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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年了，别提它了!”
曾垛想起田屹耘的英年早逝，耳畔就响起一出样板戏中的这段念白。
获悉田屹耘辞世的噩耗，已经没有当天的长途汽车，曾垛马上请了假，转道高密乘坐火车赶去岛城。此时，他已调入县委报道组工作，善于带着新闻的眼光思考这件事，这个人。田屹耘去世的日子是1986年4月28日，竟然一天不差，正好是18年前下乡插队的日子。仅仅不到20年的时间，谁能想到那么健壮的身体，竟然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革命理想的起始日成了终结日，生龙活虎的青春年华一下子息旗偃鼓。
一路上，田屹耘青春的面孔反复在曾垛脑海里闪现。记得最清楚的是下乡那天晚上，在县政府小礼堂联欢，田屹耘上台表演独唱。她一身黄军装，挽着胳膊和腿儿，洗得发白的黄军帽下乌黑的齐耳短发，神气十足，一下子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她手持白毛巾跑上舞台，先做了一个漂亮的擦汗、远眺动作，立刻赢来满堂彩，在热烈的掌声中边舞边唱：
小扁担，三尺三，
姐妹们挑上不换肩。
一行儿排开走得欢，
好像那大雁上青天……
特别不会忘记的是改造大寨田放卫星车，已经装满的车篓和车篓中间，又堆上土山，小车推起来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她压不住车把，老要翻，果然小车歪了，标志着卫星车的小土山倾泻一地。当然，最后她还是推成了，是在左右两个民兵扶筐助推保护下完成的。当年，谁也没看好她跟程收秋走到一起。虽然程收秋很棒，人品很好，也很能干，毕竟这是过日子。她想干的事，她认为革命需要的事，谁也别想拦住她的脚步。还有，对自己跟鹿萱姣，不可谓不费心，千方百计成人之美。最后，鹿萱姣不辞而别，田屹耘义愤填膺，丝毫不念及近邻、世交和闺蜜的私情，在来信中从政治的高度给予了正义的谴责。而曾垛，当时迫切需要对失恋有个说法，否则，会被人们误认为不配，而遭到遗弃，那将会何等令人伤心。
“关于您和萱姣的事情，我是看的非常简单的。”她在信中写道，“一方面你们两人的感情还不错；再一方面，这个问题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我只不过在一边给你们说句话罢了。当时你们通信时，她不是都向您表白态度了吗?不过，人要日久见人心的，就像您所担心的，女人的心是最容易变的。结果，事实证明了这一点。通过这件事，希望您吸取教训吧！更加珍惜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纯洁性吧！萱姣自四月十三日回岛城后，到现在将近四个月了，还没有回来。听说要去新疆，到她姨妈那儿去。大队给她去了信，她也没回。曾垛同志，这样的资产阶级小姐不值得留恋！”
田屹耘的信如同盖棺论定。自己一向追求进步，以做革命螺丝钉为荣的人，怎么能跟她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呢？似乎一切有了答案：为什么见了她总是感到紧张，话没开口脸先红?为什么跟她在一起总是笨嘴拙舌，脑海里一片空白无话可说？为什么飞鸿传书确定的近乎海枯石烂不变心的恋爱关系，相见时两个人却毫无激情，连拉手并肩走的勇气都没有？就是因为她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厚，跟她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在几十年的岁月里，曾垛都是这样认为的。他为自己没有站错队、走错路而庆幸，为自己在与资产阶级小姐的交往中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而自豪。可是，随着岁月的流失，让他费解的是，为什么总是相不中心上人呢？以致于至今还是孓然一身。你在等什么？你的心里总在想着谁？曾经沧海难为水，难道那是一道永远也过不去的坎吗?
步入暮年，脑子不再灵便，丢三落四，转身忘事的时候，突然之间有了顿悟。觉得鹿萱姣并非一无是处，肯定曾经真诚地爱过自己吧？如果一点爱意没有，50周年同学聚会上，她会主动向你敬酒并与你合影吗?如果心里从来没有你，当你把试探的手在她手指上似乎无意地触碰了一下，随后她会回敬重重的一捏吗?
那天喝过交杯酒之后，鹿萱姣在身边落座。曾垛突然酒兴大发，跟这个喝，跟那个喝，全桌敬了个遍，又到邻桌去打了一圈，才摇晃着身子走回来。发现鹿萱姣的手放在大腿旁边靠近自己的一侧，按常理，双手应该放在上面的，桌的上面或者腿的上面，而鹿萱姣的手却放在自己的身边。依然白哲丰腴的手掌最大限度地张开着，特别是小拇指再有一指距离就与自己接壤了。蓦地，心窝里一阵骚动，马上俯身做了一个从地上拾取物件的动作，手指迅速触碰过去，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被翻转过来的手捉住了。那有力的一捏就在此刻发生，然后一触即离，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一捏，曾垛拿不准是爱意的回赠，还是拒绝的反应。经过长时间思考，他决定在新一年的聚会中探个明白，办法是握住她的手不放，至少二分钟，看她作何反应。
又一年的同学聚会开始了。还是在春意盎然的春天，还是苍口广场旁边那间餐厅，曾垛又一次站在酒店门外，又一次翘首盼望那个美丽的倩影姗姗光临。他等得肚里咕咕作响，那个身影依然没有出现。鹿萱姣变得神秘莫测，一年来不通电话，不发短信，不上微信 ，不与任何同学有信息交流，在这个世界上似乎销声匿迹了。曾垛始终信心满满，他想鹿萱姣一定会像一年前那样出现在面前，会比一年前更加热情地握手问候。直到餐厅里的同学们再三出来劝说，看看时间也已过12点，他才不得不放弃了等待。
这天的同学聚会，鹿萱姣始终没有出现。跟萱姣一个宿舍大院居住的辛玲玲，看见曾垛满脸沮丧的样子，突然关闭了一直刷屏的手机，笑盈盈地走到面前爆料说：“你看都怪这手机，有个大事忘了通报：上年同学聚会不久，鹿萱姣同学就返回新疆了。临走的前一天，在大院里碰见她跟小妹去超市扫货。她说下年同学聚会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回来了。她的丈夫，那个比她大上近10岁的农场场长突然身子不适，很可能终生需要人来服侍。”
曾垛差一点流出泪来，心头忽然生出许多的悔：那晚，从她家里出来，为什么不走那条黑暗的小胡同?可以大胆地揽着腰肢，怎么亲热都不会被人发现；走在灯光明亮的马路上，应该拉住她的手呀，回到家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拥抱，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呀；背对着坐在椅子上时，为什么不过去抱住她的肩头，嗅着她柔美的秀发夸一声“好香”，她会拒你千里之外吗？离开时，扬手打着门帘，她的身体与你摩擦而过，更是机会难得，只要把手落到她的肩头，就会依偎进你的怀里嘛。最可气的是最后一面，她一直低头不语，屹耘姐已经向你透露，因“胆太小”、“脸皮薄”而对你不满，并警告：“关键问题是您有没有这个心！”显然，一切语言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只有肢体的接触才能挽救濒临死亡的初恋，你竟然庆幸又一次战胜了自己！怎么这么傻呀，深爱的初恋就在面前，等着你去拥抱，去亲吻，去捅破那层窗户纸，你居然拂手而去！苍天啊，当年是怎么了？是真傻了还是假清高？每天心里想着的，梦里梦见的，走着坐着念念不忘的，不都是鹿萱姣吗？一旦见了面，竟然满脑子道德、人格、说教……说到底其实就两个字：装逼!
从这之后，晚上临睡前总是祈祷做个好梦。最想梦见那个从未谋面的场长已经健康如初，跟他的爱妻拉着小孙子的手，徜徉于柳岸花前和碧波荡漾的湖畔……他还想梦见那两只蝴蝶，希望一切从头开始，他要一心瞄准那只白蝴蝶，再也不会让她飞走……
两个聊以自慰的好梦始终没有做成，每晚只是辗转反侧，脑海里空无一物。世上许多人和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常常过了这个村，再也没有这个店。世上没有后悔药，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曾垛每天重复着这些话，在心里想，在脑海里浮现，在嘴里嘟囔……终于有一天醒来，突然下不了床，腿不能动，胳膊不能抬，只有嘴还保持着正常的功能。他努力伸手去抓枕边的手机，却只能伸到胸口，就再也不能往前延伸了。他没有恼怒，也没有怨天忧人，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的一天，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他的嘴角往上撮起，那是惯常笑容满面的动作，今天的笑容有些皱巴巴的，嘴里仍然伴以默默的念叨:
“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过了这个村，就再也没有这个店了……”
2020.3.26.~2021.5.7初稿
2022.7.20. 第五次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