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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换粮很快就给他提供了一堆消息。在这一堆消息中绝大多数是传言和听说，没有实际把握，只有一条消息可以利用：在揽储高潮中，联社员工为拉存款，大部分网点私自拿出绩效工资的一小部分给大额高端储户，说是给储户的奖励；虽然是网点职工个人行为，可也违反了同业竞争规定，往大了说也是商业贿赂。
梁军安排自己亲戚提了五万现金，到市区刚成立的一个联社网点存定期存款。网点柜员告知储户，如果存入定期一年，保证不提前支取的话，可以得到每万元存款十元现金的奖励。梁家亲戚得到五十元现金奖励后，网点负责人在那张五万元存单边角上注明：不得提前支取。然后口头告知：如果一定要提前支取，必须退还这五十元奖励。梁家亲戚当天把存单复印件和录音带交给梁军，回头又去那个网点，口称家里急着用钱，要提前支取。柜员说提前支取可以，那就把五十元奖励退回来吧。梁家亲戚当时翻脸：什么五十块钱奖励？存款自愿，取款自由，这是国家规定的！怎么俺取自己的钱还要退给你五十，你们这是讹人呀！
这样的事，实在是出人意料。网点负责人只得忍了一肚子气，乖乖命令柜员给人家取钱。梁家亲戚愤愤地说：欺负人呀，俺找说理的地方去！中了小小圈套的柜员自然没有好话，双方顶了几句嘴，一拍两散。
既然是先礼后兵，那就得手上有礼物。梁军兜里揣着那张存单复印件和录音带，与门卫打过招呼，走进联社办公楼后面的大院。
大院里已经失去往日气象。原来在院子里闲聊串花的后勤人员不见了，十台公用车，现在只剩下两台停在楼下面；闲置下来的车库被改造成职工阅览室，健身房，娱乐活动室；车库前的空地上只有一副篮球架子戳在那里。再也没有当初在院子里一走一过，人们毕恭毕敬与自己打招呼的场景了。
大楼后门入口处写着‘为全年挣揽十亿存款而奋斗’的标语下面，小跑着下楼的刘益民，笑吟吟地前驱着身子，早早探出双手迎住他：梁主任，你倒是先来个电话呀，我开车去接你就是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事儿闹得！大老远的让你走着来，多不合适！
说实话，梁军很讨厌刘益民这种完全商人模式的行为做派。再怎么说，联社主任也是个官办企业的负责人，好歹也得有点儿官威嘛！你点头哈腰的样子完全是一副买卖人嘴脸。这官儿当起来真没意思。
官儿当的有没有意思不说，人家现在是联社一把手，按照官办企业体制内套等级的话是个正科级，自己混了二十几年才混了个副科级。刚调到金融办郁闷了几天，总算有了情趣，搂着老婆要生活生活。老婆依顺了他的同时，嘻嘻一笑：“梁副科还对俺这老妇科这么感兴趣。”一句夫妻间顽劣话，弄得他大脑袋小脑袋同时耷拉下来。幸而老婆知趣的止了嘻笑，及时而又温柔地哄劝。眼前这个曾经是自己拿捏自如的庄稼佬，一个劲儿使唤官场商场礼仪的笑，他也笑了。他笑刘益民那笑面虎的笑：年纪轻轻的刘益民能有今天，从表面上看是康建设一手提拔和他家里有钱这两点，可官场上跟他接触的都知道他这人会笑，是那种能把所有心思心事都包裹住的笑。厌了，烦了，恼了，喜了，他都笑。让人猜不出笑脸后面那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更看不出要干什么。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人家刘益民十分的客气摆在那里，自己也要面儿上过得去。四只手攀在一起，梁军说：在机关里呆着闷得慌，就当锻炼溜腿，来看看咱联社的老兄老弟们！
前任领导来看望老兄老弟们，新班子自然要挂全班迎接。
刘益民的办公室里，一直闷不做声跟随进来的李福生强挤出一句梁主任来咧，便坐在屋角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把一只鞋抖在地上，接过付润泽递给他的招待烟，自顾自地吸起来。
梁军也不理会这些。客套话一过，掏出那张复印件和录音带放在沙发的扶手上，用食指轻轻敲着说，昨天下午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一个冒失鬼，忽然跑到金融办说什么，要政府给评评理，说是咱联社给他气受。我一听关系到咱联社的事儿，赶紧拦下。硬把那人拉到我办公室里，好说歹说把那人劝走，算是把这事儿给压下来。
梁军表面的意思是说虽然我离开了联社，可还时时处处为联社着想，为联社遮风挡雨。实际是用这份小小礼物给新班子敲一敲警钟边鼓：别把我不当回事！
赵民拿起复印件，假装仔细看了又看。实际上，昨天下午他便得到那网点负责人的汇报。他嘱咐大伙儿以后处理这样的事注意态度，别激化矛盾，可没想到那人真的就跑去告状。
看着赵民仔细认真看那复印件，梁军说我多少知道些咱联社现在激励员工揽储的办法，可咱是政府办的企业，凡事规范些好：买米的钱就得买米用，买菜的钱就得买菜用，专款专用是财务纪律。可别叫人家说出商业贿赂的话来，那可就难办啦。
刘益民嘴里一连串的谢谢，赵民嘴里一连串的感激。
屋角沙发上的李福生翻翻眼皮，干脆把另一只鞋脱了，把腿盘窝在沙发里说：这告状的王八羔子，倒是挺专业的！还知道找金融办这专管单位去告状。他应该到人民银行，工商局去告！告咱联社搞集体商业贿赂和不正当竞争。那样更专业！
刘益民知道他又来了脾气，忙说李主任你先忙你的工作去。别忘了，中午安排一桌招待客饭！
茬口出在赵民主管的业务范围，他急急地起身把窝在沙发里的李福生拉起来往外撵。李福生拨开赵民的手，弯腰看了看地下的那双一脚蹬皮鞋，将左脚插进右鞋壳里，将右脚插进左鞋壳里。付润泽说你的鞋穿岔啦！李福生也不理会提醒，直起身子趿拉着鞋走向门口：“我这是脚正不怕鞋歪（斜歪）！”手摸到门把手，忽地想起什么，转回身笑嘻嘻对梁军说：梁主任轻易不来，好不容易来一趟，就不在食堂安排客饭啦。图个吉利，咱今天就去‘一帆风顺’饭店！
自打想来联社那刻起，梁军已经做好应对李福生的准备。他早就清楚，梁家和李家的疙瘩是解不开的，既然是解不开的疙瘩，那就干脆不去解。今天一见面好歹算是主动打了招呼，虽然刚才的话又脏又臭，可你还是不敢指名道姓把又脏又臭的话按在我梁军身上。这顿饭我吃不吃是另一回事。可不管情愿不情愿，你李福生还得听刘益民的话给我安排客饭。看刘益民和赵民毕恭毕敬的态度，今天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坦坦然地看着李福生出了门，梁军打算告辞。和他并排坐着的刘益民容不得他起身，粗壮的左手按住他大腿，嘴里说正好咱今天和老领导们聚一聚，听听老领导们的指导意见，右手已然在手机上按出了发射键。
从刘益民按他大腿的力度上，梁军感觉到真诚。刘益民按发射键时，故意让他看了看屏幕上张得运的名字，更显示出人家的诚意。既是这样，那就客随主便！正好借机拉着张得运一起探探这任班子的底。
电话接通，刘益民打了免提。张得运听说梁军在联社，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挂掉电话，刘益民对付润泽说你去给康主任打个电话，就说梁主任在联社，看他有没有时间一起来聚聚。
梁军坐在那里，侧眼向刘益民望去：我还真就小瞧了这个面带忠厚的黑小子。他知道到我和康建业争斗多年，一直不和。自己不当面打电话邀请姓康的，也不让和康建业最要好的赵民发邀请，却不失礼仪的降一个规格，让付润泽出去打电话邀请他来参加聚会。你实际是让付润泽知会康建业一声，新老班子聚会，你康建业爱来不来。不来正好！你刘益民这么说，这么做，是让我觉得你做人大方的同时，还不让我和康建业互相觉得别扭。这精神人你也当了，实在事你也做了。行！你小子真有一套。办事周全。
果然如梁军所料，刘益民心里所想。付润泽去得麻利回得快：康主任说工作忙脱不开身，今天就不来了。还说有时间他做东请大家！
刘益民呵呵笑着俩手一摊：不来就不来吧！现在离吃饭的时间还长着咧！就着这个时间咱一起和梁主任到下边转转，也好让梁主任指导一下咱的工作。
与原来冷清的情况相比，经过改制后，被奖励机制和优质服务吸引来的客户坐满了大厅。那些由后勤机关干部改成客户经理的人们，正一对一向客户介绍解释业务，一张张满是谦卑笑容的脸，完全代替了过去拿腔作调的官威。营业室里繁忙有序的柜员们与梁军打过招呼后，赶紧扭回身去办理业务；原来两人一组的柜台，现在合并成一个综合柜员办理业务。柜员接待客户，真就像对待财神爷一样毕恭毕敬地双手接递现金的和票据，就如同刘益民在后院儿，接住他时的表情语气动作如出一辙。梁军长吁一口气：完全商业模式了。
有什么可以给人家指导的？梁军本来想着到营业室打个花花哨，晃一晃自己这张脸，给原来围着自己转的人提气也是提醒：姓梁的虽然不在联社了，可现在还是全市专门指导协调各个金融部门工作的副职。当他看到忙着挣钱的老部下们，只是象征性的冲他摆摆手或是点点头，梁军顿时感觉到人走茶凉滋味。别人罢了，一身时髦装扮的姜艳艳坐在整点台后，见了大伯哥只是抬头扫了一眼，最起码的招呼没打，继续刷刷地点手上的破钞票。最可恨的是两个青年职工，在他经过时一唱一和的说：哎呀，捡了个便宜。不用请客送礼就转正咧！另一个则说：转正算个屁呀，现在工资翻一翻还拐弯儿了呢！
这是让我来给指导工作嘛？分明是向我显摆新班子的管理水平。
走出营业室，梁军见弟弟梁勇跟在后面，便问他跟着干吗？梁勇说赵民要他中午陪着吃饭。梁军呵斥他：什么饭也要你陪着吃，老老实实回去干你的活儿！梁勇觉得哥哥当众不给面子，窘了个红脸，说谁还稀罕陪你吃饭，有这个时间俺还多挣个钱哩！扭回头整传票去了。
金换粮凑过来说不就是多一副筷子的事嘛，叫梁勇一起去呗。不待梁军说话，付润泽命他继续清点老装备。金换粮说老领导来了，俺陪着说说话嘛。远处站着的李福生说，老金你该干嘛就干嘛去！陪老领导的事儿有俺几个就行。把金换粮撵回去，又对付润泽说人凑齐后直接去饭店，你开车拉着梁主任先去一帆风顺。俺几个随后就到。
车上，付润泽对梁军说，不是不想让金换粮陪着，实在是单位清点盘账太忙。单位里打算着把以前的旧账和老装备清点盘算后，造个账本子备查用。新班子的几个头头想着把老底儿摸清后，再重新建个新账，也算是重打锣鼓另开张吧。梁军说这么做就对了，哪个单位换班子也一样，盘一盘老底子，把老账弄清楚后再建新账，等将来与下一任交接的时候，也好人走账清。嗨！有谁跟俺们那任班子一样，上边搞突然袭击大换班，让俺几个留下一大堆半截账卷摊子走人。怎么样，俺几个留下那半截账快弄清了没？付润泽知道梁军套他的话，稳住方向盘，脚下的油门不高不低，话语不紧不慢地说，本来新班子想着把老底子摸个大概数，把老账新账轧开就算了，也没打算往具体数目上查。可是有些职工代表，尤其是刚转正的临时工和基层网点那些人，坚持要求彻底清查原来的老账。说是清查完毕，看看这些年机关和基层，正式工和临时工，干部和职工之间的各项待遇到底差多少？新班子没办法，不得不仔细翻老账盘家底儿。职工代表和刚转正的这帮人这么一弄，俺们这些原来的中层可是老大不得劲。梁军问他怎么个不得劲法？付润泽说这些老账一旦弄清，大家伙肯定会背后说闲话。梁军说，谁应该发多少工资，分多少福利，享受什么待遇，这些政策和办法是多少任领导给定的，更是按照国家劳资制度实施的。现在改制了，想着翻老账搞什么反攻倒算，还有没有王法！付润泽知道这话捅了梁军的肺管子，可还想着往他心尖子上捅。打了个嗨声接着说正式工和临时工待遇差别，干部和职工待遇差别是国家定的，这些谁都知道。那些刚转正的职工只是要求把原来的差别翻出来看看，可新班子里个别人却不是这么想。嘴上说把陈年老账翻一翻，为建立新的增收节支制度做准备。实际上却揪住原来后勤那些老账本子不放，尤其是有针对性的深挖个别科室老账务。梁军说，新班子里个别人是谁，你不说我也知道。个别人这么弄不是想搞什么新的增收节支制度，这是想薅前任小辫子为公报私仇做准备。听说你每天都跟着去查账盘点。怎么样，查出点儿什么来没有？付润泽说什么事也瞒不过你呀！这些天专门盯着保卫科原来那些用车和安全器材的老账本查，也确实弄出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账来。个别人说，还要再仔细的复查一遍，而且要做好详细记录。具体的俺就是不跟你说，也肯定也有人向你反应这些情况。俺是真的弄不清楚人家弄这么仔细到底干吗？只是俺现在觉得不如你管后勤时那么滋润了。
此时此刻坐在车里的梁军并不知道，付润泽单独拉着他去饭店和路上所说的话，全是李福生一手安排和亲口交待。李福生之所以交待付润泽这么说，完全是想着敲打敲打梁军以后少来联社找事。至于为什么仔细整理和盘点联社老底子，只有新班子三个领导知道。
李福生恨姜艳艳，恨梁军是真心的恨，可为了维护刘益民和自己今天的位子更是真心。梁军今天以这种方式到访，着实让他生气。被撵回自己的办公室后，把付润泽叫来，亲口交待好好敲打一下梁军：你把话往狠里说，坏话狠话往我身上按也行。想办法给姓梁的心尖子上按一个电门开关，只要他一打联社的歪主意，那个开关就会启动，给姓梁的心里放放电。
付润泽真的就给梁军心尖子上按了个电门开关，可让他想不到的是，李福生不但要在梁军心尖子上按个电门，还有更下作的一场等着。
走进一帆风顺饭店门厅，一身西服革履的王立生转过吧台，笑吟吟地迎过来：“稀客呀，稀客！欢迎梁主任光临小店！”心里被按了电门的梁军不待王立生把手伸过来，焦黄脸上那双眼睛喷着怒火，狠狠地扫了王立生一下，扭回头又扫了怔在身后的付润泽一下。猛地一甩藏青色风雨衣下摆，气赳赳奔出厅堂。
付润泽追着解释：梁主任俺真不知道是王立生开的这饭店！俺真的不知道呀！
随后赶到的李福生在门口迎住梁军，笑呵呵地说梁主任你这是要方便一下呀？不用去公共厕所，人家这饭店里就有啊，走走走！快进去吧！梁军冷哼一声，说李福生现在腰杆子硬了啦，能尿出一丈二尺长的尿，往人脸上刺咧！李福生听了笑容依旧，说梁主任咱今天来这里主要是吃人家拿手好菜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咧！梁军恨恨地说你请客我不吃！便快步向一辆出租车走去，不明就里的赵民想去拉他。李福生胳膊一伸将他拦住，对着梁军的后背喊：一帆风顺是这里的招牌菜呀！你就尝尝呗！
付润泽说这要是刘主任知道了可怎么好？李福生说你马上给康建业打电话。刘主任那里由我顶着！
赵民看见迎出来的王立生，心里顿时明白。再看看远去的出租车，恨恨地捶了李福生一拳：你算是把人得罪苦啦！
李福生哈哈一笑，说少了这个臭鸡蛋，做出来的蛋糕更香。今天就吃一帆风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