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河朝桌上嘣嘣敲了两下,喊道:“走了,都走了。”曾垛揉揉眼跟在后面走出教室。
他怎么也不相信鹿萱姣真的会到农村去。他觉得全班任何女生都可以报名,就是她不能。原因很多,除了家庭的富足、生活的优越、本人的艺术气质和貌美如花之外,好像她不是那种特别能吃苦的女孩,骄娇二气比任何女生都多。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像马瑜那样特别追求进步,连装装样子都不会。她是一个各方面表现太平常不过的女生。除了她的美貌和会演个小话剧什么的,好像再无所长。可是她偏偏报了名,她和田屹耘走在了全班同学的前面,走在了全校同学的前面,给曾垛心灵上带来的冲击简直无法形容。心里反复思考:鹿萱姣敢到农村插队,你,堂堂一个男子汉不敢去吗?农村再艰苦,只要鹿萱姣在,还叫苦吗?……他的人生由此开始拐弯,身上的诗人气质膨胀起来。他突然心血来潮,豪情满怀,在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大男子当以天下为己任,怎能在城市里贪图安逸和享受。由此联想到许多英模人物——雷锋、王杰、欧阳海……如果他们在世,面对上山下乡运动,会像你这样只考虑自己,只考虑家庭,只遵守母亲的教诲,信守母亲的承诺吗?
曾垛激动极了,下楼梯时脑海里蓦地涌出四句诗:
革命岂能做井蛙,
志士理想在天涯。
天涯海角干革命,
五湖四海都是家。
一楼门厅里聚集了许多学生,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一齐把目光聚焦在左侧墙壁的光荣榜上。刚刚挂上的两朵大红花,垂下的红缎带上写着金色的名字。此刻,普普通通的名字如着了魔法,在同学们心中掀起阵阵波涛。有的沉默不语,有的睁大惊愕的眼睛,许多同学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曾垛盯着那条红缎带,上面“鹿萱姣”三个字突然团团旋转起来,旋转成经常在心头浮现的笑脸。那张脸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笑得曾垛心里更加明朗,坚定。
路上,王祥河不住嘴地骂那两个“傻瓜“。他说那两个傻瓜为什么报名?还不是为了出风头吗?她们真的去下乡吗?我看未必。曾垛似在听,也像不是在听。他的嘴角明显往上翘起,心情温馨又平静。王祥河突然意识到,曾垛的心理可能发生了变化,就问他,曾垛矢口否认。他不想让王祥河老来得子的父母为独子焦心。毕竟,到农村插队,不是去享福,谁知道要经受多大的艰难困苦呢。再说,两位老人已年过半百,身边总得有人照应吧?
曾垛算了一笔账:父亲、继母、二哥3人上班,每月工资收入满打满算140元;自己和妹妹吃闲饭,人均不到30元。如果自己去插队,生活水平会有明显提高。自己提出上山下乡,应该不会遇到多大的阻力。
正如所估计的那样,全家人听了曾垛的打算,没有人说什么。父亲犹豫了一下,把目光投向继母。继母过门大半年,统揽了家政大权,大主意一向由她来拿。继母淡淡地笑了笑,看看父亲,又看看曾垛,正要开口,二哥说话了:
“我说你膘不膘?凭着大城市不住,偏要到农村去受罪?我没听说有谁愿意去上山下乡,竟然你想去,真是鬼迷心窍了。当然,你实在要去,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农村非常非常艰苦这是真的。再说,我们好不容易从山沟沟来到城市,现在再回到农村去,再走回头路,你吃饱了撑得你!”
二哥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变了调。曾垛噌地站起来,口若悬河地开始了一场演说:先说下乡锻炼无比重要,再说自己下乡无比正确,又说农村艰苦正需要有志青年去改变,如果都不去,农村一穷二白的面貌什么时候是个头。最后,把雷锋、王杰、欧阳海等英模人物抬出来,义正词严地提高了声音: “如果英雄先烈们面对上山下乡运动,他们会怎么想怎样做?他们会因为农村落后贫穷,就躲在城市里享清福吗?”
二哥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少唱高调,大主意你自己拿吧,往后受罪享福谁也代替不了你。”
这时候继母不失时机地开口说话了:“曾垛,你爸和我支持你。”
二哥一听,脸堂变得又红又紫,饭碗啪地往桌上一扔,走了。继母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说:
“在这个家里,按说我最没有发言权,但是今天我被你的雄心壮志感动了。如果我能年轻30岁,我也会下乡插队去,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继母不愧是读过初中的新女性,话说得漂亮,思想也满跟趟。笑着又对父亲说:“老头儿,曾垛下了乡,咱们也要紧紧裤腰带,每月节省5元钱给曾垛寄去,买点日用品和零食点心什么的补补,不能太苦了孩子。”
继母一席话,说得曾垛心里热乎乎的,去南益冈的路上,心情仍不能平静。南益冈是继母婚前的居所,一所中间隔成前后两小间的居室,每晚哥俩在里间睡一张双人床。曾垛开了门,门帘缝隙透出灯光。二哥没去上班?曾垛一愣。他依在床头,没看新借来的小说,一支接一支吃烟,烟灰缸里积了一堆烟蒂,满屋刺鼻的尼古丁味。曾垛咳嗽了一声,挂起帘子。
闷声闷气钻进被窝,拉拉被子掩上脸。两个人打通腿儿,二哥咳了一声,说:“你看叫你弄的,连班都没去上。”曾垛欲开口反击,二哥接着说:
“我知道说不服你,你去吧,我举双手赞成。哪天走说一声,我去送你。”停了片刻,又说:“以后我去农村看你,不用带什么礼物,把节省下来的地瓜干给你带去就行了,保管你高兴。”
曾垛又往上拉了拉被子,连脑袋也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去农村的头一天晚上,二哥提前下了中班,给曾垛带来《欧阳海之歌》、《红旗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几本小说,还把冬天围的长线围巾从箱子里找出来叠了叠,塞进曾垛的行李箱。
“这个用不着。”曾垛坚决不收。
二哥硬塞进去:“听我的没错,农村冷。”
几部小说是曾垛所喜欢的,一本一本翻了一下装进柳包箱。每本扉页上盖着厂图书室的长方形蓝图章,二哥一向没有还书的习惯。还有两本《收获》,五六本《人民文学》杂志,都是二哥早些时候从厂里借来的,曾垛看了印象深刻,也一同收进箱子。 第二天一早,二哥把他送到区委大院,走时抢先把行李卷夹进臂窝,另一只手去提柳包箱,被曾垛夺在手里,一路上无话。大院里停着两辆长途客车,已有许多知青往车顶上递行李。二哥点上烟,看着忙碌的人群说:“不急,肯定都有座。”曾垛点点头,心里热乎乎的。早饭少有的丰盛:米粥,馒头,肉丝炒咸疙瘩丝,还煮了两个鸡蛋让曾垛带上,都是父亲早起操办的。
二哥看一眼曾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坏了,我得走,主任今天叫早去。”曾垛说:“你走吧,我自己能行。”刚说完,马瑜从车顶上露出身子说:
“老曾,听声音是你,把行李给我。” “你来的好早。”曾垛把行李卷和柳包箱递上去。
“早什么?人家田屹耘她们早来了。”
上了车,果然看见田屹耘和鹿萱姣坐在前排,跟车外面的亲友交谈。曾垛和马瑜走到后面坐下。所有的车窗都拉开了,所有的车窗都挤满了脑袋,送行的亲友说着说不完的贴心话。
汽车在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中启动了,欢笑的声浪中出现了不和谐音。先是一个学童小子喊“姐姐”,接着一个小妞喊“哥哥”,一声声抽泣来自垂暮的老年人。车厢里突然死一般沉寂,谁也不再出声,静静地看着车窗外面。几个亲人跟着车跑,一遍遍嘱咐说了多少遍的话:
“来信啊!”
“晚上盖好被子!”
“不要喝凉水!”
……
曾垛心里揪得紧紧的,目光搜索着窗外。王祥河没有来,他被父母囚禁起来了。要不是不自由,他一定会出现在现场。这个让人恨又让人喜欢的小瘦子,从来都是跟班似的不离自己左右。也许,从此难以相见了。这次全校有八名同学下乡插队,其中跟曾垛一班的有鹿萱姣、马瑜、辛玲玲4人。再见了王祥河,再见了我的初中时代!
汽车拐弯了。拐角有个人站在公交站牌下朝车上招手,突然被手指夹着的香烟灼了一下,烟蒂甩在地上。曾垛趴在窗口喊:“二哥你上班去吧,别迟到。”
二哥没说话,一个劲儿挥手。曾垛眼前一片模糊……
汽车走到市里,与其他区集成一起,浩荡向县城进发。年轻人的心情变化就是快,刚才还缠绵在忧伤中,车一出岛城,田野上呈现出绿毯似的麦田,路两边摇曳着多姿的杨柳,还有鸟雀的啼鸣和轻捷的身影,立刻驱走了低落的情绪。
曾垛的目光不时地朝前面扫去,肆无忌惮地落在鹿萱姣的齐肩短辫上。同座的马瑜,别看人高马大,是学校篮球队队长,却喜欢斜着眼看人,与人谈话时也持斜视姿势,一个总是羞怯的大男孩。此刻,他偶尔抬头看看前面,大部分时间都在搓弄出汗的大手。如果王祥河坐在身边,曾垛绝对不敢如此放肆地观察前面。这家伙像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最隐秘的心事也休想瞒过他。
田屹耘站起来,前后看了看说:“同学们,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下乡知识青年了,咱们一起唱个歌吧!”大伙儿鼓起掌来,就起了个头,车厢里响起朝气蓬勃的歌声:
迎着春风,迎着阳光,
跨山涉水到边疆。
伟大祖国,天高地广,
中华儿女志在四方。
哪里有荒原,
就让哪里献出棉粮;
哪里有高山,
就让哪里献出宝藏……
汽车屁股卷起大股沙尘。车到县城,大风把天和地刮得黄澄澄的。枯萎的断枝草屑满地乱滚,有的随着风势扶摇飞扬到空中,曾垛的好心情一下子暗淡下来。他喜欢明媚的阳光,晴朗的天空,和煦的微风,大风把天和地刮得这样乱糟糟,在岛城极为少见。现在是阳历四月末,正是岛城风和日丽之时,他不记得有这样天昏地暗的天气。
县城里有几条窄巴巴的土街,站满敲锣打鼓夹道欢迎的人群,他们的衣服、帽子和围巾上落满黄尘。大风一直刮到天黑,在县政府小礼堂吃饭和联欢。先是小学生献词,一些短小活泼的节目轮番上场。知青们也表演了一些,田屹耘一个人的表演唱《小扁担,三尺三》,盈得热烈的掌声。都推鹿萱姣也来一个,就上台唱了一首语录歌《共产党人好比种子》,唱完掌声又起,一齐大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鹿萱姣又唱《红军不怕远征难》。唱完,不顾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匆忙鞠躬下台,在数百双目光的注视下,一路小跑到田屹耘身边,浑身喘得厉害。这一切,都被曾垛收进热辣辣的目光里。
小礼堂可能久已废置不用,座椅全部撤掉了,联欢结束后席地而卧,度过了下乡第一个难忘的夜晚。
第二天艳阳高照,吃过早饭,知青们兵分数路,被几辆大“解放”送到各个公社驻地。曾垛等30多名知青划分成3个小组,安置在北乡公社的3个村庄。郑格庄派来一辆插满彩旗的骡车,一辆驴车,候在公社大院外面。另外两个村来的大车没插彩旗,被公社知青办主任刺挠了一顿。知青办主任就是在学校做动员报告的“山地瓜”。他们辩解领导没布置,“山地瓜“驳斥说:“郑格庄也没人布置,怎么郑伟业知道把大车打扮得像接新嫁娘?关键是态度问题,明白吗?” 曾垛一干知青吃过午饭——公社招待的大米干饭和韭菜炒鸡蛋、菠菜汤,走出大院看镇上的街景,听到“山地瓜“主任的话,心里颇感温暖。那辆插满彩旗的骡车阴凉处,站着一个小个子黄白面皮汉子,朝他说:“俺也是现生心,昨晚到队场看见这辆接完新媳妇的婚车挺大洋,就让金铢钩别卸旗,今天来接知青。没成想得到你的表扬,俺可沾大光了。”
说完,腮颊上露出俩酒窝,笑问走过来的曾垛:“青年,俺是郑格庄的,曾垛、田屹耘他们出来没有?”曾垛、田屹耘赶忙上前拉住手,互相作了介绍。行李装上驴车,叫知青们都上插满彩旗的骡车。还没上车的廖敬懿看看上面挺挤,说:“坐大车头晕,我坐驴车。”辛玲玲从大车上跳下来说:“我也头晕,我陪你坐驴车。”
郑伟业说:“坐得开,赶车的不坐,你俩坐前辕,正好一边坐一个。” 两个人坚持说头晕不敢坐,郑伟业只好作罢。
回村的路上大家兴高采烈,看见麦苗就说:“哎呀,好大一片韭菜!”同学们都哈哈大笑,这种自我调侃此刻非常逗人发笑。他们在岛城的学校坐落于城乡结合部,每天上学放学都能看见远处坡地上的庄稼。麦子黄了,都要放上几天假下乡帮助农民收麦子。农作物中最熟悉的就是麦子、玉米、高粱、豆子、地瓜。车队拐过一个岭坡,远远看见社屋、场院、猪圈和牲口棚,郑伟业说那就是暂住的技术队。技术队北边有大片犹如篦麻籽的植物,性子急的同学站起来喊:“篦麻籽,快看好大一片篦麻籽!”
曾垛心里疑惑:农村土地金贵,哪能舍得种这么大一片篦麻籽呢?但是他没有说出心中的疑问。如果真是篦麻籽,难堪的是自己。遇到拿不准的事,曾垛常常沉默不语,不做出头鸟是他的人生准则。
赶车的金铢钩嘿嘿笑道:“刚从东北回来那年,俺也以为是篦麻哩。棉花刚发出两三个芽,太像篦麻了。”国家遭遇自然灾害那些年,他去闯关东,回来正好赶上村里开始种棉花。郑伟业说:“快别说你啦,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说坐碗儿(昨晚)。我日姐,你还坐瓢茬子哩!”
同学们听懂了话里的机锋,都看着金铢钩笑。他俩一个车前赶车,一个车后押车,走在上沟下崖的乡间土路上,说说笑笑好不轻松。
曾垛想着心事,也有一搭无一搭地跟着傻笑。这样的时候很多,自己看准的事,却不敢说出口,曾垛为此恨自己不够开朗。但他更想要个好名声,一旦说错,丢不起人。他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随之而来的,他很清高,但不是瞧不起人的那种。他觉得人跟人都是一样的,不能谁比谁高,但就是不能低下自己高贵的头,为了某种目的而低声下气。对鹿萱姣,除了清高之外,竟然还有一丝惧怕,怕她的目光,怕跟她交谈。对任何女生都没有这种感觉,单单对鹿萱姣感到拘谨,不敢主动接近。偶尔跟她一块走,甚至看上一眼,都感到心慌脸热。现在坐在狭小的马车上,鹿萱姣就在对面一步之遥,曾垛身上的汗毛倒竖,感到很不自在。目光也不敢乱瞅,呆着一张脸,只在暗地里放飞梦想。想想怪可怜的,从小学到初中到下乡,至今没有跟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