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你有个大爷在台湾是个阔老板,今年春天回来探家一下子就给你家花了好几万。还给村里按了自来水,你是托乡里康书记的关系进农金社的,……”说这话的是刘益民的师傅,实际就是一起点票子的同事。
借调上班头一天,所主任罗强指着白白瘦瘦的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小刘,以后你就跟活电报一个组整点库款,啊,他外号活电报,大号叫苑义栋。刘益民听出罗强对苑义栋的不尊,可自己一个刚刚借调来的新人自然不敢称呼他活电报,敬称苑师傅。苑义栋把他所知道的刘益民底细说完,便问有对象了没?台湾大爷还给你家什么了……刘益民谨记父亲训导,只是说还没想搞对象呢,俺大爷的事只有俺爸知道……苑义栋听了没趣,核对完台面上的票面金额后说声你先弄着!也不说出去的缘由,溜溜达达走出柜台。
农贸银行关庄营业所库房里积压下大量的小面额纸币,一个是占用库房空间,再者积压库存现金太多,影响上缴存款比例还形成巨大的安全隐患,上级行几乎每个星期都催促着不许所里晚上留现金,即使是毛票也不行。管库员苑义栋也不管催促,每天好歹整点一两捆算是交差。可他整理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出纳上缴的速度,这样一来,积压越来越多。所主任罗强见督促苑义栋不成,又拿他没办法,只能管李洪喜要人,而且一定要个能干且便于管理的临时工。
刘益民果然能干,把当天出纳员和农金社及代办站上缴的残币零钱全部整点完毕。即使这样,只是弄个出入持平。为了尽快清理库存积压,他每天用自己的现金从库房里换出小额纸币拿回家清点,第二天上班再换回大面额现金,如此弄了一个星期,库房已经清理出了一个墙角。罗强一有空儿就跑来夸奖,趁苑义栋出去闲逛,就把糖果瓜子或是小吃塞到他抽屉里。
苑义栋每天都要给他讲一讲新闻,有所里的,有乡里的,也有市里的。这天苑义栋神秘地说,你急着把库房里烂钱清理完了,是不是想快回农金社跟姜艳艳搞对象?刘益民红着耳根子说俺跟她也就是一般同事关系。再说了,即收即整也是库房整点员的职责。苑义栋说你甭不承认,王立生已经跟我说了。刘益民说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嘴长在他身上,俺又管不着。苑义栋也不在意刘益民怎么想,又说那姜艳艳这几天老是跑城里,听说是跑转正的事。说完又出去闲逛。
刘益民之所以把工作安排的这么紧,主要是排解苦闷。以前在农金社的时候,姜艳艳给他安排好了每一天,并且把自己积攒的揽储经验教给他:跟客户怎么说话,看客户的穿着打扮识别客户的心理,什么样的客户用什么办法应付,怎么应付领导同事。那时候俩人说着现在也畅想着将来。现在,他更想姜艳艳,想她那张白白净净俏脸贴在自己后背上的感觉。想过了姜艳艳,又在想父母的话:她在城里搞过对象了,已经跟人家看过电影吃过饭……尤其是那天父亲甩门帘走后,母亲的逼问更是让他难堪,母亲黑着脸竟然问弄没弄过姜艳艳,她还是不是姑娘身子?自己和姜艳艳确实拉了手挎过胳膊,享受过俏脸贴后背的美好,仅此而已,再也没有深入一步。苑义栋提起姜艳艳,让他不得不又去想,想那比蜜还甜的人和事了。想又不敢去找她,她现在怎么样了?刘益民想着姜艳艳歇班和自己歇班重合的时候,悄悄看看她。可是见了面说什么呢?说想她,说社里的事,说转正的事?还是重温一下轻触之间的美好?
农金社和营业所同一天发工资,罗强将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刘益民要他签字。苑义栋紧着探头看信封上的工资明细:工资四十二元,洗理费两元,交通费两元,毛毛费十元,误餐费六元,加班费十元……合计八十一元。看完了就嚷:罗主任,俺俩干一样的活儿,毛毛费怎么比我多五块,加班费多六块?罗强抬起手来,手背对着他像弹弦子一样摆着:该得多少你自己知道,四块钱的加班费还是从人家小刘这里拨给你的呢。刘益民签了字,心里暗自叹息:要是在农贸银行工作多好,同样是临时工,这里的工资比农金社高多了。自己要是这里的正式工,还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可惜呀,咱是个借调的临时工!
下午赵民来缴库时也给了刘益民四十二元的工资,这让他很是过意不去,开了栅栏门跑出去拽着赵民说晚上一起去吃饭。赵民说:正好有事找你,下班后再说。
市联社前天给关庄社揽储状元算了一笔帐,前一段时间突击揽储拉来的四十万存款全是三个月的存期;按照一年期算,应该除以四。这样一来就等于存了一年期十万,要是能把这四十万转存成定期一年存款,这个揽储状元依旧归关庄社。如果办不到,就另当别论。听到这算法,赵民直接打电话给联社会计科,问其他社里存款也是这么算的吗?能不能都把底账拿出来看看。会计科长只一句:你自己到其他社看去吧!便撂了电话。赵民又问李洪喜到底怎么回事?李洪喜哎嗨着说:人家嘴大咱嘴小,没办法!
赵民拍着饭桌骂联社的头头,骂会计科。刘益民听了低头不语。康建业灌了一口酒:兵怂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李洪喜这个当主任的不去上边要说法,一句认怂的话就算完啦。十一月一号说话就到,最后的冲刺肯定越来越激烈!怎么办吧?
刘益民看出两个人确实为自己打抱不平,当初搞揽储比赛时并没有规定存期,只是说截止到十一月一日以定期存款数额来定转正人员。现在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自己一个临时工有什么办法,只能听父亲的那句话:只许老实干活儿,扁屁不许放一个。这些存款就算白费劲吧。现在他最想听姜艳艳的消息,可又不好意思问,只得拐弯抹角地问社里其他员工怎么样了?赵民说小刘你甭想着人家,那几个人对你这事嘴上忿忿不平,心里却是幸灾乐祸,倒是姜艳艳不白跟你交往一场,她找过李洪喜一次,可是回来后也不再言语。别人问她李洪喜是怎么答复的?她只是摇头,只字不提。听说这几天她老是往市里跑,咱也不好意思问人家去干什么。康建业说小刘我说句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我这话也是听来的。听说姜艳艳的父亲这两天和梁军一家打得火热,姜艳艳和梁军的弟弟搞过对象这事儿我也是才听说。不过说起来你跟姜艳艳也就是说个悄悄话,溜溜街,感情也没深到哪儿去。两个副主任下面说的什么,刘益民听不太清了。端杯喝酒,抄筷子吃菜。酒不辣了,菜没味了,五脏六腑已经分不清各自位置,心肝肺都在哪儿呢?他肚子里就像装满丧门饭剩下的折罗杂烩菜,热了凉,凉了热,最后成了烂肉烂菜搅成的坨儿。脑子里只剩下姜艳艳的身影在晃动。
早在刘益民借调农贸银行的第二天,下了班的姜艳艳便被穆九凤拦在大街上。
穆九凤说我就是刘益民他娘,你去俺家吃过饭,咱也算是个面熟。庄家人说话不打弯儿,你俩的事儿俺都知道。俺就是想问问,要是俺儿转不了正,你还跟他好不?要是俺儿不上班咧,回家种地你能跟着他不?姜艳艳被问的措手不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红着脸低下头,眼瓷瓷地瞅着自己脚上那双方口黑皮鞋:姨,你怎么说这话咧。俺跟益民也就是说话投缘,也没往那里想,俺俩就是同事朋友的关系,你多想咧。穆九凤仰起脸,把脖子一歪故作惊讶:吆!要是那样,俺就听人家说瞎话啦,一会儿回去俺就撕了那个说瞎话的嘴去。闺女呀,俺家益民还小,不懂事儿!你这当姐姐的要多帮助他。等过个三两年他大点了,你要是见着有合适的就给他介绍介绍!俺这当姨的先在这儿谢你了。要是不嫌俺家脏,有空再到俺家玩去!说完不等姜艳艳抬起头更不等她回话,穆九凤扭回身去抄上自行车把,抬脚‘咔’的一声打开车撑,气昂昂地走了。姜艳艳抬头看着那个气赳赳的身子远去,知道那个胸腔子里还有愤恨没喷射出来,那张灰黑脸上已经鼓突起的唇齿间肯定还有更加粗鄙的话没说出来。站在那里呆愣好一会儿才推上车子,慢吞吞地折身回到单位宿舍。
自打刘益民借调去农贸银行的消息一传出,她就猜测是不是姓梁的从中使坏。要真是这样,自己可就把刘益民坑苦了。
能走出家门混世界的没有哪个是死傻子,都能分辨出个好坏真假。遇上好事都想着揽在自己身上,碰上坏事想尽办法推出去。可往往好事好东西就那么一桩一件摆在大伙面前,平日里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里乡亲,或是一个锅里抡马勺的同事朋友,在这些人面前总要给自己留个颜面,保持一点儿矜持。可你不好意思先伸手去拿,他不好意思先伸手去拿,这个时候就会出来一个或是几个好意思伸手去拿去抢的。等好意思伸手的人,把好事好东西攥在手上后,其他人只能暗恨自己脸皮薄不好意思。这并不是谁精谁傻的事,只是个肯不肯舍脸面的事。姜艳艳遇到这样事物算是比较下得去手,张得开口,舍得脸面的人。刚到关庄上班第一天,对桌的王立生用眼睛在她身上踅摸了七十二遍,忍不住问她谈对象了没?姜艳艳眼都没抬,只一句:咱一个临时工,哪儿还有心思谈对象!便把王立生后边的话给堵回肚子里。王立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姜艳艳话里的意思:咱俩都是临时工,谈对象没门儿。
刘益民这个当地土财主的儿子,又有转了正希望后,整天在姜艳艳脸前晃,她象王立生当初对待自己一样,也情不自禁了。偷眼瞄着焦金慧总是眼里带火在刘益民身上转,姜艳艳按耐不住。的确,自己是诚心诚意想和刘益民在一起,一来小伙子人品模样好;二来家庭条件好;三来小伙子努力转正的事有了眉目。这样的小伙子那个姑娘不惦记呢?包括焦金慧看到刘益民转正有望后,不也是羡慕的说过,谁要是跟人家刘益民搞对象,算是烧高香了这话嘛。有好的在眼前,为什么不去追呢?难道要等别人追到了,再去羡慕嫉妒人家。自己虽然大刘益民两岁,两岁不应该成为障碍吧,更何况自己的模样在整个联社也是数一数二。虽然在城里和梁勇谈过几天恋爱,可自己是清白的。想着小伙子的好,怀着自信心,主动接近小伙子。俩人的关系日渐火热起来后,自己又故意把这种火热关系展现给社里员工。意思很明确,就是想堵住李洪喜的嘴,让他别再提梁家那宗事。可现在,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李洪喜竟然硬转弯儿,用急刹车这个办法把俩人分开。
苦苦熬过了两天,姜艳艳实在忍不住,一下班便骑上自行车,打算去找刘益民。不想刚出门被他母亲拦住,一盆冷水给浇了回来。一个姑娘家再怎么脸大,也经不住农妇这样的挖苦奚落。她趴在床上任眼泪往枕巾上流,想着刚才农妇的话,她清醒地意识到和刘益民没有将来了。就凭刚才那场景,人家父母肯定是恨上了自己。焦金慧打饭回来见她这个样子,把饭盒放下说这饭还没动呢,俺再去打一份儿。转身出门时又说:俺见过梁勇,小伙子长得多排场,不就是脾气大点儿嘛。俺要你有你这又白又俊又苗条的坯子,早就随他了。谁还没个毛病。
以后的几天里,姜艳艳总是想着不知哪时哪刻,刘益民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给他一个惊喜。直到星期天,别说是见面,电话也没有一个。她只是想着见一面或是通个电话,哪怕是听他说一句我现在挺好的也行。随着她的心一天天凉下来,李洪喜不失时机地找她说上两句:前几天,又见着梁主任咧,人家问起你现在工作怎么样?还说有时间到他家里玩呢。嘿呀!艳儿啊,人家一家子都还想你咧。以前听李洪喜说这些,姜艳艳总是说俺挺好的,不劳大领导操心。现在听了,喔喔着转身走开。
市联社摘去刘益民揽储状元这顶帽子的事在社里一公布,她截住打算去市里开会的李洪喜问个究竟。李洪喜撩起眼皮,用手划拉了一把肥腻腻后脖颈子上的汗,左嘴角使劲向上和左眼角往一起一挤,吱儿地嘬一下牙花:要说上边的核算办法确实不地道!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大概心里也清楚,我也不便明说。你要是觉得于心不甘,正好我带你一块去市里。你跟梁主任认识,他虽然不主管核算,可绝对知道始末缘由。姜艳艳默默地转回身,听着吉普车走远的声音,她的心缩成一个团儿,又猛地被气血冲撞开,从那个团儿里蹦出:益民,是俺害了你!
星期天一大早,姜艳艳的父亲来电话说,你妈病了,你要是还认这个妈就回来看看,要是不认,死到外头算咧!说完挂掉电话。姜艳艳知道父母生了气,可她还是打定主意下午回去,到家后跟父母见个面,扯上几句闲篇就回单位,省得在家时间长了又被逼婚。这么想着去单位门口的摊上,买又脆又甜的小枣,摊主认得她是农金社职工,搭讪了一句:八月十五了不回家,在单位值班呢。姜艳艳心下一沉,呀!今天是八月十五。没挑没捡买了小枣,骑上自行车回家。
她父亲老姜是棉纺厂修理工,菜农户口的母亲在厂里打零工,弟弟也在厂里当临时工,打算着将来接父亲的班,转为正式工;只有他这个高中生算是家里出头,可也只是个菜农户口的集体单位临时工。进了院门,母亲用猫看到鲜鱼似得眼神盯着她,快步走过来俯下身子,双手扑打着女儿裤腿上的灰尘嗔怪地骂道:我还以为死到外头不回来了呢,打电话再不回来,就得下八抬大轿请你去咧!姜艳艳撒娇攀起母亲手臂往屋里拽她:想我倒是给我留好吃的了吗?母亲甩脱她的手笑吟吟地说,俺哪有闲钱给你买好吃的。快看看吧,你那同事给你送来好吃的咧!听说同事给送吃的,姜艳艳心里一喜,立刻想到了刘益民。这个人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便换成了梁勇。一定是梁勇!猜到了是梁勇,姜艳艳却故意问母亲是哪个同事?母亲眨着眼说是人家梁勇呀,不是梁勇还能有谁?人家昨天来的,说快过八月十五了来看看。母亲边说边指着里屋迎门厨上一堆吃喝:你看都在这儿呢。俺当时让他把东西带回去,小伙子硬是撂下,出门上了吉普车跑咧。姜艳艳呆坐在炕沿上听母亲继续讲:还有两瓶酒刚叫你爸个老东西给拎走了,说是有事用;还有两只烧鸡,怕你先回不来放坏喽,叫你弟弟给他们车间主任送去咧。你看看人家梁勇,自打你去了关庄,每个节日都来咱家看看。母亲看着女儿的神情暗淡下来,知道这话没入女儿的耳朵,可还是唠叨着说人家小伙子下的这份礼是有讲究的,是八月十五看岳父母的礼法。这叫四彩礼,你看啊,这份儿点心讲究的是……
见女儿依旧不说话,母亲去了对面条凳上坐下:“俺是你妈,你有什么话不能跟俺说?人家都把看丈母娘的礼下到门上了,答不答应你倒是说个话呀!”姜艳艳把脸扭向一旁看着炕上的枕头,提高了嗓门儿:“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行!那行子有神经病,还要我说多少遍呀!”母亲听了手拍大腿:“人家不就是着急的时候,好喊好叫嘛。大老爷们叫喊着发脾气也不是多大的毛病呀,人家小伙子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要工作有工作。头天黑下你们那李主任把你爸叫出去喝酒时,答应咱一大堆事儿:给你转正后把你调到办公室,结婚后把梁家老人住的楼房腾出来让你俩住。听李主任说,今天再给说说,让梁家跟你爸厂子里的头头讲讲情,给你弟弟提前转正。”听到李洪喜找父亲答应了一大堆好处,姜艳艳觉得自己被贴上价码子给卖了。这个价码子就是:自己转正,进办公室,结婚住楼房,再把弟弟也转成厂里的正式工。她想躲开这个家,躲开父母,便拉着长声催促母亲:“俺饿了,快做饭吧!”
吃过午饭,母亲依旧给女儿开心锁:俺跟你爸那个老犟种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接受不了他那脾气,三天两头的打仗骂街;有了你之后,他的脾气开始收敛;后来有了你弟弟,他的脾气完全改了,倒是俺的脾气比他大起来……。姜艳艳心里想着梁勇狂躁症发作的场景,听母亲唠叨。母亲见自己的话不入女儿的耳,便强迫她回答:你说俺说的在不在理儿!姜艳艳轻轻点点头。见女儿点头了便说,不愧是你爸下的种,跟他年轻时的犟劲一个样!
咣当一声院门被撞开。姜艳艳那棉纺厂当修理工的父亲左手拎着两瓶酒,右手拎了提篮晃晃悠悠进了院子。
老姜一眼看见走到堂屋相迎的女儿,不等女儿接手里的东西,瞪着兔子一样的红眼珠子先是哈哈大笑,继而对屋里老婆喊道:有福之人不用忙,闺女给咱姜家立大功啦!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