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红彤彤的夕阳里,细溜斑驳的柏油路上,王佐民和村里的老搭档同龄村民王思远,赶着各自的毛驴车,给王佐富从县城往家里拉着木材和三合板等的家具用料。
一路上,两个人抽着劣质烟卷,坐在各自的车上,蹄声哒哒,銮铃叮当。被夕阳投射出的影子,长长地乖张地行走在他们的前面。王思远抽几口烟咳嗽一阵儿说:“佐民叔,你说小文跟着佐富叔学木工手艺的事情,定下来了?我看到你在城里买了好烟好酒的,是不今晚上就提出来?委屈小文这孩子啦!”
“不定了又有啥法子。哎——”王佐民叹息一声,侧头看看西边天际上那抹夕阳渐渐落下山去,映照得那抹红云彩变换着颜色,由浅入深,天也变得灰暗下来。佐民抬头看看已经来到村头上,即跳下车来,赶着来到村东南一隅王佐富的新家,从挺宽的大门里直接赶了进去。
王佐富今年五十几岁的样子,中等个子,常年留着个如麦茶一样的平头,一双不大也不是很小的眼睛明亮有神,方脸盘子红扑扑的;手腕子上带着块手表,这与同龄的乡下人不大一样,不在穿戴好看,也是出门赶车和平时带徒弟上下班常用得着。走起路来呼呼带风,说起话来也是胡萝卜就酒嘎嘣脆响。为人处世八面溜圆,走得正行得端,手艺人用处大,在本乡本土自然就有一个好人缘!木工手艺没说的,村里谁家盖屋打墙的谁也离不了他。上几年做家具发了一点小财,为了做生意方便,跟村里要了块靠近公路边的埝子,盖下一个囫囵砖院。
李实心和小华过来从毛驴车上,往下卸着木料。王佐民和王思远让王佐富拽着去了亮堂堂的北屋里,在已经准备好饭菜的大茶几边上坐下来,吃着酒水。
王思远不时地夸赞着王佐富的手艺和为人,王佐民则显得木呐一些。卸完车后,小华回家去了,王佐富叫来实心一块坐下吃喝着。期间,话赶着就说到了实心的身上。
“实心三十几的人了,学的手艺够用了,做的活粗拉一些,和他这个人一样细不了了;几年下来,给我干了不少的活。带徒弟和下料的活,我不在家时就交给实心。他人老实也受托,指到哪儿干到哪儿。”王佐富说。
听到师傅守着村里的人夸着自己,李实心就有些受宠。
王思远说:“佐富叔,听说你带徒弟不收钱,人家带个徒弟可是千儿八百地收呢!”王思远和王佐富王佐民是本村的同龄人,由于小着一辈,就要喊上他们一声叔。
“收啥学费。跟我学徒的不是庄乡的孩子,就是亲戚朋友介绍来的。来跟我学手艺不假,可是,他们也给我干不少的活计。实心现在是早出徒了。两年前我就给开了工钱,一天五块钱,家里有玩的,我留下吃顿饭。”王佐富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看座钟。从干粮筐里给实心拿过卷子来说,“实心,你先吃点,去中学里迎迎备课的菊儿的!外面天黑,菊儿胆子小。”
“嗯。”李实心应了声,听说让他去学校接菊儿的,心下有说不出的高兴。接过干粮,端起面前的酒杯仰脖而尽,冲王佐民龇着牙齿笑笑,即狼吞虎咽放饭流歠。一会儿,两个大面卷子填进去,喝光两大碗米饭汤,一抹嘴巴走了出去。
王佐民说:“天不早了,咱也吃饭吧!”他想吃了饭后,再将思文要来学木工的事说出来。
“不晚不晚。为做生意方便来公路边上盖了房子,庄里乡亲的不是有事,到不了我这里。佐民哥,你的大小子这次高考考得不孬吧,我听说小文学习挺好。”王佐富问。
本想等会儿说的,王佐富先问到这儿,王佐民就摇摇头说:“他叔,眼下你寒(还)带徒弟不?小文让我问问,他要来跟你再学学手艺!”
王佐富听后不解。王思远就将王思文没参加高考,下来帮着父亲供应小媛小武上学的事,说了一遍。王佐富听后很是惋惜:“哦,是这样。你看小文这孩子年纪轻轻的,考虑得挺长远呢!啥收不收的,他想来,不怕我的火爆脾气大就中!在老家开铺子时,他放了学放了假的就去我那儿,看看这摸摸那的,爱推个刨子凿个卯子的,也学了个六七成。我敢说,小文现在的水平,也赶上学了一年的。他聪明,来这儿跟上几个月,就能独当一面。不带别人,寒(还)不带小文吗,从小在我手底下长大的。咱们还做了几辈子好邻居!两年以前,小文不是从村东的深水湾里捞上过落水的菊儿吗!佐民哥,你放心,三个月我就让小文出徒。之后,他愿意去外面打工挣钱,我不拦他;愿意在我这儿干,我给他和实心开一样的工钱。”
饭后,王佐民从门后的人造革提包里,将买来的好烟好酒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他叔,这是我在县城买回来的一条烟和两瓶酒,你尝尝。算是小文买给你的吧!”
王佐富推让着说:“看看,见外了不是!你拿回去,家里来个人的时候好用。”
王佐民送不下礼品急了:“他叔,你收下吧!这钱我都花了,要不,我的心里不踏实。”
看到王佐民为难着急的样子,王佐富就不推辞了:“好好,我知道你也是犟起来,比倔强的还倔强!”说着,从身上摸出二百元钱,将这半年来王佐民和王思远二人,给拉木料和往县城送家具的脚力钱,算给他们。之后,送着他们赶上毛驴车出了家门。
王佐富朝西南中学那儿看看,没看到实心去迎菊儿回来,即转身回了家。
西南三里地以外,公路南边的中学里。和王菊儿同一个办公室的一位女老师,出门解手看到窗下有个大黑脑袋,吓了一跳,看清了才知道是那个又来迎接王菊儿的人。听人说,是个跟着她爹做木工活的三十几岁的光棍汉。为这事,菊儿常受到老师们奚落。女教师回到办公室,笑着和埋头备课的菊儿说:“菊儿,你的木匠哥哥又接你来了。”
王菊儿知道父亲又让实心来接自己,心里有气还得压着:“去,是你的哥呢!”说完,看看手表,天已不早,收拾下办公桌,和对面办公住校的女教师道声晚安,即走出办公室。到了校门外边,看到实心站在路边,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而去。
实心三步一趋地从后面走上来,吞吐着说:“是,是师傅让我来接接你的。”
王菊儿不言语,忿忿地疾走如风。没一会儿,即来到家里,走过外屋,不理父母,去了自己的里间屋里,余气未消地把手包扔在床上。
母亲在外间收拾着碗筷说:“菊儿,回来了。往后备课在家里还不行啊?”
“不行不行不行!”菊儿懊恼地开机关枪一样,来到外间,向父母开了火。
王佐富坐在沙发上抽烟喝水,看着电视:“咋啦,生谁的气了?”
“和你们说过多少回,我自己长着腿生着脚能走回来,一溜正明的公路,能出啥事,总让人接我干啥?”王菊儿。
王佐富抬头看到实心到了门口,忙冲他向外摆摆手,示意让他回去睡觉了。
王菊儿去院子里的压水井上压来水,洗洗手脸,看到桌子上王佐民买来的烟酒,没好气地问:“又是哪个没出息的,来认你这个木匠师傅呀?”
“是咱们村上的小文。他家也实在是需要下来个念书的,减轻一下他坡里地里当男又当女的爹的负担啊!”母亲说。
听了母亲的话,菊儿手里打着的香皂,一出溜滑到地上。她整个人愣怔在脸盆架前,好一会儿,才弯下腰去拾起香皂,慢慢放进皂盒里。思文放弃把握的高考,已经是出乎她的预料,如今又来自己家里跟父亲学木工,更是让自己没有想到。心里为思文默念着:“思文,你究竟是为啥要这样做?难道真的全是为了让小媛小武继续上学?如果是为了……那你可就好傻啊!”她在心里,没有说出思文是为了她菊儿。之后,菊儿脸上的神色有阴转晴,只想洗洗手脸的,一高兴,把长头发也洗了,用条干净毛巾搓干了,蓬松在脑后。还换穿上在学校里不方便穿的清白碎花连衣裙。从里间屋里出来,坐在沙发上母亲的身边,和父母一块看着电视。
王佐富和菊儿说:“菊儿,小文来咱家学木工,你在教学上有解不开的地方,他的学问高,可让他帮帮你!你初中毕业就没动地方,回过头来又教了初中。”
“我这个代课的生物老师,说不定哪天分来个专科的公办老师,就打发我来家!本来走的就是关系。我也没想干一辈子教师,吃一辈子粉笔灰。”菊儿说。
是啊,王佐富心里清楚,三年前菊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又一时找不到工作干,又不舍得让菊儿下地干农活。当时,他的木工铺子正为中学里做了上百套课桌课凳,和孙增禄校长商量,少收一点加工费,能否让菊儿来中学当个老师,工资多少不计较?没成想,孙校长还真的答应了。孙校长还说课桌课凳的费用照付,学校里也不缺师资,菊儿的学习成绩也不是很突出,只是看在在一起喝了几年酒的不错的关系上,让菊儿进初中当了生物的代课教师。孙校长还说,自己不能保证退休或是调走后,还能保证菊儿在这个中学继续做老师。就这样,王佐富已经是感激不尽。没有想到孙校长真的是一个实在的人,只是几年前菊儿上了中学,因为一次家访,自己留下他好烟好酒招待一次,以后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酒友。星期天从门前公路上回家的时候,菊儿也或是自己就会叫下他,来家里坐坐,这一坐下,王佐富为了做学生的女儿,好烟好酒招待。孙校长也没亏待自己,当时听说竞争那批课桌课凳的有好几家木工铺子,他却坚持给了自己干。孙校长一个好人,就是年龄不饶人,快退休了。王佐富和菊儿说:“孙校长到时退休了,别的人咱靠不上,学校几时把你辞退,去县城你哥哥那儿,让他在县城给你找个活干。有合适的,在县城找户人家安个家。爹娘老了,去城里,让你和你哥给我们养老的!”
王菊儿忙说:“我不去城里工作,更不去县城那什么的,也不给你们养老。俗话说,养儿防老吗,那是我哥嫂的事。”
“你也是我和你娘的半个儿呀。王菊儿王菊儿吗!”王佐富笑着说。
“啊,敢情你们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就为你们老了做了准备!人家一个女孩子,叫小菊也好,叫菊花也好,干吗叫了王菊儿,还带一个‘儿’字呢?”王菊儿说完,和父母三个人都笑了。
母亲说:“你当时生下来,不足月,八个月就生人,还不够斤两。看上起就像个没长毛的兔子样,我和你爹担心养不活你!长到好几岁也起不出一个像样的名来,就想起西河滩上长着一片野生的菊花,开花的时候黄灿灿白艳艳的,又好看又旺象,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还真叫着了。没成想你长大后还生得结结实实的,看看你才二十岁的一个人,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不充那二十的。和当年那一片野菊花样,好看,叫人爱见!”
菊儿笑了:“娘,自己夸自己的女儿,不嫌俗气!现在,西河滩上咋不见那一片好看的菊花了呢?记得我小时候,我们一帮小妮子还常去采野菊花,和打猪草的。原先上面一大片榆树林子也不见了,想起那一树树翠绿的榆钱,吃一口甜甜的,整来家蒸榆钱窝窝头,撒上玉米面做巴拉子,多好吃!现在,那河滩河沿上,光剩下一些野生的东倒西歪的刺槐树。”
“那会儿在生产队上,河滩地和有好些荒场地都闲着。现在都开垦起种上庄稼,哪有荒地了。野生的菊花和别的花草的,也少见了,只是这儿那儿的野生着几簇。”母亲看看菊儿又说,“看看你,快睡觉了,又穿上这灯笼纸样的裙子,给谁看呀?”
“人家在白天学校里不方便穿吗;晚上在家里,穿上享受一会儿还不行啊?”菊儿又转而对父亲说,“爹,小文来咱家学手艺,你对人家可要好一点,甭动不动就冲人家发脾气。”
王佐富说:“想当爹的徒弟,就得啥苦也能吃得下!”
“嗨嗨嗨,哼哼哼——”菊儿站起来冲爹嗨哼几声,即转身去了自己屋里,带上屋门,来到三扇大衣柜前,冲着上面中间的穿衣镜站下来,欣赏着里面自己成熟飘逸丰满的身子,和脑后黢黑的长头发,转了一圈儿,很是为自己的靓丽飘飘然地自我陶醉一番。之后,来床上侧身躺下,没脱衣服,摸起一本书又看不下去,拿着书,脑子里却回想起了甜蜜的往事。
有一次放了暑假,上坡帮着父母干活,故意从思文家大门口走过,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听到院子里的思文说:“爹,我上地里干点活的,之后,再回来学习功课。”听到思文就要出来,菊儿脚下步子才向村外走了去。出村后来到岔路口上,步子又慢下来,控制着不让自己回头。过去好一会儿,后边的思文还没有走上来,禁不住回头一看,见思文扛着锄头从另一条路上已经走远。才气愤地跺一下脚,赌气地匆匆而去。
之后,菊儿又想起两年以前那个夏天的上午。自己去自家新屋后的东湾边上洗衣服。洗完后,又在湾边上洗着自己的长头发。低头洗着,没注意自己泊在手边的脸盆,飘到里边去了。一抬头看到,忙探身子伸手去抓盆子,一下没抓住,脚下一滑,整个人溜进水里去。慌忙之中,扑腾着往上爬着身子。然而,自己却是越扑腾越往下滑去。谁都知道,这个水湾是村里叫来外地人用抽浆泵抽出来的,又深又陡,进去一步就是能淹没人的深水。自己在水皮上本能地乱抓几下,喝几口水就支撑不住,身子往下沉去。等自己回过神来,吐出一大洼湾水后,看见自己身子湿漉漉的,抱在思文怀里,他也是浑身湿透。他那一双有力的眼睛,焦急地看着自己。在那一时刻,觉得有一股从未有过又无可名状的幸福感和疲劳感,围裹着自己,冲淡了自己因不慎落水而带来的惊悸和惧怕。
此刻,王菊儿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好像还躺在思文怀里一样,惬意抒怀。
外间的父母,早已关灯上床休息了。母亲看到女儿屋里还亮着灯,就喊了女儿一声:“菊儿,天也不早了,甭睡着忘了关灯!”
王菊儿恍惚中听到母亲的喊叫声,忙伸手把灯拉熄了。
2
麦假过后开了学,小媛去一中上学,每到星期天才回家一趟。
王思武早起去了几里外的第二中学,为了不耽误学习,隔着家近,也是在学校里吃早饭。王佐民早起赶着毛驴车,拉脚去了。
家里,王思文早起做中早饭,和母亲一块吃了后,用洗涮碗筷的泔水拌好食糠端到鸡窝近前,用拌食的小木棍子敲打一下食盆子,抽开塞着鸡窝的几块砖,鸡鸭鹅的伸头缩脖地从窝里往外挤着。鸡鸭们也是颇为贪食的,强梁的站在食盆子里大口啄食着,还东一下西一下刨着食。弱小的鸡鸭则围着盆子转圈,偶尔从空隙里抢得一口食吃,噎得直脖瞪眼地把食咽下去。西棚子的瓦面上十几只家雀飞到地上,跳跃着啄食着鸡鸭抢食溅到地上的鸡食吃。思文实则是重复着往日父亲在家时,必须做的事情。之后,回到屋里,坐在炕沿上背起母亲来到栏圈里,把母亲小心地放在墙边一把准备好的废弃的中间抠了一个洞的圈椅子上,把手纸递给母亲。母亲解手的这个功夫,王思文出来拿起扫帚,匆忙地打扫着院子和大门里外的灰尘柴草。之后,又把一张编得挺厚实的蒲席铺在大门洞里,又回到圈里,背起解完手的母亲,过来放在大门洞里的蒲席上。
大门口的程煜母亲看到后,过来笑嘻嘻地说:“看看,小文你这在家,可替你爹做多少事啊!”
思文抬手摸摸头皮笑笑,和母亲说:“娘,我去菊儿家报道的了。”
“唉。头一天去,可要听你叔的话呀!”母亲叮嘱着说。
“知道了。”思文说着,向东南角王佐富的新家里去了。
程煜母亲看着思文的背影,和思文母亲说:“小文这孩子不念书了,听说去跟菊儿爹学木匠的,很好啊!先学门手艺,出去挣几个钱,贴补一下家用。要不,非把他爹累垮不可。”
思文母亲叹息一声说:“哎——他想干的事,九头牛八头狮子也拽不回来呀!”
王思文放弃高考来家的消息,不胫而走,和一阵小风一样刮过四百来口子人的不大的小王庄村。虽让人惋惜,可也都能理解,知道他家里也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帮手。所以,对思文的壮举,一点也不亚于他考上名牌大学一样让人佩服!
几里外的中学里,几个老师也都打听菊儿,思文放弃高考来家劳动这件事。证实后,叹口气摇摇头,就不再说什么。有老师还和王思武开玩笑,说你不好好学习,可对不起你思文哥。
有了期盼和等待,一切变得都有了意义。
中午时分。王菊儿放学回家,迫不及待又有些紧张地走进家门,看到父亲正在西边工棚外,因为思文拉锯的姿势不对高一声低一声地训斥着他,还一边拿过锯子,给思文作着示范:“看看你,挺灵个脑袋瓜,干起活来咋这么笨呢!现在,你马扎、杌子等的小家具都能成起来不假。可是,你的锯拉得少,基本功不扎实。想学木工,就得从拉锯推刨子开始。别有一天出了徒,锯子拉不直,刨子推不平,给当师傅的丢脸。拉锯,你不用着急。拉得趟子越短,吃得木头越多,越不出活,两个人还拧巴一身臭汗,锯条受屈,人也受罪,还拉跑了墨线,锯坏木料!你要这样,上头的要送到底,下边的要拉到头,长拉轻扫才出活,人少受罪,锯条和木料都不吃亏。小华,你来了多时,不会和小文说着点,在下头一个劲地死拉!”
王思文站在一边,脸发红地看着师傅和小华拉锯,给自己做着示范。
看到王思文很难为情的样子,王菊儿就走了过来:“爹,都晒得你们脸上冒油,看看太阳正毒辣辣的。晌午了,我都放学了,你该让人回家吃午饭的!”
李实心得意地在工棚里的木工案子上,给净料划着墨线,忍不住朝菊儿丰满的胸脯上盯一眼,仿佛用他如斧的目光给菊儿脱净上衣。
“算了算了,下班下班,回家吃了午饭,早点回来上工。”王佐富说着,朝向菊儿说,“菊儿,你不是在学校吃午饭吗?你娘不知道你回来,寒(还)木(没)给你烧火做饭。在老家喂猪,快去叫你娘回来的吧!”说完,去了屋里喝水。
“食堂里的饭菜不好吃,长吃出虫子苍蝇来!”菊儿说着,在压水井上压着水。
小华来到井前,从筲里舀起水倒进脸盆里,和王思文过来洗着手脸,一边嘴甜舌滑地说:“菊儿姐,我们自己压水就行。”
王菊儿没理小华,去自己屋里,拿来自己用的干净带着香味的毛巾,递给王思文。王思文不好意思推开菊儿递过来的毛巾,接过来擦着脸。
“高中生放下笔杆子,来我家干这样的粗活,习惯不?我爹,你甭怕他;长了你就知道,其实,是为你们好!”菊儿看着思文说。
王思文感激地看了菊儿一眼:“我知道。我会慢慢适应的。”
王菊儿从王思文手上接过手巾,用双好看的溢波流情的眼睛,和头顶上正午火热的太阳似的,盯视思文一眼,回屋里放手巾去了。
工棚里的李实心,看到菊儿殷勤地围在思文前后左右转悠,粗糙的黑锅底似的脸上,妒意微露,举起手边的羊角锤子往案子上用力砸去,却不想正砸在他蹬在案子上的脚尖上,疼得他的嘴干裂外不敢吱声。
屋里,王菊儿和父亲说:“爹,都啥年代了,电刨子电锯都闲在那儿,现在,谁还用人拉锯推刨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思文现在不学,也不输给小华和实心的。”
“是啊,咱在老家开铺子的时候,思文常去摸索家什,他又心灵,也偷着学了不少手艺。他家现在用的马扎饭菜橱子啥的,也都是思文做的。可是,他心高气傲,不挫一挫他的锐气,没几天,他连我这个师傅也不放在眼里!”王佐富说。
“爹,你呀,可别埋没了人才啊!”说完,菊儿走了出去。没一会儿,来到老家所在的东西街上,看到思文正从他家门洞口里背起母亲,往家里走去。思文的孝心,一直感动着菊儿,看到这一幕,菊儿禁不住双眼发热。走进老家,悄悄走到母亲身后,母亲正在圈门口出神地看着猪仔抢食吃。菊儿伸出双手,捂住母亲的眼睛。
母亲吓了一跳,从女儿忍不住的笑声中,知道是女儿来了。转过身来,笑笑说:“你这个死丫头,吓我一跳。你不是嫌我做的饭不好吃,也怕耽误上课,不来家吃吗?”
王菊儿从母亲脸上放下手来,围着母亲笑着说:“娘,我还是喜欢吃你做的饭菜!”
“快!挑着猪食桶,咱家去,我好给你做饭的。”母亲说。
“唉。”王菊儿快活地应着,挑起猪食桶往外走去。
母亲跟出来,锁上大门,和菊儿往新家里走去。
3
这个黄河边上的小县城,六七万的人口,三纵四横的街道,修葺一新,绿化树和人行道齐全,已经具备了一个小城市的雏形。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以说一个国家有的大小机关,像水利局、农业局、教育局、公安局、卫生局、外贸局、畜牧局、广播电影电视局、工商局、税务局、林业局、文化局、粮食局、乡镇企业局、县社棉麻公司、检察院、法院、物资局、交通局、体委、计生委、共青团妇联、科协、老龄委、关心下一代委员会,这些大小机关单位一样也不少。随着经济建设,又添设了许多以前没有的物价局、计量检验局、国税局等等的。建一个机关,就得配备办公楼、正副书记、局长、科长、股长、员工等的人员俱全,配备车辆,人员工资节庆福利等的。所以说,常常是有限的企业和税收,都支付了这些机关及人员的费用。这也是有的小的穷县,在工农业刚刚起步,农民由温饱向小康奋进的过程中,成了国家财政补贴县。名曰吃饭财政。
小县城就是一个压缩了的小社会,小国家。眼下,城里新的企业不断建成开工,需要招收大量员工,就业机会多了,就有了选择的余地。一个不大的小县城,效益好的企业并不多,只有几家数得着的税利大户,像是当地有廉价原料粮食棉花的造纸厂酿酒厂和纺织厂等的。有的城里的姑娘小伙还嫌当织布造纸厂的工人累,这些过去就业的热门行业在县城招不齐员工,不得不以集资入厂的方式,招了许多乡下姑娘小伙进厂做了工人。县城正在扩建,为了活跃和繁荣经济,这部分进城工作的姑娘小伙,和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乡下人,就给放了户口,成了含金量不是很高的城里人。
彭刚毕业之后,急等着就业,他家也有条件给他买个县城户口,进个什么厂子,安排个什么工作干。这是对于小富起来的农民子弟来说,最好的去处。可是,彭刚父亲彭大年自己组建建筑公司承包县城大小工程,不是小富是大富了,县城户口和进厂当工人,对他们的吸引力不大。何况,彭大年另有自己打算,想把唯一的儿子彭刚也培养成一个建筑项目工程承包和管理型的人才,给自己搭一把手。这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农业县,所以有了排排崭新的楼房,宽阔干净的马路,和有了雏形的小城市的规模,与三十万的农民和农业上的贡献是分不开的。别的不说,就说这如雨后春笋一样长起来的座座建筑物,哪一座不是农民工一砖一石垒起来的呢!在一中读书的时候,有几个城里学生不高兴或是太高兴了,总对着农村学生来上这么一句:你们乡下人!当时,彭刚听了还觉得挺自卑。如今,彭刚还常常看不起为几只黄瓜几个菜果的秤高价低,和菜贩子吵架的城里人了呢!他见过一个城里同学一家六七口人挤在两间屋里的尴尬,床上架床,屋中套屋,布帘子当墙。现在,乡下有钱没钱的人家,不管是土坯房还是砖瓦房,都够宽够大够住的,而且还鸡鸭猪牛各得其所,都有一个大院子,大门院墙齐全。囤里有余粮,多少有存款,地里有自己种的萝卜葱白菜的,除了见识少点,农民的小日子不比城里人差多少。
高考过后一个多月了,也已经揭了榜,彭刚也已经知道,也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和马凯伦都没有升上大学。甚至离最低分数线,还差着一大截。如今,彭刚已经踏下心来不复习再考,决定帮着父亲干,做个施工员,自己学的文化够了,所欠缺的只是施工经验。
今天,彭刚先缠着父亲,和他去买早看中的时兴的上海125摩托车。坐落在十字街口东南角的第一百货大楼里,货物齐全,千种万样,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改革开放,给人们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过去托人和用票证才能买到的物品,现在,只要有钱,几乎是没有买不到的。彭刚和父亲彭大年随着人流,走进百货大楼里。
“上去那些年,咱家买那辆大把金鹿洋车时,托了多少人,买到手还搭二十个搪瓷脸盆呢!过去也没有这百货大楼,门市部里三大件是洋车手表缝纫机。真是想不到,今天,有钱买飞机也不用托人!你下了学,没有给我挣一分钱,又先想花四千多块,买辆大摩托骑。过去,县长下乡,也才骑着一辆摩托车。那时叫电驴子,走起来哒哒哒的,隔着三里地就能听见!”彭大年说着,和彭刚来到一楼摩托车销售处。
“爹,这可是你几年前就答应我的!”彭刚说着,挑出那辆早就看中的红色上海125摩托车,“爹,就买这一辆!幸福125,和俺姐夫骑的那一辆是一样的。”
“行,就买这一辆,幸福125,也图一个吉利。”说着,彭大年提着兜里的钱,到售货员柜台前去付款了。
彭刚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推着崭新的摩托车,从大楼里走出来。之后,来到县城父亲还在施工的建筑工地上,给摩托车加足汽油,即来到城外人稀的公路上,遛了一下午的新车。到得傍晚,他骑着新买的摩托车往城外骑去,准备回家。看到路边上骑着自行车的马凯伦,减速并把车停在凯伦身边,喊了一声:“凯伦——”
马凯伦让彭刚的冒失吓了一跳,下来车子看到是彭刚,见他正从脸上摘下墨镜:“彭刚,是你。买了新车谝能,我还以为遇上劫匪呢!”
“今天刚买的,嗨嗨。凯伦,你有工作了吗?”彭刚。
“我去织布厂做了一名当代的织女,纺织工人,挺好的吧!”凯伦安于现状,一时没有更好的轻松的工作,就去织布厂报道上了班。
彭刚笑道:“碰上你的牛郎了没有啊?”
马凯伦伸手在彭刚肩膀上打了一拳:“你就会胡说。我刚上班几天呢!不过,我的牛郎会出现的,只是不是现在。天晚了,你改天到我家里去玩的吧!”
彭刚抚弄一下马鬃一样的头发:“没考上大学,我没有脸面去见马校长。”
“考不上大学的又不是你一个!嗳,见过思文吗?”凯伦问彭刚。
“听说他学了木工,我家去就去找他的。凯伦,我走啦,再见!”彭刚说完,冲凯伦摆摆手,踩响摩托车一溜烟地去了。
城外的公路上,来来去去,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畜力车等的,匆忙地往各自的家里赶着路。
二十几里的路程,以往骑自行车要走四十来分钟。如今,才上来彭刚还不敢开很快,用过去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超过去许多车辆和行人,即来到了小王庄村头上。拐下公路,先来到思文家西邻春兰姐姐家里。正好春兰和程煜及两个女儿,一家人正聚在院子里。欢欢乐乐叫着彭刚舅舅,过来就往他的新摩托车上爬。
程煜母亲从大门里走进院子,彭刚即和以往来时一样,很亲近地叫了一声大娘。而程煜母亲却像没有看见彭刚一样,去了自己屋里。自从春兰给生下双胎孙女后,程煜母亲记恨春兰的同时,望见她的家人也一并讨厌起来。以前,碍于儿子脸面,春兰家人和她说话她还是应声的。进门见彭刚和欢欢乐乐又笑又闹,程煜和春兰两个人也笑着夸着彭刚的新摩托车,气就不打一处来,连彭刚叫她一声大娘也不应声了。彭刚在心里骂了老太太一句,真不是东西!程煜叫他去屋里,他也懒得去了。和程煜说了声工地上等沙子用了,让思军哥尽快开车去拉!之后,从车上抱下欢欢乐乐,开着摩托车出了程煜家,又上了公路拐进王佐富的家里。思文放弃考大学来家劳动他就不理解,还来学了木工,更让彭刚感到不可思议。他最看不起木工这个行当,整天和刨花锯末锛凿斧子打交道,有什么出息?他认为,只有笨头憨脑的人才去学那个让人烦气的木工。连带着,就有些瞧不起思文。没法解释思文异常的行为,认为思文一定是冲着聪慧美丽的王菊儿,才来学木工的!彭刚见思文正在工棚里收拾着家巴什,准备下班。
王佐富看到,是公路南边紧挨的彭家村彭大年的儿子彭刚,骑着新摩托车来的:“是彭刚啊!你老子真有钱,买新摩托了。”
是啊,王佐富没有说错。南有彭大年,北有王佐富,一个是领着人干建筑盖大楼,干的是泥瓦匠的活,一个是带徒弟,开着木工铺子,城里开着家具店,干的是木工的行当。所以,二人在当地都是响当当的耍手艺的能人。两家的日子,也都是上等的和叫人羡慕的。二人也是互有来往,算是相好的朋友。
彭刚打好了车说:“佐富叔,我来找思文。”说着,从穿着的牛仔裤衩后兜里摸出烟盒,抽出烟卷,给了佐富和实心各一支,“思文兄,你也来一支!”说着,就给思文扔过来。
思文说:“你老兄,还没练这一功呢!”拾起烟卷,又扔给彭刚。
彭刚把烟卷叼在自己嘴上,王佐富划着火柴给彭刚点着烟后,又把自己的烟点着。彭刚很熟练地抽了几口,两缕白色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冒了出来。
随后,彭刚和思文来到外面公路边上。彭刚小声地和思文说:“思文兄,我来和你说,你去我家工地上干的吧!当个材料保管员,有空帮我搞搞工程预算啥的,亏待不了你的。你那么好的脑袋瓜,干点啥不好,非要来学这个没有多大出息的木匠!”
思文说:“我想,在社会上站住脚,还是先学一门手艺。等我出了徒,再说吧!”
“也好,艺不压身吗!你几时想去,我随时欢迎。嗳,思文兄,你来菊儿家里学木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谁不知道,佐富叔的家里,有一个如花似玉冰清玉洁的菊儿呀!”彭刚末后说。
“去你的,甭胡说!”王思文推了彭刚一把。
彭刚笑笑说:“好好,我不胡说。说正经的,回来的时候,我碰上凯伦,她说去纺织厂上了班,做了一个当代织女,一名纺织工人。凯伦问起过你,还说她的牛郎没有出现呢!”
王思文不再搭理彭刚,顾自转身往家里走去。
看看思文头也不回地走了,彭刚扔掉烟头,吹着很响的口哨,骑着摩托车回自己路南的村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