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有三街两路,方圆不大,一眼能看到底。路是土路,布满车辙脚印。土从残雪下面翻上来,脏兮兮的。住家房子多是土打墙,比庄里略高大些。有几处解放前的地主老宅,磨砖小瓦,条石奠基,精致坚固。新建的砖混建筑散布在主要街路,不是很多。县城只能用小来形容,与岛城的市区不可同日而语。
马车在城中心拐进一处院落,红砖门垛上挂着长方形白漆黑字木牌,写着“饮食服务公司第二旅馆”字样。院里有几排红砖瓦房,迎门一堵语录墙,前面一桌一椅一告示牌,旁边站着一干部模样的人。金铢钩喝住牲口,曾垛、辛玲玲从车上跳下来。干部模样的人笑嘻嘻问:“你们是哪个公社的?”辛玲玲嘴快忙回答,那干部让他俩在报到薄上签字,说女生住前排房,男生住后排。曾垛先写王祥河,又写上自己的名字 ,写完说王祥河身体不舒服,可能晚些日子来报到。那干部问什么病,曾垛就讲了王祥河冲进火海救人的事迹。那干部半天不语,最后说跟局长汇报一下再说。曾垛朝告示牌上看了看,上写:“热烈欢迎新战友加入粮食战线!”几个红字。辛玲玲朝曾垛挥挥手,就到前排红瓦房去了。
曾垛走进后排房间,是个大通铺,已经来了十几个人,枕着没打开的铺盖卷正在聊天。见曾垛进来,因为不熟悉,又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欢迎。曾垛虚应着,没见本公社的知青,就在贴墙的里铺放下行李,闭上眼睛休息。过了片刻,一轱辘爬起来,背上绿背包走出去。 二旅馆大门外面就是县城的主要商业区,有百货店、照相馆、理发店等门店。他先到十字街口那边邮局寄走给地区报社的稿件,又往南不远走进县广播站去找大柳。编辑室的老师告诉他大柳下乡采访去了,今天可能赶不回来,他有点着急。一个中年女编辑见他心事重重 ,端来一杯开水让他坐下稍息,说如果是来送稿子尽可以放心让她们处理。曾垛颇受感动,立刻激情大发,滔滔不绝地讲起王祥河的英勇事迹。编辑老师不言不语,不一会两眼就汪着莹莹的水光。曾垛刚说完大概,就打断他说:“放心吧,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播发稿件的。”
曾垛告辞出来,直接去人民医院。走了不远,有家国营果品商店,抬脚走进去,却不见几样果品,山坡似的斜上去的木货架里空空如也,只有下面几个格子摆着红枣、核桃等,曾垛每样要了一点。急急忙忙赶到医院,逢人就打听烧伤科病房,恨不得一步迈到王祥河身边。问到第三个人终于打听明白,病房在新建3楼。曾垛一路小跑过去,看见走廊尽头的排椅上躺着两个人,走近一看正是他们,一个是拴儿的弟弟柱儿,一个是大个儿马瑜。他大张着两条粗腿,头依墙,发出轻微的鼾声。看样昨夜抢救伤号,没有得到好好休息。曾垛不忍心打饶,把红枣和核桃放在排椅上,自己贴近门上小方框玻璃窗口往里面张望。病房里光线昏暗,分不清哪一个是王祥河,哪一个是拴儿。两个人的脸、腿、脚都打了绷带,平躺在洁白的铁床上,直挺挺得像两个石膏人。
在排椅上落座不久,马瑜醒了,揉了揉发涩的两眼,露出皱巴巴的笑容。曾垛问王祥河的伤情,马瑜说很重但没有生命危险,以后脸上肯定没法看,全烧烂乎了;手也会残疾,少皮没毛的;大腿根上泼水灭火没浇透,大夫说一直在暗烧,伤得比较重。曾垛心疼得像有几只爪子在抓挠,两眼就模糊了。马瑜说拴儿的伤势比较轻,烧得浅,时间也短。小花最重,连夜送到岛城的大医院,但愿人不要出事。
正说着,很重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响过来,一男一女风风火火的样子像卷进两股疾风,围巾上往外冒着热气,见曾垛几个人都在,一溜小跑过来。曾垛这才看清跑在前面的是顾兰香,后面是顾兰平。顾兰香见了曾垛、马瑜嘴没张开,眼圈先红了,“哇“地哭出声。两个人忙安慰她不要伤心,王祥河没事,拴儿也没事。顾兰香从玻璃窗口往里面瞅一阵,哭一阵,高一声低一声没住歇。顾兰平说,本来回家好好休个班,她闹着非要进城不可,老娘对我直摇头。她哭着闹着说进城看上一眼就回来,不看一眼心里永远有块东西堵着死难受。老娘扭不过,只好点了头,让我用自行车驮着快来快回。你看这个伤心,她能跟我一块回?
王祥河真是交上痴情女了。一如顾兰平所担心的,顾兰香果然打的是有来无回的铺儿。贴在门上又哀伤一会,心绪渐渐平静,回头对哥哥说:“你回吧,俺在这待几天。”顾兰平说:“来时咱娘咋说的,你又是对娘咋保证的,不是快来快回吗?”顾兰香又抽抽搭搭起来,说:“你就别逼我了,俺心里比啥都难受。”顾兰平脸一变:“你想教娘骂死俺,快走,回去!”上来扭住顾兰香的胳膊。他哪里扭得住,顾兰香拼命挣脱不开,就拖着顾兰平转开圈子。最后,大喘粗气的顾兰平松了手,说:“俺不管你了,你爱咋着就咋着吧。人家前旺院那主儿还等你的信,一条道走到黑你!”说完,气呼呼地跳上自行车走了。
顾兰香一屁股坐在排椅上抽泣,声音低沉,听着特别揪心。马瑜说:“要不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照应,现在在无菌病房,还用不到家属。”顾兰香什么话也听不进,还是不能住声。曾垛摸了摸口袋,从仅有的一点钱里拿出20元,顾兰香百般推辞,曾垛说:“你给王祥河。“这才接了。曾垛又说:“队里快年终决分了,我能分个五十、六十的,你去替我支出来,也给祥河用上吧。”
看看天已晌,曾垛要回去。出来时经过大门口,干部模样的人叫他千万回来吃午饭,局长可能来看望大家。回到二旅馆,通铺间里男男女女坐满了人,看样子到齐了。本公社几个相熟的面孔朝他笑笑打着招呼;有的还在吃,有的吃罢去刷饭碗。早吃完的凑在一起吃烟说笑,闹闹嚷嚷的各种声音响成一窝蜂。曾垛按照指点,去临街饭店灶房打回一碗白米干饭,一勺清炒菠菜,几块猪头烧肉,倚着铺盖卷正吃得香,屋里突然静下来。一个单薄瘦弱、年近半百的领导,在干部模样的人陪同下走进来。他抬起两只胳膊做出鼓掌姿势,大声说商局长来看望大家,欢迎!就响起热烈的掌声。商局长乐哈哈地问大家吃好没有,还没等到回答,接着说没吃饱没吃好也只能这样了。人说饭欠三分肚,干活有劲头,是不是坏事变成好事了?大家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干部模样的人说:“商局长说话很幽默,要正确理解。我姓杨,粮食局的政工科长。今天下午,新职工短训班正式开始,主要是学习最新指示和粮食工作有关政策法规,明天晚上开个小型联欢会,会后宣布分配去向,后天各人奔赴新的工作岗位。”
商局长饶有兴味地沿着大通铺巡视一周,有时扯扯铺盖,有时说几句欢迎的话,眼睛打量着一个个青春洋溢的面孔。商局长走过来时,曾垛还在吃饭,想问问王祥河的事,觉得不礼貌,好在机会还多。没想到下午商局长没来,第二天上午也没见人。下午自由活动,排练节目。曾垛到前排宿舍喊辛玲玲,想与她一起去找局长。辛玲玲走出来,依着门框说:
“今晚联欢,商局长准到,有多少话说不了。”
曾垛想想也是,但有点不放心,说:“能来最好,就怕有事绊住,来不了。”
辛玲玲说:“你放心,商局长最喜爱文艺,想成立业余文工团呢。说是联欢,其实就是选苗子。那天围着通铺转了一圈,都说是初选呢。”
“是这样啊……”曾垛不禁认真看了她一眼。
“你也抓紧练块节目吧,商局长看中了,保准能分在城里。”
辛玲玲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论选才,并不是唱支歌跳个舞那么简单。无奈唱歌跳舞都是自己的短板,再怎么练,也上不了台面。曾垛躺在铺上挨时光,还没到晚饭时间,商局长、杨科长就来了。曾垛走过去询问王祥河如何安排,杨科长说原则上应等下一批招工。曾垛急了,嗓音有所抬高: “那……那不好吧?他伤势很重,谁知道什么时候出院?现在什么活都不能干,没有工资,工分也不能挣,他怎么生活?”
“小曾,粮食部门不是养老院,他的生活问题自有有关政策,不用我们操心。”
“问题是他的户口和粮食关系都已迁出,王祥河事实上已经是我们粮食部门的正式职工了。”曾垛据理力争,话音没落,院里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响起女主播庄重激昂的声音:
“听众同志们!下面播送本站通讯员曾垛同志发来的通讯,题目是:《烈火丹心谱新歌——记本市知识青年王祥河……》”
屋里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顿时消失。当播到王祥河救出一人之后,听说还有人没有救出,不顾自己身上已经开始燃烧,毅然决然地再次冲进火海时,屋里静得只能听见人们的喘息声。一直没有开口的商局长对曾垛说:
“就听你的,局里要了,安排到城里粮油供应公司干保管,怎么样?”
曾垛高兴极了,连说谢谢局长。商局长话锋一转,说:“这样一来,安置问题会有细微变化。这次招工,不可能每个人都安排在城里,大部分需要去基层的粮管所……” 曾垛忙说:“只要王祥河有着落就好。” 此刻的曾垛,心里如一张白纸:只要王祥河安排妥了,其他都不是事儿。晚上联欢,无事一身轻,曾垛看得很仔细。有独唱,有舞蹈,有相声,还有竹板书……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辛玲玲表演《扎红头绳》,扮演杨白劳的知青不知哪组人氏,个子不高,胖乎乎的还细皮嫩肉,在呼啸的北风中一上场就激起一阵笑。还好,“杨白劳”的情绪没有受到影响。辛玲玲的声音变得很陌生,那声娇滴滴的“爹爹您回来了”,教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不过,两个人的认真劲儿倒是少有,表演可圈可点。有人脸上挂不住了,有人小声骂:“浪的,硬生生抢走人家的舞伴,不要脸!”
宣布安排去向时,辛玲玲果然留城,跟王祥河一个公司。曾垛分到高乐埠公社粮管所,因为早已知道,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态。第二天上午搭上班车,不由得想起鹿萱姣,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心情突然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