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山的“四类分子”,比苍蝇、蚊子、老鼠、麻雀“四害”还多。“四类”哪比得上“四害”?起码还给“四害”中的麻雀平反。真要给小西山人改成麻雀成份,还得发贱改成蟑螂。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小西山人自己把自己变成鬼,千秋万代不得翻身。大伙儿被光棍帽子压得抬不起头,现在又加了顶地富帽子。
小西山人本来低人一等,现在更是见人矮三分。
大陆早已经解放,蒋介石被赶进台湾岛,小西山却被称作“小台湾”。上面一直喊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小西山为什么还不解放。董云华、郝文贵、郝文章上了小学,放学回来一进屯子,就大声朗诵课文《向瘟神开炮》:
台湾海峡浪滔滔,
掀起十二级大风暴。
炮声里天摇地动,
火光里山呼海啸。
英雄的大炮在轰鸣,
英雄的战士在怒吼;
艾森豪威尔滚回去,
开炮!
美国侵略者滚出台湾去,
开炮……
让小鸡小鸭代替狐狸和黄鼠狼去踩夹子,真是天大的冤枉。大台湾不解放,“小台湾”也无出头之日,三百年来,光棍帽子早已经焊在了头上。
解放初那阵子,小西山的主心骨是棍头董万开。不管成立互助组还是合作社,直到人民公社化的生产小队,都是他带头,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有董万开,就没有小西山的今天。当初没抢上富农成分的几户贫农,不是歪嘴斜眼大鼻涕筒子,再就是人怂货囊脑瓜笨,拿着金箍棒当烧火棍,再就是虾皮蟹盖囊。
董万开不断为他们争取各种权利,能出息一个是一个。
好事让那几个贫下中农糟蹋老鼻子了,把地主富农眼气死了。招工考试他们不识字,当兵体检,不是烂眼边子就是“小肠喘气”。发展入党提干,把“人怂货囊”们吓的钻进苞米地。给他们办理“农转非”更是瞎了眼,三天不到跑回家“非农转”。“辽瓦渔”招工,董万开到大队打滚儿闹,一次要回了两个名额。
考试听写,董太监把鲅鱼写成爸爸的“爸鱼”,董太后写成了“爹鱼”。
董太混家养了种猪,公社良种站给他捎信,征他家的公猪去配种。他怕伤了
猪,让他爹前去冒名顶替。这些笑话和传闻,连盐场哑巴都能比划出一大摊。
小西山的地富家庭人丁兴旺,一个个大闺女窈窈窕窕,细皮嫩肉如花似玉。一个个小伙子身强力壮,精明强悍标板溜直。小伙子说不上媳妇,闺女嫁不出去,转了一百年又转回到光棍屯。当年提“胖头鱼”和大兴“孔孟之道”,小西山幌回了几茬媳妇,生养了几茬好后人。现在,胖头鱼不顶用了,孔孟之道更是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青黄不接时,大伙儿靠萝卜缨子海秧菜苞米骨子搞“瓜菜代”,也能半饥半饱地渡过饥荒。光棍汉的“青黄不接”,什么都“代”不了,只能干熬。别看打光棍死不了人,不娶妻生子拉不上帮套,就得断根绝种。
董万开引进了好几户外姓富农,靠“换亲倒茬”传宗接代。
没出五服也不要紧,像种庄稼倒茬那样,都能解决。“谷后谷坐着哭,豆后谷享大福,谷后糜子哭流鼻子”。这一套小西山人都懂,颠倒着别顺缝,成了亲才能止住“骨血倒流”。等下一茬孩子长大了再自产自销,亲戚套亲戚又串回了“骨血倒流”。以后的人再想别的招,肯定断不了根也绝不了种。
老一茬光棍除了不在人世的,都拉帮套有了家口。光棍们为女人拉帮套,如同瞎苞米穗多一养一窝,再加上前窝后窝,人口半点都不比大西山和盐场少。
董万开以为,离开了小西山才有出路。他承诺,谁离开小西山,他负责起“迁移”,一律写下中农成份。故土难离,写贫农成分也没人愿意出去,当地主富农也得死在小西山。董万开因此一病不起,不到年底一命呜呼,没有后人扛幡。
没了董万开,小西山一下子没了顶梁柱和主心骨。几户贫农人怂货囊,驴屌子顶不起锅盖,扛不起大梁,还不许地主富农当队长,只得从外面调。
董千溪火冒三丈:“我们家是不是贫农成分?生产队长得我儿子当!”矬子里面拔大个,大队只得让他的小儿子董万金当了队长。董万金向董千溪请教:“爹,我怎么才能当好队长?”董千溪说:“当小队长就像当车老板,得把社员当牲口,靠打靠骂靠吆喝。”董万金还有顾虑:“我是光棍又当光棍屯队长,更说不上媳妇了。”董千溪说:“小西山地主富农家的闺女,你当队长不随便挑?”
董万金快四十岁了,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他即使当上了队长,也没有合适的姑娘嫁给他。小西山的闺女都倒完“茬”了,只剩下李天吹的十八岁闺女李小梅。李天吹是远近有名的民间艺人,吹奏的唢呐曲《两合水》催人泪下,被誉为“天吹”,许多大人物听都过他的演奏。李小梅自小随父学艺,演唱的《清水河》让人百听不够。李家是富农成份,因为小西山的地富成份多,才搬到小西山。
李家刚搬来时,李小梅还是个小姑娘,几年工夫长得眉清目秀。要不是成分高,她早被剧团要走了。那天,李天吹到北海头放牛,脚被树茬子扎破化脓。李小梅攀到“石门沟”上,采老菇花根子给他爹熬水洗脚,困在了上面。
董万金到山上踩点,准备带社员撬青石板,攀上绝壁救下了李小梅。李小梅连一声感谢话没说,转身就走。就是一头驴一条狗救了她一命,也得薅把青草扔块苞米饼子。董万金不高兴:“我今天不救你的命,明年的今天是你的什么年?”
李小梅停下,回过头:“等我家过年杀猪,让我爹请你吃猪肉。”
李小梅一定把他当成了一条狗,以为扔块猪肉就能打发了。董万金说:“我不吃猪肉也死不了,我不救你,你可活不成。”李小梅说:“让我妈给你煮肥肉。”
董万金气愤地说:“你们这些地主富农,生姜断不了辣气,可杀不可救。”李小梅非常反感,赌气说:“你救了我一命,我嫁给你行不行?”董万金半真半假,说:“这、还还差不多……”李小梅嗤之以鼻:“你多大我多大?你敢娶吗?”
董万金说:“怎么不敢?”他猛地扑上去,把李小梅按倒在“老牛圈”里。
等李小梅爬起来,全身火辣辣像被撕成了两半。她用手一摸,下身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她薅了把草擦了擦,知道已被董万金生米做成了熟饭。被自己当成比生命还珍贵的贞操,成了掉在石头上的鸡蛋,碎了个稀里哗啦。
县剧团团长杨军,准备将她的户口转到大姨家,然后调走,全完了。李小梅恨死了董万金,刚要去大队报案,眼前的一幕让她魂飞魄散。那棵柳树衩弯成了弓,董万金拴了绳子上吊了!她扑上去用镰刀砍断绳子,人“扑通”一声掉下来。她解开董万金脖子上的绳扣,拼命地摇晃呼喊,捶他的胸口,把他弄活。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走路连蚂蚁都不忍踩死。一条人命再不值钱,也比女人的贞操和前程为重。一定是他前世欠我的我也欠他的,他救了我我嫁给他,一报还一报。再说自己的名声臭了不值钱,不但进不了剧团,也不好嫁人。
董万金爬起来,又要死要活地往树上栓绳子,被李小梅死死抱住。
李小梅哭着说:“你别死……你别死……”董万金浑身哆嗦:“我、我犯了强奸罪,不死也得、得被枪毙……”李小梅松开手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别死了。”董万金哭了:“我做了孽了,更得死了……”又要栓绳子。
李小梅羞涩地说:“你娶了我,我愿意,你不就死不了了吗。”董万金停下,战战兢兢问:“你说的是真话?”李小梅小声说:“真话,我愿意。”
董万金仍心有余悸:“你回去再举报我,我不是还得死吗?”李小梅说:“我不是说了,要嫁给你吗?”董万金说:“你主动来一把我才相信,那一把才能不算数。”李小梅想了想,脱了裤子,顺从地躺在草地上:“是我自愿的。
董万金半天没敢动地方,仍不相信这是真的。李小梅爬起来穿裤子,说:“你是逼我报案哪……”董万金这才相信是真的,脱的一根布丝不剩扑上去。
他虽然因为胆怯没成功,但是可以保住性命。三天之后,董万金和李小梅结婚了。董万金他爹董千溪一样,凡事患得患失正理歪说,外加胡搅蛮缠。
他夺去了李小梅的贞操不忏悔、悔了她的前程不忏悔、救了他的命不感恩,而后悔自己站错了立场,没经受住上级的考验,上了阶级敌人的贼船。
就连李小梅生了三个闺女没生儿子,也被他当成阶级敌人以这种手段反攻倒算,让“无产阶级者”断子绝孙。他威逼李小梅承认,当初攀到老牛圈悬崖上,是和他爹事先预谋好,拉拢革命干部下水。否则,她为什么主动地说“我是你的人了”,又顺从地躺下?李小梅不承认他就打,被迫承认之后,打得更凶。
他更像他爹董千溪当年挖坑占地,认为自己如果不娶地富成份的老婆,再当几年队长,就能入党当上大队书记、再到公社书记,还不知当哪一级的领导呢。自己的前程,都毁在这个坏女人手里。他趾高气扬忘乎所以,目空一切为所欲为。
从此后,董万金成了家里的太上皇,对老婆如同凶神恶煞。他回家后往炕上一躺,什么活不干,让李小梅当成老爷子伺候。“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他不分场合不分轻重,动辄就打。他和李小梅讲好:不许打扮,不许唱戏,不许到别人家里串门。否则,不管胸不管肚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直到李小梅爬不起来为止。李小梅不敢认真梳头洗脸,拢一拢头发撩把水抹把脸就得。
她一听见丈夫的脚步声和咳嗽声,吓的浑身哆嗦。月子里,她也得洗衣裳做饭喂猪。她把丈夫拾掇得干净利索,自己连衣裳都不洗,是有名的邋遢老婆。
她和历代的小西山女人一样,养了孩子之后不把自己当人,不管有人没人,搂开衣裳就喂孩子。夏天更省事,干脆光着膀子。哪怕街上站着一群男人,她也光着膀子往园子里跑,大呼小叫地轰赶小鸡,甩的两个乳房“啪啪”响。
孩子们唱:
邋遢老婆去干活,
身上虱子摞成摞!
两个奶子像口袋,
大腚露在裤腰外!
董万金认为自己能有今天,都是父亲董千溪的功劳,把父亲当成了导师。他在小西山一手遮天,对社员们非打既骂,天上地下一个人说了算。小西山的男女老少、包括叔叔大爷辈,没被他打过骂过的人不多。董虎头和董虎尾龙虎兄弟,见了他都赶紧躲开。一次董虎头来不及给他让路,他一拳头打坏了他的腰。
董云山人高马大膀阔腰圆,他一直没敢动手,成了他的一块心病。那天,董云山上工晚了几步,他上去就是两大耳刮子。董云山也早想教训他,两个人在生产队院子里打起来。四十岁的董万金过了好岁口,被李小梅伺候得浑身是劲。
他一点点把董云山按在泔水缸沿上,将脑袋一点点地按进泔水里。要不是大伙儿拉开,董云山就得被活活呛死。董云山被灌了一肚子又酸又臭的泔水,“哇哇”呕吐,越想越窝囊。那天晚上,他提了灯笼和水桶到南海底照泥蟹,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从此后,董万金更加目中无人。他看谁不顺眼就安排谁挑大粪,到北海扛石头,到南洪子挖碱泥。身边有女社员,他也牲口一样“哗哗”尿。
有一回,大西山看小西山人常年吃不着鱼,带小西山到河口门子闸沟。那天,小西山人就像过年,男女老少拿了网具,早早来到南海底。退潮之后,小西山的社员们下海,帮大西山社员插网。潮涨满过完鱼,大西山的船从河口门子摇向南岸,提网巡鱼。退潮后,河口门子这边十几里海滩上,各种鱼类白花花一片。
三里五屯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滩涂上。人们用网、用筐、用水瓢、用棒子,或者赤手空拳抓鱼,都有收获。大姑娘小媳妇们得寸进尺越过界线,去挡网边抢鱼。大西山队长装做没看见,董万金脱得一丝不挂去轰赶女人,丢尽了人。
从此后,大西山再也不带小西山人闸沟,多少年没见过荤腥。
小南风刮得窗户纸“忽达忽达”一个劲响,西北海“呼隆隆”地发海。边外人回来,小西山如同熬过了冬天盼来了立春,花红柳绿人心活泛。
边外人说话口音纯正,说快了像敲梆点,说慢了像弹琴,不紧不慢像拉弦。咱这边口音,是瘸子不走正道歪嘴子吹风,赖赖讥讥像刷酸菜缸倒咸菜汤子。
两个边外媳妇,看了让人心里舒服敞亮。大媳妇能说会道不紧不慢,接人待物不拉过程。二媳妇一双眼睛能把人勾进阴曹地府,再扔到九霄云外。她爹妈真会取名,叫万花开。哪怕一堆柴火让她看一眼,也能生根长叶开花。
再看看咱这边的男人,水裆尿裤邋邋遢遢,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眼睛直勾勾地看人。咱这边的女人缩头缩脑,趴在别人肩膀头上看人,拉一把一筋筋。
董希录财大气粗,老婆轻嗖嗖筋叨叨立整整,两个儿子出息得有摸有样。大儿子董云程肯定不是个善茬子,看似面善老实巴交,肯定杀人不眨眼。老二董云祥双眼皮大眼睛。细皮嫩肉像个大姑娘,大闺女小媳妇的眼珠子变成了苍蝇蚊子,满满地叮了他一身。他才二十二岁,谁知道都过的是什么风流好日子。
九岁的孙女稳稳当当,就像大家闺秀。孙子虎头虎脑,将来也是好样的。
边外人带回来的那些希奇东西,小西山人祖祖辈辈没见过。洋戏匣子里面得装多少戏子,才能敲锣打鼓说拉弹唱。除了老天爷、玉皇大帝和孙悟空,不知道什么能人才造得出来。还有歪脖电棒,两只手用的大理发推子,一搂横扫半边天的老洋炮,带自来火的烟卷盒,麻将和一摞摞小人书一本本砖头厚的大书,让大伙儿大开眼界。盐场三队有个范世林,是瓦匠,家家户户盖房子都找他镩型石。
边外人大肚瓶子里的药膏也姓“范”,也叫“凡士林”。谁的脚了口子,用棍子伸进瓶口掘一块一抹,“刷”一下粘得严丝合缝。一个人去要,家家户户都去要。边外人大方,把大瓶子放在街门口,谁都可以拿了一截木棍或者高粱秸,伸进瓶子掘一块拿走。有的人掘一块,没动地方抹在脚后跟的裂口上。有的人脚没裂口子,也去抹。有的人家里的猪生癞了也去抹,没几天糟蹋光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咱和人家一比,至少差了两个节气。每天半下晌,全屯人早早吃完饭,搬小凳来到西北地街上,坐的一溜两行,鳖脖子抻的老长,等着听洋戏匣子。小孩子们吵吵闹闹摆凳子占地方,打起来了,边外人还得出来拉仗。以前没听洋戏匣子,谁都没死,现在一天不听,肯定活的难受。
过去,小西山公鸡打鸣母鸡下蛋、狗咬牲口叫雨后蛤蟆吵吵闹闹,很少听见人声。现在,小西山好像进来不少人,都是唱戏的,见面都能来几句:
女:田喜哥你的对象选没选好,人家都说你眼光高。
男:我的对象早就选好,她人好手巧劳动热情高。
生产积极贪黑起早,千万个姑娘里边也难挑。
女:田喜哥你把她夸的那么好,快给我找来咱也瞧一瞧。
男:叫我找来我就找,这是啥呀?
女:这是我给你绣的小荷包。
男:荷包里装的是啥呀?
女:荷包里装的是香草……
要是同辈人、男人女人之间来几句倒没什么,亮亮嗓逗个乐子就过去了。侄子和婶子大娘、兄弟媳妇和大伯子、长辈和晚辈,就不成体统乱了套。再是走道走得好好的,不知谁“嗷”地一嗓子“嘿嘿哟嘿嘿哟……”吓的街门口小鸡“嘎嘎”叫唤往院字里飞,以为来了黄鼠狼和狐狸。车老板赶车,嚎嘹一声“二呀么二郎山……”吓的牲口往后一座一蹦高。要是牲口老实车闸也好使唤,还没什么事。要是捣蛋牲口再加上车闸不管用,牲口毛了就悬了。
每当洋戏匣子里那女人软绵绵地唱:
春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窗前绣鸳鸯……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满街人憋着气鸦雀无声,都怕喘粗气让别人听见。戏子把人的骨头唱软了,心酥成豆腐渣,净琢磨歪的邪的。要是小伙子和大闺女小媳妇坐一块儿,就得搂一块儿了。连狗都不愿意管闲事,一到傍晚就往西北地跑,在洋戏匣子四外伸长了舌头趴了一圈。天下狗叫一个腔调,它们偏爱听侯宝林和郭启茹的相声《戏剧与方言》。前街人都到西北地听洋戏匣子,好几家园子里的发芽葱,被人拔了。
董希录全家从边外回来,小西山多了一户特殊子民。
董万金本想来个下马威,让边外人俯首帖耳老老实实。他没等踢张三骂李四耍威风,董云程一洋炮把他耳朵震聋了,也把他震老实了。董云程装药放枪,像大年三十放个“二踢脚”,一枪能轰死半屯人。他放枪的架势,像个个杀人不眨眼的胡子土匪。他没放枪时,像个文质彬彬的下放干部。
如果董云程是南海底的石棱蟹子,他就是石板下面的小蟹溜子。董云程是西山砬子上的老狼精,他是只山兔子。董云程是狐狸,他是一只小瘟鸡,不值得一叼。老洋炮把董万金的脑子震醒了,从此后,太上皇的日子过到了头。
那些天他格外老实,别说社员,连老婆都没敢骂也没敢打。一想起董云程和老洋炮,他就不想当队长了。他再打人骂人,董云程肯定得收拾他。
他也听洋戏匣子听上了瘾,一天不听就心烦意乱。那些小人儿全钻进耳眼里,一天到晚“咿咿呀呀”地唱,觉都睡不囫囵。他只记住一句“小河流水哗啦啦……啦啦地响……”他一闭上眼睛,水就“哗啦啦”地响,一直响到天亮。
水从炕上流到地上,流进大胡同子进了南洪子,顺河口门子流进西海。
他想以耽误生产为借口,制止董云祥放洋戏匣子。他一想起董云程那双充满杀机的眼睛,从心里打怵。全屯只有一个人不敢去西北地,是他的老婆李小梅。
她要是去听洋戏匣子,董万金非打断她的腿不可。董万金怂恿老婆也去西北地听洋戏匣子,然后当众暴打一顿,把这台戏搅散。她知道丈夫不怀好意,死活不去。她知道丈夫出什么坏招,以折腾她祸祸大伙儿,打死也不去。
女人头发长得挽,男人头发长得剃。三百年来,小西山的男人只留两种头型,
一是辛亥革命之前都要留辫子,二是辛亥以后都要剃光头。
不管吃喝拉撒睡还是穿衣戴帽,小西山的男人凡事狗舔獠子——个人顾个人,不指望别人的脑瓜盖晒裤裆。只是头发长了要不了志气,不能给自己剃头,都是你给我剃我给你剃互相剃,不欠人情。遇上会杀猪的人剃头,能少遭不少罪,玩剃头刀子像刮猪毛,“刷刷”一顿家伙,就把头皮剃成溜光铮亮的鸭蛋壳。
遇上连地瓜地草都拔不干净的马大哈剃头,在耳丫子和脖颈后给你留几根长毛,时不时发痒,以为落了小飞虫,“啪”地给自己一巴掌。遇上耪地杀苗的臭手剃头,横一刀竖一刀,把脑袋割成血葫芦。给脑瓜骨坑坑洼洼的人剃头,手艺再好,也深一块浅一块像狗啃了一样。关于剃头,大、小西山还有不少趣事。
有一年大西山刘希和到永宁城剃头,小姑娘把他的脖子割了个小口。他站起来贼头贼脑看了一圈悄悄说:“闺女,没人,你把我杀了得了。”
老爱胡须少爱发,除了和尚,男人老了都可以留胡子。在小西山,年轻人要是留分头和背头,都是五马六混不闹正经。剃了光头,青亮的头皮被太阳晒的火辣辣冒油。树上的“毒百毛”,偏偏往刚剃过的秃脑袋上掉,把头皮蛰出一溜包。
除了糊黄泥止疼,再是用女人的奶水一抹就好。
小西山光棍多,都被“百毛”蛰了,有数的几个女人即使给孩子断奶,奶水也不够用。要是小叔子辈的头皮让“百毛”蛰了,求嫂子辈的女人抹奶,还得先吃几口奶。要是大伯子头皮让“百毛”蛰了,疼死也不能让兄弟媳妇抹奶水。
现在好了,边外回来的董云祥用大理发推子“咔嚓”“咔嚓”一顿推,就给一颗脑袋拾掇利索了,比秃娄一只小鸡还容易,留下的头茬不长不短正好。
董长发小时候,他爹给他剃头时割了耳朵,从此后宁肯杀头也不剃头。一晃十几年过去,他的头发像羊毛毡一样,球球在脑袋上,像座喜鹊窝。那一年他在山上放驴,躺在树阴下睡着了,一只沙溜鸟钻进头发里,还下了一窝鸟蛋。
老叔劝小西山的年青人留分头,就像劝人吃海边的狼毒,没人敢留。那天,董长发找老叔借理发推子,说:“我想借你的理发推子用一用。”老叔以为他不好意思求他理发,说:“我现在就给你理发。”董长发吞吞吐吐地说:“不是我理发,我家的毛驴生癞了,想推推毛。”老叔虽然不好意思说不借,来听洋戏匣子的人不让呛,说:“你家饭勺子能当粪勺子用吗?你自己都快生癞了,先给你推推毛。”董长发出门就跑。伙儿把他撵到街上按住,他像挨刀的猪一样嚎叫,老叔给他理了个分头。伙儿以为他成个半人半鬼的怪物,没想到成了个精精神神的帅小伙儿。董长发对着镜子,确信里面的人是自己时,激动的要哭。
推了秃头的人后悔不迭,都说等头发再长长了,也留分头。
董长发和父亲说:“把你的衣裳借给我穿一穿,看看自己什么样。”
父亲爽快地答应了,妈妈找出父亲的哔叽衣裳,还有皮鞋。边外人豪爽大度,
让大伙儿感动。边外人陪大伙儿听洋戏匣子、给我们理发,借给我们好衣裳穿,我们能做得到吗?因为处处和他们不一样,小西山人仍把我家当成边外人。
怕把边外人的衣裳弄脏了,董长发到南关沿洗了澡,换上哔叽衣裳、皮鞋,戴上手表眼镜,揣了父亲带打火机的雕龙画凤烟盒,摇身一变成了干部。
大伙儿对他敬而远之,仿佛真成了个干部。
他抓耳挠腮美的和猴儿似的。父亲让他多穿一会儿,他得寸进尺,说:“我想穿衣裳赶一趟集。”大伙儿让他赶紧把衣裳脱下来,父亲爽快地说:“穿吧去吧。”傍晌,董长发从集上领回一个聪俊的大闺女,三天之后成亲了!
众人一下醒了脑子算开了账,与其做寿衣寿木死了要脸,还不如做哔叽衣裳买皮鞋戴手表活着幸福。他们去永宁成衣铺一打听,傻眼了,卖了年猪才够做一条哔叽裤子。过年不吃猪肉不丢人,总不能光膀子只穿一条哔叽裤子去相亲。
父亲这套行头,成了光棍们的画皮,三天两头被借走,穿了去幌媳妇。
小西山还是那个小西山,人还是那个人,换汤不换药什么没改变。但是人随衣裳马随鞍,父亲的这套行头,为光棍们幌回了一茬好媳妇。大伙儿都留了分头,穿的戴的干干净净,都觉得自己变了个人。他们也学边外人说话,自己听了都起鸡皮疙瘩。他们没事就到西北地我家,学打麻将、看书、骑自行车。
那一年,小西山添了好几辆自行车。有人卖了年猪过年不吃肉,买了哔叽衣裳、皮鞋和手表。人们注意到,边外人家里有好几双黑皮靴子,好几副风镜。
咱们赶海穿双破鞋,再是光着脚,经常被海蛎壳子割了口子,被海水一浸钻心疼。边外人赶海穿着皮靴子,也好也不好,灌包了还不如穿鞋和光脚。
小西山一刮风沙子打脸,不敢睁眼睛。边外人戴上风镜,什么都不怕。夏季,小西山人都光着脚。沙子被太阳晒得滚烫,人走在上面能把脚烫起泡,得挑有草的地方下脚。边外人处处比咱强,强得没边没沿。小西山人不知道,边外一下雨,出门沾两脚烂泥。边外每当刮风,黑土面子遮天蔽日,不戴风镜不敢出门。
那天逛完家乡风景,父亲被激励出了上进心。
自己既闯过枪林弹雨,也经历过风风雨雨,凭以往的资历和曾经的辉煌,完全可以再干一番事业东山再起。他去盐场大队落完户口回来,情绪落进了谷底。
农民只有户口没有档案,只证明你活着,不管你为什么活、怎么活。户口簿只记载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是什么、归谁管,不管你曾经是什么、干过什么。管他什么“手狠”、特种兵,管你什么“董司令”、一根绳,和现在的农民身份风马牛不相及。父亲现在的身份,只是盐场大队第七生产小队一名社员。
在家庭中,父亲是户主“董希录”的长子,家庭一员。填完了姓名、性别、年龄、婚否与其家人关系等,户籍薄框住他的那一栏,成了一间驴圈。
会计的字也写的扔胳膊撂腿,“董”字“草头”伸出栏外一截,像伸出两只驴耳朵。从此后,一头毛驴就被牢牢地圈在圈里,不许尥蹶子放屁,不管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死后才能出圈。
父亲的直接领导,是小西山的生产小队长董万金。他的工作性质是干农活,最大价值是能出工出力。他多少年没干农活了,肯定不是个好劳动力。
父亲的优势是贫农成份,落在小西山就成了人怂货囊、虾皮蟹盖,被人多势众的地主富农们欺负。从这点上看,称小西山为“小台湾”也不为过。
父亲这才知道,刚回到小西山,就得琢磨如何走出小西山,否则没有任何出路。更让他悲哀的是,也把自己的孩子和子孙后代带进了坎子。
过了那道坎子走出小西山,是孩子们终生难以完成的一道难题。
那当时,党号召干部下放参加社会主义劳动,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叫“三同”。小学课本里有首儿歌唱道:
小斑鸠,咕咕咕,
我家来了个好姑姑。
白天下地搞生产,
回来扫地又喂猪。
晚上帮我学文化,
还帮妈妈补衣服。
妈妈问她苦不苦,
她说不苦不苦很幸福。
要问她是哪一个,
她是下放的好干部。
从大队回来之后,父亲去找生产队长董万金,正式到队里报到。董万金仍把父亲当成下放干部敬而远之,就怕和他走对面,不知道怎么说话。
这么能耐的人在他手下当社员,他哪敢支配。会计说董云程已经落下了户口,是小队社员,他还不信,不但没安排活,还向父亲袒露心怀大倒苦水。
他对父亲说:“你是下放干部,不用骗我。队里劳动力够用,不指望你干这点活。你了解一下情况向上面反映,解决了光棍这一难题,就是积了大德。”
这种情况,父亲在黑龙江下乡搞调查时也遇到过,答应了董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