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色中山装的刘益民,前倾着身子,瞪着血红眼,狂奔着穿过人们为他闪开的过道,扑到灵床前。看见仰躺着的母亲,他的胸腔鼓了鼓,嗓子里爆出炸雷般的一声:“娘!”便扑卧在地,昏死过去。
置忙的青壮年们抢上去,把他翻转过来,窝腿掐人中,捶打后背摩擦前胸。刘益民缓醒过来,再次扑倒在灵床前,如黑牛伏地大恸悲号。
刘二震扯着他肩头,喝喊着:先别哭咧!大家伙儿都等着你给俺婶子烧倒头纸呢。快点儿呀!待会儿人旧(凉)了,再烧倒头纸,到那边(阴间)要挨冻呀!
按本地乡俗,人死后由长子拿了烧纸,提上灯笼嘴里念着土地大老爷开门,前去土地庙求土地老爷打开庙门。进了庙门给土地爷烧纸,从土地庙回来后,才能全家戴孝。再由长子拿了亡者生辰八字,率孝子贤孙重回到土地庙,念着亡者的名字,烧掉生辰八字,以示亡者向土地爷报道。然后回家给亡者盖上蒙脸纸,再举行丧葬程序。
刘益民方寸大乱,已经不能周全礼数,只得由本门族人代行礼数。代行礼数可以,大的主意还要他自己做主。
族人们知道刘二震与刘益民交好,推举他当治丧总理。刘益民跪爬到他近前行了跪拜礼,呜呜咽咽着说声麻烦二哥啦。刘二震也不客气,浅浅地作揖还礼应声:伺候俺婶子是应该的!便问刘益民,怎么个办法?
刘二震所问的怎么个办法,意思是大操大办,还是易俗简办。刘益民却抽抽嘁嘁不置可否,只得说二哥看着办。刘益民这个看着办的意思,在本地就是完全交给治丧总理全权办理。
趴在灵床对面,一身重孝,蒙住头面的白桂敏,用手捅一捅嚎哭的刘益梅,说咱妈受苦受累的一辈子不容易,可不能简单的发送了。刘益梅立刻止住悲号对刘益民说,咱娘这辈子最疼你,可不能随随便便看着办。得大办,风风光光的大办!刘益梅这么一说,刘益民立刻犯了难。有总理在,人家总理说了算。可姐姐插嘴要大办,岂不是把总理的决策权给夺了。
刘二震倒是不客气,说益梅你甭说这话。益民是个干部身份,现在这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操大办的影响不好,这些你比我更清楚。这样吧,到底是大办简办还是听俺婶子的!来,撕七彩布看看再说。
七彩布是从铺灵床的黄布上面撕下一圈儿,与另外六种颜色布条拧成一条鞭子,围在长子腰间。为的是用这条鞭子震慑和驱赶来搅闹亡灵的鬼魂。撕这黄布条要孝长子亲自动手,一边撕一边往腰里缠。围着亡者灵床撕上一圈儿,再按照脚踏北墙根,头冲堂屋门的摆设安放灵床。
族人帮忙抓住黄布,刘益民扯住一角使了好大劲也没能撕开布口。事儿妈妈们提醒:赶紧给你娘烧张纸,她是过日子人,这是舍不得扯这块布呀!
刘益民烧了纸再去撕,哧的一声黄布开了口。刘益梅嚎哭一声:穷命的娘啊!仰身栽倒。
刘二震对着灵床高喊:婶子,就按你的意思,一切从简啦!
从简:一把丧门号,一面小边鼓,一面小铜锣,一副黄铜镲。简单的一套响器代替了吹唱班舞狮队。饭食则是一碗杂烩菜代替散八碗。白桂花香烟,青烧酒,撂在摆台上自用自取。
李福生和赵民帮腔上不了台,气得跟在刘二震身后直跺脚:刘老板,你真是开小吃店的出身呀,这么大的丧事愣是让你给办得窝窝囊囊!刘二震鞠躬作揖打着嗨声说:没办法,村里红白理事会定的规矩,不管是谁家,从简办丧都是一个标准。移风易俗嘛。
关庄村这桩丧事进行到中午时分,一个置忙小伙子跑来告诉刘二震,原来在咱镇上当农金社主任的那个康建业,在村南街口等着咱去吹唱队接他。刘二震说有接本门姑爷的,哪有接外人的。小伙子说,人家说了一定要吹吹打打的去接。刘二震没办法,到灵堂和刘益民商量。刘益民说咱这一带没这个规矩,要不你带几个人去接一接,算是给人家一个面子。
刘有福从里屋走出来对刘二震说:康书记给我来电话了,说让康建业代替他来吊唁。你把村里那套大响器带上,备好茶盘。孝子不出灵棚,你就领上俺那孙子到村口撂个场子,好好迎接迎接!
这是自己女人死后,刘有福唯一交待嘱咐的事。
康建业见到刘二震第一句话便开了骂:他妈的,不是有人告状嘛,不是有人想看老子笑话嘛?老子就是让他们看看,我还是康建业,还光光亮亮的站着呢!刘益民不是胆子小不敢大办丧事嘛,我来呀,我来个大的。他这么吵嚷着,拿出两沓钱扔在为他准备的茶盘里,挥舞着手喊:我出钱大办!挂全班的办!两吹两打挂双舞!在锣鼓和鞭炮声中,康建业来到刘家院门前,举着挽联挽幛喝喊着:把我哥送的挽联和挽幛挂起来!
康建设的名字挂在那里,关庄刘家的丧事已经不能简办。一大一小两个吹唱班又哭又唱;舞蹈队,舞狮队又跳又耍。
白水市各个有关系单位的头面人物们,都来到关庄吊唁这位普普通通农妇了。
直到路祭出殡,康建业一直坐在院门外为他准备的茶果点心桌旁,与每个认识他,还有他认识的人打招呼。但凡来了头面人物,他便用眼直直的看着人家,然后大拇哥往身后的挽幛挽联一挑:看看我哥这两笔字儿怎么样?还看得过去吧!
有谁不夸字写得好,词用得好呢?早有消息说康建设很快要去省里工作。待人家夸过好,康建业便豪爽的礼让:别跟乡里的兄弟爷儿们一块儿吃散八碗杂烩菜咧。关庄头排酒店我包下了,到那儿喝酒去!尽管他再怎么豪爽,真诚,人们还是去饭棚吃那碗杂烩菜。有那与他交情深厚的同事朋友劝他别太张扬,他则把桌子一拍:操!警告处分也背上咧,检查也写咧,工资也降咧!还能怎么着呀?还得判我死刑呀!
临到路祭给死去的穆九凤送盘缠时,他抢上前去截住上头柱香的刘家唯一女婿,说等一等,我有话跟你岳母说。他从司仪手里拿过喇叭,却不是对着穆九凤的灵位说,而是望着众人用本地对亡者的尊称说:穆老太君,你放心的走吧!刘益民现在安安稳稳,挺好的,你放一百个心!也不枉你刘家跟俺姓康的交往一场,就是天塌下有俺姓康的给顶着!说罢康建业第一个行过路祭礼。
康建业没说是康老大还是康老二跟刘家交往一场,只说是姓康的跟刘家交往一场,有事姓康的给顶着。这话让城里那些官私两面的人们不得不往康建设身上想,这样想了,人们心里也就有了个分寸。
最后一个行礼的是治丧总理刘二震。他来到灵位前悲悲切切地说:苦命的婶子。受苦受累种了一辈子庄稼果树,勒着腰带交了一辈子公粮和三提五统,到老(死)没吃上公家返给你的一口糟糠烂谷子。这回好了,你省心啦,不用给人家扛活儿拉磨咧。到了那边儿花钱大方点儿,给各路神仙周到周到,也好下辈子换换阶级,当个城里人。我那苦命的婶子呀!……刘二震说的凄惨悲切,乡农们听了,个个摇头叹息。
整个丧葬过程,白桂敏封白戴孝,勒头布包住大半张脸。像一直硕大无朋的白兔,跪卧在灵棚里不动也不号。这个离婚不离家的女人出色表演,让人们几乎忘记了刘家还有一个大款儿媳。
三天后,为答谢刘家治丧期间来帮忙和吊唁的亲友。白水市电视台银屏下方滚动字幕上,打出孝子刘益民跪谢亲友的广告后,没有看到孝儿媳白桂敏的名字时,人们才得到证实,两口子确实已经离婚。
事发突然,市领导招刘益民谈话推迟。
城乡银行召集全体中层管理人员开会。刘益民首先自我检讨:因为个人原因,带散了队伍,涣散了人心。只注重抓经济效益,忽略了思想教育。请大家批评指正。
赵民自我检讨:因着眼于业务发展,违反了企业财务管理制度。给本单位在社会上造成不良影响。本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李福生自我检讨:作为人事主管,没有严格把关,更没有听取群众意见。在没有认真核查的情况下,任用提拔违规违纪人员,给单位造成不良影响。本人负有主要责任。
因为套用办公车辆牌照,为亲友谋取私利一事。付润泽请求辞去办公室主任职务。
全行中层以上干部集体决定:同意付润泽辞去办公室主任一职,暂由其主持办公室工作。同时决定:将此次会议记录和决议全行公布,并报市纪检部门。
公事公办一过。刘益民拿出账本子说,家母治丧期间大家都跟着受累帮忙,我表示感谢,可这礼金我不能收。请各个科室和网点主管帮忙,把本部门同事的礼金给大伙带回去。人们吵吵嚷嚷说,同事们家里红白喜事你都跟着随份子,轮到你家有事了,就当大伙儿还个人情账嘛,哪能往回退礼金呢!刘益民坚持退礼金,说是对自己影响不好。付润泽说退就退吧,把账本子给我,我负责分发。刘益民将账本子和现金递过来,付润泽看也没看,哧哧哧将账本子撕得粉碎,把纸屑丢在地上,冲大家摊一摊手:记不清随礼的数目咧,怎么还回去!大家齐声说:还是你有办法,办公室主任还得你来当呀!
参与经商有事实证据,违规办企业不实。白桂敏受到预备警告处分,预备期半年。
白桂敏找到李庆丰:别折腾咧。折腾一顿还不是一个样。李庆丰急赤白脸地说,不是俺瞎折腾。俺折腾这行子有什么好处呀!白桂敏说我知道不是你告的,你根本不知道这伙人之间真正的矛盾。就是知道个皮毛,也不会知道的那么详细。我来找你,就是要你转告他们,白水城就这么一巴掌大的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都知道谁的老底儿。要是真的翻一翻老底儿,还备不住有人得坐监狱呢!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算了,你大概也看得出来,到底谁根子硬!
一个星期后,从市政府回来,刘益民把李福生请到家里吃饭。李福生说赵民没来这酒怎么喝?刘益民说今天就咱俩,虽然老人的五七没过,我也破例陪你喝点儿酒。
李福生问有事啊?刘益民用哀求的口气说,福生哥,别折腾了。李福生撴了酒杯说,是姓梁的非要折腾,不是我要折腾!怎么姓梁的折腾够啦,没劲啦!好啊,我正来劲!我正来劲,还用不着我使劲,有帮忙使劲的。刘益民说,你那帮忙使劲的不就是王立生和付润泽嘛。今天市里领导找我谈话,都把告状信亮出来了。李福生说让你看了又怎么样?梁军告康建业,顺带着把你家两口子给牵涉进来。金换粮看见纪检委来咱单位调查,正好你又外出学习,他趁这个机会把付润泽还有咱单位内部的事给告了。现在这件事儿处理完了,人家康建业找王立生当枪手告梁军;付润泽翻过手来又告金换粮,难道不应该吗?刘益民说一报还一报,照常理是应该。可你也不想一想,告梁军那些具体材料和凭证是谁提供,而且提供的那么详细。这些东西只有你自己完全掌握呀。但凡有点儿反侦察能力的人,第一个就会想到是你背后指使。李福生脖颈子一梗说,知道是我提供的又怎么样。我和姓梁的势不两立,这是全单位都知道的,我多少次想着组织材料告他,是你一次次的给拦下。现在终于有人替我出这口气了,难道我还放跑这次机会不成!刘益民说我知道你恨他,总想找机会出这口气。可你也不想你提供的那些材料会牵涉多少人?按照那些材料算一算,原来联社那些受梁军提拔的中层人员几乎都牵涉在里面。没有五十人,大概也有四十多人吧。这要是纪检部门真的查起来,还不得一下把咱银行给弄瘫喽。你再想想,这四五十人,哪个在白水没有点儿社会关系。那个是平头百姓大白板。福生哥,你鼓动人告的是一个小小县级科局干部,可弄来弄去却牵涉出一个利益群体。扯来扯去,就会扯动半个白水城呀!你恨梁军,更恨姜艳艳。可你想过我吗?我原来恨过姜艳艳,可随着时间过去,我觉得那就是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闲扯。你们家老爷子突发中风,梁军和姜艳艳的炝火确实是诱因,可你们家老爷子有这个病根子才是主要原因。我的事你可能不知道,我母亲的死也跟他有关系。若不是梁军告康建业,牵涉出俺家两口,我母亲也不会担惊受怕的吃不下喝不下,弄得心脏病突发人走了。我当时缓过劲来,知道这些情况后,恨不得找上门去把他砍喽!可是回过头来想一想,人家梁军也没有直接害我呀,是他和康建业怄气斗势力,有意无意的把我给牵涉进去,俺家两口子要是清清白白的自身没毛病,俺娘要是心脏没病,也不会出这么档子事。说了半天是咱自身有病根子,平时不注意自查自省啊!
李福生咕嘟灌了一口酒:反正是检举信递上去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就是梁军将来反击报复,也报复不到你头上,这事我早就考虑到了,你放心吧!刘益民说这一锅看似没我的事,可市里今天把我招去,专门问我这事打算怎么解决?福生哥你说这话让我怎么回答。市里的意思是尽最大努力把这事儿给压下来!你回头看看梁军告康建业这件事,本来是两个人的事。结果呢,梁军告状起了一个头儿,后边紧跟着就是金换粮告付润泽。单单就是这四个人也就罢了,可人家市里领导今天拿了一沓检举信,说不止这四个人的事,还有很多你们单位的检举信在这儿呢,只是为了稳定队伍才没有全部转给纪检部门。人家还说,这些压下的检举信里几乎全是告咱三个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原来那些因改制转岗的中层干部心有不甘呀!李福生说你跟赵民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反正我李福生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爱怎么告就怎么告去。刘益民说你说你没问题,那你明知道付润泽有经济问题,还是力主用他当办公室主任。这不是带病提拔是什么?李福生翻翻眼皮说,付润泽的经济问题出在前任,我无权过问,我只觉得这个人有能力有经验才启用他。刘益民苦苦一笑说,问题又说回来了,先不说你强词夺理,咱说说前任留下的老病根儿,会产生怎么样的连锁反应:假如市里把检举信转到纪检部门调查落实后,第一个挨弄的当然是梁军;第二个肯定是张得运,因为他当时是一把手。既然牵涉到张得运,那他的老同学康建设会坐视不管吗?张得运可是康建设亲手提拔的。就像这次梁军告康建业,把我也牵涉到一样。康建设肯定会过问,肯定会管。怎么个管法?还不是泥瓦匠修墙窟窿,抹平了拉倒嘛。梁军的处理结果也就跟康建业一样,背个处分,降工资,写检查。可最终结果是,那些检举揭发者成了领导们最讨厌的麻烦制造者,尤其是背后的指使人,幕后的操纵者。这会留下派系斗争的祸根呀!我们刚组班子没几天就敢硬碰硬的来了一场彻底改革,这底气是从哪儿来的,是头上的官衔儿和市里的支持吗?不完全是呀!是市里转给我几十封检举信做撒手锏,才有了十足底气。这些检举信放在保险柜里,是给那些反对改革又不识趣的那些人用的。咱砸十七锁那天,金换粮带头闹事。我当场用硬话把他怼回去,而后私下找到他,把检举信中有关他的内容,敲敲打打地点给他听后,他再也没当众顶撞过我。
见李福生默不作声,刘益民继续讲,你给检举人提供有价值的资料信息,一旦上边确认你才是总病根儿,人家领导会怎么看你。福生哥,你才是人家眼里的真正麻烦制造者呀。安定!不论那一任班子领导带队,最需要的首先是队伍稳定,环境安定!
李福生嘿嘿笑着说,兄弟你这哪是请我喝酒呀,这是给我做思想工作呢。你就直接说,让我怎么办吧?刘益民说尽快把王立生和付润泽给摆平,别让他俩紧着闹了;另外,你也把手头上的工作整理一下,等着市里找你谈话。李福生收住嘿笑:怎么,我弄的这事儿漏咧?刘益民抹一把脸说,市里打算调我去开发区,我觉得咱俩搭班子能唱好这台戏。
“银行这劫贫济富的买卖早就干够了,”李福生俩手一拍,说:“宁给好汉当马童,不给赖汉子当祖宗!”
刘益民说:“咱银行可不是赖汉子能干的。”
李福生呵呵笑着说:“没见过那个好汉银行来个雪中送炭,主动给困难户和濒临倒闭企业发放贷款的。都是锦上添花,主动找那大款和朝阳企业发放贷款。在钱堆里滚了多年我最清楚,人只要是粘上钱这个字,不是手脏就是心脏。没一个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