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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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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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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四十三章 棍头老碾房烤家雀 睁眼瞎神游奈何桥

小西山家家户户拉车、种地等重活,都由牛和马来干,称大牲口。推磨、轧碾子、打场等都是毛驴的活儿,称二牲口,也叫“二驴子”。小西山家家户户排行第二的男孩子,都具有毛驴的倔强、暴躁、多疑、嫉恨,动辄尥蹶子放屁的秉性。他们不听父母的管教,与人较难相处,和家里的毛驴脾气相投,父母都取小名“二驴子”。他们即使有名字也没人认同,统称“二驴子”。

“二驴子”们都有一段和父亲闹别扭的事、孝顺母亲感人的事。董万开十八岁时,他爹打他妈,他把他爹铺盖扔进了猪圈。董百路小时候吃地瓜,被他爹打了一巴掌差点儿噎死,发誓一辈子不吃地瓜。董百草学董万显管毛驴叫爹,被他爹踢了一脚,以后管毛驴叫爹,气死了他爹。叫二驴子不赶劲,还叫他们二斜眼子、二洋桶,或者二彪子、二鳖羔子。

每年冬天,董万开都来老碾房里睡碾盘。他一不为心诚则灵等来媳妇,二不怕烤火招来精气。他只图烧得滚烫的碾盘,还有烤的香喷喷的家雀肉。

半夜三更热炕头变凉,他起来带着铁锨绳子,到董千显家街上偷劈柴。躲日本人时,董千显央求大伙儿烧他家劈柴。日本人一走,谁抽他家一根劈柴,如同抽他身上一根肋巴条。他起大早抓董万开,一回都没抓住,和棍头隔着老碾房墙头对骂。他在墙外冻得鼻涕嘴歪,棍头在里面烤火烤得浑身冒汗,在碾盘上脱光腚往火里抖搂虱子气他。他威胁要用四爪挠钩子扎枪,活活掏出他的肠子。

腊八那天半夜三更,董万开早早起来,过西北地绕沙岗前,来到西头子。大柳树枝条被冻断,“刷刷”地落下一层。董千显家街上,一垛垛劈柴如同永宁城高大的城墙。此时,手持扎枪的董千显,已经在暗中恭候棍头多时了。

小西山用“板倒了大树有柴烧”,形容敢作敢当能得到实惠的人。董千显板不倒一棵大树,却能把一棵棵大树挖倒,劈成劈柴。他的锨头活儿和镢头活儿都好,离开这两样东西,两只手就成了拽子。他把场院活儿干利索之后,到沙岗下选一棵几人合抱粗的大杨树,日夜挖树。他挖大树如同挖人参,连须根都保留。

他用一个月时间将大树挖倒,再用三个月时间劈成一垛劈柴。他家做饭烀猪食烧炕,都靠搂草划拉树叶子,一根劈柴都舍不得烧火。只有过年煮饺子,除夕夜发纸,二月二燎猪头,他才让家人论根烧劈柴。他过日子的信条是“宁叫撇了不叫缺了”。一垛垛劈柴烂成了灰,那是因为富有,他毫不心疼。

此时,偷柴贼在身旁“刷拉刷拉”地抽条,董千显感到肋巴条都被抽空了。他整个人都被抽成了软塌塌的一层皮,再也不能让贼得手。他猛地跳起来大吼:“驴进的往哪儿跑!”他本想将棍头吓瘫,用扎枪的挠钩子挂住棉袄,让他跪地求饶足矣。他心一狠用了狠劲,“噗嗤”一声,一扎枪刺穿了偷柴贼!

贼一声没吭地倒在劈柴垛下面。他“噗嗤”一声拔出扎枪,掏出一团沉甸甸、丝丝缕缕的东西!腾腾的热汽和浓烈的血腥味将他笼罩,才知道掏出的是人肠子。他这才觉出天寒地冻,快冻成了冰砣,已经大祸临头,万念俱灰。

董千显成亲的喜日是腊八。那天的这个时辰,他起大早到南洪子刨碱泥,掉进了冰窟窿差点儿冻死。这让他一辈子发冷,一直暖和不过来。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热炕头他把人肠子抖落干净,扔下死人不管,转身跑回院子里。

他把扎枪扔上房顶,回屋里上炕,脱光了衣裳钻进了热被窝。人过三十天过午,人过五十按年头数。他儿孙全有了,也对得起祖宗了。即便是死到临头,他也得把身子暖和过来,睡一次回笼觉,不做冻死鬼。等他醒来时,天已大亮。当瞎董万空得知董万开被人掏了肠子,赶紧去永宁城报官。他吃完饭拾掇停当,警察骑马也到了。三天后,衙门宣判他死刑。第四天正晌午时,刀斧手将他押往北门外杀人场,喝完断头酒开刀问斩……董千显眼前白光一闪,顿时人事不知。

老婆起来后,出去牵毛驴回家暖蹄子。她见毛驴抹了笼头,赶紧到街上寻找。

借着星光,她看见毛驴死在劈柴垛下,肚子上有个血窟窿,旁边一堆血呼淋拉的肠子,冻成了冰砣。老婆哭喊“毛驴被人掏了肠子”,董千显还以为在梦中。

他知道这是真的,一个高跳起来,光腚跑出去:“贺喜!吃驴肉包子!”

董万开不知道董千显街上家里发生了什么,和往常一样摸进老碾房。他把劈柴放在碾道上,准备和吝啬鬼隔墙对骂,想好了一大堆骂词儿。

如同在黄泥坨子上拔芦草根子,他拔掉几撮胡子和眉毛,把冰溜子摘干净。栖息在房笆、墙缝里的家雀冻死后掉落,在碾盘碾道铺了一层。他的一双大靰鞡头子在碾道上一趟,碰的冻家雀“叮当”响。

人心要实火心要空。他把劈柴在墙旮旯架空,掏出火镰“刺刺”打火。火光将碾盘、碾轱辘和人的身影映在墙上,透过门脸照亮了南头子房后,也照亮了黄茔上几棵弯腰弓背的老柳树,树冠上挂满了晶莹的树挂子,像站着几个白发苍苍的老祖奶奶。不睡觉不怕冷,成宿半夜地唠嗑。

董万开把火烧得比以往更旺,不气死董千显也气他个半半昏。他将茅草点燃塞进劈柴中间,俯下身子鼓吹,“呼窿”一声窜上火苗。篝火熊熊燃烧,他再用一根劈柴在中间挑拨,眨眼工夫,老碾房热成了铁匠炉。

房子“吱吱嘎嘎”膨胀,摇摇晃晃似要塌架。他把碾盘、碾道上冻成冰疙瘩的家雀用铁锨划拉一堆。一晚上至少冻死百十只家雀,烤熟后够他饱餐一顿。

腊月间碾大黄米,碾子天天不得闲。懒驴懒马粪尿多,把一肚子怨气化做“滚木擂石”。大伙儿一边压碾子,一边用脚把粪蛋踢进碾盘底。董万开撮一锨火碳伸进碾盘底下,均匀地播撒火种。一会儿工夫,牲粪燃烧,烧热了碾盘。

时机已到,他脱的赤条条,盘腿坐在煎皮烙肉的碾盘上。

他俯身从碾道上提起两只靰鞡头子,掏出湿漉漉臭烘烘的锼苞米窝子,摊在碾盘上烘烤。董万显没在碾房外挑衅,他以为要往里面撇石头,提高了警惕。

半天没动静,他翻出棉袄棉裤里子,“噗喽”“噗喽”地往火里面抖搂。沸沸扬扬的皮屑、毛发和灰尘没等落下,在火堆上空一闪,燃为灰烬。芝麻粒一样饱满的虱子和瞎稗子一样的虮子,在火碳上“嘎巴嘎巴”响成一片。

那些东西燃起繁星般幽蓝的火苗,发出淡淡的香味儿。他趴在碾盘上,烙得胸脯、胳膊弯、肚皮、膝盖、脚尖灼烫。他如同喝下二两老白干,五脏六腑也熊熊燃烧起来。正面烙完,棍头又仰面朝天,将肩膀头、脊梁杆子、后腰、后腚、腿肚子、脚后跟贴在碾盘上烙。从房盖窟窿里透下来的凛冽寒气,像捅下几根高粱秸,在他皮肉上乱戳一气。他翻身、侧身,坐起来倒下去把全身烙透,才蹲在碾盘上烙脚掌,直到把脚后跟皲裂的老皮,烙出苞米锅巴那种焦香味儿。

董万开烤足烙够,穿上烤的膨暄的棉裤棉袄。靰鞡头子被火烤的缩小了许多,再絮进暄腾腾的苞米窝子,塞进血脉通畅的双脚,冬天就拿他没辙了。

他撮满一铁锨缓冻之后的家雀,在墩厚、白热化的炭火上烘烤。他把铁锨伸到炭火上面,旋转着颠倒着提高放低,避免家雀被烤焦。家雀缓出的水滴进火里,“滋拉滋拉”爆起一缕缕蒸汽。家雀油滴进里火,“呼呼”窜起一束束火苗。

当诱人的肉香弥漫了老碾房,他把烤家雀摊在碾盘上晾着。他的手有数,一铁锨不多不少,烤十八只家雀。家雀虽小五脏俱全,外焦里嫩,黄豆粒大的心脏仍是一颗冰粒,就像那种感化不了的人心。把家雀的心脏烤熟,家雀就糊成了焦碳。他把吃剩的骨头和内脏扔进火里,腾起烟花般的焰火,“噼噼啪啪”爆响。他吃完了三铁锨烤家雀,打了几个饱嗝,到外面戳回几锨雪,放在碾盘上。

他先吞下一大捧雪,再用融化的雪水洗把脸。他从房笆上取下扫碾盘的小笤帚,扫雪水也是刷碾盘。雪水被扫进火堆,“滋拉”“滋拉”腾起团团蒸汽。

碾盘蒸后,他长拖拖地躺在碾盘上,顷刻响起鼾声,割了脑袋都不知道。

董万开睡足了回笼觉,光棍们喝完了腊八粥,三三两两来到老碾房聚齐。

董万开忧心忡忡地说:“小日本烂姜没大辣气了,小西山也下雨返潮不上干。大神停神,小西山没有明白人啦。”过去,大伙儿把瞎董万空当成主心骨,自从“平坎子”再到“躲鲁一次郎”,他失信了,把龙说的从天上掉下来都没人信。瞎董万空偏偏多说话:“历朝历代官逼民反,都因为穷富不均。土地不均才贫富不均,让耕者有其田就得杀富济贫均土地,让地主把土地分给穷人。”

董万开说:“瞎驴进的歪嘴子吹风一溜斜气,均土地先均你家,把你家官道南十垧好地均给我五垧,再把我家两垧沙包子地均给你家一垧,你干吗?”

棍头一提头,大伙儿对瞎董万空群起而攻之,把各种不如意的事情都往他头上栽,仿佛小日本由他勾引而来,满洲国也因他而成立,他无奈地长吁短叹。

董万全心里“呼啦”一声,那已年除煞平坎子,就是瞎董万空故意使坏,让他家房倒屋塌断子绝孙。他从裤腰里摸个虱子举给他看:“你什么都明白,知道这虱子是公是母?”董百雨有了白胡子还不忘抬杠:“是你爹就是公的,是你妈就是母的。”董万全只想借机报复瞎董万空,出口恶气,没工夫搭理董百雨。

瞎董万空越不和董万全一般见识,他越得寸进尺:“你看书坑蒙拐骗,识字做贼养汉。你讲三国教人怎么使坏水,你个瞎驴进的比小日本还坏。”

瞎董万空仍文绉绉地说:“诸葛亮为匡扶蜀汉政权,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么是使坏水?”董万全说:“你不使坏水,我家房子……”

大伙儿早听够了董万全那一套,起哄让瞎董万空学白天鹅唱大鼓。

瞎董万空借坡下驴,学白天鹅扭扭捏捏风情万种,尖起嗓子唱《叹武候》:

诸葛先生汉武候,

豪气冲天惯斗牛。

不平汉室凋零尽,

那堪曹氏辅炎刘。

平生练就经纶手,

南阳无意要封候。

自从三顾茅庐后,

东挡西除春复秋……

董万全破口大骂打断:“鳖羔操的诸葛亮不拿人命填坑,匡扶个刺槐树?他在三国里没干一件好事!你看这样的书,跟这样的人学,能不使坏吗?”

瞎董万空忍无可忍,头一次敢和别人顶嘴:“我使什么坏了?”

董万全说:“你学诸葛亮借雨水,让风水先生冲我家房子,不使坏是使什么?使铁锨镢头啊?”瞎董万空辩解:“谁识字谁就使坏,等你有了后人,让他们当睁眼瞎?”董万全骂:“小西山人都不识字,谁把衣裳穿倒了?谁把饭吃到鼻子上?谁耪地光留草不留苗?大伙儿都像你,喝混泥汤子吃黄泥啊?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就是不说人话!谁都不是睁眼瞎,就你是个大睁眼瞎!你个瞎驴进的,回家问问你妈,是不是你爹半夜三更没给你揍出眼睛?念书人没有好东西!”

董万全可以骂他,不可骂诸葛亮,不可骂父母,更不可骂天下读书人。瞎董文空感到不但祖坟被挖,眼珠子也被抠了。他顿时斯文扫地,高声回骂:“你回家问问你妈小花脖子,那一年她在南关沿洗澡,就是我把她拖进苞米地里把你揍出来了!谁是你的亲爹?我才是你的亲爹,我的骡儿啊,还不管我叫爹?”

当年糟蹋小花脖子的造孽之人,都说是本家本当,造成了董万全“骨血倒流”。

就算他这辈子不成傻子聋子哑巴,娶了媳妇有了后人,也跑不了。他既想媳妇又怕娶媳妇,心里一直不静。小花脖子的案子惊动了复州城,巡捕年年来查案。

从晚清到民国满洲国一直是悬案,牵扯了不少人。小花脖子知道是谁,死也不说。造孽人给了董万全生命,却让他背负巨大的屈辱。他伤天害理创造的这个生命,终生都在向他索命报仇。他找不到糟蹋老妈的那个人报仇,死不瞑目。

瞎董万空骂谁也不能骂董万全他妈,当什么也不能当董万全他爹。

董万全愚蠢地以为,瞎董万空是小偷不打三年自招,终于找到了当年强暴母亲的仇人!新仇旧恨让他忍无可忍,红着眼睛扑向瞎董万空。瞎董万空被董万全抓住脖领子提娄到碾道上,把脑袋向火堆里按去。

大伙儿一看要出人命,赶紧扑上去拉架。她们像老娘们从狐狸嘴里夺小鸡,一边吆喝一边撕扯。有人拿了劈柴半子,朝董万全后背上捶打。他膀大腰圆体格健壮,加上棉袄肥厚,人们“啪嗒”“啪嗒”地捶打,就像替他拍打灰。

瞎董万空是一只被狗熊扑住的羊,脑袋被熊爪子按向火堆,燎的头发茬子“滋拉”响,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儿。董万开一碾棍捶在董万全后脑勺上,“嘎崩”一声像捶在驴脑袋上。董万全“妈呀”一声嚎叫,松开手一头栽到碾盘上。

瞎董万空趁机往外跑,董万全一把揪住他的棉袄后襟。瞎董万空猛地一挣,“哗”地一声扯开了前襟上的一排布扣。他挣脱了大棉袄,光着膀子逃出了老碾房。董万全用力过猛,绊在碾框上身子一仰,“呼嗵”一声,跌在火堆上。

明火被砸灭,猩红的火炭四外迸溅,落在众人的脑袋上和脖颈子里。大伙儿被烧得吱哇乱叫,乱躲乱撞乱扑娄。“呼”地一声,董万全变成一团大火球。大火球跳到碾盘上,连滚带爬地窜出老碾房,越过墙头一头栽进了大园里。

董万全成了一只浑身着火的穿山甲,拼命地往雪堆里面拱。众人跳进大园里,手蹬脚刨地往他身上埋雪,用靰鞡在他身上揉搓。棉布和棉花燃烧的辛辣烟气,呛的人睁不开眼。融化的雪水把火淹灭,“嗞拉嗞拉”地响个不停。

一堆雪融化成半堆,冒出腾腾蒸汽。董万开怕把董万全蒸死,喊:“快往外扒人!”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董万全扒出来,拖过墙头放在碾盘上。他浑身被雪水洇透,除了大棉袄大棉裤被火燎糊了一层,全身囫囫囵囵。幸亏他砸灭了明火,又被大棉袄蒙住脑袋,一头拱进了雪堆,否则董万全就变成了烤全牛。

瞎董万空光着膀子跑进冰天雪地,不敢回老碾房又无处藏身。天上飘下零零星星的雪花,落在他光溜溜的身上,就像刀刃刺进皮肉。他抱着膀子跑进大胡同子,凛冽的大北风是无数把利剑出鞘,将他千刀万剐割零碎,只剩下了骨头架子。他挺不住架、定不住神、喘不上气、喊不出声,两条腿不能拿弯。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顺风跑,跑过了南头子,横穿南洪子,直奔南山头老树坑那边。

董万全懵懵懂懂,还和瞎董万空拼命,找遍了筛糠小屋、草垛、墙角都没有,非要去他家不可,谁劝他和谁对命。董万开照他脑袋又是“嘎巴”一碾棍,差点开了瓢他才老实了。董万开说:“是不是我烤火招来了精气,睁眼瞎给他四大爷送烟袋。”董万全害怕了:“咱们快去南山头老树坑,抢先把他拽回来!”

大伙儿裹好大棉袄,戴上棉帽子捂了棉手闷子刚要出去,冻的没了人形的瞎董万空,像放完血的年猪挣脱了绳子,耷拉着脑袋踉踉跄跄地撞进来。他上半身冻成紫黑色,脊梁上印着一道道红棱子,“扑通”一声倒在碾道上,怪声怪气:“均地了均地了!四大爷别打我……”大家赶忙把他抬起来,放到碾盘上烘烤。

董万开赶紧阻拦:“他冻瓷实了用火烤,四只爪子就得烂掉。”傻二驴子急了:“让他等死?”董万开说:“他从那边回来,身上带有阴气,把他搂在怀里还阳。”大伙儿解开扣子,轮流把瞎董万空搂在怀里,像捂一块冰猪肉半子。

瞎董万空眼睛半睁半闭,就像一只冻死的老瞎鸟。董万开黑着脸对董万全说:“瞎董万空要是缓不过来,你就是杀人凶手。”董万全不服气:“是他自己跑的,我又没撵他。”董万开说:“你会不会算账?他多大你妈多大?”

董万全顿时开了窍:他出生三年后,瞎董万空才出生,怎么能糟蹋他妈?他把瞎董万空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把体温和阳气传递给他。

瞎董万空苏醒过来,到处找大棉袄。大棉袄烧的焦糊,棉絮疙疙瘩瘩,像杀了老母鸡肚子里的蛋茬子。烤干的棉絮像袼褙,大伙儿铺在碾盘上,用碾棍“呼嗵呼嗵”地捶打,再一层层揭开棉絮,像老娘们絮被,往他身上一层层地裹。

会杀猪的混二驴子拿过捆劈柴的绳子,将三股绳破开,把瞎董万空捆成一骨节一骨节,像一只成了精的山草驴。瞎董万空苏醒过来,诉说刚才的经历。

他说:“我刚跑到大胡同子,两条腿不听使唤,前面有人拽着,后面有人推着,身不由己顺风往南跑,过了南头子轻飘飘地起了空,掉在棉槐条子编的筒桥里,吱吱嘎嘎颤颤悠悠,能听见水在桥下‘哗哗’响,看不见水往什么地方淌。当我跑过奈河桥,只见天空透粉透粉,太阳锃绿锃绿。我四大爷的亡灵不让我下桥,根本没让我送小烟袋。四大爷亡灵告诉我,那天他挑着虾皮刚上南山头,被大冒烟灌子雪刮进老树坑,上了棉槐桥往前走,下了桥就回不去了。他见我还不走,用一根棉槐条子狠狠地抽我,喊来一群身穿白布衫子、人不人畜不畜兽不兽的灰脸子,抓住桥往回猛地一掀,我叽里骨碌地滚进了老碾房。”

大伙儿心里惶惶,紧盯着地面,害怕脚下发颤,走进棉槐桥筒子里。他们回忆做过哪些对不起先人的事,先人的死是否与自己有关。大伙儿诅咒小日本快点完蛋,满洲国快点儿倒台,子孙万代才能过消停日子。

大伙儿这才知道,离开瞎董万空玩不转,不是大神也算个半仙。

他说的“均地”,又给大伙儿心里添了不少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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