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爷爷一行人大闹婚场,父亲脚下的路一直磕磕绊绊。他时而遇上“鬼打墙”被诡谲纠缠,时而疲于奔命无法脱身。他时而被困在厄运的洞窟之内,四处碰壁找不到出口。幸亏他手里有枪,用嘴说不清楚可以用枪口说话,减少了许多麻烦。他的侦察手段变化无常,化装术无懈可击,必死无疑又化险为夷。
父亲被自己精湛的侦察术一次次出卖,一直蒙在鼓里,与幸运失之交臂。哪怕他一着不慎暴露身份,马上就能时来运转。他仍以为自己肩负着特殊使命,单枪匹马深入虎穴,追杀叛徒内奸呢。他不敢在当地活动也不敢回家,以贩马为生顺藤摸瓜。他到处侦探出卖杨靖宇将军的“小顺子”,还有程斌等叛徒。
此时,三座大山被推翻,新中国成立。劳苦大众当家做主,不受欺压不做亡国奴。气候也变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大自然也变了,高山低头河水让路。田间地头大街小巷,到处回荡着欢声笑语。昔日横行霸道的坏人不是被绳之以法,再就是耗子钻洞般隐藏在地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小顺子”被镇压,程斌也在沈阳落网伏法。父亲那一套侦察手段不灵了,嗅觉迟钝眼神也不够用了。
中国共产党正面临很多困难和严峻考验。军事上,国民党百万军队还在负隅顽抗,经济上面临一个十分落后、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党面临因革命胜利可能滋长的骄傲自满、享乐腐化等腐朽思想侵蚀。国际国内形势错综复杂,美帝国主义不甘心失败,对新中国极端仇视,采取政治上不承认和孤立、经济上封锁禁运政策、军事上封锁包围、伺机侵略颠覆的方针,妄图扼杀新中国。大陆还没有完全解放,经济形势异常严峻。中国人民同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国民党残余势力的矛盾,仍是主要矛盾。能不能保卫住胜利成果,巩固新生政权;能不能战胜经济困难,迅速恢复和发展国民经济;能不能巩固民族独立,维护国家主权和安全;能不能经受住执政的考验,继续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和艰苦奋斗的作风,对于刚刚执掌政权的中国共产党来说,是新的严峻的考验。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都在进行中,父亲也在追杀叛徒内奸的过程中。他能经得住战争年代的生死考验,却接受不了和平年代被冤枉的现实。他一想起牺牲的战友,一切委屈烟消云散。无论面临多大困难和挫折,他都要为民除害,为自己洗刷清白。
国民党败逃台湾后,在大陆留下大批特务、土匪、恶霸、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反动会道门头子等反革命分子。他们炸毁工矿、铁路、桥梁,烧毁仓库,抢劫物资,杀害干部,进行种种破坏活动,妄图颠覆新生的人民政权。朝鲜战争爆发后,他们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蒋介石即将反攻大陆”,反革命气焰更加嚣张。为了巩固新生政权,稳定社会秩序,中共中央发出《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对各类反革命分子严加清查。朝鲜战争爆发,美国把战火烧到中国大门口,国内反革命分子气焰更加嚣张,加紧进行破坏活动。中共中央再次发出《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强调“必须镇压一切反革命活动,严厉惩罚一切勾结帝国主义,背叛祖国,反对人民民主事业的国民党反革命战争罪犯和其他怙恶不悛的反革命首要分子”,必须对一切“继续进行反革命活动”的分子“予以严厉制裁”,坚决纠正“宽大无边”的偏向,贯彻镇压与宽大相结合政策。
父亲没杀成一个叛徒内奸,自己倒被当成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到处被追捕。不回部队,他永远说不清楚。如果部队不能为他澄清事实,他就自投罗网,权当为国捐躯。当他来到丹城,才知道自己早已经被平反。原单位已转隶,新组建的军分区不再保留他的档案。他找不到老部队,身份仍不得确认。他仰天长叹不知何去何从,只剩下回家一条路。他马不停蹄,直奔张老万屯绝尘而去。
一路上,父亲连条狼都没见到,更别说土匪胡子。新中国真好,人间宛如天堂,人人都是神仙。父母给了他生命,无数牺牲的战友延续了他的生命。他不光为自己活,也得为死去的人而活。他一路套飞马、贩飞马,把钱资助给老人穷人、妇女和孩子。谁有困难他都帮忙,见了不公平的事情挺身而出。他仍把自己当做革命军人,身上的匣子枪和子弹,就是他的档案和军魂。
那是个秋天的午后,大地万物,流动着、静止着金色的成熟。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大草甸子上,像铺了一层暖融融、厚厚的狍绒。方圆百里见不到一棵树一座屯落一户人家,空气中的干草气息甜丝丝。除了“得得”的马蹄声,四周没有半点声音。父亲在飞驰的马背上,看见了一串“小猴”,那是阔别八年的张老万屯。
爹妈一定更老了,弟弟妹妹一定长成了大人。季淑清二十二岁,儿子七岁。
此时,他们也隐隐约约地在草平线上跳动。再见面,可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父亲许多天没洗脸,胡子老长,衣裳袖子和前襟漆黑油亮。
他们无法想像,他会落沛到这个样子。他饥肠辘辘,很想吃一顿小米饭炖酸菜,躺在热炕头上好好睡一觉。他是真心想家,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结果,再能不能出来。离屯子越近,他的心里越没有底。就像在大海里行船进入旋涡,父亲勒马放慢了速度。看见屯子轮廓,父亲翻身下马牵着牲口,趟着齐腰深的羊草,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老鱼坑。庄稼收完,苞米穗子拉回家,剩下苞米秸子捆,一垛垛相互依偎竖在地里,像一座座马架子窝棚。打完的苞米茬子四垅一趟,根是根尖是尖一堆堆整齐码好。黄豆已收回家,连豆棍都拔出来,一堆堆码得刷齐。
小西山有句话说:抽袋烟拔豆棍,一码一码事。豆子地里,连豆叶子也没扔,用筢子划拉成一堆一堆。只有里城人,才能干出杨一手好活。父亲一恍惚,还以为回到了小西山。在里城家,苞米茬子是硬柴火,和苞米穗子一样,要一根不少地打完拉回家。苞米秸子是牲口饲料,高粱秸用来穿房薄、编炕席。
边外人秋收,只把苞米穗子掰回家,把高粱头子钎回家。苞米和高粱秸秆仍留在地里,一冬天被风刮的“刷拉刷拉”响。明年种地之前,点燃秸秆烧成灰烬,让里城人无法想像。边外的草有得是,做饭烧炕管够,用铁叉子往灶坑和炕洞子里可劲塞。边外苇塘遍地,苫房盖编炕席都用苇子,高粱秸派不上用场。南碱沟多少年没狼了,人们打几车羊草回来,备足牲口饲料,连烧草都带出来了。
父亲没了军籍和公职,却有了老婆孩子。他不能为国家效力,却得养家糊口。他龙游浅水,还要面对铺天盖地的口水。爹妈一年年变老,弟弟得成家娶媳妇,妹妹得嫁人出门子。季淑清和孩子,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只要回家,就别想出去。不回家,他也无处可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部队生涯、隐姓埋名过下半辈子?他又心有不甘。他得找出回家的理由说服自己,才能回屯。他重新跨上马背,围着老鱼坑一边兜圈子,一边权衡利弊。
新中国成立前夕,毛主席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指出:“敌人的武力是不能征服我们的,这点已经得到证明了。资产阶级的捧场则可能征服我们队伍中的意志薄弱者。”“我们必须预防这种情况”。毛主席说的这段话,并不针对父亲这种情况。但是,毛主席把此时的情况概括为“有困难,有办法,有希望”三句话,却对父亲大有启发。党和国家尚如此,个人这点小事纯属屁臊寡淡。父亲就用这三句话鼓励自己,把回家当做一场同自我较量的战斗,一定要战胜眼前的困难闯过这一关。他要得到家人和屯里人的理解和承认,然后寻找机会东山再起。
不知不觉中,天已黄昏。夕阳点燃了点燃了老鱼坑、老榆树、秫秸垛、茬子堆和豆叶子。无边无际的大草甸子,被落日余晖涂成耀眼的橘黄色,像一片片一堆堆燃烧的火炭。小时候,父亲站在西沙岗子上、房顶上,看见落日前的盐场、老李大河、小庙前的大叶杨,也是这种耀眼的橘黄色,让他充满了遐思和幻想。
此时此刻,他看见这种橘黄色,成了说不完道不尽的惆怅和酸楚。哪怕是一只飞蛾,家是熊熊燃烧的火场,也要义无返顾地扑进去。父亲打马离开老鱼坑,没走出半里地,闻到一股浓烈的枪油味。这些年,他只对这种味道敏感、亲切。他敏锐地觉察到,附近有枪。他下马确定了大概位置,低着头在草丛中寻觅。
草丛中有一处草皮曾被人挖过,枪油味儿就是从这里面透出来的。父亲俯下身,用手小心翼翼地扒开草皮,取出一个沉甸甸的油布包。他打开油布,里面包着贾振天留给他的两枝“大镜面”匣子枪!其中一枝匣子枪,曾是鲁一次郎的配枪。几年前那天晚上,他偷偷回家,把枪和子弹交给季淑清保管。
是什么人把枪和子弹埋在这里?其中又有什么蹊跷?
此时,一个女人从屯子那边走过来。父亲一眼认出是季淑清,赶忙下马等候。
季淑清来到父亲身边,说:“我知道你今天回来。”父亲更摸不着头脑:“你怎么知道?”季淑清说:“儿子告诉我的。”父亲问:“太淘呢?”
季淑清平静地说:“在你脚底下睡觉,昨晚他给我托梦,说我爹明天回来。”
父亲望着脚下,更糊涂了:“我没听明白。”季淑清说:“那一年从丹城回家第二天,孩子得伤寒死了。他给我托梦,说想枪了,我把你留下的枪和子弹给孩子送来了。孩子想你了,才让把枪和子弹起出来。”
父亲眼圈红了:“我对不起你们母子……留给孩吧。” 父亲单膝跪地,把枪和子弹用油布一层层包好,重新埋进土坑。季淑清看了一眼父亲,说:“你是落沛了,要不是你不能回来。”父亲长叹一声:“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上马,我们回家。”季淑清没动地方:“你不能回家。”父亲吓了一跳:“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季淑清说:“什么事都没有。”父亲说:“我为什么不能回家?”
季淑清说:“区里多次清查反革命,你现在的样子就像胡子土匪,把你抓住就得枪毙。你要是真做了坏事,现在是新社会,跑到天边外国都逃不掉,早点向政府坦白。你要是受了冤屈,新社会也不冤枉好人,就是不能回家。”
父亲说:“我已无路可走了。”季淑清说:“天无绝人之路。”父亲说:“我现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季淑清说:“你往前看就有路,回家这条路,步步都是错。”父亲犹豫:“我走了,家怎么办?”季淑清说:“我生是董家的人死是董家的鬼,替你为老人养老送终。”父亲说:“我们不在一块儿过日子?”
季淑清说:“我只有守一辈子活寡,你才能一辈子做大事。”父亲说:“我不想稀里糊涂混吃等死,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季淑清说:“你回家,肯定一事无成,活得窝窝囊囊,死的稀里糊涂。”父亲站在那里,还是犹豫不决。
天黑了下来,月亮接替太阳,把大草甸子辉映得一片银光,远处屯子朦朦幢幢。月光下,美丽成熟沧桑的季淑清,就是妈,懵懵懂懂的父亲,就是儿子。
父亲遥望南天:“我只想回部队,已经去了南方。”季淑清说:“追上部队,你才能回到部队。”父亲深情看了一眼季淑清,说:“老婆妈,我听你的话。”
季淑清哭了:“别看我嘴上这样说,心里舍不得你走……”父亲抱住季淑清,被她一把推开:“上次你要是不回家,不住半宿,就没有现在。孩子没保住,前程也毁了……这是豆包和换洗的衣裳,你快走。”父亲恋恋不舍:“这一走,我们还不知道哪年那月见面。”季淑清背对着父亲:“我穷人穷命不高求,有你这句话就知足了。”父亲跪地:“你对我恩重如山,再对你有外心,天诛地灭。”
父亲没等上马,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季淑清一听马蹄声,知道公爹骑马追来了。他太知道公爹,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天老爷也得让三分。
她催促:“爹来了,快跑!”父亲飞身上马,朝大草甸子深处奔驰而去。
爷爷骑马在后面一边紧追不舍,一边大骂:“臭鳖羔子你没有爹,王八兔子才是你亲爹!臭鳖羔子你没有妈,你老婆才是你亲妈!臭鳖羔子你没有家,树窟窿熊瞎子洞狼窝才是你的家!你今个不回去我也不活了,和你对了命!”
父亲一边骑马在前面跑,一边回头央求:“爹……你别生气……爹……你别生气……”父亲人困马乏,爷爷人强马壮,两匹马的距离越来越近。
爷爷追上来,绕到前面堵住去路:“臭鳖羔子,你回不回去?”父亲坚决地说:“我不回去!”爷爷在从身上摘下老洋炮对准父亲:“臭鳖羔子,你回不回去?”面对老洋炮黑洞洞的枪口,父亲胆怵了。老洋炮和爷爷一样,父亲看不起又惹不起。他有嘴不敢争辩,有枪不敢还击。要是敌人,早被他一枪打到马下。
父亲说:“爹,我要是回去,你还让我出来吗?”爷爷说:“你不是当官的料,也没有当官的命,鸡飞蛋打丢人现眼,还耽误生儿育女种地打粮,不知哪天倒霉背时吃了黑枣,我还得为你发送披麻带孝。你兄弟整天游手好闲不打正点,你妹妹叼个大烟袋一天到晚抽烟,我和你妈你媳妇累的大毛楞跑二毛楞颠,你再不回家就不是人揍的,是黑傻子揍的!”父亲说:“爹,我公务在身……”
爷爷压下老洋炮机头:“臭鳖羔子你都要饭了,还撒谎!回去!”父亲坚定地说:“爹,你用老洋炮打死我,我也不回去……”
火光一闪“轰隆”一声,老洋炮响了,父亲一头栽到马下。“我的儿啊!”爷爷一声哀嚎扔了老洋炮,下马扑到父亲身上。父亲的一面脸,被枪口喷出的烟熏黑,人不人鬼不鬼更不像个人样儿。他挣扎了半天爬不起来,耳朵被震得“嗡嗡”响,爷爷说什么一句没听见。原来半下晌,爷爷只装药没装枪砂,准备轰落在场院上的家雀。奶奶跑出来告诉他:“小娼妇又去老鱼坑,和‘老酒糟’养汉去了。”爷爷骑马绕了十里地,顺落日光线往回堵,却把儿媳妇和儿子堵个正着。
枪林弹雨炮火连天,千疮百孔的父亲没掉下马背,被爷爷一洋炮轰下马。幸亏爷爷装的是空枪,否则脑袋被轰烂。洋炮贴父亲耳根炸响,把轰蒙了,东倒西歪不分东南西北。他骑在马上,如同云中行、水上漂、滚棉花包,俘虏一样被爷爷押回家。父亲在家里养了半个月,仍起不了炕下不了地。
他头疼欲裂,奶奶用腿带子紧紧地勒住额头,才能颤颤巍巍地起来。下了地,
他摇摇晃晃站不稳,一头撞在门槛上,顿时头破血流。
爷爷这一洋炮虽然没让他丢了性命,却让他丢了魂儿和精神头儿。他迷迷糊糊,不是在部队就是在深山老林里,不是杀人放枪就是骑马射箭。他张口就说老毛子话,管弟弟叫“阿廖沙”,管妹妹叫“奇卡”。马厩里的几匹马一听见老毛子话,直刨蹄子咴咴”叫,仿佛遇到了知音。它们随老毛子的大洋马跑了半年才回来,会听老毛子那边的话。奶奶埋怨:“再有气也不用老洋炮轰,轰聋了傻了还得养他一辈子。”爷爷骂:“就你能起事不能压事,你不说儿媳妇养汉,我能骑马带老洋炮去捉奸?幸亏老洋炮里没装铁砂,好歹给儿子留下一条命。”
奶奶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儿子在外面别回家。”爷爷想开了,对父亲说:“你走吧,不愿回家就在外面呆着。”父亲顿时清醒过来,把匣子枪“哗啦”一声卸了半炕,用布蘸油擦拭完“咔咔”地组装,上足子弹掖进腰里。
他吃完饭带足盘缠告别全家老小,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找老部队恢复档案平反,证实自己的清白。他一出门就糊涂了,在家门口和街门口之间来回走,总说什么东西没拿,进到屋里又不知道拿什么。
他好不容易走出街门口,直奔屯西喇嘛庙,一顿乱枪把庙堂上的神胎打得千疮百孔,吓得老喇嘛逃到大草甸子上不敢回来。父亲在喇嘛庙里处理公务,布置防奸防特,和老毛子喝酒谈判,教育神胎遵纪守法。爷爷和叔叔好不容易把父亲拖回来,然后骑马到大草甸子上,就像圈牲口一样,把老喇嘛圈进庙里。
宋先生给父亲调理了半年,还是一时糊涂一时明白。外面敲锣打鼓下雨打雷,父亲准犯瞌睡病,昏睡几天几夜不醒。外面火上房、家里油瓶倒、街上进了狼,父亲坐得住来睡得香。 只有季淑清明白,父亲心里有冤屈,只要还他清白,他的病立马去根。父亲把什么都忘了,时刻握枪在手,没事就擦枪。
最让爷爷满意的是,父亲一到老鱼坑地里就有了精神头,耕种铲趟是行家里手,从早到晚干活不知道累。爷爷站在地边欣赏,这一洋炮算是轰对了。
爷爷打起如意算盘,儿子虽然成了半傻,不祸害人只知道干活,比在外面强。再说也有媳妇,不愁打光棍。老鱼坑的地都交给儿子耕种,自己打个下手。
区上来了一个叫王凯一个叫许成两个特派员,了解父亲在部队叛变通匪的事。父亲的情绪顿时激动,激烈辩解,最后语无伦次,靠在炕头墙上打起了呼噜。
两个特派员在院子里嘀咕完,进来告诉季淑清:“董云程是漏网的反革命、叛徒内奸,早已潜回家里。家属不去区里汇报,也得承担包庇坏人的罪责。本来半年前应该将董云程绳之以法,因为有病拖到现在。现在,为他结案。”
季淑清说:“我丈夫被人陷害,原部队已经为他平反了。”他们说:“董云程在三天之内拿出证据,由两个以上的知情人证明,才能证明清白。否则,他的投敌叛变事实成立,就地枪决。”季淑清说:“你们再给他半年时间,我带他到老部队查证。”一个特派员说:“三天时间都多了,我们还得冒着通敌的嫌疑。现在正是镇压反革命运动的收尾阶段,对漏网反革命分子必须一查到底,执行枪决。”另一个特派员说:“镇压反革命,保障好光景。对反革命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酷。镇压与宽大相结合。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者受奖。”
他们走到街上又回来嘱咐:“本来今天要对董云程执行死刑,看你们这家人挺好,决定三天之后执行,多给他做点好吃的多陪陪他,准备后事吧。”
父亲知道情况后,无法接受就地枪决的羞辱,几次要开枪自杀,都被季淑清把枪夺下来。她不管把枪藏到哪里,父亲一闻枪油味儿就能找到。
季霖庭说:“两个特派员没带走云程,也没派人看守,给三天时间找证明人,是暗示云程逃跑。我带云程躲进深山老林,被平反昭雪那天再回来。”
“老酒糟”和左金堂按手印写“万民折”,马不停蹄送到县政府。奶奶不停地念叨:“求神求人都求不动啊!大黄马呀,去把云程驮回家吧……大黑狗啊,去把云程叼回家吧……大公鸡呀,去把云程啄回家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对着小玻璃镜一惊一乍地喊:“快!部队来人了!给云程作证了!”
大伙儿“稀里呼隆”地往外跑,哪有?
爷爷屋里屋外来回走,把秃脑门拍的“啪啪”响,不停地骂。还剩下走后一天,爷爷一边哭一边按里城规矩,为儿子准备后事。众人在院子里搭了灵棚,木匠在街上锯木头做棺材。一群女人,在炕上一针一线给父亲做寿衣。
奶奶躺在炕头上又哭又笑,一口口往地上吐绿水。叔叔哭红了眼睛,扎了一大堆送盘用的纸人纸车纸马。姑姑拉着父亲的手,一边哭一边说:“哥你别死……哥你别死……”父亲笑呵呵地和没事一样,一会儿劝这个一会儿劝那个。
爷爷坐在炕沿上搓麻绳,准备给儿子栓“岁头纸”。他搓一截绳子就躺倒在炕上,“我的儿啊”嚎几声。他一根绳子搓了散散了搓,搓了半头晌也没搓完。爷爷剩下的半截绳子,还是父亲替他搓的。
大伙儿都佩服董云程心宽,是个视死如归的大丈夫,太可惜了。
第三天一大早,没等区里两个特派员来家里执行,季淑清带父亲去县公安局诉冤,坚信真的打不掉,假的安不牢。父亲谁的话不听,只听季淑清的话。
“老酒糟”赶着爬犁,上面坐着父亲和季淑清、爷爷和季霖庭。季霖庭让“老酒糟”拐个大弯,从后屯那边绕道去县城。他说:“要是走直道遇上特派员,当场就把云程毙了。”一行人来到县公安局,才知道去执行董云程死刑的马队早已出发。幸亏听季霖庭的话绕道而行,否则半路相遇,当场就处决了。
刑侦科长说:“你们来的很及时,到你们家带不到嫌犯,还得再跑一趟。”季霖庭分析对了,区里的两个特派员是好心,故意放云程逃跑。那两个人因此被牵连,季淑清很过意不去。刑侦科长说:“董云程前来投案,让他吃顿断头饭喝顿酒,然后上路。”几个干警一拥而上,用绳子把父亲五花大绑,拖进大门。
刑侦科长说:“爬犁别离开,往回拉死尸。”爷爷一头一头往公安局大门上撞,好几个人都抱不住。季霖庭一句戏词儿都没有,蹲在地上干嚎。
“老酒糟”一边喝酒一边叨咕:“扯不扯整的啥事……扯不扯整的啥事……”
季淑清请求刑侦科长:“我要陪丈夫吃最后一顿饭,说几句话。”
刑侦科长说:“这怎么行?不行!”季淑清说:“我要见见局长。”刑侦科长说:“局长工作忙,没有时间接见死刑犯家属。”季淑清跪下:“求求你了,让我见见局长。”刑侦科长说:“你下跪没有用,有什么话和我说。”
季淑清哭成了泪人,央求:“毕竟人命关天,延长半天再执行行不行?”刑侦科长说:“已经延长半年了,马上就要行刑,再也见不着你丈夫了。”
季淑清一下子站起来,眼睛紧盯着刑侦科长,科长拔枪。季淑清斩钉截铁地说:“我非见局长不可!放我进去!”刑侦科长拉住季淑清:“你回来!”
季淑清一把甩开,厉声说:“放开!”变成一位顶天立地的母亲,有着雷霆万钧般的震慑力。她是巍峨险峻的高山和茂密的森林,让狮子和老虎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刑侦科长手足无措,哨兵也没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公安局大门。
季淑清推开局长办公室,没等局长说话,声泪俱下说:“局长,我丈夫董云程马上就被枪毙了!他有天大的冤枉!”局长一下站起来:“董云程?你是嫂子?”
季淑清说:“局长,董云程不是反革命!他已经吃过断头饭了!”
局长起身一把推开后窗,喊:“枪下留人!立刻释放董云程!
那当时,林甸县的反动势力依然猖獗。在公审反革命分子大会上,曾经发生过劫持法场的案例,一名公安干警因此牺牲。以后对于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定人定点就地处决。押到县城的犯人,都在公安局院内执行。公安局四合院内后院墙下,是临时法场。被处决后的犯人经法医验证,用油布包了装进亚麻袋子里,有亲属的拉回去处理,无主尸体的拉到城外掩埋。父亲吃完断头饭,被押到后院墙下站好。行刑手将匣子枪子弹上膛,瞄准父亲脑袋,听到命令后放下来。
程广泰跑到墙下,亲手为父亲解开绳子:“云程大哥,你受惊了……”
父亲半天才认出来:“你是广泰?”两个人紧紧拥抱。
程广泰对干警们说:“董云程的案子有待审定,我用党性保证。”
抗战胜利之后,父亲和程广泰、尹殿全等一批抗联人员,作为骨干分到东北民主联军各部队,各自担任领导职务。尹殿全任师政治部副主任,已随四野二纵队南下。程广泰最初在民主联军任副团长,在四平保卫战中身负重伤,伤愈后已不适应部队的战斗生活,转业到省公安厅,曾经参与组建省公安干部学校,任教导处主任。因为不能启齿的原因,他要求调到林甸县任公安局局长。
他扶着父亲进到办公室,马上给老部队留守处打电话。留守处用军用电台联系父亲的老部队,并说明情况。对方发回电文,证明父亲曾经被平反的事实。
程广泰立刻向省公安厅有关部门打电话汇报情况,进行备案。不到半个小时,父亲的问题彻底得到解决。杀敌人不眨眼、万死不低头的父亲,哭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季淑清跑出去,把喜事告知等待收尸的爷爷。
爷爷不相信是真的,直到程广泰陪父亲出来,他跪地就磕头。程广泰把爷爷扶起来,说:“大叔,云程受了很大委屈,彻底平反了。”
季霖庭开腔唱曲儿,感谢共产党正大光明。“老酒糟”连蹦几个高,打开一瓶酒“咕嘟嘟”地浇在脑袋上。几个人吃完饭,饮完牲口,套爬犁回屯报喜。
程广泰也余惊未息地对父亲说:“云程大哥,要不是嫂子,你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现在是镇压反革命的特殊时期,不用我亲自审批,就可处决。”
父亲感激地说:“我理解,你不用解释。我能活下来,一是我不想死,二是老天爷不让我死,让我在这里遇见你。再是我有个好老婆,老婆也是妈。”
自从嫁到董家,季淑清头一回笑得如此灿烂,像盛开了一大片幽蓝淡雅的桔梗花,虽然并不芬芳艳丽,却药香浓郁:“我现在还像做梦似的,一个非死不可的人,怎么还在说话呢?云程命不该绝,让我爹编戏词都编不出来。”
保住了丈夫,她又不放心家里。婆婆还躺在炕上受煎熬,小叔子和小姑子哭得稀里哗啦,全屯人都在等着接灵,早一点回去报喜,大伙儿就少一份担忧。
季淑清和爷爷一行人,坐爬犁回去。父亲一个人留下。
爷爷用给父亲置办丧品的钱,到街上买了一爬犁鞭炮,一路走一路燃放。三个大老爷们不顾晚辈在身边,哭一阵又笑一阵。爬犁到了屯边,三个人的嗓子都哭哑了。屯里人听见从县城方向一直响到屯边的鞭炮声,顿时哭声一片。
他们戴了孝来到屯边迎灵,白花花地跪了一片。叔叔和姑姑戴了重孝,躺在地上打滚哭。奶奶躺在炕上,一直在听外面的动静。她听见哭声,顿时昏死过去,宋先生好不容易用干针扎过来。爬犁再晚回来一会儿,奶奶就活不成了。
爬犁来到跟前,众人才知道弄错了,都赖“老酒糟”和季霖庭闹妖。左金堂和邢大下巴几个人把两个人按在地上,没给搓弄死。人活着比什么都强,哭声又变成了欢笑。奶奶从炕上跳下地,拿了铜盆跑到街上。
她一边敲一边喊:“青天大老爷睁眼啦!我儿活啦!”
除了人和马,爷爷把能喘气的活物全杀了,晚上请全屯人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