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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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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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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二章

那天的老同学聚会,很有纪念意义,是为了初中同学50周年而组织的,退休回到济南老家养老的班主任老师也请回来了。几十名同学在岛城苍口广场一间豪华餐厅里济济一堂,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主持人曾垛一直惦记的那个美丽倩影却迟迟没有出现,不觉有些着急,他已经数次走出宴会厅。好在这次没有让他失望,从大门外面翩然而至的不正是鹿萱姣吗?40多年没见面,相貌倒没有多么大的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秀洋气,所以一眼就认出了她。自己的心情也是一如既往的见面就紧张脸红,两条腿不自觉地颤抖。心中无数次念叨的芳名,从来不敢叫出口,好像一旦从嘴里吐出那几个字眼就会变味,就会染上亵渎、不端,甚至意淫的色彩。

鹿萱姣越来越近,她也一眼认出了曾垛,喜气洋洋的脸上立刻笑意怒放。曾垛迎上去,好像对经常见面的熟朋友那样简单搭讪了一句:

  “来了?”

说完,正犹豫着握不握手,鹿萱姣先伸过来,握住曾垛的手用力摇了摇: “啊啊曾垛,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来晚了吧?” 

      曾垛忙说:“不晚不晚,还没开始呢。”说着,把鹿萱姣让在前面,自己小跟班似的在侧后亦步亦趋。他请鹿萱姣坐主桌。鹿萱姣走过去与当年的班主任老师紧紧握手,忙不迭地一阵寒暄,就被陪坐次席的老同学们连连喊了几声。鹿萱姣不好怠慢,对班主任老师抱歉地笑笑,就到那边桌上去了。 

      宴会开始,班主任老师和学生代表致辞后,一阵杯盏叮当声响彻餐厅,场上气氛渐浓。喝到酒酣面红时,酒桌成了摆设,许多人你来我往互相敬酒,熙熙攘攘热闹成一锅粥。班主任老师的身子偏在曾垛耳畔问:“听说萱姣跟你……有过……” 

      曾垛点点头。 

     “可惜呀,怎么……没成?萱姣在今天应该评为校花吧?” 

      曾垛懂得老师的意思,如实回答:“不是我眼眶子高,实在是命里不担,或者说缘分不够。” 

      老师说:“你下乡是在她的影响带动下才报了名,我说的对吧?你三次拒绝我的恳求,不想报名,却一夜之间突然激情澎湃,就知道另有缘由。我还暗暗在心里为你们祝福呢。” 

      边说着话,曾垛眼角的余光不时扫描着鹿萱姣的一举一动。她已经开始一桌一桌敬酒,每到一桌都说笑一番。鹿萱姣清脆的笑声常常把宴会厅里众多的目光吸引过去。此刻已经来到临近主桌这边,背对着曾垛跟辛玲玲交谈。她们一会低声耳语,像谈什么秘密;一会笑出声,显然是谈到了知青院的趣事……曾垛只听到几个简单的字眼,比如“红烧草鲤”、“小板凳”等等。辛玲玲的笑声格外殷勤,不时地在宴会厅里震响,给人以故意卖弄之嫌,与成熟收敛的鹿萱姣大不一样。 

      终于,鹿萱姣转身走过来,乐呵呵地给老师敬酒。老师起身举杯玩笑道:“鹿校长,我都等不及了。” 

      鹿萱姣忙把老师扶下坐好:“不敢当,不敢当。老师您年高,我一心一意敬一杯,您随意,我干了。”说完一仰脖,杯底朝天。 

      老师竖起大拇指:“痛快痛快!”也喝了一大口。 

      鹿萱姣在老师和曾垛之间的空位坐下,又要敬曾垛,两张不再年轻的脸都满面笑容。曾垛为鹿萱姣斟酒时,手抖得厉害,又怕斟出杯外,侧首持瓶,表情肃穆,那份小心翼翼的样子非常可笑。辛玲玲不失时机地为她俩留影。曾垛给自己斟,手还是抖,仍是小心了再小心。鹿萱姣歪着头,满面春风,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虔诚憨厚的神态,犹如天真纯朴的中学生。却不知道正是自己的目不轉睛,才给曾垛带来紧张。 

      两个人刚要碰杯,辛玲玲大声喊道:“同学们,我提议他俩来个交杯酒怎么样?”  

      许多同学从各个酒桌围过来起哄:

      “那是必须的。”  

      “交杯酒!” 

      “喝个交杯酒!” 

      曾垛脸红如酒,想一口干了快交差。鹿萱姣不干,说:“交杯就交杯,不就是一杯酒嘛。” 

      曾垛见鹿萱姣不怕,胆子也大了。鹿萱姣主动勾住他的臂弯,交叉着酒杯来了个一口闷。看得班主任老师直惋惜,点着曾垛的鼻尖说:“你呀,你呀!……”话锋一转,“算了,不跟你喝了,我跟女中豪杰再喝一杯。” 

      班主任老师姓章,叫章德高,个子不高,身板笔直,络腮胡,秃顶,虽是耄耋之人,却没有一般风烛残年的老态,仍给人宝刀不老的印象。当年章老师接手他们这届新生时,正是30出头的好年纪,两眼炯炯有神,声音高亢嘹亮。开学第一课见面时,章老师首先自我介绍:“我叫章——德——高——”说着,脖子和身子往上一拔,脚后跟往上一提,整个人看上去真的高出了一截。        同学们笑翻了。后来整整一个学期,王祥河都在表演:“我叫章——德——高——”边说边手搭凉棚,脚后跟翘起,身子往上一耸,真是惟妙惟肖。同学们也整整快乐了一个学期。 

      对曾垛来说,印象深的还有两件事。一件是章老师第一次点名,念到谁的名字谁站起来喊“到“,辨认每一个同学。绝大部分同学回答的声音太小太轻,有的小到像蚊虫发出的嗡嗡声。章老师不由得笑了,一板一眼地说:“同学们是新中国的新主人,长大了要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说话声音像蚊虫一样是不是太掉架?电影上,我们听见著名大人物讲话,是那么有气势,那么气壮山河。我们就应该那样,说话要舒展大方,朝气蓬勃。” 

      曾垛的脸红了,回答“到“的时候,声音从喉咙深处缓慢微弱地吐出来,自己都听不分明。章老师的教诲,他记了一辈子。虽然始终发不出大人物那样高亢嘹亮的声音,却是一直在努力改变着自己。 

      另一件是章老师给他借书。一天曾垛和几个同学值完日,快到校园大门口时,被从伙房那边走过来的章老师喊住,递过来一本书说:“推荐这本书给你看。你不是喜欢文学嘛,这部小说很好,非常纯洁,里面没有乌七八糟,什么爱情呀、三角恋呀等等低级趣味一概没有。” 

      曾垛如获至宝,是正流行的小说《军队的女儿》。听其他班级的同学议论过,没见其面,久闻其名。一下子展现在面前,如饥似渴的眼睛快速扫描着小说封面:一个头戴黄军帽的军垦女战士,齐肩毛刷短辫,特别神采焕发,在曾垛心中激起一股豪情。他深深感动于章老师的细心和爱护,浑身荡漾起浓浓的暖意。 

      章老师第一次动员曾垛上山下乡,是在苍口广场召开全区动员大会的第二天,那天正好是曾垛的18岁生日。因为母亲于一年半前去世,他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吃上长寿面了。想起母亲,心情仍然十分悲伤;再说,大会主题也提不起精神,无所事事地看着班里几个捣蛋鬼戳打戳闹,戚戚嚓嚓说些闲话。曾垛觉得这事跟自己不沾边,下乡上山再怎么好,再怎么重要,那是别人的事,这辈子自己是不会去插队的。若在3年前,他很羡慕那些初、高中毕业生摇身一变,成为身穿黄军装,奔赴大西北的兵团战士。他兴高采烈地回家对娘说,初中毕业后也要去农村去边疆参加国家建设。娘把眼一白:“农村你没待过?十几年前,好不容易把你从山沟沟里带进岛城,你想再回去受苦受累?你去,我可不去。”娘不去,自己当然不能去。自此,曾垛再也不想上山下乡和军垦兵团的事了。当章老师在校园操场上动员他带头报名时,曾垛一直笑而不答。心想:我的理想是继续上学直至上大学。现在没有学上,不等于以后也没有得上。也许下乡知青走后,就有高中上了呢。曾垛带着这个美好的愿望,一天一天挨着日子。 

      章老师是个十分要好的老师,样样总想走在前面,文革前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运动一开始就受到冲击,被拉到操场上剃了阴阳头,他一点没有怪罪任何人,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谁教你教育引导学生走白专道路呢。学校军训后重新干上了服务员,也就是班主任,二次革命的劲头丝毫没减,抓工作不抓出点成绩来是不会罢休的。不久后,在操场上又逮到曾垛,锲而不舍地进行第二次说服动员。谁知曾垛还是没有准信,不肯明确表态,只是碍于情面,搪塞说:“章老师,我再考虑考虑。” 

      过了几天,学校来了两个既朴实,看上去又十分干练的农村干部模样的人。一个年纪略大,骨骼粗壮,浓眉深目,颇有异邦之相;一个矮胖,圆脸檀肤,人憨厚得像山地瓜。两个人都是一身老蓝布制服,紧系风纪扣,只露出一线白领子;脚穿黑布鞋,上下很是齐整。校革委负责人介绍:他们是来自鲁东某县知青办的干部,我们学校下乡插队的同学就是到那里去。操场上席地而坐的老三届们立刻鸦雀无声。那个“山地瓜”干部作了颇有鼓动性的报告,最后说: 

      “公社各安置大队听说同学们来安家落户,都做好了欢迎接待的准备。有的盖起新房,垒了茅房,拾掇了暖炕,还专门辟出两间做伙房。同学们去了生活很方便,识字班有识字班方便的地方,青年有青年方便的地方,蹲猪圈不用怕被猪拱了屁股……” 

      同学们不明白“识字班”指的是什么,村里办了扫盲班吗?“山地瓜”笑道:“怪我没说清楚,我们那儿是革命老区,至今还沿用当年对未婚女青年叫作识字班的老称呼。” 

      大家都笑,女生互相指着开玩笑:“你是识字班。”另一个说:“你是识字班。”一个快嘴的说:“我们班里有27个识字班!”于是就响起一阵更热烈的笑。“山地瓜”接着说: 

      “冬天冻不着,伏天热不着。那里盛产小麦、玉米、地瓜、棉花,肚子更是饿不着。为了欢迎知识青年去落户,暂时没盖新房的大队,先安排住在社员家,都新封了窗纸,墙上新糊上了报纸,院子、圈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有接待任务的各家各户,把烙单饼的白面,摊煎饼的地瓜干、高粱米都淘洗干净,只等青年们一到,马上就能吃上单饼卷鸡蛋,煎饼小豆腐……” 

      “山地瓜”说到这里卡了一下,颇有异邦之相的干部接上说:“有的大队还编排了文艺节目,表演唱、三句半、天津快板都有,热烈欢迎岛城的知识青年们到我们公社来落户。村里的老少爷们会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女一样照顾你们,关心你们,爱护你们!……” 

      一席话说的同学们热血沸腾,有人摩拳擦掌,有人跃跃欲试,也有人无动于衷。回家的路上王祥河问曾垛: 

      “报不报名?叫他俩鼓动得我有点动心了。” 

      曾垛说:“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王祥河说:“你不去我更不去。” 

      曾垛说:“你心眼多,身体弱,正好到农村广阔天地里去锻炼锻炼,好施展才华。” 

      王祥河说:“去你的吧,我没有那么膘。” 

      第二天,王祥河早早候在宿舍旁边的丁字路口,曾垛走过来,也不看他,一声不哼只管走。王祥河发现,自从母亲去世,本来话就不多的曾垛更加寡言少语,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忧郁。他俩默默地走近下一个十字路口,往右一拐是直通学校的大道。王祥河眼尖,抬手一指说:“那不是她们吗?快走,赶上去问问她俩报名了没有?” 

      曾垛一看是鹿萱姣和田一秀从对面走过来,脚步更慢了。王祥河回头催,曾垛弯下腰脱鞋、磕沙、系鞋带……王祥河只好站住,看看曾垛,又扭头瞥一眼越来越近的她们。 

      鹿萱姣和田一秀走到路口,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拐向学校方向。曾垛和王祥河远远落在后面,这才什么也不怕地直视前方。鹿萱姣娉娉婷婷的步态,和墩实高壮的田一秀对比分明。发型也不一样,鹿萱姣是齐肩短辫,《军队的女儿》的发型;田屹耘是“木碗“头,也很新潮。因为比鹿萱姣高出半头,看上去像一朵伸腰撂胳膊的山蘑菇。鹿萱姣的蓝涤卡上衣露出枣红毛衣领子,高雅俊秀;田一秀一身黄军装,黄胶鞋、黄帽子,更是当年最时髦的装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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