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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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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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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沟》》连载

第一十二章

老中医被请进宽敞的砖瓦房里,李洪喜摘去口罩,露出扭曲的脸。

“内存刚正,外邪不侵”老中医号过脉,看着那张脸上紧凑在一起的左嘴角和左眼说:“李主任这是外邪入髓呀!”

老婆和儿子问是不是面瘫,吊眼风?

老中医摇摇头,说左眼为太阳,右眼为太阴。太阳无光而太阴无神,脉象又肝阳暴亢风火上扰,这是中风的前兆!说完,掏出一根棱锥将李洪喜的耳垂和人中挑破,看着黑红粘稠的血流出来,老中医卷了包起身出门。李福生急急地问怎么办?他母亲却懂得中医的规矩,用胳膊肘捣了儿子一下便随着出门。

院门口儿,老中医双手齐出,一手挡住小伙子递过来的香烟,一手挡住女人递过来的谢礼,一改刚才沉稳相:我给他用的是应急办法。他已经是中风了,赶紧送医院。切记,千万不能让他再生气着急!

李洪喜在封闭状态下打着吊瓶在医院度过一夜,早上起来神色有所好转,言语清晰了许多。急救病房里刘益民的情况他丝毫不知道,老婆儿子已经封锁了一切消息。看着阳光照进病房,他命令儿子赶快去给社里打电话,就说自己家里有事歇两天班,暂时让康建业把持着单位的事。儿子去时不大回来说电话打过了,你放心,别说三两天不去上班,就是十天半个月不上班也没事。李洪喜问:他们没问问我歇班的原因?儿子摇摇头,老婆说你就别操心啦,好好躺着养几天吧。农金社少了你还不转咧!

关庄农金社员工一早便笑嘻嘻地商量着来看李洪喜。康建业说人家李主任家里来话说是有事歇班,没说有病歇班。要是大家都有这个意思,俺跟赵主任先给你们前去探探路。

见康建业和赵民走进病房。李洪喜脸上立刻泛起红晕,尴尬地说自己就是觉得有点儿头晕,老婆孩子非要弄到医院来住两天,你看看还给两位老弟添麻烦咧。赵民看着他口眼说这是中了吊眼风,不打紧!我有个亲戚专治这病,只需弄几贴膏药贴在脸上,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完全恢复过来。李洪喜老婆表示感谢,说住两天院回家后就请你那亲戚来给看看。康建业拿出档案袋递给李洪喜,说李主任你现在不舒服,按说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你,可是这审批手续就得今天上报,你看这笔贷款手续和流程合不合规,要是合规的话,你给批示一下。其实李洪喜着怕的正是这审批大权旁落他人。因为有规定,一旦主审批人遇有特殊情况,业务主管的副手可以临时代替签字。见副手主动把审批手续交在自己手上,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放下了心,嘴上却说建业你太见外咧,你替我签个字不就完了嘛,还至于专门跑一趟。康建业笑笑说咱今天是公事私事两不耽误,说着拔出上衣兜盖儿处的钢笔交给李洪喜。看着主管信贷的副主任主动找一把手签字,赵民汇报说本来今天王立生和刘益民换班去农贸银行,可刘益民昨天出了事,现在还在医院住着呢。李洪喜问怎么回事?不待赵民讲事情原委,他那老婆说你现在这个德行的还管人家的事,省省心吧!转头又对两个副主任挤眼撇嘴,说以后单位有事你俩商量办就行啦,也甭跟他商量。有那非他不可的事,等他好了再办!两个副手见女人说话的口气和神情,知道人家疼丈夫心切,只好望着老主任听他决断。李洪喜心下埋怨老婆说话冒失,也知道老婆疼他是真。可老婆要他放权的话已经当面摆在那里,也只好附和了老婆,说行啊行啊,这几天有事你俩先商量着办吧!

俩人出门,直到相送的母子回了病房才,相视一笑去了僻静处。康建业说他还是不肯放手啊!赵民冷哼一声说恐怕由不得他,我看他不是吊眼风,他床头夹着的药条子上写着脉通之类治心脑血管病的药。康建业说上午有人来电话提醒,让咱俩做好心理准备,正好下午去联社交审批手续可以见到张得运。说完,俩人又相视一笑去了刘益民病房。

康建业和赵民一同走进张得运的办公室。康建业恭恭敬敬喊了声张主任,双手将审批报告递到他面前。张得运一脸怒气:你来递报告啦,李大主任是有事没来,还是不好意思来呀?康建业一边取钢笔一边解释说李主任身体不舒服,正住院呢。张得运说我上午去医院看你们那个刘益民的时候,怎么一点儿也没听到他住院的事呢?是不是喝酒喝多了,胃口不舒服呀?康建业说不是呀,说是觉得头晕,在医院输几天液就好,这不上午俺俩去看了看他。说着抽出钢笔,拔了笔帽按在笔杆上递过去:张主任,这笔贷款急用,你看能不能下个星期一上会报批?

贷款能不能发放是信贷审批委员会的事,可审批会得有联社一把手签字才能召开。张得运看了看签名,啪地一掌拍在那报告书上:“他头晕,他那是头晕吗?他那是中风,你以为我不知道呀!一个犯了心脑血管儿病的人,在住院期间还忘不了手里的审批权。你们关庄农金社就是有那么一股子歪风邪气,今天上午从医院回来,我姓张的脸一直红着。一个老同志老党员,星期天没事在家搞什么团团伙伙的聚会,喝酒要喝好酒,还要喝老酒,最后喝的满农金社满联社都是尿骚味儿。一个月就挣那么一百多块钱,哪儿来的钱经常聚会?哪儿来的钱买好酒?哪儿来的老酒?单位分的宿舍楼不算,在老家的村里有房子,在市里又弄了四间砖瓦房,还什么专门有个放酒的小仓库?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有咱单位的,有同业的,还有政府的,这话今天一个劲儿往我耳朵里灌呀!今天上午去看刘益民的时候我还听农贸银行人的说,刘益民当时借调到农贸银行这事,是你们社里有人捣鬼,把一个揽储状元给挤到农贸银行去的。我当时还纳闷儿,一个好好的揽储状元怎么忽然就借调到农贸银行去了呢,后来我还当面鼓励过小伙子。现在好了,人家的人事关系在咱单位,却给农贸银行立了大功。人家农贸银行和政府已经商量决定,刘益民正式调入农贸银行。还要给人家转正,还要给他弄个金融卫士的称号。现在咱想抢回来都没门啦!金字招牌被人家抢去也就罢了,可尿骚罐子却砸在联社的大门上……

张得运敲着桌子一顿连珠炮轰向康建业和赵民。一直没有说话的赵民嗫嚅着说,刘益民借调农贸银行是李主任找他谈话,他自己同意后才办的借调手续,俺俩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谈的。

张得运打了嗨声摸出香烟按在嘴上。康建业抓起桌上的火柴,慌慌地划了三四根才给他点上。

“这份报告拿回去重新签名,”张得运杵着审批报告说:“从现在开始,关庄农金社先由你俩负责,康建业主抓全面,以后的事等班子研究过了再说。”

俩人出了联社大楼一上吉普车,康建业学着赵民那嗫嚅调,把赵民的原话讲了一遍:张主任,刘益民借调农贸银行……然后嘿笑着说看把你吓得调儿都变啦。赵民把着方向盘则笑话他:你不害怕?给他点烟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自己带着打火机都忘啦!康建业冲他把脖子一歪:民儿啊,跟你说实话吧,我刚才那是装的。你想想,他刚刚为李洪喜那家庭收入和支出不符的事着了一顿急。我再用我那二十多块钱一个的二指打火机给他点烟,你说这不是作死吗!赵民冲他竖起大拇指,脚下踩油门手上松离合回了关庄。

李洪喜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便催促办出院手续。母子俩知道他病情很严重,尊了医嘱劝说他再住两天就回家。又住了两天,母子俩见他已经恢复的跟往常一样,干脆把实际病情告诉他。也告诉他要完全恢复必须住满了七天,李洪喜这才明白自己实际病情的严重。好在再有个两三天就能回单位上班,也就安下心来。

星期五上午正打吊瓶的时候,刘有福父子来过。

父子俩先表示了对他的问候,同时告诉他,农贸银行已经通知刘益民转为正式工,并且是以工代干的身份转正。刘有福简略讲了儿子转正的原由后,又对李洪喜表示了感谢。感谢他能接纳儿子进入农金社,尤其是关键时刻及时制止了儿子错误行为,并采取了保护措施。正是这个保护措施才让刘益民有了成为国家干部的机会。临走,刘有福掏出一百块钱。李洪喜一时动弹不得,叫老婆不能收。一百块钱呀,这个年月的一百块钱能买半片猪肉,几百斤米面。李洪喜知道刘家有钱,而且舍得花钱,可这一百块钱已经不是什么看病人的面子礼儿,这是一份儿大礼呀。不能收,绝对不能收!刘有福眼圈发红:李大哥,孩子有今天全是你的功劳呀。这么大的恩德要是在过去,应该让孩子给你磕个头!李洪喜夫妇见人家父子真诚,不再推辞。

实际上刘家父子来看他之前,一家人在特护病房里争吵了一番。坚持来伺候刘益民的穆九凤和刘益梅母女两个反对去看李洪喜,母女两个异口同声地说李洪喜喝尿,喝毒药才好咧。穆九凤说当初不是他使坏把儿子给弄到农贸银行去,儿子不至于差点儿丢了命。刘益梅则说要去我跟着去,到那儿我气气他。刘有福说你娘儿俩一个味儿,短见识!当初益民进农金社的时候,人家二话没说就应下咧。他把益民借调到农贸银行是存了歪心,可天下那有不先为自己想的。再说要不是他这么折腾咱益民,咱益民还没有今天呢。另外家里那代办点还在人家手上管着……

刘家父子出了门,仰躺着的李洪喜长出一口气:这爷儿俩真是好人啊!眼下对比,他更恨姜艳艳了。那天的酒席不欢而散时,千叮咛万嘱咐别把尿酒事说出去,说出去对在场的人都没好处,一个臭全臭,你说你没喝有谁相信呢。当时包括梁勇在内,所有人都一口咬定绝不会说出去。可谁知道你那老爷们儿回去的路上犯病把丑事全给抖搂出去。你姜艳艳有再大的火气也不应该对着我这个大媒人撒,可你就撒了。我自己丢人,我一家子都丢人也就算了。我有恩与你姜艳艳,你却在这个时候拿我撒气。你家梁勇犯神经病,活该!疯了才好呢。他妈的,是哪个王八蛋送的那瓶子尿呢?他正琢磨着,老婆喜滋滋进来说下星期一再输一瓶液巩固巩固就出院。医生还说咱这恢复的挺好,只是回去上班,别断了吃药……

星期一,李洪喜早早催促医生给他输完最后一瓶药液,正坐在那里看着老婆儿子收拾出院的家当。张得运领着联社整套班子进了门。李洪喜立刻红头胀脸的站起来迎着:哎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病,输两瓶子液就好咧。你看看,还让大家费心惦记着上咧!说着身子闪开,让领导坐在床上说话。

李洪喜虽觉得病因没有光彩,可心里还是感动。自己还是有人缘的,不管光彩不光彩,整个领导班子和中层领导几乎都到了场。

联社头头们一一和他嘘寒问暖,却也不问病的起因。场面话说过后,张得运说老李每天跑关庄来回几十里的路怪不容易,身体又刚刚恢复,我看就先别跑啦。出院后在家好好休息几天,等完全康复后再安排工作上的事。不等李洪喜表态,梁军接着说老李你先别惦记工作的事,关庄那边先让康建业代理着。这么着,一会儿还有个现场会,俺们也不耽误你休息,说着带头先出门。李洪喜的脸由红变白迈步向前,攥着张得运的手说:哎呀!俺没事呀,一会儿就出院,没什么大毛病嘛!听他这么一说,梁军折回身一手抄着他手腕子,把他和张得运分开,一手托着他胳膊肘,轻轻而又连续点着头,颇有不耐烦的说:来联社工会吧,工会工作相对轻松些。老同志了,身体重要,也该休息休息啦——。那个啦字拉得很长,意味则更深更长。有着你该放权的意思,也有着老不中用的意味……

听了这话,李洪喜对领导挂全班这么大阵容,来看望自己所泛起的感激之情,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刚才那份感激之情催发的血液涌动着贯通全身,也催热了手脚。现在那股涌动的热流迅速回撤到始发地——心脏。心脏的压力越来越大,跳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嘿!全是这病闹得!

手脚冰凉的李洪喜颓废地坐在床上,用眼送着领导和同事们出门。

最后一个同事出了门,一身火炭红的姜艳艳出现在门口。她左手一个网兜,右手一个网兜,笑吟吟地款步来到近前:李主任,啊不,李伯伯!那天是我一时犯浑,眼看着梁勇犯病起了急,才给你打电话。我的话说过了头,你可多担待。李洪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里的网兜问:你这是干吗?姜艳艳说早上一上班,领导安排说到医院来看望你,要我买慰问品捎着。往常慰问别人都是买一兜东西,我一听是来看你,也没跟领导商量就多买了一兜儿。李洪喜点点头喔喔着,弄不清是谢谢还是原谅了她。姜艳艳见他喔喔着不回话,神神秘秘地说,我听梁勇回家说联社领导已经研究过,给你找个清闲点儿的工作,听说是当工会主席。沉了沉又补充道:“啊,是工会副主席。跟你现在一个级别!”

医院门口响起了咚咚哐哐的锣鼓声,办公室主任喊姜艳艳下楼。姜艳艳转身去时不大,办公室的一个小伙子气吁吁地跑回来,一脸窘迫地站在门口干干地笑着说:李主任,刚才姜艳艳放下那两兜东西,一兜是给你的,另一兜是开现场会录像用的。要不这样,等录像用过后,我再给你拎回来!李主任,真不好意思啊,姜艳艳她……不等小伙子说完,李洪喜的老女人拎起俩个网兜塞给他:“拿去!全拿去!别在这儿寒碜人!”

小伙子逃也似的扔下一兜,拎着一兜跑出门去。李福生怒不可遏地叫骂着:姜艳艳这个骚X!骂了咱,还来耍咱!窜出去要打姜艳艳。

李洪喜喝斥一声:福生,你要是我儿就滚回来!见儿子止住脚步,他慢慢地起身去了窗口。

窗外不远处的医院小广场上锣鼓声越来越密集。市领导,农贸银行领导,联社领导还有许多领导站在那里。农贸银行的夏旺生把一朵比脑袋还大的红花别在刘益民胸前,摄像和录音紧跟着领导的身影来回跑动。李洪喜看见张得运拎着一网兜慰问品递给刘有福却不撒手,等闪光灯闪的不耐烦了。俩人同时把慰问品交给刚才那小伙子,四只手握在一起又是一顿闪光灯。梁军挤过去等着一把手表演完,他这二把手又重复一遍,后面的接着往前挤……

李洪喜喃喃自语说:俺以为挂全班来看我咧,弄半天都是来抢着上镜头,给别人助威的呀。他看着挂红花的刘益民冲人群招招手,忽然想起当年自己捡了款包后,被公社书记系上红绸带扶上马游街时,也是被要求这样给人们招手。他看着看着,觉得自己与那小广场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扶着窗户的手开始往下划,划着划着,模模糊糊看见医院大门墩后站着的姜艳艳。红衣包裹的身子上那颗脑袋,像窃贼窥视目标一样,窥视着人丛中挂红花的刘益民。那颗脑袋一探一缩,一探一缩……。当那个红红的身子和天地间万物都模糊成一片昏黄时,他的嘴角流出一串殷红。

儿子及时抱住他。他留给儿子一句话:老老实实在人家手下吃饭。

太阳高照的白水市火葬场前,联社主任张得运主持了追悼大会:李洪喜同志常年工作在乡镇一线,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由于劳累过度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牺牲在工作岗位上……。

康建业讲了老主任认真工作的态度;同事讲了李洪喜为人亲善,团结同志;代办站代表刘有福讲了李主任多年来给予帮助和业务支持,讲到恳切处竟涕泪横流。直到这个时候,再也没人讥笑那瓶尿酒的事了。制造那件永远羞于告人笑料的人,永远不能再说话了,他不是个可爱的人,此时却是最可怜的人。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候再提上一句尿酒,肯定会有人骂他一场,或是淬他一口,甚至捶他一顿。

看着李洪喜那两个儿子拼命要挣脱无数阻拦他们的手,想追随父亲而去的场景。关庄农金社的所有员工都落下了泪。

此时此刻,就关庄知情人看来,刘李两家这一荣一辱,一喜一悲就此画上了句号。

焚尸炉屁股后面那高高的烟筒冒起了白烟,直直地冲向瓦蓝瓦蓝的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淡。刘益民仰望着淡淡的白烟,不禁长叹:俺现在也是城里人身份了,而且是个干部身份。但凡干部身份将来死了都要火化,都要顺着这根大烟筒升天。嘿嘿,都说当上干部就成了人人羡慕的神仙,哪知道将来是在这里升天列仙班。想来老主任正在天上看着俺们这些凡人,你争我抢的非要当干部做神仙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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