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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枣树的老枝杈上已经生出一指长黄嫩嫩的骨头。刘益民挥翻弄着铁锨给枣树松土施肥。去年夏天还细皮嫩肉的学生，不到一年时间，已经是黑黄面皮腰身健壮的大小伙子。
高考落榜，给了刘益民一个小小的打击。说是小小的打击，主要是他对考大学本来没有多大的把握，自己高中成绩一直是班里中游，属于混个高中毕业证的那一类，抱着这样心理，高考落榜的打击也就不大。
高考结束，刘有福劝儿子准备复读，多次鼓励他别灰心，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实在不行弄个中专也行。刘益民却把头一摇：“不复习，就是再复习也不行。俺想弄个养鸡场，你看人家养殖场开的多红火！”刘有福立刻板起了脸：“家趁万贯，带毛儿的不算，一个鸡瘟全完蛋。”刘益民反驳父亲说，那是技术知识不全，管理不善。父子二人各持己见，为此发生了冲突。
刘益民铁了心要养鸡，刘有福拗不过他，放狠话说没钱，没房，看你养个屁！穆九凤开始也是向着丈夫的说法让儿子继续复读，后来看到儿子态度坚决，又开始向着儿子说。只是，家里的财政大权完全攥在刘有福手里，娘儿俩抱团也没用。最后，刘益民悄悄去姐姐家借钱。姐姐刘益梅一边劝他复读，一边却指使自己的男人取出全部家当给了弟弟。结果，刘有福知道后，找到女儿女婿，指着夫妻俩的鼻子大发雷霆：“你们不是帮他，这是害他。再说，要是用钱，也轮不到你们！老子好歹还管着代办站！”闹到这个地步，还是姐弟俩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父亲的执拗。
穆九凤听说自己的男人找到女儿女婿门上大闹的事儿以后，也一改往常唯唯诺诺的嘟嘟囔囔拌嘴，干脆与男人大闹了一番。男人遭到一家的激烈反对，哀叹一声：“护犊子，就知道护犊子！你们算是把益民给毁啦！”穆九凤听了这话，眼一聂斜，揶揄着说：“九零先生给你儿算的命，是生在庄家地不是庄家人。咱益民要是搞养殖发了财，也照样不干庄家活儿。”刘有福听了这话立刻挥挥手：“去去去，老娘们儿见识！当年九零先生给你儿算出不干庄家活儿这命时，可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儿，那时美得你尾巴撅上天！”
两口子为儿子为家务的事嘟囔拌嘴互相揭短，就像是庄户人家饭桌上的咸菜碗，时不时地端上来调剂一下日子。咸菜就着干粮稀粥，在肚肠里一走一过也就拉倒了。
现在小小的养鸡场没了，父亲逼着他把养鸡场折算的钱还给姐姐。还有让他没面子的是那台大彩电。前后邻居和村里要好的朋友来凑热闹说，把这日本子大电视架上亮亮眼！小刘在人们的怂恿下，打算拆了包装架天线，给大家亮亮眼。老刘冲着老婆使眼色，老婆心领神会地按住儿子的手：弄这行子干嘛？又费电又费眼的。等娶媳妇的时候再看也不迟！人们悻悻地走后，老刘告诫小刘：甭显摆！咱开着代办站已经够扎眼咧，你还想着给家里再添个花花哨儿！
台湾大爷汇来的钱全部由老刘控制着，不仅如此，到底汇了多少钱也不许问。只要小刘一提钱，老刘准急。
刘有福在民政局邮电局银行之间蹿了几个来回，台湾大哥给他汇的钱就转到了存折上。由台湾汇到香港，再由香港转汇到他手里多少钱，人们都在猜测，有的说是五万，有的说是十万，更有的说是汇了五万不假，可不是人民币，而是美元……到底汇了多少只有刘有福知道。不过人们见到的只有刘益民时不时骑出来的嘉陵摩托，和家里的日立大彩电，因为这两件浮财是刘有才通过外贸，从天津给托运来的。刘有福依然是抽他的官厅烟，戴一顶白了圈儿的军单帽，穿一身老蓝布裤褂和黑条绒面子的千层底夹鞋，听了人们的恭维话依旧是谦恭地笑一笑。看他的表面生活还是依旧，可一回到家，老婆便催着他管村里要宅基地，准备盖新房娶儿媳：“这些日子提媒的可是挤破门框子啦，孩子也不小咧。就着手上宽绰，赶紧全办喽！”刘有福好像没听见：“你个娘们儿涨腰包子是不是？外头红眼八叉的人们可都盯着咱咧。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就当没这回事儿一样！”刘益民也趁机提出要建新的养鸡场。刘有福则严厉地回绝了他：“不行，就是不行！还有那摩托车，以后少骑出去显摆！老老实实跟你娘下地干活！枣树马上就要发芽了，得赶紧松土施肥，明天先把村西那片树行档子翻一遍，然后按人家乡里技术员说的办法，咱也弄个枣粮间作先试试再说。”
刘益民还是背着父亲把摩托车骑到地头上。崭新的嘉陵摩托车驮着年轻的主人穿过关庄大街，人们指着车上的刘益民：“看人家，台湾大爷给买的摩托！”
他一边挥动铁锨一边回味人们啧啧赞叹声和羡慕的眼神。还是有钱好啊，只可惜这钱不是自己挣得，而且不归自己管。要是再弄个养殖场多好……他设想着通过自己的知识和技术如何发家致富，成为本地最年轻的万元户。不能像父亲那样为了微薄的代办费和蝇头小利整天给人家存钱取钱，打算盘子记流水账，逢人不笑假笑，那样做人太累也太假。一个村里的农金站代办员能有多大的发展前途？
“益民呐！益民！”本家远房哥哥刘二震站在地头上喊他：“别翻地咧，翻那行子干嘛！早晚还不是叫地把人翻到他下面去。走走走！驮着二哥去西乡倒腾枣去！”刘二震这话没错，不管你在地上翻腾折腾倒腾多欢实，总也腾不上天，最后还是俩眼一闭埋到地下去。
刘益民甩着酸胀的手来到地头上，说俺倒是想出去跑个买卖挣俩钱，可俺爸不愿意呀。再说了，俺连个本钱也没有！刘二震说你细皮嫩肉的也不是个庄稼地材料，整天跟地较劲多咱是个头儿。走吧！二哥带着本钱呢。
西乡小枣的品质略差于关庄，而且种植规模不大，一般散户也就产二三百斤，拉到外地去卖不值得，只能等客户上门来收购，这样一来，出手的价格低很多。以前刘二震常来这一带收枣，每个村里都有一两个生意朋友，没掏本钱，不到半天时间收了两千多斤。遇见有那坚持要现钱的，刘二震便拍着刘益民的肩膀对人家说：“看见了没？这是我兄弟，摩托车是俺那台湾大爷给他买的，前些天俺大爷回来探家，还上咱白水新闻了呢。就凭这个，还能黄了你这点儿枣钱！”人家看看刘益民和他那新摩托车，再有刘二震在本村的朋友帮腔，也就不再坚持。
俩人雇车把小枣拉回关庄，先不去枣场交货，直接拉回刘二震的家里，把本乡的好枣和从西乡买来的枣搅合在一起，重新装袋子拉到枣场。刘二震先把两袋子本乡枣端给检验员验过，然后把多半包香烟塞给检验员：“这是俺跟益民兄弟俩人的枣，俺俩还信不过！”有半包烟和益民兄弟的牌子，检验顺利过关。结账已毕，刘二震拿出一张大团结塞给检验员。
刘益民拿了分到的六十元钱回家，一路上屁股后面的刘二震开始算账：倒卖小枣最长能到农历五月端午吃粽子，错了这个季节市场吃货量迅速下降。按照现在的行情，有摩托车这个快腿子给咱帮忙，到端午节每人肯定能挣一两千块钱。
把刘二震送回家，刘益民开始打起了自己的盘算：要是有这一两千块钱，买上一千只鸡苗和设备还能剩几百，自己再想想办法养鸡场就能东山再起。这么想着，信心十足地进了家门。摩托车刚停稳，刘有福拿出锁院门的大锁‘咔’地一下锁在车轮上：再敢骑着摩托瞎转，我就砸了它！
眼看发家致富梦又一次被父亲给锁死，刘益民懊恼地跑回屋里拿出几本养殖科普书扔在灶火堂边：“把摩托车砸了，把这个也烧了！养鸡不让养，买卖不让干！我一辈子修理地球你就称心啦！”
刘有福骂道：“你那是投机倒把！就你跟刘二震那两下子我还不清楚？怎么倒来的枣，怎么卖的，怎么赚的钱我比你明白。”刘益民辩白道：“有愿意卖的也有愿意买的，你管得着嘛！”刘有福去灶火堂旁拿了红把儿黑头的枣木烧火棍，返回身叫骂着：我叫你不走正道！说歪理！刘益民见父亲提了烧火棍，扭头闪出院门。
以前上学时，因为逃学旷课挨过多少次打已经记不清，反正只记得一个疼字。今天，他以为闪出家门就没事了。好歹自己已经是成年人，父亲要给留点儿面子，再跟以前一样撵到街上又打又骂，会被村里人笑话。不想，父亲竟然追出来：我叫你不成器！刘益民知道不好，撒腿便跑。穆九凤见父子闹成这样，恐怕儿子有闪失，也撵了出来。一家人，一个逃，一个追，一个边撵边喊：民儿啊，快跑！别让老狗咬着你！
枣树开甲麦子灌浆的时候，关庄村村民听到一个喜讯。村里牵头组织给村民按自来水，费用由刘有福自己出。人们夸赞时，刘有福解释说：俺有才哥是咱关庄村人，他给的钱也不能俺自己花，给村里办事也是他应该的，俺也就是代替他给大伙儿办个好事吧。
人们心里明白，这钱是人家刘有才给他的。当年是村里民兵带队要抓刘有才，而且要弄死人家。后来，土改队把刘有才的家业分给各家各户，几乎每家都得到了土地或是浮财，把他父母赶到牲口棚住，憋气窝火过了半辈子，死时还是刘有福和他父亲给发送的。刘有才回乡探亲，只在刘有福家里吃住，根本没提及要见其他刘姓族人，从这一点上看，刘有才心里还是有疙瘩的。尽管刘有福这么托词，人们真正感谢的是他刘有福，而不是刘有才。只是他老婆穆九凤整天把脸拉得老长，听了人们的恭维便啪啪拍着手说：“好不容易拾了个风赶屁，还没闻见臭味儿呢，又叫顺风给赶走咧！”回到家摔摔打打，整天赖在家里懒得下地，更不愿串门闲聊。
刘益民倒是跟在父亲身边，跑前跑后的很是积极，他赞同父亲的做法。每天驮着刘有德到物资局买材料，测量各家各户用料尺寸，驮着乡里的秘书跑政府和水利部门。刘有福则每天在家里扒拉完算盘子，又到刘有德家合计一番，然后回家列出单子交给儿子：明天把这些事儿先办了……办完后到乡政府找康书记，见了康书记要这么说，这么做……拍板时有咱村支书说了算，别插嘴。记住，咱只是掏钱的，可不是管事的。
康书记每次见到刘有德和刘益民在一起，便提醒刘有德：好好培养啊，小伙子积极上进又是高中生，是个好苗子。刘支书赶紧接话：益民已经写入党申请书了，村支部现在正研究这事儿。
关庄村是乡政府所在地。乡政府，邮局，农金社，冷库和中学这些单位共用一口自来水井，一口井给这几个单位供水绰绰有余。村里只需拿钱把深井泵再加大一些，另外拿出增容费即可。挖沟，铺管道这些事，村民全部分段包下。这样，刘有福拿出两万来块钱为村里办了件大好事。
这期间，康书记跑市里组织部门要来一个指标，刘益民成了一名预备党员。
关庄村民打开水龙头喝上自来水的第二天，康书记和刘支书一同坐在了刘有福家的炕头上。
穆九凤强挤出笑脸端茶倒水，好歹憋出一句：“康书记今儿个就在俺家吃吧！”便退到了堂屋。康书记也不去看主妇的脸色，接过刘有福递上的香烟：“老刘啊，让益民当个代办员吧！”刘有福边给书记点烟边说，俺就是村里的代办员咧，一个小小的村子怎么能用俩代办员呢。再说，还是爷儿俩！康书记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不是村里的代办员，是乡里农金社的代办员！这事儿我已经联系好了，不能屈枉了孩子这高中生的材料。”康书记还要说下去，堂屋里的主妇高喊着：“民儿啊，还傻站着干嘛！赶紧骑摩托到白水城里买菜去！顺便叫后院的你婶子她们来跟着忙饭！”康书记自然听出主妇的兴奋与刚进门时虚让不同。也不推辞，也不发话，只当没听见。
多年村会计代办员的经验告诉刘有福，康书记在这儿吃饭是定了，可能还有另外指示要单独跟他说。支书刘有德更是精明：“康书记在这儿吃饭，俺也跟着沾光咧。正好，头年里女婿给我拎了两瓶十里香，今儿个咱就消灭了它！”这么说着颠儿颠儿回家拿酒去了。
实际上刘有德今天也是格外高兴。最近康书记一直在提醒他培养刘益民进步，如果康书记把刘益民培养成村支书的接班人，自己那儿子想当接班人的计划就得落空。现在，他不用担心了。
刘支书前脚出门，康书记便将声调降了八度：“回头到市农金联社张得运张主任那里去看看！我和他是同学，孩子的事儿他已经满口应下啦！乡农金社这边你也周到周到！毕竟这边是孩子的直接领导！”刘有福心领神会地啊啊着，脑袋如鸡扦米。
看看呢，是本地上不了场面的话，意思就是暗下里送财物；周到周到就是吃吃喝喝说些奉承话。
本来刘有福就是农金社在本村的代办员，与本乡农金社主任李洪喜十分熟悉，这事倒是好办；只是市里的联社主任张得运从来没见过面，只能由康书记给详细指点。既然过门儿已经唱过，正曲也就开始了。刘有福去柜子里拿了外汇券返身塞给康建设。康建设把头一歪，强按着他的手拒绝：“不行，绝对不行！有钢用在刀刃上，留着吧。”刘有福见书记坚持不收，自己所为的正曲没唱出来，即刻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真诚：“康书记，这让我怎么谢你才好！啊嘿嘿！！！”康建设则说，要说谢我的话，还真的要你帮咱乡里的忙。刘有福说书记有话尽管吩咐，在这个家里我也算是个拿得出来说了算的人。康建设呵呵一笑，说不是花钱的事，别着急，咱慢慢来。这次只是刚刚开始，以后还有挺多的工作需要你配合……
自打刘有才返乡探亲的信息传到刘有福耳朵里，他心里便开始发毛：自己当年放走刘有才这个国民党军官的事情，一直被村里人怀疑，一个接一个的运动已经让他心惊胆战，但凡有人提及刘有才的名字，他就如履薄冰般地提心吊胆。为了驱除人们的怀疑，多年前，他和他的父亲事事冲在前面，积极表现自己。直到那年从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把哑弹捞上来，人们才彻底认可了他对革命的忠心。可是，当刘有才在全村人面前给他跪下喊他恩人时，他先是激动后是害怕。果然在围观的人群中出现了：“还真是他放走了刘有才，藏得够深！”这话。这样的声音让他的心又悬了起来：当年报告和围堵刘有才的人，还有他们的后代们就在这人群中，揪斗地主的土改骨干们也在这人群里。自己放跑了反动派实际上就是放跑了他们的仇人。在刘有才回乡祭祖的那几天里，他多次劝刘有才和村民们接触接触，都过去的事了也别放在心上。可刘有才嗯嗯啊啊着就是没有行动。村里人也开始传言说，刘有才几十年不回来，总算回来了，也不到本门近族家里转转，这是还记着仇呢！在他眼里，全村就刘有福一个好人啊！刘有才走后，有人假借着存取钱来家里打听信息。他总是打圆场说，有才哥临走时说了，这次回来安排的时间太紧，下次回来好好地跟兄弟爷们儿亲近亲近。尽管他这么说，还是有人用揶揄的口气夸赞他：“还是你眼光远啊！”这话在他听来就是敲打的意思：你这个家伙藏得够深！
在家里憋闷了几天，到了晚上，刘有福拿上烟酒去了支书刘有德家里。刘有德见了他手上的东西便明白来意，一个支书一个村会计搭伙多年互相了解，说话就直白的多了。当他把自己的担心讲与支书后，支书却不以为然地说你甭担心，这是中央政策定的，人们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不痛快归不痛快，谁也不能把你怎么着。再说了，当年分人家家产，把人家爹娘赶到牲口棚去住，人家刘有才肯定记在心上，人之常理嘛。刘有德这样给他开导，他还是有些担心，说要是政策有了变化怎么办？刘有德笑着说，亏你还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国家政策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玩儿，说变就变。你看这几年人们有吃有穿的多滋润，这说明现行政策是对的，谁还愿走回头路。你放心好了。
尽管村里的绝对权威支书大人这么给他定心丸吃，他还是疑虑重重。刘有德看出了他的担心，知道自己这个支书分量不够，第二天拉着他去乡里找到康建设。康书记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这两天正研究你的事咧，你就来了！”这话一出口，刘有德和刘有福互相瞅了一眼，刘有德明显地看出刘有福的紧张和局促。康书记松了刘有福紧握着的手，回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他，说你看看吧，这是市里转发省里的文件。这两天我还要找你聊聊呢，可巧你来了。
这是一份省里关于各县市做好台胞探亲及后续工作的通知。看过通知，刘有福放心了许多，将通知又递给刘有德看。这个时候康书记对刘有福说，昨天晚上有德支书跟我通电话讲了你的担心。政策是国家定的，不用担心！另外呢，这些日子咱勤联系，搞好后续的宣传工作。最好在咱乡里树个典型，乡里已经研究过：刘有才是咱乡里第一个回乡探亲的台胞，咱就树这个典型。你也配合着多表现，这是个大好机会！
这个大好表现的机会一定要抓住，刘有福用他有文化的庄稼汉那颗心简单地揣摩了一下，便满口应下：“一定配合乡里的工作。”
回去的路上，刘有福一直在琢磨康书记那句多表现。怎么表现呢？乡里需要宣传材料，这个好配合，要咱讲什么咱就讲什么。可村里人的舌头根子压死人，不是宣传宣传就能办得了的。一个人，一个家庭要在村里立住脚根要有好的口碑。这个活了半辈子的庄稼汉发动脑筋打算制造一个好的口碑，他整整盘算了两个晚上。
刘有才走时曾说回去后给他汇钱来，让他置办一套新的家业。当时刘有福算计着等刘有才的钱汇来后，以刘有才的名义拿出些钱请村里头面人吃顿饭，然后再修一修刘家的祖坟。吃了人的嘴短，就没人嚼舌头，修祖坟又显现出刘氏一门是团结的一体。有了这个想法的他，在家等了几天后，市外贸局把彩电和摩托车给送来。村里沸腾起来：“好家伙，台湾老客就是牛逼呀!这两样东西就值万八千的呀！通敌分子这回发啦！”在人们呀呀啦啦的惊叹中，刘有福更是暗暗惊讶：从香港转汇来的三万块钱是美元和三万港币。不说三万港币，单算那三万美元就折合人民币二十万出头呀！我的天，相当于自己这个代办站存款总和，全村人攒了一辈子的钱呀！他走进市里邮政局时，营业室的头头打开铁栅栏门，几乎是蹿到他近前，一把攥住他的手：大叔！把钱存咱这儿吧！利息和保值跟银行一样，另外咱的奖品比他们多：牡丹牌和北京牌大彩电你随便选一台！其他奖品你随便拿！刘有福揣起一张二十万存单，没敢要彩电和其他奖品，怕这些奖品太扎眼，叫人家把奖品和港币折合在一起，又存了一个定活两便存单。带着人家塞给他两条过滤嘴香烟，骑上除了铃铛不响，浑身乱响的自行车一路飘回关庄。
在家盘算了两天，刘有福又来乡里打算配合宣传工作。康书记递给他两份文件让他先看着，随后说有个小会要参加便出去了。康书记前脚出去，秘书进来给他沏茶倒水：“刘大叔，你们这些有海外关系的人家可都出名咧。人家西乡有个华侨回家探亲，当时出钱把村口的木桥给换成了水泥桥；还有一个要出资给村里打机井；还有……”
还有谁刘有福记不住，文件也看不下去。秘书又是羡慕又是夸赞一番出了门，时间不大，开完小会的康书记又回来。刘有福站起身：“康书记，俺想给村里办点儿事！”康书记按他坐下，说老刘别急，慢慢说！
两个人在办公室合计出一个以刘有才名义，给村里按自来水的方案。康书记最后说，你给村里办这么大的好事，在咱白水市就出名啦。不过先别声张，这么大的事需要好好设计，尽量把好事办得更好！另外，听说你们家益民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家呆着。我看这是锻炼他的好机会！小伙子能跑能颠的，叫他出来办这个事也方便，正好是他进步的机会。
进步？进步的潜台词就是升职！作为村会计的刘有福当然知道进步的意思。只是一个农家孩子进步能进到哪一步，顶到头也就是个村支书罢了；再说村里的支书正在培养自己的儿子当接班人，俺家益民还年轻，熬上几年也就是弄个村班子成员。嗨！村班子成员也是进步呀！这么想着回到家，听人说儿子竟然跟刘二震这个投机钻营分子去西乡倒卖小枣。好小子，骑着摩托车显摆也就算了，还去搞投机倒把的买卖。儿子，你可不能坏了名声，将来你是咱关庄村的村干部呀！刘有福极力阻止儿子做买卖搞养殖的同时，也将他和康书记给村里按自来水的计划藏在心里。这个日子里他反复合计所需的费用和时间，合计过了再去找康书记一起合计。他是村里会计，对村里数字方面的情况要比支书村长明白的多。最后，康书记找到水利局专业人员算了一下，大概要两万块钱的投入。回来跟刘有福一说，刘有福右手握拳砸在左手心里：“没问题，干！”康书记见他应得如此干脆，松了口气，半开玩笑地问：“你那大哥给你弄了多少钱呀？”刘有福对这样的问题早有准备，这段时间里有不少人问过这话。他嘿嘿一笑，说也没多少，不过俺大哥说过用钱的时候跟他说，他保证给办得了。这回是给他脸上贴金裝门面，更得跟他说了。我回去就给他发电报！
俩人哈哈一笑开始细致地研究起来。
详细计划开始实施起来的同时，市里来的记者吃住在关庄，每天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要被采访人员讲感受。按照康书记的安排，村支书找能说会道的村民提前演练一番，再接受记者采访。这个时间里市里只是在广播电台的节目里简单地广播一下，并没有大肆宣扬；直到试水成功，人们喝上自来水的当天才在电视台新农村栏目里播录像。不过让刘有福觉得不太美气的是，市里电视新闻栏目讲的有些不属实，新闻里讲说的是经过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关庄乡关庄村在市乡两级政府的帮助下，台商和村民共同集资筹款，成为关庄乡第一个喝上自来水的村。两级政府确实帮了忙，可明明是俺大哥一个人的钱，却说成是共同集资，是怎么回事嘛？不过，这个心思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今天康书记登门给他报喜，要儿子刘益民去农金社当临时工，一下子把他心里的小疙瘩全部抹平。尤其是多日来爱财如命好嚼舌头的老婆，登时走起路来带风。康书记在刘家吃饭时讲了刘有福为村里谋福利，尤其是配合市乡两级政府宣传工作做得更好。今年咱关庄乡的各项工作都走在了前头，关庄村成了市里的典型，过几天地区广播电台和电视台还要宣传报道咱这事。不仅如此，咱这事还要上省级报纸，你还要继续配合咱的宣传工作，这些功劳咱乡政府是不会忘记的。直到此时刘财主才明白，这功劳主要是宣传。他明白着将烧鸡腿夹到书记面前已经满是烧肉杂碎的盘子里：“益民呐，给康书记斟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