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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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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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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三章

鹿萱姣真正走进曾垛的心里,是文革第二年,也就是上年暮春的事。在此之前,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在曾垛眼里都一样,没有什么性别之分。相处上,却有严格的男女之别。虽然是初中生了,仍然沿袭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男生从来不跟女生说话,女生也很少与男生搭腔。班里的同学大都是附近企、事业单位的子弟,好像都很清高,其实不是瞧不起人,是怕人家说闲话。如果哪个男生主动跟女生说话,其他男生会直截了当嘲笑他耍流氓。当时流行一个新称呼——“屎蛋”,“屎蛋”就是流氓,流氓一词用的太俗太烂,创造了新词“屎蛋”来代替。如果哪个女生胆敢与男生搭讪,女生当时不说什么,一旦有过节,什么“浪的”、“臊货”都来了,立马叫你威风扫地。哪怕住一个宿舍,父母是世交,哥姐是密友,偶尔走个照面,依然是头往旁边一扭,如同路人。停课闹革命时期,班里除了几个爱闹腾的参加了学校的造反组织,绝大多数当了逍遥派,对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基本上都是漠不关心。你搞你的,我玩我的,井水不犯河水。造反派在他们眼里都是不入流的差等生,不是“屎蛋“就是“骚货”,他们不屑于去凑那个热闹。曾垛、马瑜等一帮男生,早上到学校打个把小时篮球,然后一阵风刮到王祥河家打“够级”。那时候“够级”刚兴起,新式玩法特别刺激,往往打得血脉贲张,脸红脖子粗地互骂脏话,悻悻然回家睡一觉,第二天在一起照旧打,照旧把扑克甩得啪啪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女生们大都在家里忙,排队挨号买凭票供应的肉鱼粮油煤烟糖等等,或者在家里带弟弟、妹妹、侄子、外甥,俨然成了半个家庭的主妇 。除非学校派人上门逐户通知,有要事非去不可,一般是不去学校的。那时候的大事就是大批判,斗走资派,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同学们早腻歪透了。但碍于学校的面子,去点个卯,抽冷子半路退场是常有的事。

就在这个时节,洋槐花雪白,泡桐花姹紫,花香弥漫的春天,学校召开了一场批斗大会,黑压压的脑袋霸占了大片操场。那天曾垛去学校有点晚,已经有不耐烦的同学悄然退场了。自己班的位置靠近学校东大门,从西便门进来的曾垛转到教学楼后面抄背静小路走。快到大楼中部后门,迎面走来一个退场的女生。刺眼的阳光使他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但是女生是可以肯定的。她一边走一边埋头织怀里的毛衣,偶尔抬头看看前面。毛衣枣红色,窝在怀里很是醒目。她正织一只袖子,一团枣红在雪白的确良衬衣上跳跃,映得鸭蛋脸越发红润艳丽。崭新的黑凡立丁裤子裤线笔直,脚上是一尘不染的白塑底轻便黑布鞋,当时顶时髦的打扮。曾垛不由得睁大眼睛,趁她埋头编织不禁多看了几眼。是谁呢?难道是她?如果不是她,还有谁能这样?……可是她很久没有在学校露面了。自从去年“8.31”给老师剃阴阳头事件发生后,伤透了大部分同学的心,校园里再也没有见过她的身影……心里开始咚咚跳,想看仔细又不敢久看,要提防对方突然抬起头。他的目光在快速直视和迂回躲闪中交替,像正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这个女同学给人的感觉清秀,干净,身材丰腴,却极匀称。她从靠近墙边的泡桐树下婷婷走来,空气中飞扬飘荡的馥郁气息,似乎是从她走动起伏的肢体上挤压过来的。她手指十分灵活地编织着毛衣,心无旁骛地垂首慢行,给了曾垛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扎扎实实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真切,原来真是鹿萱姣。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怎么跟班里甚至全校的初中女生都不一样了呢?原来她们都是一模一样的。她们除了头发长点儿,皮肤白点儿,跟男同学没有多大的区别。而她,怎么一下子升格到成熟女性甚至母亲的规格上来了呢?……上小学时她是刚刚发出嫩芽芽的豆芽菜,上初中她是长出腰身的黄豆苗,不过才半年时间没碰面,怎么就变得这样让人不敢看呢?

曾垛兀地感到脸热了,目光被灼了一下倏地缩回。脑海里浮现出薄薄的衬衣笼罩下的突兀和饱满,挺拔浑圆的丘壑随着脚步的走动而上下弹跳,生了根似的在曾垛眼前映现。

曾垛的心情很矛盾,越不敢看越想看,越想看又越不敢看。他把握不住鹿萱姣是在埋头编织还是抬头看路。把握不住就不敢冒失,冒冒失失不是自己的性格,宁可丧失机会,也不能让人家觉得你是浅薄的不成熟的人。

终于,鹿萱姣走过来了。曾垛转身弯腰系鞋带,这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复杂的心情。他害怕与鹿萱姣对视,又非常希望她能认真看自己一眼。谁知道她看没看呢?这么大一个男生,一个接近一米八的大个儿,撅着屁股系鞋带,应该能引起她的注意吧?

曾垛不能确定。他非常想知道鹿萱姣是不是注意他了。他猜想她已经走了过去,也许已经走到大楼拐角那边了吧?曾垛站起来,向背影远去的方向瞭了瞭,鹿萱姣离大楼拐角还有一段距离呢。显然,刚才她放慢了脚步,正在思考什么,或者正想干点什么,很有可能她注意到了蹲在地上的这个大个子,引起了她的好奇。突然出现的大个儿影响到她编织毛衣了吗?认出这个大个儿是从小学就跟她同班同学的他了吗?……曾垛有点伤感,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第一次为一个女生缠绵不安。

决定转身离去时,曾垛心里忽然又蓬勃起来,感到自己很可笑。他想起章老师的教导:做人不能太掉架儿,太小作,要像君子那样坦荡荡。走了不远,到底忍不住诱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没想到这一回头,正好与也正回头的鹿萱姣对上了光。那时候她正好走到大楼拐角,在即将隐去时,快速回头张望了一下。非常巧的是,在多少分之一秒的瞬间,竟被曾垛扑捉到了。两双目光一触即离,被蜂子蜇了似的同时落荒而逃……  “喂喂喂,看直眼了看直眼了。”王祥河扬手切白菜似的在曾垛眼前上下挥动了几下。“危险危险,不要三角恋啊,人家早有了。”

曾垛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这家伙是地道的小流氓,嘴上从来没有把门的,什么脏话下流话都敢说。有时候,曾垛打心底里讨厌这家伙,但是又甩不开。一个宿舍住,又是发小,只好随他。

“你没听说吗,人家跟韩奎好呢。造反派的文艺宣传队成立不久就一块逛马路。韩奎给她买海瓜子吃,她送给韩奎一副毛线手套,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不信你问马瑜。”  王祥河发现曾垛听得认真,越发添油加醋的发挥想象:“听说男的跟女的好上了,男的腰会变粗,膀子又宽又厚,怪不得韩奎那家伙膀大腰圆不像个中学生呢。女的也有变化,女的最大的变化就是……就是奶子大,脾气大,会撒娇……”

正说得热火朝天,屁股上嘭地挨了一脚。曾垛嘴唇哆嗦:“你、你胡说什么,人家早就不在宣传队了,你不知道?”

王祥河手摸着屁股跳了一个高,身子一闪说:“我怎能胡说,你有眼看不见?以前在宣传队的事嘛……”

曾垛不相信,鹿萱姣那么干净美丽的女生,会喜欢上又黑又矮的韩奎?韩奎会拉“天上布满星”、“草原上的红卫兵”不假,可怎么说韩奎端不上盘啊,两个人不在一个档次。再一想,又不能不信,如果不是跟韩奎要好,怎么有、有那么大的胸呢?班上,就算全校,哪个女生像她呢?……

章老师锲而不舍,第三次对曾垛发起攻势。

他之所以在曾垛身上下这么大的工夫,看中的是班长和团支书的双重身份,在同学中有威望。如果曾垛带头报名插队,无疑会带动影响一批同学。那些日子,他早早来到学校,吃着劣质香烟站在操场上,看到班里的同学来了就乐哈哈地迎上去聊几句,谈谈上山下乡的重大意义,谈谈知识青年都要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革命道路。虽然还无同学明确表态,确实也有个别人不再是铁板一块,已有松动的迹象。如田一秀和鹿萱姣,主动找到他交谈有关情况,是始料不及的。鹿萱姣那么娇气,而田一秀是高二班的同学,两个人一起找来了。谈话中可以听出,她们对上山下乡并无反感,对农村生活甚至充满向往,这让章老师不能不心情振奋。

曾垛和王祥河刚走进校园,听见操场上有人喊:“曾垛同学,请等一等,等一等。”  章老师离开兴奋得满脸赤红的鹿萱姣和田一秀等同学,拖着软不塌的布鞋匆匆走过来。章老师的布鞋总像提不上去,加上天生一双连蹦腿,大凡行动就给人踢踏着的感觉。他穿一身半旧藏青制服,从膝盖到上衣襟角,永远都有淡淡的墨水或粉笔灰痕迹。头发是又短又薄的自来卷,焦黄的手指夹着青烟袅袅的香烟,人未到,刺鼻的尼古丁味已迎面扑来,曾垛对此很不适应。

章老师来到跟前,还没有张嘴说话又逼近一步,曾垛只好后退一步;章老师很亲民地马上再跟进一步,曾垛立即又后退一步。章老师并不觉得反常,两个人的谈话就是在不断你进我退中开始和结束的。章老师开口先喊了一声“曾垛”,以示郑重,然后直入主题:“曾垛同学,你帮帮我,你一定得帮帮我……”

曾垛想不出章老师需要他帮什么,愣一下,往后退一步。

章老师说:“曾垛同学,你是全班最好的同学,你是高材生,还是班长兼团支书。你的威望高,有影响力,同学们会以你为榜样的。看见你行动了,他们会跟上,咱们全班就会马上行动起来,全校也会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你看见大楼门廊里的光荣榜了吗?你的名字应该第一个挂在上面,你就立了大功,就是咱们全校的明星,没有人会不认识你,你会光荣地载入校史,也许会载入全区上山下乡运动的光荣历史呢……”

曾垛这会听明白了,老生常谈,还是让他带头报名上山下乡。马上就心生反感,条件反射地表明自己一贯的态度。他说:“章老师,我什么都可以帮您,偏偏是这个,真的帮不了。”

章老师仍不死心:“为什么帮不了?很简单的,你可以先报上名,具体问题以后再具体解决。你只要一报名,你看吧,我相信全校都会动起来。其实,你就是起个抛砖引玉,或者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作用,不好吗?”

曾垛这次真正听懂了章老师的意思,就是起个带头作用,至于下不下乡、何时下乡以后再说。对曾垛来说,困难的是这不符合自己的行事风格。他习惯“言必行,行必果”。曾垛也深知此事真的搞起来对章老师的意义,那是比评模范当先进连升三级都重要的。章老师真是怕了。运动开始不久,即被剃了阴阳头;大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每次批斗会都是当然的活靶子,头上戴高帽子,胸前挂大牌子,上台弯腰低头当孙子。曾垛很同情章老师,觉得是明显的斗争扩大化。章老师思想政治、个人出身都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对学习抓得紧,要求严,对后进生恨铁不成钢,在教育和引导上说了过头话,流露出“学而优则仕”等名利思想。不过,每届学生中也确实培养出了几个名播全校的学习尖子,被同学们所仰视。不佩服这样的人,难道去佩服那些平庸无奇的吗?在曾垛眼里,章老师非但没有错,甚至功莫大焉,全校应该多有几个这样的好老师。

可是,曾垛真的是没法帮,上山下乡自己是绝对不能去,这由家庭历史所决定。从3岁那年跟随母亲从山沟沟走进岛城,到今天满打满算才15年。年年跟母亲回老家过年,要不就回去度暑假。可以说,他跟农村,跟父老乡亲一脉相承的血脉从来没有隔断,全身上下都流淌着农村纯朴、憨厚、善良的血液。再说母亲离世,父亲、继母、二哥都上班,谁来照顾年幼的妹妹?……想到这里,曾垛不后退了,盯着章老师因激动而红紫的脸堂,一字一句说出不能报名的理由和原因。章老师这才由热切而失望,由失望而愁云密布了。

即使这样,曾垛还是觉得对不起章老师。不是因为章老师对自己很关照,也不是章老师的遭遇很悲惨,更不是因为章老师不能出人头地被人瞧不起。他的想法非常纯朴:不管是谁,只要找上门来恳求帮忙,说明再也无能为力了,这样的忙必须要帮。这样一位曾经德高望重的骨干老师,向一个无足轻重的学生张开金口玉牙,容易吗?……一整天,曾垛的心里都是闷闷的,对于反常活跃的鹿萱姣和田一秀频繁进出教室并没有太在意。到放学时,一个爆炸性消息突然响彻耳畔,不由得愣住了。

那时候,放学铃声即将响起,同学们收拾完书包准备开路,章老师兴高采烈地出现在教室门口,身后跟着鹿萱姣和田一秀。章老师边说边走向讲台:

“同学们,同学们请静一静!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班鹿萱姣同学和高二的学姐田一秀同学,刚刚报上名了。她俩积极要求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里去炼红心。田一秀同学为了表达上山下乡的坚强信念,已经改名叫田屹耘了,表示永远扎根农村,永远向贫下中农学习,立志改造农村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她们表示衷心的祝贺!”

章老师振臂一挥,领喊口号:

“向田屹耘、鹿萱姣同学学习!”

“向田屹耘、鹿萱姣同学致敬!”

教室里静极了。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听天书似的不知所措。章老师带头鼓掌,教室里才噼里啪啦响了几下。王祥河故意大拍桌洞,以造声势。所有的目光射向鹿萱姣和田屹耘。她俩脸蛋绯红,坐在一张课桌,微笑着注视同学们,神态不卑不亢,洋溢着革命的激情和深思熟虑的气闲神定。她俩发现同学们投过来的目光各式各样:有怀疑,有赞扬,个别的还带有鄙视,更多的是无所谓。章老师的目光扫向曾垛,看到的是一尊不动的石佛。同学们朝田、鹿二人围过去,开始问这问那,两个人都掏出心窝子给与真实而生动的回答。曾垛干脆把头趴在课桌上,不是思考什么,而是倾听什么,田、鹿二人的声音一字不落地全部收进心中。章老师刚刚宣布这个消息时,他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继而怀疑她们是不是为了出风头?如果不是出风头,田屹耘有可能去,鹿萱姣也敢到一穷二白的农村去吃大苦、受大累吗?……可是,鹿萱姣清清楚楚地向同学们表示,自己不怕吃苦,不怕在那里安家落户,甚至不怕在农村生活一辈子……这是何等的理想,何等的志气,何等的革命精神!这些豪言壮语,竟然出自全班以致全校最娇气的鹿萱姣之口,简直不可想象。曾垛再也坐不住了,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之路……

最后还是不能相信,问自己:鹿萱姣真的能到农村去插队落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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