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信贷科不同于前台科室必须营业到年根儿底下，临近春节一个星期便放了假。
回到家的刘益民还没站稳，父亲跟他商量着怎么过这个年。听着父亲用商量的口气与自己说话，心里有一种热乎乎的躁动：在父亲眼里，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往常每每家里有事，父亲总是用命令的口气指挥全家，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一旦有不爽快或是敢与他犟嘴，他便拳脚相加破口大骂。而今父亲与他商量着办事，他倒觉得有些不舒服。刘益民顺着父亲的口气回了一句：还跟往常过年一样呗。
听儿子这么说话，刘有福摇摇头，摸出烟卷儿眼望着窗户，神儿定在那里。儿子给他点上烟，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说：你现在进城了，城里的规矩我也不知道。领导，同事，朋友你现在都有。怎么交往，什么样的礼法我更不明白，现在这个主意要你自己拿咧。
刘益民说城里能买的花样多，咱备着鸭梨小枣就行。刘有福摇摇头说前两天去康建设那里坐了坐，他主动提出要换外汇券，说是买些外贸货跑年用，换了一千块钱后，他说有这个就能买稀罕货，有了稀罕货走到那儿都好说话。咱要是买几条外贸烟给人家送去也算是个稀罕东西，鸭梨小枣的也就是个配搭。刘益民想着前几天去北京的场景点头说那样好是好，可是咱手头也不宽绰。刘有福说宽绰不宽绰的你甭管，你先想好跑那几家。要不咱也跟着城里人学学跑年儿？
刘益民后来才知道，不是所有的城里人都跑年儿，只是一部分有想法儿的官场商场人物才跑年儿。
再次推开刘文平家大门的时候，一家正在准备晚饭。看着刘益民把礼品酒和糖果盒子放在屋角处，刘文平说小刘你看你事还挺多的，左一次右一次的拎东西来，干嘛还这么麻烦！刘益民说：快过年咧，俺父母本说要亲自来感谢你。俺怕你忙，他们来了又给你添麻烦。刘文平说你父母礼法太多，回去后给你父母带个好，有空一定来坐坐。刘益民听出人家送客的口气，解了棉大衣的扣子从里面掏出两条香烟放在餐桌上：俺父亲特意叫俺给你拿两条烟来。刘文平哈哈一笑，说你呀你呀，我老刘，你小刘，咱都是一个刘，你把我老刘当外人啦。说完转身对老婆说，你替我送送咱这本家。走出院子没两步，刘文平老婆将一张纸条塞进刘益民大衣兜里。刘益民知道人家这是回礼，虽不知礼物轻重，还是急急地往外掏。女人一把攥住他伸进衣兜的手，语气决绝地既是命令又是提醒：“别跟我撕摞，让外人看见笑话！这是你刘伯伯早就给你备下的，快拿着！”
白水人管收受礼物时的互相推让过程叫撕摞，这是本地一种礼让的过程，这种礼让有虚有实。今天刘家女人给刘益民回礼，是真实的。印证真实的是女人紧攥着他的手，还有后边那句让外人看见笑话。这个意思是说千万别推让，如果让路人或是左邻右舍听见看见了不美气。
刘益民转过街角又走了四五十米，看见摩托车旁的父亲，不觉心里翻腾了一下。
刘有福两个手互插在棉袄袖子里，两只脚在雪地里不停地轻轻跺着。看见儿子两手空空走过来，笑嘻嘻地迎住：收下咧！刘益民点点头嗯了一声，快速把棉大衣脱下来捂在他身上。刘有福身子一挣：你骑摩托在前面风硬，你穿着！快！刘益民也不说话，继续往他身上捂大衣。父子争执不下，刘益民已经带了哭腔：爸，你就穿上吧！刘有福听了儿子这个腔调，立刻有一股热气拱到嗓子眼儿，岑怪地骂道：你他娘的囊货！
刘有福俩手攥着棉大衣的左右大襟紧抱住儿子后腰，脸紧贴在儿子后背上，努力让儿子多暖和些。刘益民尽量收缩小腹好让父亲少一些努力。一路上没有一句话，父子二人紧贴在一起。
爷儿两个出家门时，合计着要走好几家，又不能把给别人送的东西给另一家看见。商量好刘益民去送礼，刘有福在不远处看着摩托车和其他礼品。车后架装不下礼品，为了节省空间刘有福把棉大衣脱下来扔在家里，让刘益民倒穿大衣裹着前胸，这样节省空间还起到更好的防风效果。刘有福只说自己坚持坚持没问题，逼着儿子上了摩托车。
太阳只剩下一叶蒜黄那么点儿的时候，父子二人已经跑过了夏旺生和祁九雪两家。夏旺生在白水没有落户，属于交流干部。去他宿舍时，约是知道刘益民要来跑年。把早已准备好的两条外贸香烟塞给刘益民作为回礼，告诉他一定要去刘文平那里周到周到。刘益民不好说已经去过刘文平那里，只得收了香烟应着一定去！
按照设定跑年路线远近，父子二人又去了金平家里。打开院门的金平愣怔片刻，嘻嘻笑着问刘益民怎么认得俺家的门？刘益民说鼻子下有嘴，一问就知道嘛。刘益民一边介绍身后的父亲，一边把面布袋里的红枣，花生，红薯干倒在堂屋的桌子上。刘有福止住金平夫妇的烟茶礼，说俺家益民每次回家都念你的好。今天来不是给你拜早年，俺就是想代表全家跟你说个感谢的话儿。说这句真诚道谢话时，年近半百的刘有福对着金平鞠了一躬。弄得金平夫妇哎哎呀呀地直说：千万别这样！您老放心，从今往后益民兄弟的事就是俺两口子的事！
转过两门亲戚后，刘家父子一同敲开李洪喜家的院门。本来刘益民没打算来这里，要是把这样的关系都跑一遍，跑到正月十五也跑不完。刘有福说做人要厚道还要长远。当初是人家点了头，你才进了农金社。不管后来的好坏，人家也是给咱开过方便大门的。进了李家院子，李福生满口的刘叔叫着，把刘有福父子和他父亲的关系讲给母亲后，老女人喔喔着说想起来咧，在医院见过。俺家老李当时还说你爷儿俩是可交往的好人咧！点烟奉茶一过，老女人竟抹着泪对刘家父子说快过年了，老李单位上连个人芽儿也没见一个，原来那些猫狗的朋友到现在也不见一个来看看。往年这个时候，满屋子的人都挤不动。你说现在这人眼皮有多薄吧，这不是人走茶凉吗……。李福生劝慰母亲说，俺单位不是来人了嘛。老女人听了更来劲：你们单位来人那是冲你来的！你在单位管着事呢，要不管事，有哪个来看看。一个个都是巧嘴子！刘有福坐着那里只是一个劲儿的劝慰：嫂子，往远处想，往远处看。你看俩孩子多好啊！孙子也满跑满颠咧，在家看看孙子享享福吧……刘有福父子把年礼放下后，又塞给老女人二十块钱才起身告辞。一旁的李福生红着眼圈儿说：从今往后俺李家跟你刘家这关系走定啦！
出了李家不远，刘益民颇有抱怨地说，那老婆子还说别人是巧嘴子，我看她才是巧嘴子咧！又是东西又是钱的摆在那里一大堆，全都收下了还不算，连个谢谢的话也没有。刘有福不满地对儿子说，你懂什么！人家这是有讲究的，这叫丧门谢孝不回礼。你见过谁家给丧门随礼，人家给回礼还说谢谢的。你给丧门随十块钱的礼，人家当时就给你还五块，有那事嘛。在这个时候人家只是记下帐，等以后人家会回礼的。
多年之后，刘益民赞叹父亲这份厚道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此时此刻的他怎么会想到，李福生会成为他将来改革道路上的急先锋呢。
爷儿俩回到家，穆九凤忙着把晚饭热了端上来，问怎么样？刘有福呵呵笑着说蛮好！便去北墙跟的粮食柜子上取了半瓶散装白酒，打开柜子抓出两把花生米往炕桌上一撒，上炕盘腿坐下就着炒白菜喝起来。看这个架势，刘益民知道父亲高兴。忙着要弄只剩下的烧鸡给他下酒。刘有福嚼着生花生米急急地制止他：“快放起来，别糟践喽！还有好几处没跑呢！大晚上的吃什么烧鸡，有个咸淡热乎的炒菜就得了呗！瞎折腾个吗！”穆九凤说你爸不让弄就别弄咧，等过了年给你舅拎去。刘有福将筷子拍在炕桌上，往年给他舅拎两盒点心，两瓶酒，今年还是那样。你甭觉着有俩钱就胀腰子，你儿当上银行干部咧，就想着去人家那里去显摆！穆九凤从儿子手中夺过烧鸡气哼哼地说，俺还想着给你炒个鸡蛋下酒咧，等着给你炒狗蛋吧！说完去了院子把烧鸡放进大缸里，咣当盖上盖子，咚咚咚又压上几块砖：“你们刘家的亲戚是亲戚，俺娘家的亲戚就不是亲戚啦！给人家送礼又是烟又是酒的得多少钱，给俺哥弄个烧鸡怎么咧……。
屋里的刘有福也不听老婆抱怨，看着炕下站着的儿子想劝架又不敢劝，说你娘这是叫一连串的好事给烧昏了头。不知道这个年怎么过啦。咱自家亲戚这边呢，以前过年什么样子，今年还是什么样子。不过，亲戚有远近，今年给你舅拜年的时候，塞给他一二十块钱，这样让别的亲戚从明面上也看不出咱张扬来。你看你娘说的，还明出大卖的拎烧鸡去拜年。嘁！咱要是偷偷给你舅弄上二十块钱，还不得够他买六七只烧鸡吃，以后在亲戚面前可不能张扬。张扬有什么好处，人家张嘴管你借钱，你借不借？不借给也行，那你家又是开代办站，又有银行上班的，给弄点儿贷款总行吧！不借人家钱，不贷给人家款，那你在人家脸前显摆什么？精心故意的气人呀！刘益民本想劝说父亲以后改变一下对母亲的说话的态度和语气。听父亲这么告诫自己，只好转了话题。将刘文平他老婆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交到父亲手上。
刘有福接过纸条一看，是去市里糖酒公司领两箱白酒。按照时价折算一下，给刘文平送去的礼品也就与这两箱酒价格相当，他叹一声：“这个刘文平还是拿咱当外人。他这不是给咱回礼，这是回敬呐！以后跟他说话，要多注意喽。”刘益民也简单算了一下，自己转正后行里给补了三个月正式工工资和奖金，平均下来每个月一百三十元左右。又算了算给刘文平送的年礼，大概也就是一个多月的工资。等于送出去的礼又被退了回来。这个刘文平嘴上说得好，心里却不知道怎么想的？
关于年节送礼的事，刘益民一直不太情愿。刘家就他一个儿子，给亲友拜年的事只能是他。往年都是从大年初二开始，弄上点心盒子和酒把所有的老亲旧友跑一遍。到了那里给长辈磕头拜年，人家再把自家的点心盒子和酒给送回来，等于转着圈儿的换点心。来回折腾到正月十五，点心盒子已经褶皱破损的不成样子。等年过完了，家家户户吃串了多少回，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点心时，点心已经是缺边少沿掉渣没皮，硬帮帮的干粮了。每年都能听见长舌头老婆们在街口议论哪个村谁家吃回礼的点心吃出了病，或是打开盒子一看是几个烧饼甚至是干馒头。要不就是谁家那亲戚给送的蛋糕，因为长了毛被当场揭了面皮，弄得两家断了来往。那时候刘益民每次吃亲友们互换来的点心果子时总是抱怨：自己吃自己的多好，换来换去都吃破烂货。父母总是用同一句话回他：破烂儿不破烂的不说。只要有这个礼儿，大家心里都舒坦，亲戚走动起来就滋润。
现在他开始年前就跑了，关于跑年的事，早在上班不久就听同事们议论：谁谁头年里给单位头头送礼，过了年就转岗提干了。谁谁头年里送礼，节后一上班就给弄了个转正指标……同事们这话一多，他也就上了心。后来活电报一句话总结的好：头年里跑是官场，年后跑是人场，平常跑是关系场。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跑好关系不一样。
不仅刘益民认识到年前跑的重要性，他父亲刘有福早就看到了年前跑的重要性。但凡年前跑的人都是有想法的场面人物，而且礼品都要比年后串亲的贵重。早在政治挂帅的年代有句名言：吃喝拉钻篡是资本主义复辟的五字真言。要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就要先挡住他们的糖衣炮弹。而今世道变了，吃吃喝喝已经是小事，送礼拉关系开始暗潮涌动。
实际上刘有福早于儿子半个月便开始行动，可只跑到康建设那里就止住了脚步。康建设当时退了他所有的礼物，只是一对一的换了外汇券。不仅如此，康建设还对他表示了感谢：今年乡里宣传工作搞得好，有刘家父子大大的功劳。给你那台湾的亲戚去个话儿，看年后什么时候回来探亲。随后领着一班人马把小康之家的奖状和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牌匾送到门上，表彰刘有福捐款修自来水的功德。刘有福知道康书记年后的想法，忙不迭地给台湾发去电报，刘有才回话说等到年后时机成熟再回来。紧接着刘有才的儿子在南洋给他来话，问家乡干鲜果品市场怎么样？刘有福立刻捏着电报找到康建设。康建设拍着大胯，嘴里一连串的好好好！然后命令乡里果品委员们马上把本乡干鲜果品规格价格报上来，要刘有福给南洋发过去。南洋回话：年后择机广州见面。紧接着以康建设为组长的市场考察小组成立起来，等待年后南洋那边选择的机会。
考虑到接洽规格，康建设亲自主持了一次关庄村党支部扩大会，任命刘有福同志为关庄村党支部副书记兼村主任。本来大家要举手通过的，可老支书刘有德却突然站起来止住了大家要举起的手，要求会议暂停。不待大家问清缘由便拉着康建设和刘有福到院子里摆明自己的态度，讲出了自己的想法：俺岁数大了，脑袋瓜子跟不上潮流。这个支书还是让有福兄弟来干吧！刘有福不待他把话说完先着了急：有德哥你这话说过头咧，俺可没那想法！当年是你一手把俺提溜着当了大队会计和代办员，你现在要是这样弄，俺的脸就没处搁啦。康建设解释说乡里这样安排，为得是去跟人家南洋外商见面时好看,到时候跟人家介绍关系时好歹他也是关庄村干部，也没别的意思。刘有德俩手举到胸前急急地摆晃着对康建设说：我的意思是让有福带这个班子当班长，由他安排几个年轻人组成新班子。康建设说事先也跟你通气，你也同意了，怎么这点儿党性原则也不讲。你不能退！刘有德说我没说要完全退下来，我还能给新班子打打下手，培养年轻人嘛。你看看俺村儿现在这个班子都老的不成样子。康建设拉着脸说咱先按前几天商量好的办，新班子的事等过了年再说。待会儿进去听我安排，谁也别再出其他的调子。会议按照原来议程进行，最后康建设提议增选刘有德的儿子为支部委员兼治保主任。大家一致通过。
会后刘有福忐忑地对康建设说，这样一来俺心里老大没劲哩。要是年后他不干咧，把这个摊子甩给俺，俺的脸就更没处搁啦。康建设冷笑着说：老滑头了，他这是以退为进，转圈儿要条件呢。这样的村支书我见多了啦。本来事先说好的事情，可他临时变卦交帅印。这叫耍资格！也只有这样的大老粗才用这样的招数。你看最后给了他一颗定心丸儿吃，把他儿子安排进班子，他立刻没歪词邪调了不。你就甭担这个心，还什么过了年！就是过了八月十五他也不再提退下来的事。除非给他儿子安排妥，他才罢休。咱还是过了年听南洋老客的信儿吧。
刘有福让儿子挑几件像样的年礼给老支书送去，当天老支书的儿子也回了一份儿像样的年礼。刘有福当晚领着儿子拎着酒肉坐在老支书的炕头上杯杯尽盏盏干，酒至半酣，刘有福拍着胸脯对刘有德说：大哥，我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跟你说，你要是再把我往前推就是往我脸上尿尿！你就是关公，俺一辈子都是你的马童。那话你甭再提第二遍！刘有德敲着桌子说，兄弟你这话说过头咧，忒过头了咧。让孩子们笑话。
回家后，刘益民对父亲说你不愿意当支书就不当呗，干嘛还跟人家说那话？
刘有福听出儿子对自己刚在给老支书说下气话失了体面，冷哼哼一笑说你哪知道呀，你有德大爷多想了。我要是不给他下这个保证，我的年过不舒服，他的年也过不舒服。咱给他说好听的怎么了，能掉块肉还是能少块皮。不就是说两句好听的么。你记住：好话哄死人。再说了，咱确实没有当这个草帽子官的想法。也就是为了跟南洋那边做买卖才临时弄个草帽子戴上。跟人家康书记搭上调才是正道。你这两天去农金社跟人家康建业也见个面儿，那可是康书记的亲兄弟。
父亲的大气和小气，让刘益民觉得佩服中略带着些微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