担。田屹耘问:“天这晚了,还担?”柳香菊说:“每天担多少,担谁家,都有定规,这样能节省时间,干点别的。”田屹耘的心不在客套上,没有接话,只是看她。柳香菊也无语,也看她。田屹耘忍不住,说:“程收秋回来有几天了。”柳香菊说:“听说了。”田屹耘又看她。过了一会,柳香菊把头扭过来,看着田屹耘问:“听说他……拄上拐了……”田屹耘点点头,说:“还行,什么活也能干。”柳香菊摇摇头,说:“这是……什么命、命哩……”弯腰挑起担,甩开有力的脚步走了。

田屹耘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说几句话刺挠刺挠她,想想有啥意思呢,人家哪有什么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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