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高芝德的头像

高芝德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11/07
分享
《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四十章

元旦那天,父亲来信说你二哥春节前结婚,你妈说把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请来热闹热闹,然后问你那里能不能买到猪下货什么的。曾垛去食品站打听,会计老薛一表人才,个子挺高,就是有点驼背,是个面严心善之人。因为初次见面,问明曾垛的来历和用处,当即回说没问题。后来又接到父亲来信,说婚礼定在腊月二十八,嘱咐曾垛务必在腊月二十六前带猪下货回来。曾垛又跑了一趟食品站,薛会计说你二十六一早来拿货,我给你打点好,直接提溜着去北公路坐长途汽车。曾垛感激地一个劲叫老薛。老薛摆摆手:“去吧去吧。”意思是有我老薛,你放一百个心。

曾垛离开食品站,顺路走进供销社副食品商店,看看买点什么带给鹿萱姣。店很小,三间铺面;经营品种更少,除了油盐酱醋、咸鱼虾酱和县酒厂生产的老白干之外,主要经营地瓜干换购散白酒业务。此时临近天晌,不时有妇女、小孩拿着采购站收到地瓜干开出的收据来装散白酒,店铺里充满刺鼻的劣质酒精的味道。点心只有硬如坚石的饼干,与岛城饼干相比又薄又小又黑。地产糖果比较松软,豆粒大的蔗糖芯裹了厚厚的甜酸味的面糊,简直难以下咽。曾垛想,只有高粱大麯还稍微拿得出手,可这里没货,得进城去看,可是鹿父喝不喝酒呢?看他那南方人的小骨架、白净面皮,不像个喝白酒的。送去人家不喜欢的礼物不如不送,写信询问已经来不及。打算买些岛城糕点,问营业员,她说不用说咱这里没有,城里也不会有,听说连岛城人都难买到了。

曾垛无奈地走出来,想起热天镇上逢大集,满街筒子人,有些老嫲嫲、大婶子为了多卖几分钱,挎着柳条箢斗盖着花毛巾的鲜鸡蛋,东躲西藏走进小巷,市管人员盘问就谎称走亲戚,没人时就小声吆喝卖鸡蛋。那些鸡蛋可真新鲜,干净红润,像刚从鸡腚里抠出来。现在就是少见,冷天鸡不下蛋,满大集能碰见一半个算不空市,要凑够10斤很难。再一个不好处是易碎,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到家可能就成蛋汤了。那就买些水果,比如苹果什么的。可是哪里有卖的啊?打听老苍人,说现在以粮为纲,不记得哪庄有果园。集上也不见有卖。倒是郑格庄技术队有20亩实验苹果园,栽上已经五、六年,锈住了似的,年年树不长,多年不结果,今秋结了一些,多说收获了20斤,比核桃大不了多少,咬一口又涩又硬。曾垛绞尽脑汁想不出可带的礼物,把希望寄托在岛城,那么大的城市,总不会让他空手为难吧?多少年之后,想起这一节仍后悔不迭,埋怨自己没有头脑,这些新鲜果品农村都少见,何谈岛城?以前不缺的糕点之类,不是也难觅踪影吗?早知如此,在集上或进城买点核桃、红枣也好嘛。

曾垛想不出捎带的礼物,心情烦闷,睡一觉淡忘了,心思转到着装上。到所里报到那天,会计发给20元生活费,说是学徒工薪水,一年后转成正式工,每月28块5,再过一年33块5,以后工资长不长要看政策规定。问他们多少,会计说:一般40左右,老所长70多算是高薪了。其实,曾垛对这些并无多大兴致,既然说到工资随便问问罢了。他比较关心自己的工作地点,如果在城里,更能对得起鹿萱姣,不过为了王祥河,也只能这样了。

在镇街上边走边安慰自己,感到现在要紧的是把自己武装一下,添身新衣,买双新鞋。鹿萱姣那么要好,在着装上不能马虎。所里正好没事,就常逛供销社。一天来了军便服,布料一般,但挺合身,就买了一件。小石让他再买一条裤,曾垛不想穿一身伪军装,他想买条藏青华达呢的,再戴上村里一位复员军人送给他的浅灰海军单帽就挺好。想买的裤子一直没有货,就跑了趟城里,把大大小小的百货商店逛了个遍,也没有,只有学生蓝哔叽布的,只好凑付了。如果父亲按他的要求买到黑单牛皮鞋,配上这一身也说得过去。现在关键在父亲身上,能不能买到黑单牛皮鞋,特别是能不能买到合脚的黑单牛皮鞋。打小,不穿母亲做的布鞋以后,每年过年的新鞋就落在父亲的身上。父亲买鞋的原则是宁大勿小。太小,鞋跟不上脚长,不到穿破就废了,不合算。不合算的事父亲是不会干的,问题是常常脚还在鞋里打洸荡鞋就破了,脚永远跟不上鞋的肥大。再说,大号鞋穿在脚上,总觉得像是拣了人家的便宜货。还丑,前撅后空,不管走还是跑,总往鞋洞里灌沙还不跟趟,常常停下来清沙土,一块活动的同学就嗤嗤笑,心里怪不是滋味。小时候有意见不敢提,现在是参加工作的成年人了,就毫不客气地把要求在信上一五一十摆明,最后特别强调:“我现在已经长大成人,身高近1米8,脚不会再长了,多年穿43码,父亲大人一定记得买这个号码的黑单牛皮鞋昂!”

腊月二十六一早,天还黑着就爬起来,草草吃了点饭,带着两盒大前门来到食品站。薛会计果然已经把猪下货打点好,猪头、蹄子、肠子和心肝肚子肺等打成方方正正一个蒲包,既干净又透气。递过去的香烟却要命不收,说等学会吃烟你再给我。乘上车,一路心情特别好,看天天蓝,看地地绿,看光秃秃的路边树也别有风姿。在与萱姣通信时说已代她问候了老人,其实没敢告诉他们。曾垛想,现在正是父母最忙碌的时刻,给二哥娶媳妇可能花光了这几年的全部积蓄,再加请客购食材的花费,请厨师、借餐间这些劳心费力的麻烦事就够他们操心的了,他不愿给父母添堵。想想吧,当年谁家也没有摆开3桌席面的空间,只有请邻居帮忙,自己家一桌,邻家两桌。到那天,请萱姣来坐席,让父母和亲朋芳邻看看老三媳妇更是姿容不凡,与二嫂珠联璧合,小小的房间里一定会蓬荜生辉。

在市郊长途站下车,到家还有三、四里路,公交车不知多久才来,望望渺无踪影的远处,干脆提着蒲包悠悠一阵风往家赶。到家饭点已过,父亲在门外自建的小厨房刷碗,继母坐在沙发吃烟,见曾垛进来高兴地说:“我和你爸等你等不来,碗筷刚拾掇走。”说完吆喝厨房里的父亲弄饭。父亲端进馒头和一碗炖白菜,笑呵呵地让曾垛趁热吃。随手打开蒲包,一样一样捡到盆里,连连说:“不少不少。”曾垛见老人家高兴,就说了他和鹿萱姣的事。父亲和继母没有马上开口,笑意僵在脸上。继母看着父亲,父亲忙说:“好,好,好!”说完没有了下文,走出去。少顷,曾垛问:“3桌席,咱家摆不开吧?”继母说:“就这两间屋,怎么摆?还不是求邻居帮忙,老魏家摆一桌,老辛家摆一桌。明晚开席,你要照顾好那两桌。他们远,斟酒,端菜,倒水,别耽误事。”曾垛见没说到自己的正事上,把身子往前凑了凑提醒道:“萱姣,挺关心二哥婚事的……”继母看他一眼,嘻嘻笑着,正好父亲走进来,继母把曾垛的话学说一遍,父亲为难道:“可惜客人安排齐了,要不请来一块坐坐多好。”曾垛不舍弃,又问:“有没有一般的客,请也可,不请也可。”继母笑着看父亲。父亲说:“老李头,你妈的朋友,解放前就相熟,这些年在市里给他独子看孩子,多年不走动了。不知从哪得到消息,前天晚上送来一个红包,就请了他。别人不好说,都挺重要。“一顿,父亲遗憾地添了一句:“我跟你妈怎么拒绝也不行,老李头那人你见过,实诚,认准的理九头牛也拉不回。嗨嗨,要是没有这事,倒真有个空位。”

曾垛心里难过极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自我安慰:不请萱姣来也好,跟陌生人一块坐席,她一个小姑娘家肯定拘束,别别扭扭的没啥意思。又想,要不就请她来一起照顾客人,也可抽空说个话啥的。转念一想,人家那么高贵一个大姑娘,能来伺候人吗?

父亲再次从厨房走进来,刚洗过猪下货的手上湿漉漉的,边擦手边问:“你看见新皮鞋了吗?”没等曾垛回答,走到西屋捧出一个纸盒说:“你试试,棉的,这个穿上脚暖和。”曾垛心里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结结巴巴地问:“怎么是、是棉的?”父亲说:“棉的暖和,不冻脚。”曾垛哀哀地叫了声“爹”,拉了长腔,明显很不耐烦:“信上写的要牛、牛皮单、单……”爹还是满脸笑:“猪皮鞋结实、抗造,三、五年不会破。你穿上试试嘛。”曾垛不想穿,难看死了,鞋面上刺眼的猪毛孔,一个一个芝麻粒大;鞋尖往上翘,小船似的,还是半高靿,肯定又是大一号。爹说:“穿上试试,好穿,44码的。还有棉袜子,也是长筒,正配。”曾垛不说话,阴着脸,泪珠子要滚下来。自己在信上明明写得清清楚楚,要牛皮,要黑的,要单的,要43码!硬是没听,没听!一腔恶气一触即发。

自己从来没有跟父亲发过火,今天真有点撑不住了。父亲让曾垛过来坐沙发,蹲下肥胖的身子要给儿子试鞋,嘴里嘟嘟囔囔道:“听说鞋店里有牛皮单鞋,为你二哥的事迟去了半日,就剩下棉的了,还是44码……”曾垛得知原因,心里一酸,立马穿上新鞋,扶起父亲,转动身子让两位老人看,父亲直点头:“嘿嘿,挺好,挺好。”又指指床头上的长筒棉袜说:“天冷,穿上那个。”

下午,曾垛帮父亲拾掇猪下货,洗肠、肚子和心肝肺,父亲拾掇蹄子,打蹄子肉冻,都是又脏又费事的活。晚饭后没等喘口气,继母的老朋友老李头来了。他50多岁,瘦高,一张自嘲趴在媒堆里谁也找不见的脸,善谈。特别跟父亲投缘,没到市里给独子看孩子以前,一年中总要互相请到家里小酌一杯。老李头今天带来一套茶壶,粉色,很吉祥,从博山托朋友带回来的。全家人很高兴 ,冲茶,吃糖。老李头推让,继母剥开一颗,硬逼着给他填进嘴里。老李头说:“吃着这喜糖,想起跟你弟妹第二次见面,在苍口公园闲坐时的难为情。”继母说:“你这人又大方嘴又甜,也会不好意思?”老李头说:“谁说不是呢,别看那时30出头了,也是头一次跟女人这么近地坐在一起,浑身这里痒痒,那里刺挠,像在炸蓬里打滚,没一处好受的地方。看看你弟妹,像只吓傻了的小鸡,坐在排椅那头一动不动,还扭过脖子背过身去,睡了一样给我个脊背不吭声。我想这是咋啦?来闹别扭呀。娘说这人不错,得抓紧。我想头次见面互相看了看,没说一句半句话。第二次还这样咋行?就大着胆子往她那边挪了挪,一边挪,心里那个慌呀,头上出汗,手心也出汗。我停了停,喘口气,再往那边挪吧。虽说还是那么一小点,我感到你弟妹身上的热气直往我脸上扑,热乎乎甜丝丝,我一下子喘气就粗了。看看她的小身子一起一伏的,又挪一下,隔一拳距离了,心想就挨近你吧,一下子挪到身边,她被电了一下似的,向尽头挪去,半个屁股悬了空。这时我什么也不怕了,心想我再挨过去,你能坐地上去?谁知这时叭地一下,一棵地瓜秧射在我腿上,马蜂蜇了似的痛。你弟妹也挨了一下,喊了一声:谁?我也喊:哪个坏蛋打弹弓?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在谈革命的恋爱,谁捣蛋谁就是搞破坏!说完就趁机抱住你弟妹,说别怕别怕,有我呢。你弟妹一动不动,老老实实让我抱着。不远处黑郁郁的冬青丛里蹿出两个半大小子,一溜烟跑了。你弟妹一直让我抱,像只听话的乖乖兔……“继母咯咯笑道:“也就是你,敢趁火打劫,一般人早吓傻了。”老李头说:“我也没想到自己有这能耐,还会急中生智……”

说笑一阵,老李头起身告辞。父亲和继母送到院外,老李头还有说不完的话。好歹转身要走,父亲忙把红包塞进老李头裤兜,老李头麻利地掏出来,双手握进父亲手里,说:“我的好哥哥,你怎么这样,就是咱俩,是别人我也不会来这二踢脚。也真巧,托儿子朋友出差买套茶具也买到了,前天怕误事才先送个红包来。这样更好,好事成双。要教你,红包送出来了还有再收回的道理?”一番话说的父亲和继母哑口无言。继母看着老李头离去的背影嘱咐道:“明儿的喜宴早点来啊。”老李头站住问:“结婚喜糖够不够?要不把我家过节供应的半斤拿来使上吧?”继母说:“大过年的,让孩子们甜甜嘴吧。结婚多给了1斤,挤巴挤巴差不多。”老李头这才放心地走了。

曾垛心里一紧:平平常常的糖果,在岛城也难买到了?怎么办?明天一早起来去排队购买节日供应物资;后天做宾相,一早陪二哥去接新娘;晚上伺候喜宴,时间安排得满满的。晚上曾垛被搅得没睡好,办婚事那天一大早在迷迷糊糊中被父亲喊醒:“起来吧,去洗把脸,吃完饭好走了。”曾垛洗了脸,把一身行头披挂整齐,从上到下依次是:灰军帽,草绿军便服,学生蓝哔叽筒裤,猪皮黑棉鞋。继母打量一番,嘻嘻笑着没有说什么,父亲说:“不错不错。”

二哥满面笑容地走进来,一块吃了饭。他从南益冈过来,时髦的三接头黑牛皮鞋上蒙了一层灰尘,藏青毛料裤,直领涤卡学生服,头上吹了一边倒,油亮且散发出刺鼻的发蜡味。曾垛的目光在黑牛皮鞋上流连良久,再看脚上的皮棉靴,立刻显出自己的土。独自走到小院,点上烟,仰头看天,钢蓝钢蓝的没有一丝云彩。二里之外就是萱姣的家,她在忙什么?知道我回来了吗?看见我这样土,该作何感想?

二哥走出来,抬起一只脚搭在水泥台阶上,用毛刷快速刷了刷,皮鞋亮得晃人眼。曾垛背转身喷出大团烟雾,父亲站在门里说:“你穿上棉猴吧,怪冷。”二哥说了声不用,就和曾垛走了。出了宿舍大院,二哥说:“咱不去坐车了吧,走到车站,等于到你嫂子家三分之一了。”曾垛嗯了一声,默默跟在身侧。二哥说:“跟你嫂子见面不久,你嫂子告诉我,她爸爸是党员,哥哥是党员,嫂子也是党员,家里能成立一个党支部了。”二哥说完瞟一眼曾垛,嘿嘿笑,很自豪的样子。曾垛没有笑,心想家里不就是党员多吗?有那么得意?

步行半个多小时到了嫂子家,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嫂子白白净净的,脸上涂了腮红,大眼薄唇,称得上是月容花貌的美人。那时已不兴烫发,自己把刘海和前额用铁筷子卷了卷,也很雅致,红袄黑裤,真是千娇百媚。曾垛不敢看,也不敢让嫂子和众亲人看自己,埋头吃饺子,两眼一霎儿没离开脚上的猪皮棉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经过一路走,圆平的鞋头越发往上翘,像两艘抛锚待发的小船。

嫂子家楼院外面就是公交车站。女宾相是嫂妹,四个人上了车,乘客不多,都坐了。嫂妹在前,一对新人居中,曾垛在后。嫂子一落坐就跟二哥叽喳不完,扬手给二哥理下被风吹乱的发型,整整并不凌乱的衣领……充满温度和情意的小动作,不断在曾垛面前上演。曾垛脸上漫起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想起鹿萱姣最后那封信上的一段话:“我觉得早点走也好,省得路上车不好坐,你说对吧?回来时我就同你一起回来。……”他一直品味最后一句:“回来时我就同你一起回来。”短短一句,真是充满万般的柔情!在回去的长途汽车上,萱姣一定也会给你理理头发,整整衣领吧?也许,她会小鸟依人般紧紧依偎,把一颗甜甜的糖果剥进你的嘴里……

曾垛笑了,有点突然,声音也有点大,惊动了前面那对新人,他们一齐扭回头,处变不惊的脸似乎在说:“有那么大惊小怪吗?”曾垛没做解释,还是低头忍不住笑。 晚上喜宴闹到近10点,都已微醉。他们说,从57年宿舍建成搬来住,还没有谁家请过喜酒呢。继母看明白这点,执意请客,就是为了挣个好名声。她的人缘明显上升,全家都高兴。心事重重的曾垛,面见萱姣的礼物还没有着落,真是急死人。腊月二十九这天一早,上街逛商店,从副食品店逛到百货店,大凡能做礼品的,如糕点、烟酒、糖茶等,全都凭票供应。走到四流路北头照相馆,门板上张贴着告示:初一至初三公休。曾垛正月初三返回,看来照张相的机会也不会有了。

垂头丧气回到家,随便吃了点午饭,就躺下闭了闭眼。下午起来,昏蒙着眼吃了颗烟,按照继母的指派干家务,转眼到晚饭时间。吃饭时说去萱姣家,顺便请来家里坐坐,父母皆同意。又问见了萱姣爸妈称呼什么好,继母想了片刻说,还是叫大爷大娘吧。曾垛感到太土,不过叫着顺嘴。如果称呼伯父伯母,是南方人的称谓,洋气是洋气,自己一个北方人倒叫不出口。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