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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明皇帝朱元璋龙椅刚刚坐定，便迫不及待地口授密旨：但凡这某年月日时出生的人，全部统计密报上来。当时玉皇大帝在人间的代言人天师张正常当即看出，这是每一个开国皇帝为消灭与自己宿命相同的人，所实施“拿蜂王子”行动前的准备工作。感念苍生不易，便求见皇上：天下间同时辰所生万千人中只有一个皇上，可见生辰并不能决定命运。朱元璋觉得有道理，可还是好奇心不死，将名单中交汇县一个叫刘谋的庄稼汉解来南京，问他靠什么养家？刘谋答：十三亩薄田和十三只羊。朱元璋暗自思忖：自己以南七北六，十三省为疆域，又以十三省百姓为生。虽然数目相合可却天壤之别，随生怜悯之心，继续问：原来也是这样吗？刘谋答：两年前，皇上的军队在交汇县砍伐了枣树，拖在上千头耕牛后面冲撞蒙古连环马队，大败元军精锐。这其中就有俺那几十颗枣树和唯一的耕牛。朱元璋听完顿感愧疚：你也是为驱除鞑虏做贡献了，回交汇县做个县丞吧！
瞎字不识的刘谋在交汇县做了三年从七品县丞，竟然将精通文墨的县令一班人扳倒。这件事又让朱元璋心生顾虑，随指令张正常来到交汇县。张天师在交汇县城勘察多日，命令：从本县钱粮库房所在地的白水镇，至刘谋老家关庄镇之间修一条南北官道，官道两侧各挖三十六道东西走向的沟。本地人看出这是破风水手法：七十二道沟，像一道道关卡，自然是关沟了。关沟时刻提醒刘谋走正道，若不留神就不知栽到哪一道关沟里。虽然刘家后代人人读书求取功名，却没一人熬过从七品官职。一代一代过去，关庄人认可了关沟的神秘性。
关沟占地多且妨碍生产，多次更朝换代也没平掉一条，共产党得天下，将大部分改造成浅沟慢坡庄稼地。尽管如此，若有心人沿着官道向两旁看去，还能依稀辩别出它原有的脉络。
一九八八年农历正月十六，白水市关庄乡政府所在地关庄村的村民们，吃过早饭汇聚在村委会门前的广场上，等着看村里的文艺队踩街表演。看过今天的表演，然后随着文艺队围着村子敲锣打鼓转上一圈儿，从百家门前一走一过，完成本地遛百病的习俗后，这个春节就算过了。
人们热切期盼着本村演员们姿彩大异地从村委会走出来的时候，却从广场电线杆子上那四个高音喇叭里传出：刘有福！刘有福！赶紧到村办公室来！连着播了三遍后，又播了两遍：所有看踩街和遛百病的人们去村西小学校，今年踩街遛百病从那里开始。播音刚过，化了一半妆的文艺队员们端着彩粉盒子，捏着画笔，跟随锣鼓队走出村委会院子。看热闹的人群嘻嘻哈哈调笑着文艺队员们半拉子装束，跟在后面呼呼噜噜向小学校涌去。
广场东南角上，刘有福眼看着人群拥着文艺队走远。从兜里掏出过年时招待亲友剩下的玉兰牌香烟看了看，又揣回兜里，将微微驼背的身板子挺一挺，这才迈步走向村办公室。大喇叭又在急急地催：刘有福！有福兄弟！赶紧来趟……
进了村委会院子，刘有福啪啪拍着没有灰尘的藏蓝布棉袄，高高地喊了声：“来了！来了！刘书记！”
隔着玻璃窗，村支书刘有德高喊道：“别抖搂咧！快进来吧！我这儿正准备八抬大轿请你去呢！！！”
刘有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支书抢前一把抓住他：“好事来咧，有福兄弟！刘有福刘有福，你真是有福呀！”
刘有福摸出玉兰烟塞过去，习惯性地嘿笑着：“有什么福，臭豆腐！”
“回头再抽！”刘支书决绝地挡了递烟的手，说：“你先给乡里康书记回个电话！”
刘有福问大书记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找俺一个小小的村会计？刘支书一边扒拉电话机的转盘子，一边说具体的什么好事俺也没听太明白，反正是好事！你先跟他通个话再说。说着将话筒塞到刘有福手上。
话筒里只嗡嗡了一轮便听见里面说：“是刘有福，刘大哥吗？我是康建设呀！”刘有福这个村会计，还是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刚刚上任的乡书记说话，听得语气亲切，便亲热地回道：“新年好啊，康书记！我是刘有福呀。嘿呀呀！俺正和有德支书说这两天去给你拜年的事呢！你说说，倒是让你先惦记上俺们咧！你说这让……”电话那头的康书记不待刘有福把拜年的客套词用完便打断了他：“刘大哥，你是不是在台湾有个叔伯哥叫刘有才呀？”听了刘有才三个字，刘有福顿时哑了口，攥话筒的手开始抖起来。约是那头的康书记猜到了刘有福的惊愕，立刻笑着说：“刘大哥别害怕，是好事！一会儿市里领导要和你面谈，大概十点左右就到。待会儿我先去你家里打个前站！这样吧，你把电话给刘支书，我有几句话交待给他！”刘有福木讷地转回身将话筒交给支书刘有德：“康书记找你有话说！”然后听着刘有德一顿嗯！好！是！行！没问题！刘有福用出汗的手摸出玉兰香烟点燃，深吸一口还没吐出去，撂了电话的刘有德转回身：“别胡思乱想，更别害怕！一会儿康书记打前站先给你解决解决思想问题。咱先到院门口儿等康书记去！”
康建设先把近几年中央对港台政策解释一番，又把最近本地港台同胞到内地探亲的实例讲给刘有福听。刘有福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并且肯定了自己近几年一直在关注中央这方面的政策，也确实看到听到了本地电台报道港台同胞回来探亲的消息。康建设这才告诉刘有福，台湾刘有才早就跟大陆港台办联系过，并且一直打听他家属的情况，得知他父母已不在世后，便提出回乡祭祖；其中特别提出要见一见当年住他家隔壁的本家叔叔和弟弟。康建设说：“人家不但报了你父母的名字，还报了你的乳名，还有……”
刘有福听完使劲点了点头：“没错儿！他是俺本家的有才哥！”
在村支书刘有德的引领，乡书记康建设陪同下，白水市两位领导走进关庄村村会计，村农金站长兼代办员刘有福的院子。
少主人刘益民正一手端水盆，一手哗啦哗啦向刚刚打扫过的院子洒清水。见生人进来，忙撂下水盆跨步向前浅浅地鞠躬，憨憨一笑：“几位大叔，来咧！”刘有福抬手指着儿子给领导介绍：“这是俺家那不争气的小子，大过年的见了领导来，也不会说个过拜年的话，白瞎了高中生的名号！”
“高中生是咱新社会的人才！”康建设接话说，“那些老掉牙的拜年俗礼会不会的无所谓咧！”
刘有福父子紧着往堂屋里让客，领导们并不急于进去，站在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
女主人穆九凤站在堂屋门口，一手拉着屋门，一手紧着往里让客：“大冷的天别在外面站着！快到屋里暖和暖和，喝口水！”
堂屋里，从邻里家借来擦拭干净的几把椅子上，刚刚坐下的市领导不待少主人把茶水倒上，便从灰色条纹印有上海两个字的敞口手提包里拿出厚厚的文件，信件，电报稿放在两斗三屉四爪的迎门桌上。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说有福同志，关于台湾客商刘有才和是叔伯兄弟这层关系的事，康建设同志已经跟你交待了？见刘有福点头又口头认下，便接着说我们今天来主要是当面核对一下，刘有才提供给我们的信息是不是准确。刘有福使劲点着头，说领导有事就问吧。
领导说有福同志乳名叫福儿吧？见刘有福点头应了是！接着问了刘有福那已经去世双亲的名字和家庭情况；又问刘有才双亲的名字和解放前的情况……刘有福一一作答。两个市领导按照刘有才提供的情况，核对后相视点头，然后把中央对台湾政策详细讲述一番，意思与康建设讲的大体上相当。接着把地方上如何接待台湾同胞细则讲给他……
临近中午，任刘家和康建设如何挽留，市领导执意回城。约是看出不吃刘家这顿饭，刘家人心里还是没底，领导们拍着文件袋交待：有时间一定吃你家的喜酒！只是现在时间不允许，要急着赶回市里汇报；不要有任何顾虑，刚才你也看了中央和地方的红头文件，这是一件千真万确的大好事，一定要认真正确的对待……
刘有福频频点头：“有领导这话我就放心了，还什么红头文件……”
走出堂屋，市领导指着三间土坯南房向康建设交待说，正房还算说的过去，这几间房子的门窗再收拾一下，把玻璃重新换一遍，还有门前的那堆垃圾也清理到远处去；尤其是厕所，一定要整得干干净净的；还有这里……这里……市领导一一指导，乡村两级干部和刘有福频频点头称是。
1949年天津刚刚解放，国民党败逃队伍中，关庄村大地主的儿子刘有才没有随队伍缩回北京，凭着对道路熟悉，改扮成民夫一路仓皇地向南跑回老家。不想，警惕性极高的翻身农民当天就发现了这国民党连长，并且及时报告给区武委会，武委会组织民兵包围了关庄村。当年只有九岁的刘有福拾柴禾回家，路过村土改工作队驻地时听到这个消息，回到家告诉了父亲，他父亲立刻把他举到了自家的东墙头上，隔着墙头把武委会要来抓人的消息告诉刘有才父母。刘有才提着手枪蹿出来打算硬闯，刘有福的父亲说村子已经被围，一会儿就会来你家抄人，不如先来我家躲一躲。刘有才在刘有福家的地窖里躲过了武委会的搜捕，捱到腊月三十晚上，干部民兵放松了警惕，刘有福和父亲引领刘有才绕开岗哨逃走。两家老一辈人去世后，这事只有刘有福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现在，刘有才家里已经没有至亲，回乡祭祖只能投奔这个曾经救过他的兄弟加恩人。
白水市领导自然对刘有才留在大陆的唯一线索十分重视，打消刘有福的顾虑后，再三强调让他放心，尽快做好迎接刘有才的准备工作。
乡里指导，村里出工，把刘有福院里院外仔细清理一遍。把几间里屋原来报纸糊的顶棚撕下来，扎上金银相间的塑料彩带顶棚，白灰粉墙也重新用麻刀灰浆抹了一遍。
高中毕业在家务农的刘益民，本想着开春后在三间南房办个小小养鸡场，因有碍观瞻，准备好的材料被处理掉，初次创业因刘有才的探亲准备工作而彻底失败，小伙子神情沮丧。乡干部们安慰说回头给你弄个好活儿！刘益民听了直摇头，庄稼地里哪有好活儿？眼下只有响应政策搞养殖这个活儿还好一些。乡干部拍拍小伙子，别着急！先把接待工作做好！
看着干净利索的院子和四白落地的屋子，刘有福心有不忍：公家出钱出工给俺个人脸上贴金，这合适吗？乡干部则推搡着他说这是政治的需要，也是咱乡里门面的问题。走走走，去供销社门市上扯布去，一家三口每人做身新衣服。刘有福冲着老婆穆九凤使眼色去拿钱，穆九凤则故意高声应着：俺和益民头年里已经做过新衣服咧！要做就给你自己做一身吧！乡干部听出女人是怕花钱，呵呵笑着说，康书记已经交待过，所有准备工作的费用由乡里出，到时候只要我打个条就能报销……
无线电波在海峡两岸往来几次，刘有才的探亲日期定在了清明节。在这个时间里刘有福父子不知多少次往返于家和乡政府之间，盖章签字，接电报，接电话，好在自己的村子就是乡政府所在地。
阔别故乡近四十年的刘有才回来了，市乡村领导簇拥着他来到刘有福的家门口。六十多岁的刘有才当着众人，扑倒在刘有福面前磕了一个响头，惊得刘有福立刻以同样的动作扑拜过去，大喊着：哥哥，这可使不得呀！两个人跪在那里相拥而泣。
实际上，一天前两人已经在白水市政府招待处见过面。刘有才坚持要在全村人面前给自己的恩人行这个大礼，自然是想将一颗感恩的心展示给众人，可也确实出于至诚。
回家祭祖的几天里，兄弟二人出双入对，互相讲述自己的过去。
刘有才败逃台湾后不久便退伍经商。现在的业务已经发展到香港，日本，南朝鲜和南洋各国，成了大富商。前几年，两岸关系改善，刘有才一直打听交汇县老家的情况，打听了好一段时间，才知道白水镇成了白水市，交汇县成了白水市的交汇镇。老家关庄村现在归白水市管辖，绕了好大一圈儿，总算和白水市政府取得联系。
刘有福讲述了刘有才败逃后，他的父母担心了好一阵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从工作队的口中得知儿子去了台湾。好在关庄村是一姓村，都是刘家一姓，分到家产分到地的人们见老两口子老老实实接受了现实，倒是可怜起两个老人。生活条件虽不如以前，可人们也没再进一步深挖反动派家属的老底子，最终是刘有福这个服值最近的侄子发送两个老人入土。刘有福自打救过刘有才后，也有人怀疑是他父子放跑了国民党连长，多次审查也没结果，但是始终没有摆脱嫌疑分子的身份。68年民兵冬训，一发手榴弹投在清凉江里没有爆炸。刘有福自告奋勇，在初冬的河水里摸上来手榴弹，成为名噪一时的英雄。英雄壮举解除了人们的怀疑，当时入党，第二年当上了大队会计和村里的农金站站长，也算是彻底翻身。刘有福这话是老哥儿俩的私密话，待到有乡村干部陪同时则只讲家庭成员现在的情况：女儿刘益梅已经出嫁，儿子刘益民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说到刘益民时，刘有福并没有提及儿子的养殖事业因刘有才探家而失败的事。可他老婆穆九凤却尖锐地说出上边为了好看，把儿子养殖场处理掉的事，弄得在场干部们十分尴尬。刘有福则更是一脸的难堪：去去去！老娘们儿懂什么！刘有才已经听出了些端倪便说，兄弟，弟妹。别着急！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及现在老家盖一处房大概要多少钱，弄个鸡舍大概多少钱？拖拉机多少钱一台……之类的事。刘有福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也不去正面回话：有好的也有孬的，没准啊！陪同的乡村干部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盖房子养殖场拖拉机什么的合计合计，一般的要两三万，要是好一些的可就没法说了……刘有才嘴里喔喔着不住地点头。
清明节，兄弟俩一同到坟场烧香上供磕头祭祖。一同接受了乡里市里地区里的宴请，而后洒泪分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