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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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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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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一十八章

曾垛回到知青院,田屹耘已经做好了饭,其他知青还没回来。曾垛把水倒进大缸,感到眼前模模糊糊,看什么都是云山雾罩,左脸颊木木的胀痛,就躺在炕上,枕着铺盖卷闭目养神。抬大石槽的右膀子有点痛,加上担水秧地瓜,今天累得不轻。胳膊不听使唤,试着攥了攥拳头,已经不能将五指握紧,手心里总有个蛋状的空间。田屹耘匆匆的脚步声从西屋响过来,然后是从锅里拾掇饭的声音,啼哩嘡啷一阵忙碌。

知青们陆续回来了。王祥河见曾垛歪在炕上,少有的无精打采,趴在身边咯吱他的腰:“挑水累草鸡了吧?起来吃饭了。”曾垛说:“今天不吃了。”王祥河突然发现曾垛红肿的眼,问:“教马蜂蜇了?”曾垛说:“倒霉透了。”王祥河说:“别靠,得上药。”曾垛问:“上什么药?”王祥河说:“我哪知道,叫书魁。”

大队赤脚医生兼代销员书魁,撂下饭碗就跑来了。扒开眼皮看,又按压红肿处检查一番,说:“蜇得不轻,可是没有特效药,村里人都是抹上点石灰水,说能治。也有人说最好使奶汤,消肿快。咱没被蜂蜇,没试过,不敢乱说。再说这些东西哪里弄去啊。”书魁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奶汤且不说,单是石灰水村里也难寻。这里打墙盖屋,从来不用石灰抹墙,里外都是褐土地的自然色。正一筹莫展,马瑜回来了,说:“碱水也一样,酸碱中和。”马瑜的父母都是医院的大夫,肯定有道理。田屹耘在厨房听见,泡好碱水端进来,手指蘸着,一指一指往红肿的眼帘和颧骨上涂抹。“你看你,最稳重的一个人,吃这个亏。”鹿萱姣、廖敬懿、辛玲玲等知青陆续走进来,看见曾垛的脸肿得走了样儿,都“啊“了一声,捂着嘴没有多说什么。马瑜接过田屹耘的碱水碗说:“我来,你招呼吃饭吧。”

涂抹完,马瑜要扶他下炕,曾垛没有胃口,说:“你去吧,我再躺会儿。”模模糊糊看着马瑜高大的身影闪出去,心里一阵感慨:还是跟同学们一起下乡插队好啊。前年春天决定下乡后,在老家务农的大哥来信叫他回乡,说已跟大队商妥。曾垛认真考虑过,回老家落户也不错。自己从小生在那里,随母亲来到岛城,大哥留下代替独生子的父亲照顾祖父母,老家就成了割舍不掉的根,无论过年、暑假,每年总要回去一趟,从未缺席。老家的老屋比较宽敞,五间北屋,三间东厢,住是绝对没有问题。问题是离开同学们可能会少了许多乐趣;再说,大哥比自己大十七、八岁,难免有代沟。当然,最关键的,这里有鹿萱姣啊。

围桌吃饭的知青们今天鸦雀无声,咀嚼声和碗筷碰撞声不绝于耳。其实,曾垛早就感到肚子饿,如果有煮地瓜就棒了,煎饼也不错。这些都没有,吃的是饼子,高粱面红饼子,是前面轮值生的杰作,硬如石头,干巴巴剌嗓子,还是留着肚皮晚上喝粥吧,明天田屹耘会摊煎饼。下晌没法去索头湾干活,不干活饿半天没问题。

累大了食欲差还是第一次体验,马瑜是冻大了不爱吃饭。捞摇把子那天,马瑜午饭没正经吃,晚饭也吃不进,稀饭喝了一碗,煎饼吃了半张,就歪炕上。田屹耘杆了一柱子面条,一边烧火一边叫王祥河去小社买鸡蛋。这时,榆梁嫂子来了,手里提着白柳条箢子,进门就夸马瑜,夸完马瑜又夸知青:一个个又能干又善良,细皮嫩肉的还漂亮。知青们这才知道马瑜的不凡事迹。田屹耘埋怨马瑜不早说,早说早就吃上慰劳面了嘛。榆梁嫂子从箢子里拿出带来的红糖、鸡蛋,几张刚出锅的葱花饼,还热得烫手。

曾垛想到这里,不觉抿了抿嘴,咽了口唾沫,舌头在口腔里涩住了似的。肚里咕噜咕噜响几声,馋虫跟着上来了,特别想吃碗鸡蛋荷包面。荷包蛋白白的,透着橙色蛋黄,有汤有水,漂着黄澄澄的油花、青翠的葱花,香味扑鼻,看上去就美死人。曾垛又抿一下嘴,已经四、五年没吃过这样的面了。母亲在时,每年过生日都要做碗长寿面,打上一个荷包蛋。曾垛总是最后才细细地享受它,小口小口地咬,轻轻地嚼,让蛋黄在嘴里慢慢融化,化成汁,自然流进肚里,真是莫大的享受。

曾垛忽然感到很不是味,心里空得慌,越抑制着不去想不去馋,就越想越馋。这还不算,还浮现出田屹耘对马瑜那些细致入微关心照顾的画面。榆梁嫂子走了,田屹耘就把鸡蛋打进锅里,好家伙,白花花一海碗。马瑜可是没客气,虚让一声吃吃吃,谁好意思呢。中国人不来个三让四请,那就等于没让没请,就是想吃也不能吃哪。马瑜一口一个荷包蛋,连气都不带喘的。曾垛和王祥河站在旁边,口腔里直往外流涎水。睡觉前,田屹耘又做了一碗姜糖水递给马瑜,说:“春寒袭人,祛祛寒气,别半夜发烧,耽误明天抗旱。”马瑜听到“抗旱”二字,乖乖地喝了,翻身便睡。田屹耘笑道:“哎哎,注意养生喔,还杏林世家呢,一会憋醒你。”马瑜听见田屹耘笑声已经远去,爬起来去大院外面方便。曾垛和王祥河连脑袋带耳朵捂了个严实,佯装睡去,田屹耘说的话一字不漏却全听在心里,酸酸的好难受。王祥河趁马瑜方便之机,下炕把他的铺盖卷巴卷巴藏到门后箱柜上。“我叫你今夜伤风感冒,淌鼻涕发烧,让田屹耘明天再来腻歪。”马瑜回来不见了铺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上去就掀王祥河的被窝。“你小子真坏,连病号也欺负……”话没说完,扑哧笑了:“老曾老曾快看,这家伙光着屁股睡呢。“

曾垛弓起身一看,果然赤条条一览无余。人本来就黑,不知多少日子没洗过澡,更是黑上加黑。胸前一丘不经意间搓起的灰疙瘩,小蚂蚁似的滚成一条线;臂弯和膝盖以上的白嫩处颇似乌云密布,灰痕一圈套一圈。唯有三叉处的丑物,直挺挺的倒显得干净些。王祥河揉着两眼,如深睡刚醒,很不耐烦:“干什么干什么,让不让人家睡觉啦。”曾垛往自己胸上摸了一把,手指上也黏黏的积成疙瘩,说:“起来吧,先解决解决卫生再睡。”下炕打来两盆水,拧了毛巾擦洗。王祥河见盆里有水,就起来了。不一会,盆里如滴入了墨水汁子一般,黢黑。擦完,水不倒,用脚把脸盆推到墙角,又钻进被窝。曾垛说:“起来起来,再擦一遍。”把两个脸盆换成清水,王祥河边下炕边埋怨:“看你,家里又没有人当医生,咱庄户人瞎讲究什么。”曾垛知道话是说给马瑜听的,说:“咱要好好学习马瑜,再苦再累别忘了擦身子。”

王祥河晚上不穿裤衩,对马瑜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怎么能光着呢?多不文明,出去方便不是更麻烦吗?给王祥河指出来,他很是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都是开门就泚,你跑到大门外面吗?”不等回答,又嘿嘿一笑道:“其实,我也是穿的,只不过……今天不凑巧……”曾垛说:“别掉进井里找干窝,又不是唱戏扎头靠,还得请人帮忙吗?”王祥河说:“老曾你懂什么,别看个子比我高,可能你真的不懂。”马瑜突然醒悟过来,说:“你,你跑了?”曾垛更摸不住头脑,问:“什么跑、跑了?”王祥河笑起来:“说你不懂,就是不懂吧?”马瑜小声说:“就是……跑马了……”曾垛第一次听说“跑马”这词,懵懂着又不便追问,凭直觉可能说的是那丑物,不觉脸红了。王祥河从枕头下面摸出已成皱巴巴一团的裤衩,扔进墙角脸盆里,说:“早上急着上坡忘了洗,晚上又教你搅没了影,明儿早上马瑜你得提醒我。”

曾垛听到“跑马“二字,不由得感到羞耻。五、六年前,一天早上二哥冒着寒冷在院里洗裤衩,曾垛奇怪,问他为什么不让娘来洗?他说你还小,以后会明白。那时候,二哥也是“跑马”了吧?曾垛没有跑过“马”,不知道“跑马”是怎么回事。看样子会弄脏裤衩,是不洁的,丑陋的,像那丑物一样,是见不得人的。曾垛庆幸自己没有跑过“马“,要是永远不跑该有多么好。

王祥河困意顿消,来了谈兴。问马瑜:“我说大个,你早就跑过了吧?我可是新媳妇坐轿头一回。”马瑜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浇地呢。”王祥河越发来了精神:“不行,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也得交待你的秘密。说,第一次,什么时候,梦见了谁?”马瑜说:“说点革命的不好?说说今天做了多少好事,为革命做出多少贡献,怎样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怎么战胜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不好吗?非说那些低级下流的东西?”王祥河不听这一套,说:“你行啊大个,这么先进不发展你入党入团太不公平了。老曾,这是你的责任,就在身边的好料你不培养?不过,马瑜你的非无产阶级思想肯定也不少,你跑的时候,我就不信没有梦到田、田……对不对?”马瑜转过身去,说:“睡觉睡觉。”王祥河说:“我说对了吧?别不好意思,梦到了就梦到了。你知道我梦到谁了吗?”马瑜说:“爱梦到谁梦谁。你梦到也是干梦,做梦娶媳妇,瞎高兴。”说着蒙上被,再不吱声。

两个人谈起黄色东西如谈家常,对于曾垛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他对那丑物从来不关心,但又常常感觉到它的存在。撒尿时,食指和中指夹着它,如夹一颗喇叭烟,肉乎乎的温热和膨胀,让他异常紧张,心里小声念叨:“快点吧快点吧,不要来人,不要……”最怕欲尿未尿时有人从身后经过,更怕有人插进身侧拿出来就泚,酝酿已久的尿意顿时消失。到人走了,好不容易尿出,已是断断续续,尿线如丝,再不能一泻如注……

曾垛是要好的人,心气高的人,很长时间弄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惧怕暴露自己的隐私。难道人家的丑物生得可爱又好看?他偷偷观察过,许多丑物比自己的更黑更难看。有的人像一泡冬天冻得干巴巴的臭屎撅儿,萎缩塌拉,要多埋汰有多埋汰。但人家并没有感到羞耻,也许人家觉得丑物就应该这样丑,如果不丑,怎么管它叫丑物呢?

曾垛还是不愿意自己的丑物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观赏,毕竟那是不美的,端不上桌面的东西。只有自己才可以接触它,可以看见它,其他人都不行。就是以后有了媳妇,也不能随便看,更不能随便接触。有时候,曾垛还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情,就是为美丽的女人鸣不平。岛城有个近邻,黑不溜秋很龌龊的一个家伙,居然娶了个又白又美的小媳妇。曾垛多少日子都闷闷不乐,恨老天如此不公,让癞蛤蟆吃了天鹅肉,让其貌不扬的人暴殄天物。直到看见女人怀抱襁褓,天天与男人上班下班恩爱出入时,满腔不平才渐渐消失……

曾垛想着想着不觉睡去。他睡得很香很沉,疲惫的身体一旦松弛,就如久经风吹雨淋的土墙,一下子就塌了。而且打起了鼾,疲乏而香甜,充满青春的气息。田屹耘走进来,看见他那睡相,嘴角翘了翘。门后有件条绒外衣,挺大,是马瑜不上坡时穿的,给曾垛搭在肩上。虽然天气暖和和的,睡眠中总归盖点东西才好。她轻轻带上门出来,知青们饭后稍息了一会,陆续爬起来上坡去了。

最后走出来的是鹿萱姣,利利索索的总是那么干净,不像天天下地干活的人,倒像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供销社营业员,也像在讲台上教书育人的人民教师 。她要是当教师最合适,人漂亮,嗓子清爽,会讲普通话,还会唱歌、讲故事,不当教师真是可惜。当然种地也是为人民服务,修理地球也是干革命,不过人尽其才也是要讲的嘛。

鹿萱姣走进厨房,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像找什么东西,田屹耘问:“有事吗萱姣?”鹿萱姣掩饰道:“没事,你不是说去2队菜园弄菜吗,没走?”田屹耘说:“不急,过来看看咱们的大组长,看样子真是累踢蹬了,你看睡得多香。“鹿萱姣转身欲走:“我上坡去了。”田屹耘问:“这些日子天旱活多,手上没起倒立刺?”鹿萱姣抬手看了看,伸过去让她过目:“没有啊,锻炼两年多了,还能光起?”田屹耘说:“真的呢,这双小手硬是抗造,往土里插秧,最容易起倒立刺,你行啊萱姣。”鹿萱姣笑着走出知青院,一会又返回来,脸贴着门框小声喊田屹耘,拉她到大门外面问:

“他……睡了?”

“睡了。”

“你知道问的是谁?”

“还能有谁,不就是他嘛。”

“讨厌!你是人家肚里的蛔虫啊。”鹿萱姣脸一红,“……看样子蜇得不轻,怎么脸上全肿了呢。“

“你又没过去看他,怎么知道脸肿了?”  “吃饭前我没看?那时我就看见肿得不轻,现在不得整个脸都肿啊。”

田屹耘没回答,只是笑,不认识似的盯着她。

“午饭一点儿没吃吧?“

“看样跟晚饭一块啦。”田屹耘说:“她喜欢吃煎饼,明天就摊,放心。就是这晚饭……”

“晚饭吃面条,好消化。”

“你看我,倒忘了,荷包面,肯定喜欢。”

“你看着买点吧。”鹿萱姣塞过来一块钱,“为马瑜你又擀面又买蛋的,这次我来,做好人好事都应该有份儿。”

田屹耘望着鹿萱姣婷婷远去的背影喊:  “哎哎,买什么呀?”

“你看着办。”

鹿萱姣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胡同外。田屹耘看了看带着体温的纸币,这得攥在手里多长时间啊。

一块钱,当年能买10几个足两的大鸡蛋。再说,就是它实惠,又垫饥又有营养。到小社买时,营业员老汉问她全买鸡蛋吗,她想也没想就说5个。一路往回走一路笑:“怎么会买5个呢?还用你替萱姣省啊。”田屹耘心里偷着乐,那天马瑜吃了10个呢,还有一大碗面,好家伙,真是人高马大的大肚汉。萱姣把我看成她肚里的蛔虫,你那点心机瞒得了谁?

田、鹿两家在岛城是前后屋的近邻,互相摸得倍儿清,关系好得像一家人。田屹耘的养父是身经战场的老革命,右脸颊往下斜穿嘴唇到下巴,横亘着一条清晰的长线疤痕,是与日本鬼子短兵相接时留下的印记。谁看见这张刚毅的黑脸,谁都不由得肃然起敬,何况还是堂堂部属企业大华公司党委书记兼总经理呢。在公司一言九鼎,没有哪个人胆敢不以田总的马头是瞻。当然也有例外,唯一敢与田总叮当几句的就是鹿父鹿总工。鹿总工人生的白净利落,一身书香气,其实也是苦寒出身,刚上了5年私塾,父亲不幸病逝。母亲改嫁远走它乡,鹿父被二叔送进城里一家修车铺当学徒。从端屎尿盆子学起,受尽打骂欺凌,立志长大一定要做个穿长衫的人。自此重拾功课勤奋自学,一路磕磕袢袢走来。幸遇好人相助,贵人提携,22岁考入南京国防医学院,管吃管住还管穿。师资力量更不含糊,一律英语授课,学英语书本,记英语笔记,考试答卷英语书写。鹿总工十分争气,硬是如期拿到毕业证书,派往野战医院。谁知刚过了一年,蒋家王朝气数已尽,动员去台湾发展。鹿总工看透国府腐败无能的黑暗现实,以回籍侍母为由溜之大吉。不久,经老同学推荐参加了国防建设,踏着新中国诞生的礼炮的余音走进岛城,投身到祖国百废待举的建设洪流之中。

田总最佩服鹿总工勇于负责、坚持原则、不断创新的主人翁精神。抗美援朝战争开始,从友邦国家进口了一批战场上急需的麻醉剂乙醚。时间紧迫,田总下令马上发往前线,一刻不能停留,谁耽误时间谁就是犯罪。鹿总工扬手制止:咱们既是制药公司,又是药品中转站,凡经手的药品必须经过化验方能放行。田总说我是总经理,我说了算。友邦生产的药品,应该相信人家。鹿总工说我是总工程师,没有我的签字,任何药品都不能出这个公司的大院。田总想:好啊,跟我较上了劲。说我给你一上午时间,下午两点正马上发车。鹿总工说,如果顺利,俩小时就行;如果有问题,那就另说。谁知,检测完第一批次不合格率就达百分之十三,主要原因是时间过期,药效流失。到全部检测完毕,不合格率达百分之二十一。如果不经检测就发往战地医院,将给伤病员带来多大的痛苦,有多少英勇负伤的将士将因此而丧失宝贵的生命!……

田总出了一身冷汗,自此对鹿总工另眼相看。两家又是近邻,关系更不一般,闲暇时经常轮流坐庄,小酌一杯。虽然田屹耘比鹿萱姣大了三岁,但从小一起玩耍,小学到中学都是校友,鹿萱姣成了田屹耘甩不掉的影子。决定下乡插队时,田屹耘打心底不想让鹿萱姣跟来,她怎么受得了农村的艰苦和劳累啊。从小娇生惯养,姊妹4人,唯独她出落得如花似玉,也唯独拿她当小公主看待。田屹耘决定偷偷行动,不声不响生米煮成熟饭,鹿萱姣即使生气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真是千虑一失,田父与鹿总工小酌时说出了窝心事,打探姣姣是不是也一块下乡去?谁知当晚鹿萱姣杀上门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炮轰,说如果不带我鹿萱姣一块去插队,从此就是路人、敌人,就是大坏蛋,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田屹耘不禁大笑,说我终于有了支持者,终于不孤单了。鹿父得知掌上明珠铁心下乡,不由得火冒三丈,坚决不同意。鹿萱姣也上来了犟劲,说从小跟着秀秀姐,她去哪我就去哪……田、鹿二人有这样的交情,相互之间还不蛔虫似的把对方心事看得一清二楚吗?

太阳偏西,馇小豆腐的农家响起石磨的转动声,当地人把这个点叫作推小豆腐的时候。田屹耘从生产队菜园买了几根黄瓜、一把韭菜回来,马上把饧好的面擀成面条,做了一大海碗黄瓜韭菜鸡蛋面,又好看味道又足。端到炕头箱柜上,曾垛还在睡,两个眼睛已经肿成水蜜桃,整个脸颊凸起、透亮,眼睛成了两道紧闭的细缝。田屹耘不能再等,如果王祥河回来,那家伙可是大不论,上次饺子事件没教他气死。好在曾垛大度,没跟他计较,总归也是自己的不周到。田屹耘伸出手指捅捅曾垛的肩头,翻了一个身又睡去。又捅一下,曾垛眼皮动了动,怎么也睁不开,感到一线模模糊糊的光亮透进来,就翻身坐起,自言自语道:“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不能下坡了。”说着,摸索着下了炕。田屹耘说:“你要干什么?”曾垛这才发现身边站着田屹耘。他说:“我想下坡,下坡去抗旱。”田屹耘说:“你睁开眼看看,现在太阳都大西了。”曾垛说:“我刚刚闭了闭眼睛,没有睡呀,怎么过去这么长的时间?就没有人喊我一声吗?现在抗旱秧地瓜,地误人一时,人误地一年,不知道时间重要吗?”田屹耘说:“别杞人忧天,少你一个,人家照样完成任务。眼都看不清事了,怎么干活?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养伤。你看,人家萱姣送你半把鸡蛋,我做了一大海碗面,快趁热吃吧。”

曾垛一愣,听说鹿萱姣送来鸡蛋,做了面,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些,模模糊糊看见箱柜上果然有一大海碗面,上面卧着白花花的荷包蛋,汤水上漂着黄瓜丝,韭菜叶,诱人的鲜香塞满鼻腔。曾垛突然感到饿,抄起筷子,挑了一坨,噗噗吹了吹,冒着热和烫吸溜一下落进肚。然后一筷连一筷,一口接一口,风卷残云般把满碗面扫进肚里。还有白花花的荷包蛋,也是一扫光。

当他放慢速度,碗里只剩下最后一个荷包蛋时,他的眼睛湿润了。这个全毛全翅的荷包蛋,又大又圆,蛋黄鼓起,被白嫩如玉的蛋清包裹着,边缘薄而完整,多像自己生日时母亲的杰作。享用它时格外仔细:从外围开始,一点一点小口围歼消灭;吃到蛋黄,舌尖抿进嘴里让它自然融化。到吃完,娘把毛巾拿在手里,爱怜地笑着给他擦拭干净脸上的汗珠……

曾垛想起母亲的慈爱,心头升起不可遏制的激动。田屹耘趁曾垛吃面,去忙晚饭,擦着手进来见已吃光,笑盈盈地问:

“面做得还行?”

“好久没吃这么可口的了,真香。”

“还是荷包蛋好吃把?”

“别提了,几年没吃,一打嗝还是满嘴鸡蛋香呢!”

“记得吃了几个蛋吗?”

“5个嘛,4个荷包蛋,1个蛋花子。”   “算你明白,半把鸡蛋。”田屹耘笑着问:“你知道谁送你的?”

“你嘛。谢谢了。”曾垛故意说。

田屹耘咯咯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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