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风顺是一道菜,也是王立生这家饭店的名字。
王立生得了五万块钱,回头去一家民营企业当财务会计。业务技能没得说,财务主管用着很称心,可干了没一个月,却被辞退。王立生问辞退原因?财务主管也不避讳,直接告诉他本单位需要向联社贷款。拿财务报表去联社审查时,人家信贷员看见那上面有你的签章,便说信贷科这一关好过,恐怕到审批时有的领导不同意。信贷员让俺回来跟你一说,你自己就清楚怎么回事。为了贷款方便,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十几年会计工作,只会点钞记账干财务,没有别的手艺。又找了几家民企和私企一打听,民企和私企都跟联社有业务。东一头西一头,跑了半年没结果,只好跑到政府招待处,给他那当厨师长的父亲打下手当临时工。
他父亲老王在招待处干了几十年。先是把做菜‘色香味’这个基本功练好,当了厨师;再从‘色香味’升华到‘意养形’,也就从厨师上升到了厨师长。老王拿手菜中最得意的是一道‘一帆风顺’。
老王的一帆风顺与众不同。别人做一帆风顺用白萝卜,胡萝卜,鸡蛋干,大虾……有素的,也有荤的。他不!他用草鱼,用体形像潜水艇一样的草鱼,是刚死去的那种。
剥下来的鱼鳞,用姜,花椒,料酒,盐加水煮汤。到了火候,篦去鱼鳞和调料,把汤倒入平盘中冷冻成鱼鳞冻。
别人杀鱼从鱼肚子中间下刀剖开取内脏,老王不那样。他把四支筷子从鱼嘴里插进去搅,搅得内脏完全离开了内膛,然后一边搅一边往外地拽,整个内脏被旋转着从鱼嘴里搅出来。他这样做是为了留着完整的鱼肚子当船底。将杀好的鱼肚皮朝下固定在专用木槽里,只露出二指高的脊背。老王一手捏住鱼背鳍,一手持刀从鱼尾处对口开刀,向前一直推到离鱼鳃三指处住手。将连着身子的鱼背揭开,鱼身子成了船舱,手里捏着鱼背鳍上的这条肉竖起来成了船帆,脊梁骨成了桅杆。接下来用小刀在鱼内膛划出多道口子,将调料放进船舱似得鱼肚里腌制入味后。先夹住船帆煎炸船舱,给整个船定了型,再用勺子舀了滚油往夹子中间的船帆上浇,老王管这手活儿叫浇炸。反复浇炸,船帆船桅定型,一条帆船驶出来。按着客户的口味,调汁上色装盘。把备好的鱼鳞冻卷了,切成段儿,像翻卷的波浪一样码在帆船两侧。一帆风顺便上桌了。
吃这道菜的客户绝大多数不是为了它的色香味,而是为了品菜六字决下半句,意养形中的意和形。下馆子吃饭讲究个环境和氛围,谁不想乘风破浪一帆风顺呢。
老王能做一帆风顺这道菜,可他生活工作并不是一帆风顺。政府招待处是招待机关人员的。机关人员升职要吃一帆风顺,工作调动也要吃一帆风顺,这个机关请那个机关也要吃一帆风顺。要这道菜的多了,老王弄不过来,就只能听处长的,先给大机关的大人物上菜,有空了再给大机关的小人物上菜,小机关的在后面排队去吧!大机关的人物经常要这个菜,而且一定要老王亲手做。老王自然在招待处受宠。受宠的老王赶机会,跟经常来吃饭的大机关人物说了给联社领导搭个话,帮儿子转正的事。人家哼哼哈哈点点头,说你先忙着,有机会再说。这事被处长看见,跟他说咱是给人家做饭的厨子,人家只知道招待处有个老王菜做得好,可不知道老王大号叫什么。来招待处吃饭是人家的工作安排,咱给人家做饭也是工作安排。各干各的工作,以后可不能工作期间影响人家工作。快给领导做那道‘霸王别姬’去吧!
老王被处长这顿思想工作做得迷迷糊糊,回到灶上继续抡马勺。领导来招待处吃饭是工作安排,可他在工作期间是为人民服务的。俺在工作期间跟领导提一提让儿子进步的事,也是想着让领导为俺这个普通人民服务。处长怎么能说俺这是影响领导工作了呢?他这么想着,手上的工作没停,把王八脖子和鸡脖子别在一起扔进锅里,看着两个尸体在滚汤里忍受煎熬,他苦笑着自语: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说得好听,人家的工作是吃霸王别姬,咱的工作就得给人家做王八炖鸡。说完了又在自己嘴上拍一掌:他妈的,自己正在炖鸡。
做鱼也好,做鸡也好,做王八也好,能吃上一口安生饭就好。
儿子不但没转正,不久又下岗待业。老王只好跟处长说要儿子来当临时工,给自己打下手。处长说当临时工嘛,这个咱说了算。来吧!
康市长成了康书记后,狠刹吃喝风,第一刀便砍向政府招待处。纪检委和综治办弄了张桌子放在招待处门厅里,逐个登记就餐人员。大机关小机关,大人物小人物,看看登记簿,对桌子后面的人说来找人,就别登记了。这么着扯个淡,假模假样地转一圈儿出门上车,油门子踩到底……
买卖黄了,锅灶凉了,老王父子下岗了。
处长还不赖,给了补偿款又让老王把工作用的工具带回家。王家父子在家里一个嘬牙花拍大腿,一个哼哼嗨嗨转圈儿。正愁得脑门子发绿,有人找来要他父子帮忙掌勺。老王认得来人是大机关司机,抄家伙上车随人家去了领导家里,做好拿手菜,得到一条烟两瓶酒的报酬。
回到家,老婆儿媳正急的转圈儿:快快快!这是地址和电话。人家让你爷儿俩去给帮厨咧!父子二人去了那里,拿手菜一上桌,一条烟一百块钱递过来。
忙了半个下午,晚饭没吃,接了四个活儿。第二天一早儿,有饭店老板找上门,聘请爷儿俩掌灶。老王岁数大,可没打工的经验。一听说高价聘请,就想答应。小王毕竟有多次打工的经验,他跟人家说合同先别签,试试手艺您老再定工资。试了几天手艺,客人们专点老王的拿手菜。小王留心看了点菜的客人,大多数是吃招待处的老食客。不但在饭店里吃,老板还把做好的菜让传菜生往外送。老板能送菜上门,咱也能。爷儿俩辞了老板,回家准备食材,提前做好菜。有人来请帮厨,便告诉人家可以送菜上门。吃这几道菜的人当然高兴,省得去自家厨房折腾不说,悄不言声送去还不招摇。老王做菜,小王送菜。刚开始,每天能送四五家,慢慢的每天送十来家。价格比原来招待处便宜一半,大饭店也要小王给送菜。
老王像机器一样生产,小王像传送带一样送。小王不但送菜,还送人名片。送着送着,名片送进了各个机关单位新成立的内部小灶食堂。老王这台机器吃不消了。这几道菜做起来不但要求技术高,更耗时间,多开几个灶,家里的空间又不允许。学了半拉手艺的小王想上手帮忙也帮不上。帮不上忙就憋屈,人一憋屈,就想改道拐弯儿。小王的脑子一转弯儿——开饭店。
爷儿俩一商量,开就开!先开一家小店试试再说。
小店开业一整年盘点,老王听了小王报账后,手拍大腿:康书记呀!你怎么不早上台呀!
小王底气十足地告诉老王,想把小店扩大成中档饭店。老王又是一拍大腿:开呀!名字就叫‘一帆风顺’!
中档饭店有了雅间,原来吃招待处的老食客尽可去里面放心的吃。一帆风顺火了!
饭店火了的同时,联社改头换面,原来的老临时工全部转正。王立生知道后,眼泪围着圆圈儿转:刘益民!你怎么不早点儿上台呀!
好歹自己也是个老板,王立生想着见刘益民叙叙旧,顺便拉一个主顾。刘益民今天忙,明天忙,就是见不到。没见到刘益民,却见到了坐在门房里监督职工上下班的李福生,俩人互相认识,虽没有交往,可知道彼此在联社的过去。王立生拉客户送名片送习惯了,递给李福生名片说请领导哥哥吃饭。李福生是个见缝插针的人,故意说你这个誓死不再跟联社来往的人,怎么想起拉联社这个主顾呢?王立生咬着牙说拉联社这个主顾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梁军这个王八蛋被赶跑了,俺来请哥儿几个吃饭庆祝庆祝。
李福生就是要的他这个劲儿,就是要在他伤口上捅一捅。看着王立生咬牙,他叹气说晚咧,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啦!好好忙自己的买卖,混好了让姓梁的眼气才是真的;行啊,你有请俺哥儿几个的心就行。有机会吧,有了必要的招待客饭一定去你那里!李福生吊起了王立生的胃口后,又用这话撵他走。王立生偏不走,他说还有姜艳艳那个骚逼和梁勇这个混蛋在联社享清福呢,我恨这俩货,你就不恨?要说你不恨,那绝对是瞎话。李福生说恨不恨的你甭管,反正她两口子老老实实在俺手下听话干活儿就行。你再怎么恨也没用,也就弄个咬牙切齿骂大街罢了。王立生说那就等着,有机会看我不想办法整那骚逼!
勾起了恨,激起了火。李福生说你来请客的事,我回头跟刘益民说一声。你放心,一定去!
王立生要请客的事,李福生倒是跟刘益民说过。刘益民应着有时间再说,也就没放在心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自己身边经历过的同事客户多的很,也就把这层关系看得像吃家常饭,只有在闲心没事的时候偶尔在心里过一下,品一品而已。自己和王立生在一起共事满打满算也就三个月的时间,要不是第一次参加工作就遇上王立生,也许就谈不上什么感情和印象,更没必要品一品他的人性。刘益民觉得王立生这个人机灵圆滑,原则性不强。印象最深的是,听说王立生大闹联社办公楼那事,一时间成了两个相邻大院的笑话,以后再也没听到王立生的消息,自己也没那个闲心打听人家的消息。今天上午叫李福生安排招待客饭,也没想到一帆风顺饭店是王立生开的,一帆风顺就一帆风顺吧,名字吉利只是个名字。吉利不吉利的不说,主要是就这个机会向前任班子深入了解一下联社以前的情况,解说一下新班子之所以将改革的步子迈这么快,刹车踩这么急,狠话放这么多是为什么;另外还有一点是解除前任班子的后顾之忧,今天梁军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主动到来,更增加了解除前任后顾之忧的紧迫性。
付润泽前脚拉着梁军去饭店,刘益民后脚给张得运打电话问他在哪里,好去车接他?张得运说在市政府刚开完会。刘益民开着自己的车去政府大院接张得运赶到一帆风顺饭店,被门前的王立生迎住。
刘益民见迎接他的是王立生,心里一沉,刚要开口,王立生抢先说都在楼上雅间等着呢,随后攀着张得运嘘寒问暖往里让。刘益民跟在后面加重语气插话,问都来了吗?王立生扭回头强调说,新旧领导都来了!你放心,安排妥妥的!
雅间门口,付润泽让过张得运,拦下刘益民,把刚才的情况说了半截。刘益民赶紧拨梁军的电话,梁军关机。走进雅间,康建业几个正聊得火热。
虽然少了梁军,可也算是新老班子全体聚会。张得运明白得很,只字不提梁军,嘴上哈哈哈,呵呵呵着,就是一个字:好!
压桌菜上来,三杯酒下去。刘益民直入主题,把新班子之所以将改革的步子迈这么快,刹车踩这么急,主要是为了尽快扭转联社局面;放狠话,整顿机关是为了稳定干部职工队伍;清理旧账摸清单位老底子后向地方国资部门报备,目的是为进一步深化改革做充分准备。城乡金融联社发展的局限性,已经跟不上经济发展节奏,成立地方性商业银行是联社发展的必由之路。完全按照企业管理模式成立商业银行,才是咱联社生存发展的保障和必由之路。联社的今后是这样打算……
闹了半天翻老底子查旧账为这事呀!康建业听了刘益民的解释,不用劝,自饮了一杯。联社改革改出了这么大动静,也着实让他心里打鼓,当初主管业务时,没少拿着白条去贷款单位报销。当书记的哥哥搞突然袭击,把整个班子换掉,自己那没来得及处理的小金库,和没销毁的账本子全被捂在里面,想来这些东西已经全部掌握在新班子手里。刘益民砸十七锁时放狠话说新官也要理旧账,这话传到他耳朵里,心里一哆嗦:这伙人是要找后账!心里哆嗦也好,打鼓也罢,刘益民放过狠话后,只是组织人反复查账摸底,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今天听刘益民当面这么解释,一块石头落了地:人家清理老底子是为了准确向有关部门上报自有资产,该清理的清理,该核销的核销,为成立商业银行做前期准备。康建业心里踏实下来,聊得更加起劲。
张得运看着康建业高兴,他也笑得更欢畅。说实话,自己经营联社十多年,要说成绩是有的。可要说疏于管理,给联社造成诸多漏洞却也是真。尤其是一身两职这几年,联社业绩下滑,财务制度和人员管理混乱,这与他有直接关系。市里审计和监督部门找他谈话提醒多次。他清楚,要不是有康建设这个老同学的面子摆在那里,自己这个联社主任恐怕早已换岗。对新班子的所作所为,他到不是像梁军和康建业那样担心,可总觉的刘益民这样做是为了笼络人心,有意显摆新班子能力就是比旧班子强;而且非要整出老班子的账务窟窿来才显得光彩露脸。现在,听刘益民原原本本讲出改革设想,他心里舒坦,笑得更真诚。点燃一支香烟,敲敲桌子:王立生这小子不是有一道招牌菜嘛?上呀!
众人听老领导高了兴,齐声附和:上菜!一帆风顺!
解除了原班子领导们的后顾之忧,基本目的达到,刘益民心里也落下一块石头。下午拿着一沓资料来金融办找到梁军,不气假气,不横假横,先是埋怨梁军不辞而别给中午饭局造成尴尬场景,然后把资料拍梁军面前。梁军以为面前是查实的老账本子,心里一沉,口气软了半截,说不是不想跟老兄老弟们坐在一起好好聊聊,就是见到王立生那狗崽子心里来气,当时也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就走了。刘益民说他开他的店,咱吃咱的饭,咱跟他生气犯不着;再说咱又不是冲着那顿饭去的,主要是和老兄老弟们商量咱单位今后发展的事,尤其是想找你给帮忙解决困难。你可倒好,就因为跟那小子不对眼,撂下大伙儿就跑!行啊,反正我这客也请了,这顿饭你不吃也得给帮忙!说着把资料往梁军面前一推:“你看看,给把把关!”
梁军已经听不下刘益民的话,见资料已经推倒自己手上,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眼睛却急急地聚焦在资料的抬头上:关于城乡基金联社向商业银行改制的意向书。他松了口气,漫不经心的看起了行文。一旁刘益民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讲了向商业银行改制前的准备工作,内容和中午饭桌上基本相同。文件资料没看明白,刘益民漫不经心的话倒是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也就放下心听他继续讲下去。刘益民见他看完资料,口气也转成恳求:梁主任是从联社走出来的,现在咱单位要改制,还得麻烦你这金融办的领导在业务上给指导,在环节上给疏通。到时候你得多给帮忙呀!
压在心上的石头和搅扰在脑子里的乱麻突然被清除干净,梁军爽快地应着:应该的,应该的!
站在廊檐下,看着刘益民走出金融办的院子,梁军长吁了一口气:这个庄户出身的黑黄脸心真大呀。城乡金融联社主要是为本乡本土社员提供金融服务,而商业银行是依法成立的经营货币信贷业务机构;经营业务范围广,不受地域限制,只要依法合规办理业务就行。这样一来,刘益民设想的商业银行就可以走出白水,在沧海地区各个县市开办分支机构。看看你小子能折腾到那个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