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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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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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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三十五章

毛蛋听见王叔喊,蹦跳挣脱得越发厉害,并且下嘴咬了一口,揪起一撮嫩肉,痛得拴儿直甩手,凶狠地瞪了王祥河一眼,正好看见他和顾兰香勾腰搭背,还把一张臭嘴贴上去,顾兰香满脸桃红,不怒不怨甘心情愿。拴儿真是气炸了肺,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撒手闪进屋,突然眼前火光一闪,轰地一声响,铁锅里的火药爆炸了。房门咣当一声被气浪关闭,一道火光从里屋冲窗而出,屋顶西南角立刻掀开一个口子,挂在墙上的鞭炮和炕上的火药被点燃,一时间火光闪闪,鞭炮的噼啪之声震耳欲聋,屋里院里硝烟弥漫,在场的人咳嗽不止。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毛蛋直往顾兰香怀里钻,感到姑姑的两条腿如在筛糠。顾兰香说不出话,哆哆嗦嗦地搂住侄儿。

王祥河也被吓了一跳,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发愣,马上反应过来,一个弹跳冲到门前。房门被里面的气浪顶着,怎么也推不开。木工组门外有一截半搂粗的圆木,几个人吼一声抬起,才撞钟一样把门撞开。

王祥河和几个人冲进屋,拴儿趴在锅前地上,“哎哟哎哟”惨叫,听见有人进来,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快救小花……”王祥河头脑异常清醒,在这样的危机时刻,必须对最有希望的人先行施救。他不管拴儿身上蓝烟袅袅的火舌,一把抱起来冲到门外。顾兰香见王祥河抢先冲进去救人,赶快把敞篷里的水桶提过来,一瓢水兜头浇在喊叫打滚的拴儿身上,嘴里嘟嘟囔囔道:“都是你都是你,不好好炒药,活该……”

王祥河抓了把雪摁在冒烟的胸前和臂弯上,又要往里冲,被顾兰香拦住,指着雪地上一片呻吟的身影说:“都救出来了。”拴儿忍着痛抬起手指指屋里:“小花……小花……”王祥河一个箭步又冲进去。屋里硝烟滚滚,看不清人影,咬牙忍受着烈火的炙烤,快速在炕上、地上寻找。北墙根一个微弱的声音叫着“拴儿拴儿”,王祥河抱起来就往外冲。快要走到门口,一根燃烧的木檁兜头砸下来,王祥河踉跄了一步,身子一歪摔倒在地。身上忽地腾起火苗,头发也着了,手、脚、脸等各处裸露在外的皮肤,弥漫着残忍的油脂味。院里的人发现不对劲,立刻冲进去几个人……

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个个面目全非的躯体,泼在身上的水一会结成冰;痛苦的呻吟和亲人的哀嚎响彻院落。顾兰香跪在地上,傻了似的注视着眼前这个肿胀得像黑瓦盆,烧光了眉毛,头发焦枯,满脸乌黑的人,半天没有出声。突然,发自喉咙深处的一声惨叫喷薄而出,嚎啕震天,院里的人无不悲伤垂泪。哭着哭着,顾兰香自言自语道:“祥河,你听话,咱进屋去,雪地上冷哩,咱不在雪地上受罪……”有人过来帮她往屋里抬,她不理睬,紧紧地把王祥河抱在怀里,一使劲站起。没想到,王祥河的手背已成黏粘的肉糊,自己的手在上面一打滑,擦出一片白骨……

顾兰香啊地一声,晕厥过去……

曾垛向王祥河摆摆手,踏着积雪独自向镇上走去。凹凸不平的雪路不时地滑一下脚板,身子跟着趔蹶歪斜,不大一会身上就汗津津的了。昨天公布就工名单,不出所料果然有自己的名字 ,兴奋之余也有很大的不满足,就是名单上没有鹿萱姣。自己就工,鹿萱姣留在庄里有什么意思?他翻来覆去想怎么弥补这个不足,比如把名额让给鹿萱姣,自己留下。如果把原因跟郑伟业说清楚,他应该会同意。这样的话,鹿萱姣会感恩自己。她是一个爽快的人,应该会知恩图报。但是,不利的是,听说这次招工,安排去向主要是城里的企事业单位,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鹿萱姣这样的人才,难免不被人追。她能不能坚守得住还是个未知数,这是一;二是,这次招工之后还继续招不招?什么时候招?每年招还好说,如果隔上两三年再招,什么黄瓜菜也凉了……越想,越觉得这个名额不能让,让出去名额,很可能把深爱的人也让出去了。可是不让,自己怎么能忍心……

翻来覆去难定夺,何时进入梦乡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忽然就下定了决心:名额不让,自己就工,先占住城里这个位置,保证理想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不信鹿萱姣能飞进别人的怀抱里去。

……这场雪不算小,没到脚脖子,雪屑溅进鞋里,瞬间融化,冰凉冰凉的,他不得不经常停下来磕磕。抬头看看前面,到镇上还远;往常不觉得就到了,今天也许心情太急切的缘故。心里真的是很兴奋,没想到下乡不到3年,就进城参加工作。虽然分到什么单位还不清楚,工作累不累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再艰苦的工作,能比农村还艰苦吗?……曾垛脸上苦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害怕艰苦?应该说有点。全组除了田屹耘,谁不怕艰苦?谁不想到城里去工作?只有田屹耘除外。田屹耘好像不是生活在世间的人,而是天上下凡的仙。此类一闪念也会烦恼她吗?好像不会,她压根儿不会去想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对待就工和鹿萱姣这件事上,曾垛看到了自己的“小”。他在反思自己,在为并不怎么踏实的行为寻找借口,寻找妥当的理由来减轻自私、狭隘对鹿萱姣带来的歉意。

“萱姣,原谅我吧。为了你,为了你成为我最亲爱的人,不得不这样啊。”曾垛面对茫茫雪原小声说。

曾垛再次磕鞋时,看见小镇上光秃秃的杨树林已近在眼前。他一脚一脚跋涉的脚步顿觉轻松,又大又亮的眼睛望向前方。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境,脸上开始发烫,心里跳得厉害。“跑马”那样的事,怎么会出现鹿萱姣和廖敬懿的身影?他记得,蝴蝶先是变成廖敬懿,在前面飞,自己扑蝴蝶似的扑了上去,扑进怀里的却是鹿萱姣。他把她搂进怀里,还无耻地把臭哄哄的嘴贴上去……自己怎么变成这样?心里总是装满乌七八糟的东西,你可耻不可耻啊……

曾垛又在反思。他非常佩服焦裕禄严格要求自己的做法,经常检讨自己,纠正自己。曾垛的目标就是做个真正的好人。自己到底是好人还是不好的人?如果是好人,为什么心里总是想鹿萱姣,总想获得她的爱呢?这些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什么时候能不在脑海里出现呢?如果不是好人,为什么见到她就脸红,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田屹耘肯定是个好人,而且是被上级肯定和广为宣传的先进典型,全县、全地区、全省学习的榜样。她无比热爱贫下中农,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青春而献身并不般配的孤儿,为什么大部分知青并不赞成她的做法呢?王祥河是什么人?他是好人的话,为什么满嘴脏话,有时候不顾及别人,心里只有自己?他不是好人的话,为什么那么热爱自己的工作,用创造性的劳动改造成功脱粒机,为全村社员解决了不再吃霉面、交公粮难而犯愁的大难题……

曾垛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好人、坏人定义的复杂而大伤脑筋。他想,我们怎么啦?为什么是好人看不出之所以好,不好的人又看不出所谓的不好呢?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真正的好人,是不是就是王祥河那样的人,真实、自然、善良、有担当,而且,还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曾垛想得脑袋都大了,总也不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不远的前面,一只褐色野兔出现在白雪皑皑的麦地里,左一蹦右一蹦跳跃着寻找食物。看着它慢腾腾的蠢样儿,曾垛悄悄挨过去 ,不想那家伙一蹦老远,三蹦两蹦就没了影。曾垛纵身跃起,口喊:“冲啊!杀啊!”脚底一滑,摔了个仰巴叉,也不爬起,自顾躺在雪地上哈哈大笑……

进了公社大院,在办公室见到被村里人私下喊作“金铢钩“的民政助理,就是到学校做报告的那个年龄大、骨骼粗壮、浓眉深目的人。他本不姓金,因为长相太像赶大车的金铢钩,所以村人也把他叫作“金铢钩”。

“金铢钩”看见曾垛就笑了,露出镶着一颗金牙,其他牙齿均被焦油熏黑的笑容说:“欢迎欢迎,你们组还有谁被推荐上了?没有鹿萱姣吧?”曾垛认真作了回答,他说:“我看她就够呛,那么花里胡哨,贫下中农这关就过不了。听说田屹耘要命不就工?人家真是好样的,光说不中。”曾垛不想跟他多言语,上年秋里发生的一件事,让他至今心里不舒服。那是个下午,他正好在家把满是汗泥油臭的胶鞋刷了,往窗台上凉晒,鹿萱姣惊叫着从外面跑进来,一头钻进女舍插上门。“金铢钩“手夹香烟跟进院来,见了曾垛犹豫了一下,仍走到女舍门口,脸贴玻璃窗口往里面瞅。拍了几下门不开,往外走时呲牙对曾垛一笑说:“她说敢吃烟,让她吃,她反倒吓跑了。”曾垛没说什么,心里不悦。现在“金铢钩“表现出少有的热情,仍不能让他开心。“金铢钩”开完户口和介绍信,嘱他到粮管所去开粮食关系。曾垛转身离开时,“金铢钩”说了一句在曾垛听来十分有分量的话。他不像开玩笑地说:

“曾垛,到咱们公社粮管所来工作吧!”  曾垛一愣,想问清楚,嘴张了张,又闭上了。他笑了笑告辞。

走在镇街上,曾垛的心情再也不能平静。刚才“金铢钩”的话,无疑如一颗重磅炸弹在心头炸响。什么?这次招工去粮食部门?而且是公社粮管所?这这这……曾垛头上的天一下子黑了。如果真的分到公社,跟在农村有什么两样?还有多大的优势可言?无非一个吃国库粮,一个吃农村粮;一个拿工资,一个挣工分罢了。生活环境没有根本性的改善,还是农村,还是田野,还是周遭的大粪味。即使自己不计较,鹿萱姣能不计较吗?曾垛啊曾垛,现在你的事,不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考虑问题,而应该站在鹿萱姣的立场,鹿萱姣的利益,鹿萱姣的喜好,才是你考虑问题解决问题的基本出发点啊。

两条腿如在学校上体育课缚着沙袋负重跑,沉重而迟缓;两眼灰黑,神情恍惚,情绪低落到极点。在粮管所怎么开的粮食关系,怎么走出石垛子大门,怎么来到茫茫雪原上,一概记不清了。走到摔了仰巴叉的地方,头脑方才逐渐清醒……怎么办怎么办?你追随鹿萱姣来下乡插队,最终将会一无所获吗?

路过前旺院村前,农舍的土墙上写满伟人语录和标语口号。这些大字标语有一个特点,用的都是楷体,不像牛春庵老师有仿宋,有黑体,还有隶书。这位老师的楷书端庄潇洒,应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教师吧?也许,是像牛春庵那样挨整的老师?是不是也像牛老师那样,凭着一手好字,而得到了暂时的喘息和村人的尊敬呢?……曾垛突然有了信心:自己能写文章,会写通讯报道和广播稿,哪个单位不需要耍笔杆子的人呢? 想到此,留在城里工作的信心大增,不觉地加快了步伐。突然想起被褥还没有清洗呢,盖了将近3年,上面的油灰早已浸透肌理,红牡丹变成了黑牡丹,白里子变成灰里子。特别是被头一带,污垢结成了小疙瘩,进被窝时总感到凉渗渗的,臭油灰和尼古丁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曾垛是个要好的人,他可不想到新单位教人笑话。

曾垛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老高,回到家要抓紧,必须在晌饭之前,把被褥里表拆洗浸泡,午饭后搓洗干净,马上晾晒到墙头。土墙干燥吸水,夕阳下山前一准会干。干了之后请哪个来缝呢?男生不必说,女生也不见得有几人能拿得起针线。廖敬懿不会,两次拆洗被褥,都是请榆梁嫂子代劳。田屹耘也不会,第一次拆洗是鹿萱姣的手艺,粗针大线,歪七扭八,总算能铺能盖,用人的不嫌弃,干活的人美恣恣儿,皆大欢喜。第二次还是鹿萱姣,针线活大有起色,一针是一针,针脚细密,眯眼一瞅,通直一条线。特别是给田屹耘屁股上打的补丁,左边一个圆,右边一个圆,褪色的深蓝腚锤上像长出了两只眼睛,一走一眨巴眼。引得村里的光棍汉们逗程收秋:“怪不得你老婆看上了你,原来你老婆的眼珠子长在腚锤子上哩!”

曾垛想到需要请鹿萱姣,就有点泄气。如果是廖敬懿,当然好说;如果是田屹耘,连说也不用说,主动就干了。就是鹿萱姣,教人难接近,而偏偏自己又是那么爱她。她为什么单单对自己那么拘谨呢?对别人的热情哪怕拿出三分之一,也早就相交甚欢了。如果不请她,舍近求远去求村里的妇女,不是打她的脸吗?……怎么办怎么办?真是颇费周折,爬上西岭也没想出好办法。

站在岭顶,第二故乡郑格庄尽收眼底。空旷的原野上,除了白雪还是白雪,往东往北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坦雪原;西边和南边是一片平缓的丘陵,波浪状平衡延伸,有点山舞银蛇的意思。近前岭下,下乡插队那年被老乡敲锣打鼓迎进村的土路上,印着两道深深的车辙。枯树环绕的村子上空炊烟缭绕,不时传来犬吠猪叫之声。想到明天就要离开,离开这片生活劳动了近三年的热土,心里突然涌上一缕儿难离难舍的滋味。

忽然,一辆白色救护车从副业大院开出,后面还有一辆,红十字标志非常扎眼。曾垛一惊,预感到不妙,拔腿往岭下跑去。救护车拉响警笛,加快车速,车后旋起雪浪。黑鸦鸦的人群挥手跟在救护车后面,边跑边大声哭喊,嚎啕之声撕心裂肺……

远远看见土鞭作坊一角山墙冲开一个大洞,还在冒出一缕缕青烟,曾垛一口气跑到人群那里,看着救护车远远地在西南岭脚拐了一个弯,向县城奔去。人群簇拥着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曾垛认出是小花的母亲,几次瘫软在雪地。田屹耘等知青抹着眼泪跟在后面,见了曾垛突然放声大哭,过了一会才抽抽搭搭七嘴八舌地说:

“完了,王祥河这辈子算完了!”

“那还叫脸吗,黑瓦盆似的,就是人抢救过来,啧啧,那脸……”

“一心想找个漂亮媳妇,这下,就是丑媳妇……”寡言少语的辛玲玲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还有小花,脑袋成了烤地瓜,但愿老天爷可怜,能捡回一条命。”

“没想到顾兰香那么痴情,人傻了一样,躺在车前不让走……”

“我们劝她,马瑜去了,过几天再去替换,这才劝住……”

回知青院的路上,曾垛把灾难的前前后后了解了个差不多。他一边听,一边擦擦湿润的眼睛。怎么也想不到王祥河会遭遇如此大难。王祥河表现得多么无私无畏,冒着生命危险两次冲进火海,首先救出多次中伤自己的拴儿,这是多么感人的精神,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以前总认为他是不求上进的落后分子,插队来到村里真是变了一个人,变得让人刮目相看。曾垛深深为王祥河的英勇事迹所感动,为王祥河的所作所为而自豪。

热血在沸腾,激情在燃烧。他知道,到了奋笔疾书的时候了。他要像火线上的战地记者那样,英雄事迹不过夜,尽快写出来见诸媒体。回到知青屋,从锅里拿了一个热地瓜,边吃边铺开稿纸。一会便笔走龙蛇,激情喷涌而出,而且妙语连珠,一气呵成。写完最后一个字,已到下坡时候,队长们在村街上、胡同里大声吆喝社员们出来推雪,运到地里给麦苗再加上一床厚被。曾垛把稿子装进绿背包,明天到了城里,马上送到县广播站和寄给地区报社。做完这一切,忽然想起要拆洗的被褥,往炕上一瞅却愣住了:哪还有被褥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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