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上了初中三年级的曾苗苗,礼拜六回到家里,吃了一碗饭菜,天就快要黑了。她从学校教语文老师手里借了一本说岳卷评书,专门带回家给吴天亮老师阅读。因为曾苗苗知道吴天亮老师喜欢看书,给他送一本书去阅读,似乎是曾苗苗曾经在吴天亮老师手里,借过连环画册书的一种补偿。殊不知,曾苗苗如果这样时间长了,一来而去的你来我往的,杨子明沟的老百姓将又会怎样去看待他们呢?
曾苗苗带着一本说岳卷评书,在路上遇到了村民小组长来天喜。来天喜一看曾苗苗拿了一本书,一脸的疑惑说道:“你能看懂那么大一本书,是不是向吴天亮老师借的?”
曾苗苗披肩的头发亮亮的,一手捏着乌发丝,一手把说岳卷评书托举起来了,顺着面对村民小组长来天喜话语,撒谎回答说:“嗯!这就给吴天亮老师还书去。”
曾苗苗扯一次慌,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给村民们一个响亮的信号:她与吴天亮老师之间,纯粹啥关系也没有,只是乐于之间喜欢看看书而已。一个清清白白的学生爱学习爱看书,这是好习惯。看书学习的好习惯,村民们都认为这是正当关系,更不是什么男女之间在谈什么恋爱?为时过早。
但曾苗苗还是心虚,转过背走过来天喜身边时,一张脸出现了红色,一直低着脑袋走进了吴天亮的家门,曾苗苗脸上的红色才逐渐褪去。
张欣荣正坐在大门口板凳上,在柳簸里剥苞谷籽,见曾苗苗手里拿了一本书,就说道:“给吴天亮还书的?”
曾苗苗停了停,又忍了忍忽然答道:“嗯,还书的。”
“好大一本书。我没有看到吴天亮在屋里看这样厚的书!”
“装在吴天亮纸箱子,好几本这样厚的书。你没有注意!”
曾苗苗一手托着书,顺便就坐在了张欣荣一条板凳上,便问道:“吴天亮老师呢?没在家?”
张欣荣不停地剥着苞谷籽,苞谷籽落在柳簸里的响声依然不断。张欣荣答道:“挑稀粪,淋青菜苗去了。”
“吴天亮老师,还是勤快人。”
“他不勤快能行吗?爸爸死得早,供他上学也不容易。如今大学没有考上,民办教师可当上了!”
看似张欣荣在吴天亮考上民办教师问题上,多少有点骄傲情绪。谁说人没有一点骄傲情绪未尝不可,连这一点勇气都不敢释放一下,那么一个人的尊严要到什么时候才去维护呢?
曾苗苗不怎么说话了,把书放在板凳一头上,帮着张欣荣剥苞谷籽了。挑稀粪的吴天亮老师,咋还不回家?闪烁不停的曾苗苗两只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了。一声咳嗽声传来,挑着一副空粪桶的吴天亮老师,终于出现在曾苗苗的前面了。
不等吴天亮老师挑着空粪桶从大门口经过,曾苗苗喊了一声:“吴老师!”
吴天亮老师张开嘴一笑,就在院坝放下空粪桶,脚着一双麻板草鞋,被稀粪打湿了,在挽得高高的裤管上,也沾满了粪水浆。吴天亮洗净了手,又在厨房舀了冷喝。
吴天亮一走出厨房门口,曾苗苗就站在面前了,并笑眯眯地说道:“我在学校给你借了一本书,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吴天亮老师的眉宇间似乎多出了一片光辉:“当然喜欢。有人给我借书看,我还不喜欢吗?”
吴天亮老师一边把书接到手里,一边招呼曾苗苗坐一坐再回家,反正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这时,张欣荣端着没有剥完一柳簸的苞谷坨,带着一条板凳已经从大门口移坐在院坝里。
把书放进自己睡房内的吴天亮,顺便也带来一条板凳到了院坝内。吴天亮老师招呼曾苗坐在一条板凳上,但曾苗苗又坐在了张欣荣一条板凳上,继续在剥苞谷籽。
坐在板凳上的吴天亮老师自言自语打开了话匣了:“我们在上一年级的时候,一年级语文课本第一页,开学第一天老师就让学生学习写汉字‘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老师让我们写一遍读一遍,一个本子写完了,字写了,也会读了,更会背了。现在一年级学生,先学拼音,后写汉字了。变化真大!”
曾苗苗在剥完一个苞谷坨接着说道:“连现在课文内容与你们那个时候都不一样了。教语文的老师对我们说过,初中语文课文里,高中文章都不少!”
曾苗苗的父亲木匠曾胜给谁家干完木工活,用背篓背着木匠工具,路过吴天亮老师门前一条道路上,听到曾苗苗说话的声音,就大声喊道:“曾苗苗还不回家,天黑了还玩什么玩!”
张欣荣停下剥苞谷籽的活路,立马快步走进院坝边,随口答应叫曾胜到屋坐一坐。曾胜回答说,还忙着呢。此刻,曾苗苗已经起身离开了吴天亮老师的家,走在了木匠曾胜前面去了。
【6】
光福村的驻村干部陈世宽和一名副乡长朱得茂,在乡政府统一安排下,到奎五村搞计划生育工作。说起计划生育工作,在贫穷落后的山区里,人们的传统生育观念是“养儿防老”,在老百姓一家一户看来,必须要有男丁才能传宗接代,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家庭。所以,生育第一个男孩,夫妇心满意足,满脸高兴。生育第一个是女孩,夫妇满脸愁容,背下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接着生育第二个是女孩,就要打算背井离乡,只要在他乡生育了男孩,那怕背着被罚款的罪名,也心甘情愿拿出来罚款上交国家......为了生育男孩的夫妇,逃避计划生育政策在杨子明沟老百姓中也不在少数......这样无形之中的计划生育工作,在政府工作层面上,就成为一块“难啃的骨头”了。
老百姓的生育观念不改变,政府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了。老百姓对计划生育工作抵触情绪,当然就应运而生。按照计划生育相关政策需要上环的幼龄妇女,需要流产的幼龄妇女,需要结扎的幼龄妇女,没有几个能够自觉到指定的医院去完成这些手术,都要在乡政府干部督催下甚至陪同下,到相关医院去完成上环、结扎、流产相关程序工作了......久而久之,老百姓在计划生育政策方面就出现“猫捉老鼠的游戏”了。在广大农村计划生育工作这种矛盾对应关系就越来越突出。
一天,奎五村小学老师陈天智正在上中午课,乡干部陈世宽从教室把陈天智老师喊出来。在学校睡房兼办公的房子里,副乡长朱得茂给陈天智下了死命令:如果不把幺儿子陈盼盼的媳妇夏红翠,在一周之内送到指定医院作结扎手术(生育两个女儿,按照政策必须结扎),就先停了陈天智的教书工作。坐在自己床沿上的陈天智老师无话可说,只好答应给儿子陈盼盼作好工作。结果怎么样,他陈天智说是下辈人的事情,再说分家门立家户已经是五六年了。
副乡长朱得茂严肃地说道:“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你当老师的有义务有责任,同样也应该做好这方面的工作。计划生育不光是政府的事情,是大家的事情。”
朱副乡长半拉子的话语,陈天智老师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似乎是基层乡政府工作干部一贯讲话的风格。陈天智老师歉意地回答道:“朱副乡长,儿子计划生育工作,还是麻烦你去一趟,我们父亲子之间不好交流。”
朱副乡长随便一说,又笑道:“教了几十年的书,不会说话,哪个相信。”
朱副乡长接着吸了一口纸烟,吐出了一串烟雾,阴沉着一副脸说道:“乡政府有一个决议,凡是民办教师的儿女在计划生育工作上不支持的,以后在民办教师转正上是要大打折扣......”
朱副乡长喝了一茶缸浓茶,接着在陈天智老师又添了第二次开水,递了第二次纸烟。朱副乡长一边喝茶说,一边吸着纸烟,和陈天智老师闲聊了一会儿。当朱副乡长和乡干部陈世宽,从奎五村小学走后,陈天智老师把他们送至学校一条路口时,朱副乡长转过背,一再对陈天智老师说道:“儿媳妇的计划生育工作就交给你了。”
在最后一节课,奎五村小学负责人陈天智安排吴天亮老师,给三个年级合在一起上一节音乐课——这种音乐课纯粹是唱歌课。
陈天智老师站在学校屋檐下,对吴天亮老师惭愧地说道:“我在这所学校教书,已经教了七八年了,学生没有唱过歌曲。我不会乐谱,更不会唱歌!”
吴天亮老师非常诚实地讲道:“唱歌,我也只会唱几首。小学学唱了几首,初中唱了一些歌曲,但歌词记不准了。高中阶段忙着高考,老师很少教我们学生唱歌!”
但吴天亮说道,他比较熟悉的歌曲就是小学唱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那么教三个年级就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至二年级都集中在三年级教室唱歌。陈天智老师坐在学生的后排,也准备学学唱歌。
吴天亮老师自己独立试唱了两遍《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学生掌声不断,陈天智老师也站起来拍响了巴掌,对同学们说道:“吴老师唱歌,唱得怎么样?”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大声喊道:“唱得好——”
陈天智老师再次鼓掌对同学们说道:“今天就让吴老师教我们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首歌吧!”
师生的歌声由此飘出了泥巴墙教室,冲出了学校的窗户和门口。那种闪悠悠的每一节音符,似乎带着某一种巨大的力量,响彻在了杨子明沟的山山卯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