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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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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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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与初恋》连载

第一十一章

棉花长到半人多高,叶子由青渐黄,棉桃就咧开嘴笑了。雪白的棉絮袒露出来,真像笑了一样。还不像笑吗?社员说:“种好地瓜有粮吃,种好棉花有钱花。”棉田就是老少爷们的钱包啊,棉花丰收与否直接关系到年终的收入呢。

保管员程收秋收起喷雾器,腰里系上白面单,面单两角麻绳一绑挂在脖子上,就是收获籽棉的布袋;带领几员女将天天泡在棉田摘棉花。他们顺着地垄,把雪白的棉朵摘进面单,手指被坚硬的棉壳尖扎破皮肉,常常扎得出血,都不吭一声,只管埋头赶活,坚决不让棉絮淌鼻子。淌鼻子时,棉絮被秋风刮成丝丝缕缕的网状长条,挂在棉棵子上或者地上,有的飞上天,都是影响产量的大敌。采摘回来,摊开在蜀黍席上晾晒,翻动时还要把上面的草屑、枯枝败叶,一点一点摘干净。这样的皮棉品相好,交到棉油厂能评上好等级,多卖钱。

每天忙完棉花,程收秋还得照顾“大黄“。晚风中,牵着“大黄”在阡陌上遛弯是必修课。

“大黄”在程收秋的伺候下,浑身棕黄,毛光油亮,真是人见人爱。更重要的是,它是举全村之力,花光几乎全部积蓄4000块钱买来的第一匹小骒马,现在已经怀上了小马驹。社员们算了一笔账:按“大黄“两年下一匹驹子计算,12年后每个生产队就有一挂真正的大马车,比牛车、驴车可是展扬多了。如果“大黄”下的是母驹,泛生的就更多。现在形只影单的“大黄“,代表着可以看得见的将来,会有一群儿孙辈膘肥体壮的小“大黄”,驾着大车奔走在乡村大路上。在农村,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寄托这么巨大这么实在的希望。怪不得刚下来那些日子,收工后经常有男女社员走到马棚参观呢,知青以为是借故看他们,实则看的是“大黄”啊。

今春,程收秋牵着“大黄”进城配种,第三次终于成功,冬天就能下驹子。全村老少爷们听到这个好消息,不亚于自己的婆娘将要生个儿子似的高兴。全部重任系于一身的程收秋,对“大黄”照顾得更上心了。除了上好料,喂好谷草好豆饼,每天遛弯更是少不了,既消食又活动身体,对胎驹子健康成长大有好处。

这天刚刚从阡陌上遛弯回到场院,西北天上的乌云黑压压扑过来,尘土草叶满天飞。程收秋拴好“大黄”,顺手从棚里抓起铁锨,乐呵呵地铲了一锨细土扬向空中。细土随风播散,高高地铺开一张尘网,斜刺里飘向远方。程收秋扬得兴起,扬了一锨又一锨,嘴里还大声喊着什么。

这次旱情够严重,两个多月没下过一场透地雨。今天这天阴得好,像下大雨的来头,程收秋打心底里高兴。其实不止程收秋高兴,在附近干活来避雨的生产队社员都高兴,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田屹耘也随队里的社员跑进技术队敞棚来避雨,也打心底里高兴。如果再不下雨,没有好墒情,不但影响秋粮的收成,还影响秋天种麦呢,可以说事关两年。

风还在刮,天越发暗,程收秋还没有尽兴,迎着稀疏的雨点扬来扬去。避雨的社员安静下来,终于听清楚他嘴里嘟囔的话。原来,程收秋一边向空中扬土一边喊:“刮大饼来了!刮媳妇来了!——″

社员们哄地一声笑了。一个大“识字班”笑他:“你就想死吧,谁跟你呀,跛着一条腿。”

田屹耘也听清了程收秋的呼喊,身边那个大“识字班”对他的奚落也听得一清二楚。起初,她有点反感:“什么刮大饼来了,刮媳妇来了,一个人民公社社员的思想觉悟就这么低吗?”等她听见一遍又一遍的“刮大饼来了!刮媳妇来了”的喊声,喊得声带嘶哑,那么真诚,那么渴望,那么肆无忌惮的时候,没有了玩笑和不恭,没有了赤裸裸和低级下流,身上突然打了个激灵:这是说的心里话啊。谁不想吃点好的?哪个单身汉不想媳妇?没有什么不对嘛,禁不住问身边的大“识字班“:“他为什么不找个媳妇呢?”

大“识字班“说:“谁跟呀。”

田屹耘说:“一条腿有点毛病,碍不着干活嘛。身高模样儿都不错,从小苦大仇深,爱社如家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还得怎样?”

大“识字班“仔细瞅瞅田屹耘,眉头拧成一个问号:“要窝没窝,要老的没老的,睡坡里?有了小的谁给照看?村里早有人看好他的人了,可是人品再好能当吃还是能当喝?他找媳子等下辈子吧,这辈子就这样了,骡子。”

田屹耘没有再说什么,暗自在心里说:“这么好的社员没人跟,真够倒霉的。”  大雨点终于落下来,扯成无边的水幕,铺天盖地。干燥的大田和阡陌上爆起一阵烟尘,顺风刮向远方。黑云漫漫,电光闪闪,一串串炸雷从西北天际隆隆滚过来……

一匹大牲口能给全村带来莫大的指望,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能给家里带来什么?这是不言而喻的。富村另当别论,在郑格庄这样的生产大队,会有哪个大“识字班“肯嫁给程收秋受苦呢?郑格庄最好的生产队年终决算每个工日只有7角2分钱,一般的6毛多,最少的是曾垛所在的生产队,只有5毛8分钱。第一年,大队怕知青们年终分不到钱,每人补贴了1000个工分,比全村最能干的壮劳力都多。年终决算时,扣除口粮、柴草等物资折款,曾垛分到手的现金只有50多元。王祥河所在生产队工日值最高,到手也不过80元。曾垛干一年的纯现金收入,不够抽烟、买肥皂、牙膏等日常开销,加上父亲每月寄来的5元钱才略有结余。别看老少爷们整天乐呵呵的,那是虱子多了不咬人,人在穷窝里不觉穷罢了。

那时候社员吃的、穿的、用的全在土里刨,庄稼收成好全靠老天爷风调雨顺。老天爷的喜怒哀乐,与老百姓息息相关。即使年年老天爷赏脸,又能收入多少呢?想娶媳妇,就得另想办法,于是换亲应运而生。你我两家有未婚兄妹或姐弟,就可商洽交换结亲,虽不人道,却是无奈之举,成全了一些孤男寡女。村里民兵副连长36岁那年,终于等到妹妹长大成人换来媳子。娶亲那天知青们都去看喜,除了关心新娘子的长相,也是下乡这一年来全村办的第一个喜事,老老少少都很高兴。那天,副连长家小小的庄稼院挤满了人,小孩子们你推我挤准备抢喜糖,青壮年等着分喜烟。夕阳西下,锣鼓喧天中新娘子进门了。具体相貌没有看得很清,身高倒是明摆在那里,不到副连长肩头,驼背,似有喉病,当场有许多人唉了一声扭头走了。都说换媳妇换媳妇,就换来这样的媳妇。副连长的妹子倒是体貌俱佳,不由得不让人摇头叹气。

看完喜,田屹耘感到身上不舒服,有点发冷。找赤脚医生书魁打针,书魁说吃点发汗药就行。田屹耘怕耽误上坡,坚持打针。书魁说打针要收点费,田屹耘还是坚持打针。 打完针蒙被躺下,不觉睡去。马瑜今天下坡晚,草草吃了饭站在男舍门口,等田屹耘去广播,越等心里越蹊跷:“莫不是病了吧?”知青们都到队场去了,马瑜挨近女舍窗外轻轻喊:“田屹耘,田屹耘……”隔着一层封窗纸,传出有气无力的声音:“马瑜,今晚休息吧。”马瑜应了一声,不放心她,问:“你不舒服了吧?是不是感冒了?”还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可能。发发汗就好了。”马瑜放心了,说:“你休息吧,我去队场了。”

走出知青院,住屋后的屠宰师傅从胡同口走过来,迎面问了一句:“今天的烧肉卖完了吗?”屠宰师傅说:“怎么,馋了?”马瑜说:“肚子里空捞捞的。”屠宰师傅说:“人得经常吃点油水,特别是你们青年正长身子,更不能缺。”边说边往回走,“留了半个脸,后村有个生产队长明天待客,到现在没来呀,不知咋回事。”马瑜不好意思,搓着手说:“要不,就算了吧。”屠宰师傅说:“不管乎,我说给谁就给谁。猪这一块,咱说了算。”

到了西山屠宰组,一进屋鼻腔里扑进一股浓香,马瑜深吸一口,抿了抿嘴,如同咬了一口油拉拉的烧肉过了隐。杀猪匠很高兴,这个月头一次消灭了剩货,说:“不到1斤1两,算1斤吧。”马瑜说:“别别,我不沾公家便宜,该多少你留多少。”说着递过去1块钱。马瑜不差毛儿八七的,每半年爸妈给他汇来60块钱,雷打不动。他不吃烟,不喝酒,也不贪嘴,月月花不了。马瑜特别爱吃屠宰组的烧肉,肥而不腻,肉香浓郁,嗝个气都能香半天。按说,隔三差五吃次烧肉不成问题,可是自己一个人吃独食有何意思?每次收工路过副业大院,马瑜总是满嘴生津,又总是嗅着诱人的肉香,大步离开。

回到知青院,去队场听活的还没回来,马瑜贴着封窗纸轻轻说:“田屹耘,田屹耘,这些日子你缺营养了,吃点肉补补吧。”说完,也没注意田屹耘听清楚了没有,直接把温热的半个猪脸,放进里面的窗台上,逃也似的转身向队场走去。

中秋之后,开始收地瓜。刨地瓜这活挺舒服,不必下腰,三鐝两鐝刨出一墩。地瓜有长有圆,红红的皮,一墩一墩堆在地垄上,老妇和小“识字班”、半大小子,把地瓜拾进提篓聚成大堆。队里的保管员扛着大杆称,会计夹着账本和算盘,开始给每家每户分配。那时候的规矩,随收随分,可避免地块肥瘦不均现象。为了亩产过“黄河”,地瓜都带蔓称重。社员颇有怨言:地瓜蔓能当粮吃吗?只有喂猪。被大爷爷抓了典型,社员大会上一阵狠批猛轰,明明知道吃了亏,没有人再敢发牢骚。

收地瓜的时候,也是一年中少有的高兴日子,那时候的地瓜是主粮,占全部口粮的百分之六七十;地瓜丰收不光能填饱肚子,还能一饱口福,拿它换地瓜烧解馋。

夕阳沉入地平线,晚霞逐渐暗淡隐去,刚刚收工的壮劳力们,踏着微明的暮色逐堆寻找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条,往往还没寻见,就听见孩子或老婆在远处招手:“这里,这里。”于是,有的用小推车推回家,有的就地切成地瓜干,扬在地里,秋风利爽的话,三天就干了。

曾垛刨了一天地瓜,一点没感到累,只觉得浑身舒服。社员们刨地瓜都打赤脚,曾垛也脱了鞋,光脚丫子在蓬松湿润的土里劳作,常年捂在封闭空间的脚得到了解放,那个舒坦劲,没有亲身经历是体会不到的。曾垛把分到的地瓜装上小车,走在宽阔的村街上,一脸丰收的喜悦。远远看见廖敬懿从前面街巷里走出来,兴奋地喊了一声:“廖敬懿!”廖敬懿不但没停,反而头一低,走得更快了。曾垛以为没听见,又喊。这次她竟然小跑起来,眨眼间就拐进知青院胡同。曾垛有点失望,虽无大事,就是想让她看看分到的好地瓜,一个一个不大不小,鼓楞楞的,肯定又甜又垫饥,让也爱吃地瓜的她高兴高兴罢了。说起来,曾垛最爱吃地瓜,饭桌上有地瓜有饼子,他是绝对不碰饼子一指头。哪怕吃多了,干重活胃里往外吐酸水,还是吃。曾垛见廖敬懿不领情,心里有点闷闷的。

晚上队场散了会,踏着星光往回走,路过廖敬懿所在的4队,听见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她队里几个大“识字班“,一路走一路说笑,快到村大街,都各自到了家。曾垛走进知青院胡同,廖敬懿从后面追上来,就故意撂开大脚板。廖敬懿小声喊:“哎哎,你等等!”曾垛忍不住偷着乐,不想再逗她,遂放慢了脚步。廖敬懿追上来并肩走了几步,说:“往后走在大街上不要喊我,有多少话在没人的时候说不了?让人误会。”

说完,快步往前走去。曾垛看着小巧轻捷的身影,嘴角一翘,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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