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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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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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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章 太爷骂死袁世凯,光棍刑场吃枪子

                                                                   第一部


      公元一九一二年初建的中华民国,如同病病殃殃的太奶将爷爷生在沙岗后狼窝里。此时政治倒退经济孱弱,民族危机加深,军阀混战一触即发。

我家穷的耗子要饭,太爷没有心眼还怕激,属白洋火头的一碰就着。

他在船上当伙计,每逢在河口门子趴风泊船,伙计们将热气腾腾的鲅鱼馅饺子煮好,端到甲板上,有人拿话激他:“老英头肯定不吃饺子,不信就看。”

话刚说完,太爷“扑通”一声跳进齐腰深的海水里,水淋淋地上岸。

他头也不回,顺南海底跑七、八里地,回小西山家里吃地瓜喝酸菜汤。

太奶见他气喘吁吁浑身透湿,以为翻船了,问:“你没在船上吃饭?”

太爷大眼珠子一瞪,抓住一只桌子腿儿:“他们说我不吃饺子,我不回家吃地瓜,喝海水呀?”太奶不敢再问,否则太爷一把将桌子掀到地上。

摔碎了盘子碗儿是小事,挨他、太爷一顿打,太奶三天起不来炕。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太爷总吃亏,终于回过味来,长了记性:

往后别人越让我干的事情我偏不干,越不让我干的事情非干不可。

在前街老碾房,有人拿话激他:“老英头肯定搬不动碾轱辘,不信就看。”

太爷才不上当呢:你越说我搬不动,我非搬不可。

他卸掉了碾框,一使劲把碾轱辘搬下碾盘,稳稳地放在碾道上。

面对大伙儿的哄笑,太爷一琢磨,这不又上当了吗?

他愤怒地把众人打成了鸟兽散,扬长而去。

碾轱辘重五百多斤,别说一个人,几个人都搬不起来。大伙儿挖坑埋桩、拆墙掀房盖、架绞盘拧绞杠,忙乎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把碾轱辘弄上碾盘。

太爷想,是得让大伙儿长点儿记性了,我老英头是不可随便耍弄的。

那天半夜三更,太爷来到前街老碾房,把碾轱辘远远地搬到街南大园外。

把老英头惹恼了,大伙儿再不敢拿话激他,但是也不敢求他。

眼瞅到了腊八,家家户户都得碾黄米面,蒸年糕过年。

光棍董万开挨家挨户收了两葫芦头黄酒,到西北地我家说小话。

太爷这才去前街大园外,把碾轱辘搬进老碾房,放在碾盘上。

小西山是光棍屯,男人们见人矮三分受欺负,赶集都得绕邻屯走野地,哪怕被孩子们堵在街上,不给虾皮胖头鱼和小锥螺,就得被狗咬被石头打被弹弓崩。

小西山人到了永宁城西门外,缩头缩脑等候在城门两边,大晴天像躲雨,外屯人过完了才敢通过。在集市上,人们在小西山人的摊位上随便跨。小西山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是遭强买强卖再是被偷拿哄抢,谁敢反抗谁就皮子紧找揍。

骡子干活有马的冲劲还有毛驴的长劲,和光棍一样不挑草料好养活。

每当小西山的光棍牵了骒驴到永宁城配种,都被人编成笑话流传。

要饭的杀牛婆和白成太在别屯站不下,到了小西山就敢占住老碾房,大伙儿还得帮工给他们盖房子。太爷搬碾轱辘的壮举传遍十里八屯,小西山人这才挺直了腰杆。人们惧怕董福英的脾气和力气,再不敢把小西山人当猴耍当狗欺。

打这往后,三里五屯谁家哥兄弟分家不均、为园边子地邻里不和、受了外屯人欺负憋屈等,都带了礼物来到到西北地我家,求太爷出面说和、摆平出气。

太爷从船上回家,靠当说和人,再侍弄南山头几亩薄地,日子逐渐有了起色。

碾轱辘是小西山的压舱石,太爷成了小西山人的保护神。

每年腊八即将来临,太爷都去前街老碾房偷搬碾轱辘,索礼过年。

家里再不用杀年猪、做豆腐、蒸年糕、酿黄酒,一正月吃香喝辣。

就连“福”字和对联,都有人来我家给贴好,太爷以为天经地义。

那一年他没偷搬碾轱辘,也没人前来我家送东西,过年连顿饺子都没吃上。太爷很生气,往后屯中有事他管不管?有人受欺负去不去给出气摆平?

没有他董福英,小西山注定山草驴变蚂蚱——一辈不如一辈。

下一年的腊八那天,太爷穿蓝大布衫扎宽腰带,走出大胡同子来到前街。

他顶天立地站在老碾房门前,大声训斥谁家牲口没栓好、孩子不懂礼道少教育,给大伙儿来个下马威。过去他三更半夜搬碾轱辘,小偷一样偷鸡摸狗。

他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老碾房里升起白虎堂,给大伙儿立下规矩。

老碾房年久失修,也是个蓬头垢面破破烂烂的光棍汉。

房盖缺泥像人缺德,哪怕里面正推碾子,雀粪照样顺房顶窟窿落到粮食上。

老碾房的正门,没打门框也没安门扇,如果是人就是没长脸,还丧门神一样丧丧个脸子。老碾房在“过木”上直接吊房檐铺房盖,更是踩着锅台上炕。

但是,老碾房既是小西山加工粮食的公共场所,也是光棍们的乐园。

碾轱辘不但碾米碾面,也刻录着时代变迁。

在这里面发生的蜚短流长、斗武打擂、幽会野合、神狐鬼怪等故事,无不留下了各个时代的印记。从春到秋,光棍们都在地里干活,到了冬天,都窝囚在老碾房里,谈论女人是永恒的话题,相互揶揄取乐,嬉笑怒骂化解隔阂,就连叔侄间也不分辈分。董克坏给寡妇拉帮套已经有了儿子,仍是这里面的常客。

光棍们喝完腊八粥来到老碾房,路过董万显家劈柴垛,顺手抽条烤火。

众人偷柴火焰高,再用铁锨把火炭撮进碾盘底,把碾盘烧成一铺热炕头。

光棍们坐在碾盘上,听董克坏讲“三国”,没人出去给太爷捧场。

太爷很没面子,怒气冲冲地进来,几把将光棍们扒拉下碾盘。

他卸下碾框,搬起碾轱辘走出了老碾房。

太爷在前面一步步地走,光棍们在后面一步步地跟。太爷要用碾轱辘卡住大胡同子,轧不成碾子过不去车也走不了人,看小西山离开我行不行。

太爷把碾轱辘搬到胡同口,眼前一黑砸到地上,“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吓的光棍们不知所措。大伙儿赶紧回去卸门板,七手八脚把太爷抬回家。

太爷当众出丑伤身,从此后落下了痨伤病,没晌没夜地咳嗽、哮喘、吐血,成了百无一用的废人。他怎么也想不到,搬碾轱辘没挡住任何人,唯独挡住了自己。他不但出不了大胡同子去前街,从家门口走到街门口,都挪腾不回来。

太爷活了今个没明个,还天天和太奶吵架。

他连筷子都捏不住,扶门框才能挪出门外来到院子里,却能举起一根劈柴半子,满院子追打太奶,几个人都拉不住。家里养不起毛驴,上有老下有小。

太奶还在月子里,在厢房里抱着磨棍推高粱,筛面子给全家老小做高粱面糊糊吃,好赖没断顿。太爷没有哥兄弟,身上有四个姐姐。

太爷的爹死了,几个姐姐回来给发送出去。没几天,太爷的妈妈一头倒在地上咽了气,还从鼻孔里往外淌海秧菜汤子,也是几个姐姐回来给料理后事。

身为儿子不能为双亲养老送终,更让太爷内疚羞愧。

他想死不敢死不是怕死,而是怕被人耻笑。

他生就一副犟脾气,又犯了以前老毛病:越不让我做的事情非做不可。

太奶越劝他少抽烟,他越狠抽辛辣的老旱烟,顺窗缝往外渗烟,好像屋子里面起火。太奶越劝他少吃咸菜,他越把咸菜当饭吃,顿顿猛吃咸萝卜瓜子。

不到半年,两大缸咸萝卜瓜子被他吃空,再喝咸汤。

每当太爷咳嗽的没气了,“哇”地吐出一大口浓痰,再一点点缓过来。

他刚喘上气就开始骂人,见了谁骂谁想起谁骂谁,不但骂活人还骂死人。

太奶算是倒了大霉,离他最近挨骂最多。

直到没人可骂时,太爷才骂自己。自己身高力大,为小西山遮风挡雨是份内之事,搬什么碾轱辘立什么规矩?没害了任何人只害了自己一个人。

他反过来再一想,又感到冤枉了自己。

他是为了大伙儿出头,才落得如此下场,一个同情他的人没有。

他恨自己当初,没把碾轱辘搬进南洪子陷进淤泥里,让小西山人千秋万代轧不成碾子,蒸不成年糕过不好年。小西山人让外屯人欺负死了,他更解恨。

太爷骂人的内容,都和人类的性行为、性心理、性疾病有关。

他骂人的过程,都是跑破鞋养汉,结局都是养了私孩子丢人现眼。

他以太奶为标本,把一个人从孕育、出生到生命生理变化,都用细节骂遍骂透,把家里变成了一座妇科学校。如果说,人的寿命和健康是从嘴里吃出来省出来的,太奶所了解的妇科知识,都是从太爷的嘴里骂出来的。

每当太爷心有不顺,一套套难以启齿的咒骂,如同妇产科不良教授授课。

太爷一骂两个时辰,太奶被骂得受不住,家里正好揭不开锅。

她用红布包了铜盆,按太爷所骂的操作程序,冒险去为女人们接生。

她为了赶紧离开太爷,练出了快步如飞的脚力,从不误事。

她手小胳膊细长,天生一对活产钳,让许多难产的孕妇度过了鬼门关。

在十里八村,太奶比林巧稚都有名望。

由她接生仍健在的老人,都成了百岁人瑞。

太爷一听见街上传来太奶的脚步声,像上课铃声骤然响起,开腔就骂绝不耽误课时。猪圈墙是太奶的课桌,她常年坐在外面听骂,做太爷虔诚的旁听生。

假如太奶选择和太爷针锋相对地对骂,肯定夫唱妇随皆大欢喜,太爷把痰咳出去气顺了,太奶不赶外张,既做家务又能教育一群不省心的儿子。

太奶越是骂不还口,太爷越以为她盼他早死,得寸进尺抓鼻子上脸。

他仿佛和太奶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怎么解恨赶劲怎么骂。

他诅咒太奶不得好死,每天都是死日,详细介绍丧事操办的那套程序。

我家又由妇产学校转成民政学院,太奶不得不中途转学。

小西山人劳碌一生,只图死后赚一口花头棺材。

为了诱惑太奶早死快死现在就死,太爷详细描述棺材头那朵莲花的美丽。

太奶不争棺材也得争朵莲花,顺太爷的咒骂按图索骥,揣摩出莲花的线条和技法,如何进行细部刻画。莲花让太奶看到了人世间的美好,更得好好活着。

太爷的咒骂,又教会了太奶操作殡葬礼仪的那程序。

不接生时,她就去为丧户料理后事,从生到死进行一条龙服务。

在料理丧事上,太奶更是出手不凡,一边为死者穿寿衣一边哭成了泪人。

她述说死者的生平往事,让死者无悔生者满意,活着不亏死了值头。

她画在棺材天上的日月星辰,能让天上的星星月亮和太阳暗淡无光。

她画在棺材头上的那朵美丽莲花,让荷塘夜色黯然失色、世间百花凋零。

小西山除了后来的瞎董万空,没人知道王冕和八大山人也擅画荷花。

小西山一个孩子都知道,西北地的大老太太会画棺材头。

太爷喘不上气憋的,才骂人泄愤,顺便用咳嗽疏浚呼吸管道。

他一骂人,顿时感到呼吸顺畅,一停下来,喘气异常艰难。

骂人虽然不是他的去疴猛药,却是苟延残喘的良方。

慢慢长夜如同棉絮,将他肺管子塞得满满澄澄,更得使劲骂人清理。

他完骂了古人和今人,再骂尚未出生的自有后来人。

爷爷和几个弟弟,在爹的咳嗽和骂声中一天天长大,家里的几间房子,也在咳嗽和骂声中颤抖,顺房笆“窸窸窣窣”地漏沙粒儿,在被子上落满了一层。

每当太爷将痰块“扑通”一声吐在地上,吓得满屋耗子惊慌失措,在黑暗中“噼里扑喽”乱跑。他经常盲吐,一层糊墙纸被痰崩成两层皮,“刷刷”地从里面往下漏沙粒,在墙纸间积蓄成一个个大眼泡一样的沙袋。

寂静的夜晚,太爷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一边骂人。

他的骂声除了三聋子,满屯人都能听见,经常一宿骂到天亮。

出海夜归的邻屯大西山人,也觉出地面颤悠,一恍惚还以为没下船呢。

他们到了屯边才听清,声音是从小西山那边传过来,像有人蒙了布敲铜盆、对着空缸咒骂。两个屯子闹夜的孩子好不容易被哄睡,冷不丁被吓醒,“哇哇”哭到天亮。东南地余联君家后墙上,长年贴着董克坏用红纸写的符咒:

天惶惶,地惶惶,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念,

一觉睡到大天亮。

太爷盼望太奶和他激烈对骂,快点把痰咳出去。

太奶一直躲着他,他更以为她故意使坏。

他费了许多脑筋,构想许多刻毒的话,都没把太奶激怒留在家里。

小西山的靠山倒了,小西山人的处境顿时被打回 原形。

二鸡嘎子在集上卖地瓜,被人讹上了。买主没给钱,非说给钱了,

他打出董福英旗号,人被揍扁,花支笼子被踩扁,扁担被扔进大河。

小西山孩子们被外屯孩子撵到屯里欺负,没有一家大人敢出去撑腰。

张屯“大癞蛤蟆”经常欺负小西山光棍,被太爷扇了一大耳刮子,在炕上躺了三个月。他听说董福英成了废人,来小西山“打骡子”,羞辱光棍们报仇。

他牵着骡子一边打一边点名叫号,没有一个人敢阻止,都龇牙看热闹。

老英头搬碾轱辘哪是为了收年货?而是为了大伙儿不受欺立规矩!

大伙儿年年过腊八轧大黄米面蒸年糕,小西山再没有第二个董福英了。

南头子大神说,北海龙王敖顺上岸私访,屯中有个光棍被相中成了龙婿。

这几天晚上,小龙女上北海石炕,“蜕鳞认夫”。

她让光棍们晚上都去北海睡石炕,谁先逮住小龙女就是谁的老婆。

他告诫光棍们不能胡思乱想,否则小龙女让虾兵蟹将当替身。

神仙过一天人过一年,等下一次百年大龙潮小龙女再上石炕,这茬光棍早烂成了骨头渣子。光棍们都以为唯独自己撞上龙运,晚上都来北海睡石炕。

光棍们从死讯睡到活讯,小龙女一直没上石炕认夫。

那天半夜三更涨大潮,白花花的小龙女“啪唧”一声跳上石炕,被董百雨一把搂住,死死压在身下。大伙儿把他掀翻,只见一条大梭鱼被压的溜扁。

光棍们相互埋怨,都说别人想女人坏了自己好事。

不想女人还睡什么石炕?哪个不想?光棍们对大神的话产生怀疑。

大神说:“那是一条梭鱼精,替小龙女试探光棍们的心诚不诚。”

光棍们说:“不涨大龙潮,哪来的小龙女?”

大神信誓旦旦地对光棍们说:“只要百日之内方圆百里不闹血影之灾,百年大龙潮非涨不可。这一次上来一群小龙女,不用争不用抢人人有份。”

九九八十一天刚过,大伙儿来到永宁城赶集,只见两个警察在西门外贴杀头告示。以石磊为首的二十四名讨伐袁世凯的革命党被抓,押在复州城监狱。

复县知事苏鼎铭为了上报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求取重赏引诱不成,将石磊等革命党全部就地正法。永丰塔下的青草被血烫死,土地被壮士们的鲜血染红。

百年大龙潮没涨成,小龙女影儿不见,再没人去北海睡石炕。

光棍们都蔫了,只有大神发了,又赚了满满一小囤高粱米。

那天,董克坏去永宁城永祥寺许愿,在城监会偷回一张清末旧报纸,在老碾房给大伙儿讲南朝北国:汪精卫刺杀载沣未遂,不知道能不能被判死罪。

大清国公布的人口调查数字四点二个亿,不知道算不算咱小西山。

夏秋之际,东三省水灾遍地,咱小西山地平靠海旱涝保收,粮食没减产。

那一年,孙中山在槟榔屿密谋大计,发动革命九次失败。

同盟会士气低落,他不得不远走南洋……

大清国亡了,才成了现在的民国,袁世凯还要复辟当皇帝。

董克坏一边将,一边擦眼抹泪擤鼻涕,人哭的抖抖的。

董克坏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光棍们听得屁臊寡淡。

董克坏那几天伤风鼻子发囔,光棍们把袁世凯听成“阎世凯”。

阎(袁)世凯喝人奶吃人参嚼鹿茸,妻妾成群还不知足,当民国总统还不满足,还想高高在上复辟当皇帝,好事不都成了他们老阎(袁)家的吗?

咱苍头吃苞米饼子不管饱,海秧菜汤都喝不上溜。再加上娶不上媳妇,拉帮套也不是人人有份,这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驴屌子再硬也顶不起锅盖。

别说阎(袁)世凯,到南洪子摸条胖头鱼当皇帝,也免不了征夫抓丁交纳苛捐杂税,还是扁担离不开肩膀子,铁锨离不开手掌子,沙鳖挪不出西沙岗子。

董克坏纠正,说:“袁世凯不姓“阎”,是姓袁。”

棍头董万开一言九鼎:“就姓阎吧,在小西山咱说了算。”

董万开越想越想不开:“清朝灭了,民国算什么朝?”

董百合假装明公:“北京城的阎(袁)世凯当皇帝,是阎(袁)朝。”

每当风吹草动,董万全为了壮胆攀高枝,有大不说小。

惶惶闹老毛子那时候,他说他太奶是满族镶黄旗后裔,小时候被人拐走了流落到小西山,老毛子见了都跪地磕头。现在,他又和张作霖攀上了姑舅亲,张嘴闭嘴我姑父:“我姑父在奉天城大帅府当大帅,叫奉朝。”

董百雨说:“你姑父要是当了皇帝,就得叫妈拉个巴子朝。”

董万全和董百雨说话犯向,一接茬就抬杠,非打个七荤八素不可。

董万全说:“你别叫爹叫妈了,叫他们老叫驴和老骒驴得了。”

董百雨扑上来开打,被身高力大的董万全一把抓住,将脑袋夹进裤裆。

光棍们拉偏架打串了巴。董百雨挣出脑袋,拿镰刀砍人。

眼看要出人命,棍头董万开筋鼻夹眼赖讥讥骂了句:“闹我个鸡子!”

棍头说话比爹还管用,光棍们顿时老实了,闷鸡把头压在翅膀底下。

董万全惦心上唱大鼓的“白天鹅”:“白天鹅脸白,是在屋子里捂的。”

董百雨又抬杠:“驴屌子天天捂照样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董万全继续引话:“咱们不能光看她唱戏,也得看看怎么吃饭睡觉。”

董百雨又抬杠:“你是想看看她怎么尿尿。”

董万全忍无可忍,爬起来,又和董百雨撕打到一块儿。

董万开打了每人一胳膊拐,一声大吼:“日子不能过了,像石磊那样反了!小西山光棍坐了天下,人人都娶三宫六妾!向衙门要媳妇,不给就造反!”

董克坏能起事不能压事,没劝回来,被棍头一耳刮子扇懵瞪去了南关沿。

光棍们没走到杨树房,就跑得屌蛋精光,只剩下董万开一个光杆司令。

两个警察正往永宁城西城墙上刷糨子贴告示,刷一层冻一层,粘上就掉。

他们冻得叽叽歪歪,正想骂人撒气。董万开凑上来:“我问点事儿。”

一个警察伸出舌头舔了下流进嘴里的清鼻涕,问:“什么事?”

他说:“我想和当今的朝廷要媳妇,不给就聚众造反。”

警察指着告示说:“三人以上者不得聚众闹事,否则以乱党治罪砍头。”

自投罗网的董万开,被两个警察逮个正着,五花大绑押往复州城。光棍们都以“有地不种有家不归聚众谋反”为罪名,被抓到复州城关进监狱。

三过完堂,以董万开为首的十八个小西山乱党,被拉到永封塔下枪毙。

噩耗传到小西山,家家户户哭声一片。

去收尸的几挂大车刚到杨树房南边子,只见光棍们有说有笑地回来了。

几个车豁子以为大白天撞见了鬼,吓的鬼哭狼嚎作了鸟兽散。

光棍们不够死罪,衙门只是拿他们陪法场进行警示。

衙门处决犯人取消砍头,用上“马丁尼——亨利式”来复枪。

刽子手们也厌倦了用大刀砍头的行当,犯人不遭罪,自己也过了枪瘾。

光棍们陪了两次法场被放回家,和放枪一样,从复州城一路呛呛到家。

董万全说:“放枪像对耳根子敲铜盆,嗡地一声把耳朵震聋。”

董百雨说:“枪子儿像锤子砸穿针,‘噗嗤’穿透了一麻袋苞米。”

董百合说:“对我们放的是‘晃枪’,光崩个响没装铅子儿。”

光棍们虽然死里逃生,也和阎(袁)世凯结下了深仇大恨。

他们再聚集在老碾房里,诅咒阎(袁)世凯“嘎巴”一声瘟死。

人家不但没死,照样住金銮殿吃鸡丝面喝人奶。

董万开对董克坏说:“你个主意,怎么能把阎(袁)世凯骂死。”

董克坏说:“西北地大老爷子要是开骂,老袁不死也得发个昏。”

那天太奶去给人办丧事,董万开去西北地给太爷送只小鸡。

他说:“北京城的阎(袁)世凯和咱们犯向,你骂人时给捎带骂几句。”

太爷早觉得有个人该骂没骂,顿时被提醒。

此人正是想恢复洪宪帝制的阎(袁)世凯,他所说的“混朝”皇帝。

当初他听说改朝换代叫民国,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也没当回事儿。

别看他只是一介草民,压根儿就没瞧得起民国。

那当时他三十五岁正当盛年,身高力大性格耿直,哪样不比民国强?

他只是被民国的屎壳郎子抓住了胸前的小辫子,往脑后一甩就甩到爪哇国。让没想到的是,胸前的小辫子被剪掉,又被民国附体甩不掉,谁提民国他和谁急眼:“论辈分我是民国长辈,按排行我是民国他二大爷!屁臊寡淡!”

管他是什么国,光看阎(袁)世凯顿顿吃鸡丝面还喝人奶,就该死该骂。

他吃完了鸡肉,浑身有了力气,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开腔就骂。

袁世凯正被妻妾们折腾得焦头烂额、被全国讨袁通电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他只知道云南护国大将军蔡锷想要他的命,不知道奉天省小西山有个苍头更想要他的命,正在昼夜恶毒地咒骂,要将他碎尸万段、下油锅煎炒烹炸。

太爷一边掐算一边反复诅咒:

黎民百姓冤大头阎(袁)大头就出不了头一百天活不到头……

他撺掇太奶去北京城,晚了好赶不上给阎(袁)世凯画棺材头了。

太奶没被太爷骂死差点被吓死!被人告官,我家就得被株灭九族。

太奶被逼的没了活路,要不是一群儿子,早去西北海青石线跳海了。

太爷有了留住太奶的绝招,寸步不离还唱歌给他听。

每当太爷大骂袁世凯,太奶赶紧唱《绣八仙》遮掩:

一绣钟汉离,头扎双抓髻,手拿鹤翎扇,身穿袈裟衣,众八仙神通,数呀他第一。二绣吕洞宾,他是宋显臣,手拿斩妖剑,两眼细留神,黄袍身上穿,颜呀颜色新。三绣铁拐李,黑脸遮面皮,容貌长得丑,常把眼来挤,一个宝葫芦,别在腰后里。四绣张国老,天桥倒骑驴,天庭蟠桃会,他也走一遭,手里拿渔鼓,满面乐陶陶。五绣兰采和,拍板笑呵呵,喝醉他就睡,睡醒又开喝……

太奶的干预,丝毫没减轻太爷对袁世凯的仇恨,咒骂越来越精准赶劲。

从民国五年三月老阎(袁)登基的那天开始,他一刻不停地咒骂,终于在六月六日那天,把做了九九八十九天皇帝的阎(袁)世凯,活活地骂死了。

可怜的“混朝”洪宪皇帝,到底没活过百日。

太爷很有成就感,不但气顺了,病也去了大半,还能柱着棍子出门,到街上溜达一圈回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有功,经常去前街瞻仰以前的圣地。

太爷经过的路面除了脚印,还被棍子拄成泥蟹洞一样密密麻麻的洞眼。

他气顺时走路也顺溜,洞眼稀稀拉拉。

他剧烈咳嗽时站不稳,用棍子前后杵地保持平衡,洞眼星罗棋布。

他一步一喘地出了大胡同子,来到前街,目光中顿时充满了不屑。

此一时彼一时,他一步步地挪进老碾房,悲愤的心情如同碾盘般沉重。

他心潮难平,仿佛空碾轱辘“轰隆隆”地滚过心头。

到了他这个份上,只能像碾盘接受碾轱辘一样默默地承受。

他琢磨不透,搬碾轱辘是为大伙儿做好事,怎么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大伙儿所受的欺负、被抢的虾皮和干胖头鱼等,用多少年货能换回来。

太爷见有人牵驴轧碾子,低头就走,谁和他打招呼都装作没听见。

太爷瘦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内心比任何时候都凶狠,千万别被他慈祥的假相所迷惑。董万开送的那只小鸡让他吃馋了嘴,天天晚上做梦吃鸡肉。

那几年没闹狐狸和黄鼠狼,家家户户小鸡的散放。

街门口、路边、大胡同子里,小鸡像一群群倒背着手的闲汉,随意溜达。

它们被太爷可亲的样子所欺骗,和他逗着玩,追着跳着啄他的后衣襟。

这都是一锅锅香喷喷的炖鸡肉啊,馋的太爷挪不动步。

那天,他笑眯眯地走进鸡群,接近一只肥硕的母鸡。

母鸡乜斜他一眼,“咕”地一声,像贵夫人对委琐男说了声“讨厌”。

太爷出其不意地横扫一棍,“嘎嘣”一声击中了肥母鸡头颅。

小鸡竟没炸群,还围过来看希奇。

那只肥母鸡扑腾了几下,身子逐渐瘫软下来,也像和他闹着玩。

有的小鸡事不关己有的怏怏不乐,有的原地不动有的起身离开。

太爷见远近没人,飞速弯腰,拣起小鸡藏在长衫下,捂着衣襟回家。

他烧水褪毛,将小鸡煮熟撕开,放进钵子端上炕,蘸着盐水大快朵颐。

他以后只要想吃鸡肉了,就照这个样子装怂,棍杀小鸡解馋。

刮一阵风都能把太爷吹倒,太奶又和太爷水火不相容,又连生了两个儿子。

六个儿子有五个天没收地没管,成了“五鼠闹东京”。

他们把家里做的乌烟瘴气,烂眼子打苍蝇——扑娄不过来了。

破衣烂杉缝缝补补能将就,肚子里没食就没法儿活。

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能过得去今天,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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