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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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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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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三十二章

不用说,现在廖敬懿最佩服的人是榆梁嫂子。

因为不在一个生产队,廖敬懿跟榆梁嫂子逐渐熟络起来,还是在下乡将近一年之后的初春。那天在地里捣粪,是作底肥的,时间要求紧,收工时天已大晌。回家的路上远远望见村头一处新宅,在一片灰暗的老屋里面颇有鹤立鸡群的范儿。走到近前,三间屋,土打墙,红砖到顶的墙垛子,玻璃门窗,反射着炫目的光芒。哼哼的猪叫从院里传出来,正猜想是哪户人家,大门吱呦一响走出榆梁嫂子。廖敬懿笑道:“以为是谁家呢,房子真新。”榆梁嫂子热情相邀:“进来坐啊。”廖敬懿怕打扰人家:“你要出去吧?”榆梁嫂子说:“没有。我出来插门,晌午都是眯一会。”廖敬懿一边抱歉影响休息,一边走进院子。迎面一堵影壁墙,右手两株月季;往西,猪圈外面一丛绿竹。拐进院里,玻璃窗下一口大水缸,旁边一棵没冒芽的石榴树,枝干苍劲疏朗;树下一条青石板,上面摆着几盆耐旱易养的多刺绿植: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柱,郁郁葱葱充满生机。廖敬懿不由得笑了。榆梁嫂子解释道:“这类花泼辣,有点土就能活,连水都不用浇。”廖敬懿说:“我笑咱俩喜欢的是一类花。”

自此两个人有了走动,在交往和道听途说中,了解到榆梁嫂子也是经历坎坷。文革开始那年高中毕业,破碎了大学梦;不久雪上加霜,父母先进牛棚,后被遣返回乡。因有海外关系,罪加一等,受尽非人的折磨。3天一汇报,5天一批斗;天不明起来扫大街,晚饭后点名挨训。老妈卧床不起,老爸几近崩溃,榆梁嫂子也灰头土脸挺不起腰板。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干脆一头扎进井里爽快,一了百了。看看父母如此遭罪,又难下去意。挨了两年,父母身体逐渐恢复。一个本家来介绍下煤矿的郑榆梁,说就是个头矮点,人黑点,年龄大点,可脾性是少见的好,不笑不说话;挣得也多,吃国库粮,真是吃不了喝不了。特别是三代贫雇农,响当当的“红五类“。一听是贫雇农出身,当场就动了心。又有刚刚盖好的新屋新院落,虽然无父无母无兄弟,一个人守家寂寞了些,但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一来二去,转过年春节不久,也就是知青下来三个月之前成了亲。

了解了榆梁嫂子的身世,越发亲近,廖敬懿有事没事总喜欢去她家里坐坐,拉呱几句,心里才感到踏实。榆梁嫂子的男人每月从矿上回来歇几天班,到家就下厨房,酷爱煎炒烹炸,他让榆梁嫂子歇息,说要伺候伺候她,是他最美好的享受。榆梁嫂子欢喜得合不拢嘴,在一边打下手,洗菜、刷碗刷盘,递油盐酱醋,也忙得不亦乐乎。男人最拿手油炸花生米,用油少,炸得酥,不糊不夹生,金黄酥脆喷喷香。还跟矿上的南方人学会红烧糖醋鱼,吃白米干饭可真下饭,每每榆梁嫂子得多吃上半碗。男人回了矿,夜半榆梁嫂子抚摸着总不见动静的小腹,洒下几滴眼泪,半宿半宿睡不着。

一个人在家,没有多少活好干,喂喂鸡和猪,空闲时间多得是,就把从前学过的课本翻出来,从头温习一遍,什么语数英,物理化学史地生,皆烂熟于心。背古文、诵读古诗词成了休息时的最好调节,《出师表》、《前后赤壁赋》、《岳阳楼记》和李、杜、白、苏及陆游、辛弃疾、李清照的诗文等诸多篇章都能倒背如流。特别喜欢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读了几遍即能成诵。夜深人静辗转反侧之时,常常默吟消烦,一会即能安然入睡。

好学的廖敬懿碰上博学的榆梁嫂子,真是干柴烈火,学习的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晚上只要散场早,就蹁到榆梁嫂子家学上半个时辰。老师热心,学生虚心,不耻下问,积少成多,廖敬懿自己都感到厚重起来。那时候,村里议论田屹耘的婚事,许多社员夸她是好样的,对贫下中农感情深。也有人叫曾垛写篇稿子好好表扬表扬,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听见喇叭里广播。一天县广播站来了一位记者,一来就找曾垛。办公室没有,生产队、技术队都没有,谁也不知道曾垛忙什么去了。记者只好从采访田屹耘开始,还找了一些干部、知青和贫下中农召开座谈会,临走时曾垛也没有露面。

“这是躲起来了。”榆梁嫂子说。

“没想到曾垛这么有骨气,他可是最爱写稿子的。”廖敬懿说。

“一个正常的人,谁赞成她嫁给一个跛子?即使三代打光棍也不能嫁啊。你嫁的是人还是贫雇农?贫雇农打光棍的多了去了,你能给他们都解决困难吗?想想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唉,教人心痛。”

“座谈会马瑜也参加了,眼圈红红的,低头不语。县里的记者听说他跟田屹耘曾经有过那层关系,非常感兴趣,问马瑜有何感想。马瑜开始不哼声,只是埋头吃烟,记者连问三遍,马瑜连连摇头,摇着摇着就抽泣开了……”

“唉!……”马瑜哭咧咧地说:“没想到她、她……教谁,谁也做不到啊!”

屋里寂静无声。三抽桌上的座钟滴答滴答声响得刺耳。过了一会,榆梁嫂子说:“咱们得帮他越过这个坎儿……”

这天队里散场后,廖敬懿又来到榆梁嫂子家。炕桌已经摆好,上面有书有笔有本子,还多出一套,三套。廖敬懿知道马瑜要来,就没上炕,站在炕前跟榆梁嫂子寒暄。炕头手箱子上有本小说《创业史》,廖敬懿拿起来翻看。榆梁嫂子说:“刚才我看了看,有段话非常有意思。你翻到275页……”廖敬懿刚刚翻到,榆梁嫂子就背诵起来:    “……几千年受压迫、受剥削,劳动最重,生活最苦,这就造成他们革命的一面。……小农小户小光景,几千年的小农经济生活,又造成了他们落后的一面:自私,保守,散漫,不习惯组织和纪律……等等。所以,毛主席在1949年,一解放就警告我们:教育农民是严重的任务。”

廖敬懿敬佩地注视着榆梁嫂子,她竟然一字不错地背了下来。她说:“柳青说得对啊。有的贫下中农的阶级觉悟并不是那么高。我亲耳听他们说:过去给地主家扎觅汉(打长工),每逢过年过节都有赏钱,八月十五还吃干黄的米煎饼哩。”

榆梁嫂子说:“他们的话应该是可信的,也反映了对当代的心声,就是对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有着更高的憧憬和实际的追求。” 话音刚落,马瑜来了。先是敲了几下虚掩的街门,然后推开走进来。一进院子东张西望满脸新奇,被迎出屋的榆梁嫂子和廖敬懿请上炕头。马瑜不说话,低头喝递过来的热茶。廖敬懿说:

“马瑜你这样不行,不要糟蹋自己。是你的,谁也抢不去;不是你的,你争也争不来。”

“敬懿说得对,哪能整天伤心。人各有志,只能随她了。”榆梁嫂子说。

“屹耘姐优秀是优秀,咱们谁也比不了。但是,我觉得她也有缺点,总感到她少了点什么……”

马瑜放下茶碗,一眨不眨地看着廖敬懿,渴望她说下去。榆梁嫂子接过来说:

“我也这样想,晚上睡不着觉就考虑,屹耘到底怎么了?虽然她的行为非常感人,但是,是不是有失常理?为什么不跟常人一样行事?问题的根源在哪里?……考虑来考虑去,还是从你们下来接受再教育打开了缺口。我想,你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行使再教育者是贫下中农。无疑,贫下中农的称号迷惑了你们,成了照耀你们前进的唯一明灯。他们这个整体在你们的心目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威望,他们就是真理,他们就是未来,他们就是希望。”榆梁嫂子说到这里顿了顿,扫视着他们沉思的脸堂,好像征求他们的意见。“这都没有错,或者说大体上都是对的。错就错在田屹耘只盯住了一点,只盯住了贫下中农这个整体,没有看到程收秋这个个体,让整体代替了个体。实质上,田屹耘无比热爱的是贫下中农,她嫁给的也是贫下中农这个整体,而不是某个人。或者说,在她的深层意识里,嫁给程收秋,就等于嫁给了整个贫下中农。”

两个人一齐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廖敬懿说:“榆梁嫂子说得太对了,我也朝这个方向想过,就是找不对原因,你一下子让我开了窍。说实话,这些年我们都一心想做驯服工具,忘记了自己这个个体,共性抹煞了个体。静下心来细想想,有些方面放弃了个性,其实就是给自己挖坑,给自己制造坎坷。”

马瑜又端起茶杯。榆梁嫂子深知,思想上的弯道需要时间来修正,就转移了话题:  “咱村从去年开始,落实上级部署粮食产量上《纲要》,力争过黄河。上年咱村亩产是多少,503斤!”

“总算上《纲要》了。”廖敬懿笑笑。  “可是,从来不算粮食的地瓜根蔓,却不许去掉,都算到总产里分到了各家各户。有的队不这么干,你们还记得大队革委主任在社员大会上大光其火吧?”两个人点点头,“多么可怜啊,全村1000多口人,几百个劳动力,耕种不到2000亩土地,才这么个收成。咱们地底下那个国家,你们知道他们的劳动生产率是多少吗?”

马瑜和廖敬懿显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个国家,随便谈论那个国家当时可是大忌。目光像电光射过去,充满了惊愕和疑问。榆梁嫂子笑道: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的消息是可靠的,决不会给它涂脂抹粉。据可靠消息,他们一个10万亩的农场,只有40多个农业工人……”

“啊啊 ,咱们一个生产队也不止40个整劳力啊,才耕种多少土地,才300多亩吧?”廖敬懿无比惊讶。

“真是天上地下啊,而且产量还高呢,亩产近千斤。人家凭什么?凭文化知识,凭科学技术,早就实现了电气化、机械化、水利化、良种化。看看咱们是什么耕作水平,凭着传统、笨重、落后的生产方式去赶超美、英吗?……所以,叫我看,知识青年到农村来,两个方面都要兼顾到,接受再教育和有所作为。接受再教育容易做到,虽然这是个长期的过程,只要咱们人在农村,咱们每天就都在改变,都在向贫下中农靠拢。不管思想感情上,还是勤劳、节俭和纯朴的优良传统上,都在耳濡目染中改变着自己。可是,有所作为就很难,我们凭什么有所作为?我们有能力作为吗?……我挺佩服王祥河的,他把粉碎机经过简单的技术改造,变成了脱粒机,给生产队解决了多大的问题啊,真的,很不简单。”

两个人陷入沉思。马瑜的手不知何时摁在了课本上,目光也落在课本上,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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