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河冷笑一声:“糊弄谁?我们不是3岁的小孩,两眼还看得清。如果你爸像姚志农爸爸那样有本事,早把你调回原籍,曲线救国去了。”
田屹耘:“你!……”
曾垛则半信半疑:“屹耘,千万不要走极端啊,全组9个人,加起来也没有你的前途光明。我们以后,还等着你拉一把呢。”
马瑜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僵在那里。田屹耘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啊。
果然,过了几天吃早饭时,田屹耘郑重宣布:“同学们,从城里回来我一直在担心,柳香菊变了心怎么办?前几天去了一趟前旺院,果然变了。我不怪她,教谁摊上这事也会变的。可怜的是程收秋这样的好人,三代光棍,爷爷捡了爹,爹在逃荒路上捡了他和他娘,解放前后两个继父和亲娘先后都死了。他吃百家饭长大,在集体的爱护教育下,成长为优秀的公社社员。能因为抢救集体的财产加重残疾而打一辈子光棍吗?不能,绝对不能。我宣布,我要嫁给他。现在,帮助他工作,照顾他生活;到老了,不能动了,养他老,服侍他到走!”
大伙瞪大了眼睛,像聆听天外之音。王祥河说:“你、你耍什么膘?”
曾垛说:“开个玩笑可以,当真就不好了。”
鹿萱姣说:“别想起一出是一出,伯父伯母不会同意的。”
田屹耘说:“现在婚姻自由,都什么年代了,还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再说,我坚信他们会高举双手支持的。”
曾垛说:“这是人生大事,不是儿戏,千万不能心血来潮。你了解程收秋吗?你知道他的性格吗?你适应农民的生活习惯吗?他无父无母,将来有了孩子谁给你们照看?没人照看你怎么参加集体活动?再说,你甘心做一个农村家庭妇女吗?”
廖敬懿说:“真的,这都是躲不过去的实际问题,屹耘姐,咱不能不考虑啊。”
鹿萱姣说:“农民基本上不洗脚不刷牙,特别是农忙时;有的擦屁股常年用土坷垃……”
田屹耘斩钉截铁地说:“这些,我都认真考虑过了。接受贫中中农再教育,需要改造的是我们自己。生活小节上可以互相帮助,我想,会逐步习惯的。”
“田屹耘,一杆子走到黑你!”
鹿萱姣一急,千言万语梗在喉头,转身跑出去。
一言不发的马瑜神志恍惚,摇摇晃晃扑到炕上,扯开被子蒙上头,呼哧呼哧喘粗气。他恨自己,那么粗俗,那么流氓,一个高贵的女孩子,是你随便动的吗?你看,田屹耘生气了,厌弃你了。如果谨慎些,她会离你而去吗?再怎么说,她是爱你的。论条件,除了家庭出身不咋地,哪条不是出类拔萃?完了,现在全完了。再一想,不对呀,当时她并没有怎么样,没有恼怒,没有骂你,也没有不理你……也许,她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你……
想来想去,又怪自己没有主动征求她的意见,多给自己指出缺点错误。还怪田屹耘对自己要求不严,放任自流,以致没有向贫下中农看齐,生活上还是那么城市化,小资产阶级生活习气比较严重。屹耘,我向你保证,不管多么大的错误,我都会认真改正。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绝不会被错误打倒的。
第二天黄昏从坡里回来,知青们发现马瑜不像原来的马瑜了。脚上的塑料凉鞋,变成农民手工做的废旧轮胎五指漏“踢倒山“;八成新的蓝制裤,变成土布免裆补丁黑肥裤;上衣更简陋,铁灰的确良衬衣变成一条汗渍麻花的白披布,肩上一搭,遮体的是它,擦汗的是它,歇番儿随地一铺,在上面休息的也是它。不用说,这都是与队里的社员交换来的。那条白披布多日没有清洗过,一股酸馊味刺激得知青们喷嚏连连,鹿萱姣、廖敬懿等几位要好的女生连忙扭头回避,逃之夭夭。
除此之外,马瑜还有一变——话比以前多了。以前在饭桌上,马瑜不声不响,拿筷递碗只管当好服务员。现在,除了当好服务员,还加上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话。比如:“端好您,碗烫。”“筷子接住,你看你的手,没洗吧?”开口吃饭,话就更多了:今天干了什么活,在哪里干,干活的趣事……一一进行叙说,有时不动声色地添加一些渲染,比如小车装得满,晚上派活队长特别给予表扬;挑水扛旱,肩上一担,手里一桶,行走如飞,一个顶一个半……田屹耘露出赞赏的目光;大伙更多的是惊讶。吃饭时唧唧喳喳,那是刚插队时的情景。现在,经过两年多的锻炼,似乎话已说尽。马瑜恰恰相反,天天亢奋无比,饭桌成了他一个人表演的舞台。田屹耘曾经指出过他情绪上的问题,缺乏青年人的朝气。从今往后要跟过去彻底决裂,豪情满怀,斗志昂扬,充分体现出经过文化大革命锻炼的青年一代饱满向上的精神状态。
马瑜整宿睡不好觉,经过反复思考,终于做出有生以来第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定。心里一遍一遍地下着决心,一遍一遍地鼓舞着自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这天收工后,马瑜先去副业大院买了一些热乎乎的红烧肉,又去小社买了瓶高粱大麯和金鹿香烟。吃饭时,开天辟地给自己斟上了二两高粱烧,叼上一颗香烟。高粱烧呛得他嗓子痛,香烟熏得他眼泪流。两个人看他受罪的样儿,纷纷劝他少喝少吃。马瑜当成耳旁风,酒照喝,烟照吃,还大口吃肉,就是一言不发。吃完,咕咚咕咚喝了两碗馏锅水,拍拍屁股出了大院。曾垛和王祥河以为他去了茅房,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开始怀疑:“这家伙这泡屎尿真够费事的……”说着,两个人来到大门外面看究竟,茅房里哪有马瑜的影儿。
马瑜出了院子,顺着村街摇摇晃晃向西而去。走进西山刺槐林,先尿了一泡,边尿边往通向技术队的路上瞅,没有人影。田屹耘还在帮程收秋照料牲口,拾掇场院,打扫库房,活多了去了,每晚收工总是晚半个时辰。马瑜依树而坐,点上烟,吧嗒吧嗒吃一阵。他吃烟还没上瘾,剩下一多半就掐灭烟头弹出去。站起来再看看远处,还无人影,重新坐下点烟,吧嗒吧嗒吃几口,又弹出去,烟头在地上迸出一串火星,闪烁着橘红色光点不动了。马瑜竖起耳朵倾听,还是没有动静。马瑜点上第三颗,不吃只看,看橘红烟头一丝丝蚕食烟卷。烟卷一点点变短,变短……马瑜的目光变模糊,头脑变混沌,橘红变成一抹黑……
“谁?”路那边响起喝问。
“是我屹耘,没听出来吗?马瑜啊。”马瑜一个箭步跑出去,抓住田屹耘的手。“屹耘,你怎么才往回走啊。你看多晚了,程收秋没欺负你吧?我不放心,我真的一点不放心。我知道男人那些肮脏思想。男人不是好东西,见了女孩就想沾便宜。程收秋真的没有沾你的便宜吧屹耘?他胆敢沾你的便宜你告诉我,我是不会饶他的。”
马瑜边说边把她往刺槐林里拉。田屹耘本能地抗拒了一下,就趔趔趄趄随着走进槐林深处。马瑜松开一只手,抬脚让她看脚上穿的“踢倒山”:
“屹耘你看,你看我穿在脚上多好看,结实着呢。以前穿塑料凉鞋,你知道一双能买几双这样的吗?……3双!我的天,整整3双啊,这是多么大的浪费。一双踢倒山顶3双塑料凉鞋穿,一双塑料凉鞋能买3双踢倒山,这是多么大的节省!如果不是下乡插队接受了再教育,在城市里怎么能获得这样大的专业知识?仅从这方面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多么重要,扎根农村一辈子是多么应该啊。屹耘,我早就打好谱了,这辈子永远不离开农村,永远在这里扎根,不把一穷二白的旧山河彻底变个样,我们哪有脸离开农村?屹耘,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田屹耘惊讶地瞪大眼睛,不认识似的盯着他的脸,一时没弄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劲地满脸带笑猛点头。
“屹耘你再看我穿的这条裤子,大粗布免裆裤,穿在身上别提有多么舒服,真的,没有那么舒服的。你再看我的上衣,简简单单一块长条白粗布,又风凉又省事。现在这个热乎乎的天,穿它太好了。你说它有多少好处吧,你都猜不到,只有我们推小车的青壮才知道它有多贴心。”马瑜把披布脱下来,抖了抖,往肩上一披,“你看屹耘,把它这样披上肩,哈哈,遮住了脖子,盖住了脊梁,挡住了胳膊,再毒的太阳都干瞪眼,晒不着我们啊,晒不黑我们啊,你说它是不是干瞪眼?我们把车袢往肩上一搭,个个推起车来像小老虎。推车多出点汗怕什么?我们不怕,我们有披布啊。我们一只手扶车把,另一只手撩起它往脸上一抹,汗水就没有了,你说神奇不神奇?推车推累了,把头喊一声歇番儿啦,我们就随便什么地方把它往地上一铺,嘿,就能躺在上面眯一会,身上不脏不痒不硌人,多好啊。田野上的小风吹着,像一双小手在你脸上拂来拂去,还有比它更惬意的吗?“
马瑜见田屹耘不说话只是笑,就知道她被自己迷住了,她被自己打动了。田屹耘是爱自己的。她怎么能不爱自己呢?她怎么会不爱自己呢?自己有多优秀她最清楚,田屹耘喜欢优秀的男子汉。如果自己不是优秀的男子汉,她能让你扶着手从广播台上跳下来吗?她能一头扎进你的怀里让你零距离接触吗?当你的手指无意之中触摸到她的敏感部位,她会面带笑容毫不理会吗?不能,绝对不能。特别是像田屹耘这样金枝玉叶的女孩,田屹耘这样顶顶革命、纯而又纯的女孩,怎么能随便让一个男孩近身呢?
越想,马瑜的胆子越大;越想,马瑜的感情越炙热。马瑜不由得紧紧抓住田屹耘的手,激动的泪水唰地一下流出来,哆哆嗦嗦说出心中最重要的一句话:
“屹耘……我爱、爱你;我爱你,屹耘。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的爱你!”
田屹耘的手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从那只大手里抽出来,往后退了一步,转身便走。马瑜追上去,从后面抱住她的肩:
“屹耘,你不要走,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爱你有点自私,可是没有办法。谁叫你那么优秀呢,谁叫你那么受人尊敬呢。刚开始给你扶梯子,是为了向你学习,近距离接受你的影响,我会变得更进步,也许你会介绍我加人朝思暮想的共青团吧?后来跟你接触多了,我觉得你是一个那么容易接近的人,一个不会歧视我的人。你常常向我展露动人的笑容。于是,我就开始胡思乱想了。你就像长在我心头上的一块肉,生怕你有个闪失,生怕你突然从梯子上摔下来。你下到最后一格往下跳的时候,我的心总是揪得紧紧的。终于,我有机会扶你一把了。当你的手被我的手紧紧抓住时,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我的心倏地抖成一团,我浑身发冷,脸色苍白,我激动得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心里还有些害怕,害怕得罪了你……屹耘,非常庆幸你是那么大度,你没有责备我,你依然向我展露出动人的笑容。我的心都醉了,我想蹦个高,我想把你紧紧搂抱在怀里。屹耘,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把你搂进怀里了。那些日子我睡不好觉,晚上我都在浮想联翩。我失眠了。睁开眼是你,闭上眼还是你。我天天盼你去爬广播台,你的声音是那么好听,那么响亮,全村角角落落都能听得清。你往广播台上爬的动作是那么好看,一步一步那么坚定有力,像走向战场的战士。你下广播台又是另一种丰姿,脸上充满胜利的喜悦,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屹耘,你真是我心中的女神。屹耘,那天……那天你是有意的吧?下台时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我激动极了,一下子就把你抱住了。我嗅到了你身体上迷人的清香,我从来没有嗅过的味道。你滚烫的躯体一下子把我温暖了。那天虽然有点寒气逼人,我一点都没感到冷。屹耘,还有你从城里回来的那一天,那天你步行那么远的路赶回来,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我真的心疼极了。我知道你很累,再轻快的行李也会压断腰的,我想也没想,上去给你卸书包……”
“马瑜!”田屹耘轻轻叫了一声,蓦地把他抱住了,抱得紧紧的,把马瑜强壮的身体拼命往自己怀里搂,她想让他搂抱得喘不过气来……
起初,田屹耘想马上离开。她从他满嘴酒气和烟草味中感觉到他的异常,但被那只大手紧紧抓住无法脱身,不想听也得听完他的诉说。刚开始,她故作听得津津有味,其实根本没有听进去。老生长谈,都见到了嘛。可是,当马瑜敞开心扉,向她激情倾诉时,她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她被彻底震撼了。她没有想到,自己身边竟然活跃着一颗如此火热的心脏,一腔如此炙热的深情。以前,在田屹耘眼里,马瑜无非是个要求进步、要求入团的进步青年而已,至于谈情说爱谁敢啊。没想到马瑜就敢,而且丝毫没有色情,没有下流,是那么光明正大,那么感人肺腑。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热流,汹涌澎湃,不可遏制。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这个高大健壮的躯体,嘴里轻声叫道:“马瑜,抱紧我,抱紧我……”
马瑜幸福极了,胳膊从来没有这样有力,把朝思暮想的躯体整个儿搂进怀里。他抚摸她的额头,抚摸她的黑发,拼命嗅着从浓密的黑发里散发出来的清香。他用下巴在黑发上轻轻摩裟,极尽温柔,满含深情。他吻她饱满的额头,吻她小巧的鼻尖和她的香腮。到了小嘴那里,他没有犹豫,一下子就整个的包含到了自己的嘴里。他让舌尖奋力钻探着紧闭的香唇,他想撬开它,让舌尖小蛇一样游走于湿热柔软的地带,与等待在里面的小蛇交颈缠绵。但是,他失败了,那扇禁闭的门久攻不下。怀里的田屹耘还是微闭双目,像熟睡的婴孩。圆硕的颈项润泽光滑,美丽的弧线向衣领下面隐去。马瑜搂着腰肢的那只手开始上行,像波涛浪谷中的橡皮艇,温柔缓慢地向高地发起攻击。另一只手,则在领口处解开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啊,那片双峰连缀的丘壑仅仅显露出冰山一角,马瑜的眼睛像被亮光刺了一下,突然头晕目眩,随之蒲扇似的大手覆盖上去……田屹耘突然清醒过来。她蓦地推开马瑜的手,挣脱开搂抱的胸膛:
“马瑜,别,别这样……”
“屹耘,为什么?我们都20多岁了啊,我们不是小孩子……”马瑜看着她,喃喃地说:“屹耘,我们应该,应该听从心灵的召唤……”
“不不,马瑜,我们不能光想到自己,什么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把自己放在前面。你想过吗马瑜,如果我们……那程收秋怎么办?他会一辈子娶不上老婆的。多么好的一个人,却三代光棍;多么好的贫下中农,多么优秀的公社社员,却要打一辈子光棍,我们能无动于衷吗?”田屹耘越说越激动,又恢复了往常的姿态,声音坚定而响亮。“马瑜,我们要学会舍弃。在远大的理想和为之奋斗终生的宏伟目标面前,我们自己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马瑜震惊了。他没有想到田屹耘竟然说出这么一番匪夷所思的话,真是闻所未闻。多么无私,多么革命,多么惊世骇俗。马瑜大张着嘴,冰雕似的看着田屹耘。她嫣然一笑,转身走出几步,又跑回来在马瑜苍白的脸颊上,一面留下了一个响亮的吻……
过了一会,马瑜才反应过来,伸手摸了一下脸颊上那两个湿润的空心圆,突然涌起汹涌的哀伤:屹耘这是在向你宣示啊,印在上面的口印,分明是一个拜拜的句号!
马瑜双腿一软,身子顺着树干塌了下去……
走进知青院,男女住屋的窗棂依然灯光闪烁,议论之声不绝。有着漂亮的话剧演员般嘹亮嗓音的鹿萱姣的声音传来:
“屹耘,你太自私了,白白浪费了这么稀缺的指标。早跟我们说呀,这些人谁不能帮你解决困难啊。”
“就是就是,萱姣说的对,我们都能帮你呢。”说着,王祥河一阵嘻嘻笑。“屹耘姐,下年再有指标给我,我可早挂号了啊。”
田屹耘的声音:“等着吧你们,偷看我的来信,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女生们七嘴八舌,一片唧唧喳喳。马瑜纳闷,搞不清是啥事,闷闷地走进来。王祥河走出西屋,说:“马瑜,你可回来了。我不是说你,死了猴子砸了锣吧,别净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美梦了。”
马瑜脚不洗,脸不擦,挤挤巴巴往被窝里钻,王祥河一把掀开被子:“洗脚去,革命不革命不在一双臭脚上。人家田屹耘早就打好谱气嫁农民了,老爸给她搞来指标上大学都不去,你想想这是多大的决心吧。”
马瑜一改往日的温顺,翻身将王祥河压在腚底,往屁股上啪啪啪一阵猛捶。他嘴唇颤抖,脸紫得吓人,王祥河一声也不敢哼,揉着腚锤子直“哎哟”。曾垛不好说什么,到都平静下来,才接着王祥河的话茬说: “真是太可惜了。虽然养父是老革命,但是靠边站了,已经无权无势,弄个戴帽指标,也得求爷爷告奶奶吧?人家硬是说不去就不去了。田屹耘留下不走,这是陪咱们呢,咱就老老实实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