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了班的李洪喜把老姜拉去喝酒,直接提出要给姜艳艳和梁勇保媒。有闺女的上司给保媒,姜家夫妇又多次见过梁勇,也多次收了人家小伙子的礼品。小伙子论模样,论身量,都说的过去,工作和家境更是没得挑。这一年多里,姜家也托人打听过梁勇的情况。小伙子是有狂躁症的毛病。可人家要是没有这个毛病,那轮得上咱一个平头百姓人家的闺女。李洪喜酒杯端的频,老姜也喝得频。肚子里有些酒的老姜便借酒遮脸说,要是跟梁家这门亲事成了,就凭梁家的势力,俺那儿子在厂里转正也就有着落咧。李洪喜知道这是进一步的要条件,想想就凭梁家的势力,给你一个工厂里的临时工转正绝对没问题。但他没有当时答应,只是说将来你们两家结了亲,你不着急这事,你家那闺女也会急着催促梁家想办法给她弟弟转正。老姜说也好,先一个一个的办,等闺女嫁过去,闺女自然会帮她弟弟的。李洪喜说,既然咱哥儿俩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快人办快事,就着明天是八月十五,你们姜家和梁家见见面,有话留到饭桌子上再谈。
这样的谈自然都是好话。第二天的饭桌上,梁勇只管斟茶倒酒,梁军和父亲劝酒夹菜。梁家父子把李洪喜应下的条件一一复述一遍,也一一当面应允下来。李洪喜不失时机地对老姜说,就凭梁家在咱白水的关系和章面儿,你们厂子里的头头一听说你们姜家和梁家是儿女亲家,还不巴结着给你那儿子转正。一旁的梁军淡淡一笑:在厂子受大累还受气多不容易,回头先到城关农金社当个临时工,有了机会再转正。老姜坐在那里僵愣片刻,继而腾身站起,双手捧杯对着梁家父子一饮而尽:俺一家子都感谢你了!梁军的父亲也忙不迭的起身相陪:那咱就尽快把俩孩子的亲事办喽!老姜立在那里频频点头:尽快!尽快!
李洪喜哈哈一笑:你们姜家这是双喜临门呀!
姜艳艳站在堂屋里听父亲一遍遍念叨梁家的好处:你看看,我打人算给你们主任弄两瓶酒送去!结果,不但酒又拎回来咧,还弄回一大篮子……
到现在,姜艳艳才彻底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一个圈儿里转悠。一群有权有势的人,插成一个圈儿,把一个位卑言轻的,甚至可以说连位卑言轻也算不上的没有任何位子,没有任何话语权的临时工及家庭成员圈在里面,以转正为诱饵,以除名下放为手段,引诱胁迫圈子里的这个人及家庭成员,按照他们设计的路线,俯身低头完全依附听命于他们。俺姜家四口这不就是人家笼子里的鸟,甚至连笼中鸟也不如的圈中猪羊嘛。
姜艳艳咬着牙暗骂李洪喜和梁军狼狈为奸。屋里的父亲继续撒着酒气:梁勇这一顿饭光围着我转咧,我喝一口,他就给我斟一口;左一盘,右一盘的鱼呀肉的尽往我脸前头堆呀!就凭这个,说明他对咱艳儿是百分之一百二……艳儿哎,你给你爸争气,给姜家立功咧。要早知道你弟弟能去农金社上班,那两只烧鸡就不给厂子头头送咧,嘿嘿,就当喂狗啦……老姜叨叨着仰躺在炕上呼呼大睡起来。
听到父亲打起了呼噜,姜艳艳转身去里屋,拿了外套和兜子出来。堂屋里的母亲一把拽住她:“艳儿,你不能走啊!就是走,你也得先把这亲事应下!”
“妈!”姜艳艳掰着母亲的手说:“俺就是辞了这个临时工不干,也不跟着一个神经病!你撒手,俺这就回关庄驮被窝卷子去。这个班儿俺不上了,俺还能种菜种地养活自己!”姜艳艳挣着身子往前挪了两步,母亲攥她胳膊的手拢向她的腰,滑向她的臀,抱在她的两条腿上,膝盖着地后,将那张老脸深深地埋在女儿两腿之间:“闺女,不为你,就当为了你弟弟为了这个家,你就疼当妈的这一回吧!”姜艳艳登时跪下去,努力托起母亲的身子:“妈,俺应下了!”
母女扑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整个下午,像看受伤的幼崽一样。母亲用愧疚的眼神看着条凳上呆愣的女儿。直到傍晚,姜艳艳说俺去梁家看看。母亲警觉地问她去干什么?
“人家给咱送节礼了,咱还没还礼呢。”姜艳艳起身安慰母亲说:“应下咧,就是应下咧。你放心!”
现在,姜艳艳只为一件事过意不去,准确地说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刘益民。因为自己主动接近刘益民,把人家眼看就要弄到手的转正指标给废了。呆愣在条凳上一个下午,她想的只有这一件事,她决定去一趟梁家:你们梁家死缠着我不放也行,我跟着梁勇可以;但要把刘益民揽储的事公平处理,不能把人家的成绩给抹了。
她拎着一网兜水果站在梁家院子里喊了声姨,出门迎接的是梁军老婆。姜艳艳喊她姐,梁军老婆笑嘻嘻地接过网兜:还叫姐,得叫嫂子。姜艳艳轻唤了声嫂子,梁家院子立刻光辉灿烂起来,嫂子咯咯笑着拉她进了堂屋。
梁勇眼放光芒咧着嘴,左手攥右手说声来了,便促在那里。梁家老夫妇合不拢的嘴里向儿子喷射出同一句话:快取钱去!
不待姜艳艳问候老夫妇的话说完,梁军老婆硬拉着她去了里屋:嫂子跟你说啊,俺们梁勇想你都快想疯啦,把非你不娶这话都说出去咧!嫂子跟你说个小秘密,他不是有那个小毛病吗,你平时就准备一瓶儿凉水,等他犯毛病时你就拿凉水往他脸上一撒,当时就好。嫂子讲了小叔子一大堆好话和秘密,闭口不提这间断了一年多的事情。姜艳艳也一样没提那一段的不愉快。趁着女人话语间歇,她问梁主任没在家?女人说在他自家楼上呢,打发孩子去喊了。
听见姜艳艳管自己叫梁主任,梁军摆了摆手说都到家了,别那么称呼。姜艳艳促在那里正不知道怎么开口讲刘益民的事,梁军这个未来的大伯哥作为关心,也是没话搭讪话的问:最近工作怎么样啊?姜艳艳立刻找到了茬口,说还行吧,就是最近会计科核算揽储任务上弄得不合理。本来揽储状元是俺们社里的人,不知道怎么弄得又不算了,弄得大家伙都没了干劲。梁军打着哈哈说我也不管会计科的事,怎么核算咱也不清楚。再说了也不关咱的事,回头给你们社弄个奖励名额,先把你转了再说。啊,别走了,正好咱一家人过个十五。梁军老婆接话说,你赶紧买菜去吧!梁军应声出了门。姜艳艳发射出去的炮弹被太极手揉了揉甩入马里亚纳海沟,没了响动。此时的她只恨自己今天来梁家这个行动太鲁莽,与梁军开启的话题太幼稚。不但如此,还被人家用一口一个咱的给套住。再硬提刘益民的事没了茬口,也更没意思,听梁军老婆讲着家事,已经没有勇气提起关庄转正名额的事了。
吃过晚饭,一家人出门相送时,梁军老婆塞给她一个扁扁的小塑料瓶:记着我说的办法。
梁勇推着姜艳艳的自行车走在前面,姜艳艳从背后看着这个魁梧的身子,心里哀叹着要是没那个毛病该多好。现在不管好不好,只能这样了,只是刘益民的事怎么办?前面的梁勇讲着科室的趣事,想着逗女孩子开心。不想姜艳艳突然问:勇哥你知道我和刘益民的事吗?梁勇停下来,回头看着手攥塑料瓶的姜艳艳,嘿嘿一笑:都知道。俺这一年多光打听你的事咧,你俩不是已经完了吗。
姜艳艳处于恶作剧的心理往梁勇胃里灌醋汤,想看看他的反应;结果梁勇竟这么淡淡地喝下这碗醋,没有一点醋酸的反应。梁勇接着说,俺也搞过几次对象,不是人家不愿意,就是俺看不上。自打见了你的第一天起,俺就再也没跟其他女孩子接触过,你去关庄后俺还偷偷去看过你好几次;虽然咱有过一年多的不愉快,你这一年多也搞过对象,可那都是过去的事啦。俺什么也不在乎,只要咱俩将来好就行。
听到这里,姜艳艳再也没有一丝气力继续给梁勇灌醋汤。可刘益民的事该怎么办呢?自己这不是害人吗。让梁勇跟他哥再要个转正指标给刘益民,那样的想法只是一闪,太幼稚太可笑了。就像饭前自己和梁军的谈话一样,人家随便歪个词儿就把你的一大堆要求给推出去。幼稚,太幼稚!
梁勇掏出六百六十六块钱递给姜艳艳,说是父母哥嫂涂个吉利。姜艳艳推说不要,梁勇捉住她的手把钱塞她衣兜里,又顺手把她搂在怀里呼呼喘着粗气说想死俺咧。姜艳艳被他搂了片刻,突然挣脱开厉声问道:你真的想俺?梁勇一时愣怔,马上答道:是真的!姜艳艳又问,难道搂着俺还不如看到电影陈世美那一段激动?梁勇一下子哽咽起来:俺是怕你嫌俺犯那个毛病才咬牙忍着。然后指了指那塑料瓶,又说你不是准备着凉水了嘛。
姜艳艳又好气又好笑:“以后不老实小心泼你凉水!”
李洪喜早早来姜家门前,接姜艳艳一起去上班,告诉她以后上下班车接车送,这话是告诉姜艳艳,同时也是交待给司机。到了单位,李洪喜打发走司机,留下姜艳艳问她和刘益民这个揽储小组一共拉了多少存款?姜艳艳说自己揽储大概有十万八万的,合作揽储也有个十万八万,刘益民独立揽储将近六十万。李洪喜说那就好,你先上班去吧。姜艳艳说刘益民揽储状元的事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算了。李洪喜立刻沉了脸:艳艳,别嫌我说话难听。人家刘益民的父母也找过我,说自己儿子的好事全叫你给搅和黄咧!你跟我说实话,刘益民他娘是不是找过你。见姜艳艳低了头,李洪喜气更粗了:艳艳呐,是我李洪喜舍着这张老脸给人家刘益民父母说下好话,人家才没跟你下狠茬子。念着你是个姑娘家,人家刘益民他娘那是给你亮亮耳,要不然人家他娘跟他姐要来给你揭揭脸。你还是老老实实上你的班儿,剩下的事我来安排吧。
想不到李洪喜的脸转换的如此之快,姜艳艳想着前几天李洪喜还笑模笑样的对待自己,昨天刚刚应下跟梁家的亲事,解除了他的压力,今天就粗脖子胀脸的跟自己说话。这个老东西转脸也太快了。
她在咬牙暗骂李洪喜的的时候,李洪喜心里也在暗暗骂她和梁军。
昨天晚上,李洪喜一家高高兴兴吃过团圆饭正在看电视,梁军来电话说姜艳艳虽然答应了亲事,可她话里话外的还在惦记着那个所谓的揽储状元,看那意思还想着帮那个揽储状元说话。要是这样的话,她跟俺兄弟还是有二心。李洪喜插话说等她真正成了你们梁家的人,就一心一意的跟梁勇过日子了。梁军也不听他这和稀泥的话,继续接着刚才的话茬子说老李你就帮人帮到底,我听说那个揽储状元的业绩是两个人的,既然是两个人的业绩,算到谁头上也行。李洪喜听了立刻解释说,人家那个刘益民没跟姜艳艳一个组的时候,就已经是揽储状元咧。两个人分到一组后,合起来的业绩只是极小的一部分,这可不能随便算到哪个人头上。听他这样说话,梁军放粗语气说老李你别着急,我知道你跟那个揽储状元的父亲有点儿交情,现在是咱俩私下里说话,我也不怕违反纪律。那个揽储状元刘益民利用不正当手段揽储的事已经有人告到我这里,材料就在我手上。老李呀,我前几天就拿这话点你,你就是不明白!非要逼着我跟你交实底,现在我违反纪律跟你交了实底,你看看怎么办吧。李洪喜说梁主任你先别着急,我尽快的想办法把这事弄好。梁军说十月底马上就到,越快越好!李洪喜骂骂咧咧地关了电视,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今天问起揽储的事,姜艳艳倒是先说起揽储状元的事不能稀里糊涂的算了。昨天晚上你大伯哥为这事挤兑我,现在你也拿这事挤兑我。你算个什么东西,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能硬把人家刘益民借调出去。你姜艳艳要是有好心,当初就应该把自己在城里跟梁勇搞过对象这事告诉刘益民;刘益民要是知道你有这样一锅烂账,人家才不跟你趟这个浑水呢。到现在你跑到我面前冒充好人——呸!不敢跟梁军使唤脸色,再不跟你使唤脸色就憋屈死了。
咬牙归咬牙,骂街归骂街。这个事儿还要办,还要尽快的办!李洪喜的脑袋一圈儿圈儿大起来。
浑浑噩噩熬着工作。姜艳艳每天被吉普车直接拉到联社营业室门口,等在那里的梁勇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扶她下车:家里弄好饭了,都等着你呢。
对待梁勇这份殷勤,姜艳艳的心里比较舒坦,梁勇的话题总是吃喝玩这种轻松的话题。自己和刘益民在一起的时候每天谈的是工作学习,如何识别招揽客户,如何提高业务技能,关于俩人的将来还真的没有着实提过。那时候与刘益民畅想未来只是说俺将来如何如何,从没提过咱俩将来如何。刘益民狂热的工作干劲和钻研业务的精神感染着自己,那些日子里两个人互相鼓励着进步,互相合计着揽储进度和转正几率;合计着有了进步或是转正几率有了增加,然后轻轻地拧一下对方的脸,或是刮一下鼻子,以这种方式表示鼓励。姜艳艳确实渴望刘益民能给自己一个亲吻和拥抱,刘益民却止步于摸脸刮鼻子的小动作。那天坐在自行车后面,主动将脸贴在他后背上,登时感觉到了小伙子猛烈的心跳和身子的火热。那种滑腻腻的热让她眼迷心酥,身轻骨软飘飘摇摇起来。她渴望刘益民跳下车来亲她抱她揉搓她……明明感觉到刘益民心跳加速身子颤抖,可他的脚踏着车蹬上下倒腾着,直倒腾到单位门口也没说一句话。她经常看港台言情小说,那里面说这样有定力,有分寸的男人将来一定有出息。
梁勇却不同,一年多以前接触时就看出小伙子敢爱敢恨。第一次逛马路时就对她说,叫你闹得俺下午差一点儿忘了去交换票据。姜艳艳明知故问,你差点儿忘了手上的活儿,怎么怨俺呢?梁勇嘿嘿笑着说谁叫你长得那么俊呢。那次去看电影,俩人一坐下,梁勇就把姜艳艳的手抄在自己手上,黑暗里又是捏又是揉,冷不丁举到嘴上亲一口。本来姜艳艳半推半就依了,可谁知道电影里有了那么一个让人血喷的情节,让这个爱憎分明的梁勇登时精纷神乱,把自己展现了一个彻底。两个人分手后,姜艳艳也确实想过梁勇的好,想着想着又不自觉地蹦出那个恶劣画面来。现在,经过多方的挤压,两个人又到了一起。姜艳艳不再回想电影和爱情小说的情景;不管怎么说,工作没压力,经济没负担,有人照顾生活起居。就这样吧!只是这样的想法总是有个尾巴:就是对不起刘益民。
想着对不起刘益民,姜艳艳又顺从的坐上梁勇自行车后架。
不远处的树荫下,刘益民看着梁勇的自行车驮着姜艳艳有说有笑地走了,发动摩托车掉头回了关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