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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爷爷梦见大草甸子变成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一条条大鲅鱼，大黄花鱼，大梭鱼，大鲈鱼，大胖头鱼活蹦乱跳。他用棒子打，用筐捞，一会儿抓满两花支笼子鱼。他刚要把鱼挑回家，那些鱼变成燕鱼，“嗖”“嗖”地从花支笼子里飞走，“噼里扑通”落进海里。潮越退越远，直到退回到遥远的老家。
大海变成了老鱼坑，被老鱼精扛起来跑往双阳河。杨老八他爹柱着棍子走过来，往地上一插，顿时长成一棵高高的老榆树，一下子把老鱼精拽了回来。
爷爷再一看，杨老爷子没了，老鱼坑冻成了一块冰。他用老镢头刨冰，刨出一座冰窟窿，底下全是鱼。爷爷醒来，想老家想的抠心挖肝。小西山、大西山、盐场、陈屯、杨树房、永宁城，南关沿、南洪子、南海底、河口门子、大流、老牛圈、石门沟、三道礓、王家崴子、将军石、地东头、老李大河……
他这辈子回不去老家，下辈子做鬼也得回去。
爷爷悄悄起来穿好衣裳，挑着花支笼子带上老镢头，去寻找梦中的老鱼坑刨鱼。他走到街上，想起刚来时，福子梦见白胡子老头带他去刨鱼，让福子帮他寻找。父亲正在梦中，被爷爷叫醒，磨磨蹭蹭不愿意起来。他一听去找老鱼坑刨鱼，不顾棉袄棉裤凉冰冰，“噼里扑娄”穿上，戴了棉帽子，和爷爷一起出去。
父亲一跨出门槛，像钻进冰窟窿里。爷爷让他扛着老镢头，在前边领路。他早忘了梦中的情景，不住地揉眼睛，半天也看不清脚下。头顶上空中的寒星，撒一片片的苞米粒儿。拿里城家比，边外的冬季天天都是大冰冻。边外人比里城人还怕冷，只有牲畜和鸡鸭鹅狗冻不死。来边外几个月，没听说谁家冻死了鸡鸭鹅狗和大牲畜，放在里城家早死绝了。尿窝的猪被尿冻在地上挣不脱，以为被绑在案上准备挨刀，拼命地挣扎嚎叫。家家的猪都尿窝，满屯子的猪拼命嚎叫。
挣脱冰床的猪一身轻松，带一身嘀哩郎当的尿冰块子，满圈跑步取暖，累的呼哧带喘，还像人那样“咳咳咳”地咳嗽。一出屯边，地面“忽悠”摇晃了一下，父亲腿一软一个趔趄。“卡拉拉”一声闷响，从地这头响到天那边，像地底下打雷。这是大地被冻裂了缝。父亲怕掉进裂缝面里，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爷爷回头大声叱喝：“什么东西能吃了你？快点走!”
爷爷的叱喝比严寒更寒冷，比地裂更可怕，父亲磕磕绊绊地往前撵。地面上的枯霜一片雪白，父亲眼前也一片迷茫。他每吸进一口冷气，进到肚子里面就变成了一块冰。严寒还是一钢锉，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打磨。他眼珠子冻在眼眶上，费点力气才能转动。他鼻已经麻木，被严寒割去了。他的一双手捂子变成了两只打耗夹子，十根手指头被严寒紧紧夹住，钻心地疼痛。他把老镢头倒过来，在身后勾在肩膀上。每年冬天，罗锅子三叔去南海底撬疙瘩头，都是这样勾着老镢头。
三叔是罗锅子，勾着䦆头走路一样溜道。他不是罗锅子，每走一步，䦆头把都碰一下脚后，磕磕绊绊走不快。他也学三叔把腰躬起来，垂在身后的䦆头把向上翘起，又成了一根僵硬的尾巴。他一边走一边咳嗽，更像个小老头。他的手指头快冻掉了，摘下手捂子夹在胳肢窝里，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袖筒。
他在永宁城私塾念书时，先生说有个穷孩子冬天光脚给财主家放牛，把脚插进牛粪里面暖和，后来做了大官。如果在边外，那孩子非冻掉了脚指头不可。
爷爷不时停下来，等着父亲磕磕绊绊地跟上来。他想起自己十四岁，已经在王家崴子当把头，把二十个成年长工管的服服帖帖。儿子也十四岁，袖着手罗锅腰勾着老䦆头，和他罗锅子三叔一个模子倒出来，说是他的儿子没人不信。
爷爷问：“福子，边外好还是里城家好？”“咳咳咳咳……”父亲一张嘴，一口寒气灌进嗓子。爷爷又问：“白胡子老头领你去老鱼坑，坑边有没有一棵老榆树？”父亲好不容易把咳嗽憋回去，说：“那是做梦，不是真的。”
爷爷刨根问底：“不是真的，你怎么一身水一身霜、从外面进来？”父亲早忘的一干二净，为了不挨骂不挨踹，只好违心地说：“好像是有一座老鱼坑，好像坑边是有一棵老榆树，好像是有一个那个什么什么……”
爷爷顿时信心倍增：“赶紧找到那座老鱼坑和那棵老榆树，你在前面领路。”父亲顿时害怕了，说：“爹，我怕你骂我，刚才说的是假话。”“跟上！妈拉个巴子！”爷爷大声叱喝。父亲强忍着咳嗽，乖乖地到前面领路。
爷爷娇惯、教育孩子的比例是：别让他冻着饿着累着，也别让他闲着。好孩子天涝了知道到地里放水，天旱了知道浇园子，没事拾草拣粪；放下镰刀拿锄头，放下扁担拿扫帚。爷爷说一套做一套，从小到大很少支使父亲干活，养成了一个横草不拿竖草不动的少爷秧子。等他想教育儿子知道过日子，已经晚了。
爷爷不明白，儿子心里到底想什么。他温和地问：“福子，冷不冷？”父亲冻成一块会移动的冰砣子，爹的话给了他一丝温暖，以为一说冷，爹就能让他回家，打着寒战说：“我冷……”然后站住不动，转过身等着回家。
爷爷顿时火冒三丈，大声斥骂：“冷你怎么不钻到灶火坑里？冷你怎么不琢磨今天能不能刨到鱼？能卖多少钱？冷你怎么不琢磨过日子的道道？啊？”
爷爷野兽般咆哮，空旷大草甸子重复他的骂声。父亲吓的差点瘫在地上，脑子比大草甸子还空旷，打死也琢磨不出什么是过日子道道，咳嗽也被吓了回去。
父子俩默默地走路，走了一大圈，仍没找到那座老鱼坑和那棵老榆树。
爷爷又问：“福子，你冷不冷？”父亲这回长了记性，违心回答：“爹，我一点都不冷。”爷爷又大声咆哮：“不冷你怎么不脱光腚？你脱呀？”
父亲不敢吱声，心里不服气。你要是不冷，就别穿大羊皮袄，别穿大靰鞡，别戴大手捂子。你有脾气跟老天爷发，冷不是我的错。父亲不知道，爷爷一大早发什么烧犯什么风。他一冬天能打光南碱沟羊草、烧死群狼拣回一条命，在节气面前就无能为力了，什么都不是。他开不了荒种不了地，只会拿他撒气。
爷爷消了火之后，感到对不住儿子，开导：“你得会说话：我冷，爹更冷，爹天天打羊草、搓绳子卖钱。边外的节气懒，人不能懒。再冷我也不能睡懒觉，和爹一样勤快，去南碱沟打羊草，去老鱼坑刨鱼，既解馋又卖钱。不受苦中苦，难成人上人。你要能说出这么一套话，我能骂你、扇你大耳刮子吗？”
看父亲不吱声，爷爷说：“你把我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父亲懵懵懂懂：“什么话？”爷爷叹了口气：“唉，我把你惯出了毛病，也骂苶骂傻了。爹也是让这臭鳖羔子天气逼的。你不是种庄稼的料，这辈子就得白扔白撂。你不懂过日子，得稀里糊涂混一辈子。等天暖和了，我送你到大营子念书，当县太爷。”
父亲一刻都不想呆在家里，不管真话假话都得信，马上说：“好。”爷爷一听更泄劲了，过了芒种不可强种，养儿不是种庄稼，可以毁苗重种。
父亲走回梦中，影影绰绰看见老榆树，往前一指：“爹，老榆树在那儿！”
爷爷看了半天仍看不见，问：“在哪儿？”父亲说：“你跟我走。”父亲一溜小跑在前面带路。爷爷说：“这不又走回去了？”父亲没吱声，继续往前跑。
父子俩刚从这里走过，什么都没有，现在冒出一棵老榆树。老榆树下面，是大镜子一样的冰面。老榆树成了一棵晶莹的银树，结满厚厚的树挂子。
拇指粗被冻断的树枝“嘎巴”“嘎巴”脆响，“啪嗒”“啪嗒”住下掉，如同一树螃蟹断鳌。这就是梦中的老鱼坑，已经扩展到里城家的海边，坑那边的大榆树，就是白发苍苍的奶奶，佝偻着腰站北海头，望着边外的儿子和孙子。
爷爷怕老榆树跑了，放下花支笼子拿过老镢头，在树身上刨树皮做记号。他连刨几个空，往旁边空刨一镢头，“喀嚓”一声刨在树身上。“哗啦”一声，落下一地树挂子。他“嘁嗤咔嚓”连刨几下，直到老榆树露出雪白的嵌茬。
他放下老镢头，在腰间解下一根绳子，一头栓在老榆树上，一头栓在自己腰上：“这回你还往哪儿跑？”他没等下到坑里被拽回来，解开绳子来到冰面上。
父亲帮爷爷找到了老鱼坑和老榆树，很骄傲自豪，想露一手：“爹，我刨。”他的手冻的不好使唤，没灯把老镢头举起来，“邦当”一声掉在冰面上。
他往手上哈了两口热气，把老镢头颤颤巍巍举过头顶。老镢头不是刨下来，而是䦆刃朝上歪歪斜斜地掉了下来。“邦啷”一声，镢头背把冰面砸个白点。他的手跩了一样拿不住老镢头，垂手侍立屏住呼吸战战兢兢，等候爷爷的发落。
爷爷早已忘记父亲找到老鱼坑和老榆树的功劳，骂：“无能无用的东西，好汉放个屁也能崩出这么大个坑。两文钱买了碗兔子血——贵贱不是个物。”
爷爷用靰鞡头子随意一踩，老镢头自动站起来，将镢头把递到他手里。
老镢头在爷爷手里像根烧火棍，父亲没看见怎么起怎么落，只看见老鱼坑翻身打滚。几下工夫，爷爷刨出一座冰坑。又几下工夫，冰块子和冰屑落满冰坑。
没等爷爷吩咐，父亲跳下去，把大冰块掀出冰坑，用铁锨把碎冰清理干净。父亲上来，爷爷跳下冰坑，“哗刺哗刺”继续往下刨，刨了半人深还没刨透。锥子形的冰坑里面站不住人，爷爷上来，在冰面上扩大冰坑，继续往下刨。
父亲壮了壮胆说：“爹，有刨冰这工夫，还不如用火烧了。”爷爷眼睛一瞪叱喝：“点把火能把冰烧透？你以为这么厚的冰是张纸啊？”父亲跑到老榆树下，划拉一抱冻断的榆树枝，扔进冰坑里面。爷爷没骂也没吱声，从腰间抽出火镰。父亲打着火镰引燃了一把茅草，下到冰坑里，塞进榆树枝子中间。茅草“呼呼”地燃烧，裹在树枝上的霜化成水，“滋拉““滋拉地将火洇灭。爷爷来到坑边看都不看，双手抓着挠着撅着折着，顷刻间拾掇出一堆焦枯的芦苇、梢条和蒲草。他把草点着扔进冰坑，又划拉一抱榆树枝扔了进去。
滚滚浓烟，从树枝缝隙中丝丝缕缕地往外冒。明火“呼隆”一声窜上来，烧的湿漉漉的树枝“毕毕剥剥”响。火光中，两个黑魆魆的身影在大草甸子晃来晃去，映出十几里地远，像两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跳舞。爷爷摘下狼皮帽子，光秃秃的额头被火光映的一闪一闪。父亲的脸被火烤的灼热，衣裳烤出焦糊前的干燥味儿，身子还没暖和过来。老榆树上面的树挂子被烤化，“劈里啪啦”地往下掉。
爷爷自言自语地说：“火大无湿柴。爹亲娘亲，不如火儿烤烤心。”
火越烧越旺，冰坑逐渐融化，里面的水越积越多，冰底越来越薄。冰底被烧穿，“哗啦”一声，火炭落进冰窟窿里。顿时，四外一片黑暗，爷爷和父亲仿佛掉进了地底下。冰窟窿成了大笼屉，升腾的水蒸汽，像钻出一只只乳白色的怪兽。
火灭了，爷爷的热情空前高涨，夸奖父亲：“你还行，像我的儿子。”
天亮了，冰窟窿里面黑洞洞。冰透了，父亲的呆滞还没透。他木讷的脑袋是个冻萝卜，不知道再做什么。他不信冰窟窿里面有鱼，爹和他瞎折腾了一早上。
爷爷在棍子上绑网抄子，趴在坑沿上伸进冰窟窿，没够着底。他探头往下看，一片漆黑。他侧着耳朵听，里面“嗡嗡”响，再一听，什么声音都没有。
爷爷温和地对父亲说：“福子，你下到冰窟窿里看看。有鱼就喊一声，我把花支笼子放进去，你装完鱼，我用扁担往上拔，没有鱼，我再把你拽上来。”
父亲正害怕老鱼精把他拽冰窟窿，没把魂儿吓掉了，转身跑到坑边上。爷爷想狠狠地骂父亲一顿，一看黑咕隆咚的冰窟窿，自己也胆怵。他在儿子面前不能露怯，不管冰坑火坑，什么坑都得往下跳。他拿过二齿挠钩子，“扑通”一声跳进去。父亲赶紧跑回去，对着冰窟窿带着哭音喊：“爹！爹！”
“嗖”地一声，冰窟窿里窜出一条大鱼，“啪”地落在冰面上。父亲以为是老鱼精，“嗷”地嚎叫一声，转身就跑。他回头一看是条大鲫瓜鱼，还摆动尾巴冒热汽，很快一动不动成了冻鱼。冰窟窿里接连不断地往外飞鱼，“劈里啪啦”地落在冰面上，冒着缕缕热汽。有金翅金鳞的大鲤鱼，白鲢鱼，肚子鼓鼓的大鲫瓜鱼，长虫一样的的鳝鱼，一球一球半尺长的泥鳅。刚上来时，这些鱼还扭曲蹦跳，眨眼工夫变成冻鱼。父亲彻底服气了，爹没有白说的话，没有白做的事。
他把冻鱼一条条地拣起来，一会儿工夫就把两个花支笼子装上了尖。
外面冰天雪地，冰窟窿里像一座温暖融融的冰房子。爷爷一身烂泥，站在没膝深的泥水里，闷出一身汗。要是有坐的地方，他在里面歇一歇。他把四外的鱼划拉干净，把网抄子扔出冰窟窿，准备爬出去。但是，下来容易上去难。
爷爷往头顶看了看，冰层又厚又陡，坑底离冰面有大半间房子高，除了烂泥，空空的没有跐脚之地。四外空荡荡，没有把的扶的拽的东西。他像一只笨熊掉进陷阱，一身能耐使不上。他绞尽脑汁，至少想出几十种办法，一种都用不上。
他想变成一只小蝴蝶往飞出去，飞出去也冻死了，要不就变成孙悟空。他要是有孙悟空那两下子，还不能让鲁一次郎逼到边外。即使上不去，他也不能呆在里面不出去。爷爷让父亲把花支笼子里的鱼倒到冰面上，用栓笼子的绳子往上面拽，不但没成功，还差点把父亲也拽进去。他想让父亲下来，踩着他的肩膀先爬上去，然后再把他拉上来。这个办法更行不通，儿子单斤八两的小身子，根本承受不了他的体重。外面的寒气灌进来，温度急剧下降，开始结冰。爷爷一阵阵发冷，想让父亲回去叫人，又打消了念头。丢人不说，还得请全屯人喝酒吃鱼。
这时候要是来了狼，他就得眼睁睁地看着把儿子吃了。他想起“闸沟”时的情景，这回真害怕了，是不是冒犯大榆树得罪了老鱼精，给他个眼照看看。
爷爷让父亲把铁锨扔下来，插在烂泥里。他双手握住铁锨把，身子倒过来脚朝上，像说书唱戏里的武侠那样，“倒挂金钩”攀上冰面。他身子刚横过来，大头朝下攮进泥水里，差点儿崴断脖子、被浑泥汤子呛死。他从泥水里打个滚爬起来，浑身湿透灌包。他又让父亲把老镢头扔下来，想勾住冰沿，悬空爬出去。
他忘了双腿被淤泥陷住，举起老镢头刚往上面勾跳，又坐回到泥水里。他拔出双腿用老镢头勾住冰沿，一使劲勾掉了镢头，差点儿砸在自己的秃脑袋上。
他在淤泥里拣起镢头扔上去，像一头猪在圈里打泥。他黔驴技穷想不出办法，浑身被泥水浸透，不住地打哆嗦。他再出不去，就得活活地冻死在里面。
外面更冷，他即使能出去，还不知道冻成了什么鳖羔子样。他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的无能，看见自己的狼狈相，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让儿子回屯叫人。
父亲趴在冰窟窿边上，亲眼目睹下面发生的一切。他以为爹煞费苦心，让他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直到爹在冰窟窿里带着哭音喊：“福子，爹出不去就得冻死！你快点回屯叫你老季大叔套扒犁，带几个人送架梯子过来！快点！”
父亲以为爹考他，说错了还得挨骂，哪敢答应？直到爹喊岔嗓子，他仍以为爹在考他，说：“我知道爹在考我，不能因为怕冷，把爹一个人扔下。”
看父亲还不动弹，爷爷以为他怕狼不敢回屯，在冰窟窿里面瓮声瓮气地咒骂，骂的都是村话和恶毒的话。看父亲仍不动弹，爷爷低三下地央求：“福子，快回屯叫人，就说我爹掉进冰窟窿里面快要冻死了……爹要是冻死了，丢人现眼不说，还得让人笑话，你妈领着你们三个怎么活？好儿子，快回屯叫人……”
看爷爷快哭了，父亲这才相信是真的。没想到爹这种能人，竟被这点小事儿难住。一想起爹狼狈的样子，他一下没憋住笑。幸亏他的笑声一出口，成了“咳咳”一阵咳嗽，否则等爹出来，非狠狠一靰鞡头子把他踢进冰窟窿里不可。
父亲不是怕狼不敢回屯，而是有办法不敢说，怕爷爷更加恶毒地骂他。看爹一脸可怜相地往上面望，父亲哭了：“爹，我有办法让你出来，你别骂我。”
父亲等来的却是爷爷的大声咆哮：“你有个屁办法？快回去叫人！”父亲也固执地说：“你用我的办法要是上不来，我再回去叫人。”爷爷可怜巴巴地说：“赶快告诉我什么高招，我快冻死了。”父亲说：“爹，你把铁锨扔上来。”
爷爷已经冻的说不出话，手指头冻的拿不过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铁锨扔上去。父亲让爷爷躲到旁边，把坑边的大冰块子撬起来，推进冰窟窿里面。
爷爷赶紧把冰块垒在一块儿垫高，滑了几下攀到上面。他双手撑住冰面，父亲抓住棉袄使劲往上拽，终于爬出了冰窟窿。爷爷挑着冻鱼，浑身很快冻得僵硬，胳膊腿拿不了弯像木头一样往家里猛颠。父亲扛着铁锨夹着镢头把和镢头子，在后面拼命地追赶，被爷爷拉下半里地。换上别人，出了冰窟窿就得冻僵了。
爷爷进院扔了肩上的担子，连滚带爬一头拱进屋里，“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奶奶见地上横着具冰尸，还以为闹精气。爷爷被冻在硬邦邦的冰壳里，天知道怎么折腾到家。奶奶敲断了烧火棍，砸掉了掏火耙耙头，用擀面杖捶用菜刀砍，好不容易除掉爷爷身上一层厚厚的冰壳。她用剪子铰，用火钩子刨，把冻在爷爷身上的棉袄棉裤扒下来。她到外面端回几簸箕雪，把冻僵的爷爷埋进雪里面缓。
爷爷全身缓出几层冰，缓出一层，奶奶揭掉一层，用手搓用脚踩，把全身搓活泛拖上炕，盖上被子暖。要是用热水洗用开水泡，爷爷的手脚都得烂掉。
奶奶熬了半锅姜汤，灌了爷爷五大碗。爷爷的没被冻僵，盘算，要是能暖和过来，做鱼丸子挑到大林家甸卖。他浑身勾勾到一块儿，怎么也暖不过来。
奶奶和他想到一块儿了，做好了鱼丸子装到盆子里，放到院子墙角里浇上水，一会儿工夫冻成了冰坨子。很快招了了几条野狗野猫，干眼馋也吃不到嘴里。
奶奶要去找宋先生，爷爷一急眼，身上顿时有了热乎气。和在河口门子“闸沟”一样，他怕走漏风声，别人都去刨鱼开地，自己就没有什么香油了。
“扎针拔火罐子，不好也去一半子。”奶奶在院子里点燃几张烧纸上，“发送”之后，用剃头刀在爷爷后背上划个口子，用火罐拔出一滩污血，拔出寒气。
那天后半夜，爷爷彻底暖和过来。他换上一套新棉袄棉裤，连夜把院子里的鱼丸子刨出来，装进两只水桶里。奶奶准备好汤碗、汤勺等，装进大腰筐。
她嘱咐父亲：“我和你爹出趟门，你早点起来给弟弟妹妹拾掇饭，白天把门插好，哪儿都别去。听说南碱沟又来狼了，千万别让狼把弟弟妹妹叼走。”
她和爷爷踏着幽暗的月亮地，悄悄地出了屯子。
今天是清明，里城老家已经春暖花开。一大早，家家户户吃鸡蛋熥海蛎子，打开封了一个冬天的后门，孩子们欢天喜地钻进来爬出去。大人和孩子脱了棉衣棉裤，换上单衣裳。西沙岗子上面的杨树条和柳树条离骨了，孩子们拧树条子做叫叫，大叫叫声粗小叫叫声细，满屯子响起“呜呜”“吱吱”的叫叫声。
山上紫色的老骨朵花和山茄子花开了，奶奶赶海，顺便挖“羊奶子”。“羊奶子”是一种野菜，花骨朵像羊奶头，长在山坡和树趟子里，可以做汤。家家户户夹园障子，和黄泥用刺槐和酸枣棘子插墙头，翻地背垅栽土豆、畦菠菜和小白菜。大田里，大伙儿开犁种麦子。勤快的人，到盐场东北海挖海棒槌，挖蛏。
站在北海大流旁边，用筐和笊篱，就能捞出雪白的冰花鱼。屋子里不时发暗，就像上来云彩遮住了太阳，原来是一群群大雁从天上飞过。屋子里突然白闪闪，是飞过一队白天鹅。去年的燕子很快飞回来，在家家户户屋檐下絮窝筑巢。
大草甸子仍覆盖一层枯霜，春天翻穿着厚厚的皮袄，还没走出冬天的严寒。冬天是从衣裳外面往里冷，春天从里面往外冷，让人失去主心骨，压不住定盘星。
水泡子还没解冻，白天化开浅浅一层。雪岗子白天化晚上冻，脚踩在冰茬上“嘎巴”“嘎巴”响。在老家，正月十五晚上吃完饺子，男女老少都去南关沿“踩冰”。在冰茬上“嘎巴”“嘎巴”踩出响，一年之内眼睛明亮如镜。
爷爷的大靰鞡头子和奶奶的棉鞋上，沾了厚厚一层霜。他们默默地往前走，像两个线桄向前快速滚动。他们身后，留下两条长长的、丝线一样的脚印。
大林家店的十字街，远看像两根十字交叉的筷子，近看像个炉篦子。在四面空当里，坐落着和乡下屯子不相上下的草房。只有林甸设置局、县衙门所在地，才是砖瓦房。化冻时，街中间是烂泥瑭，大车压出两条深深的车辙，是两根弯弯曲曲的鸡肠子。晚上一冻，成了两条坚固的壕沟。每当下雨，各家各户的猪圈、牲口圈、茅厕等污物淌到大街上。天一放晴尘土飞扬，林甸人称“扬（洋）灰水泥路”。毕竟是县城所在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店铺，各种日用百货、穿的戴的、铺的盖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酱的腌的卤的泡的蒸的煮的油炸吃的喝的抽的，应有尽有。爷爷奶奶像在永宁城赶集，选块背风朝阳地角，放下挑子和大腰筐。爷爷没费口舌，在一家铺子租借铁炉子、铁锅。
奶奶到市场买了大葱、香菜、干辣椒和各种调料。爷爷租了一副水筲挑了一担水，买了一堆劈柴。奶奶支起面板摆张小桌子，爷爷点燃炉子，座锅烧水。
水烧开，奶奶把鱼丸子放进锅里，煮开后配上各种调料。奶奶将几只大碗盛满，撒上辣椒面，葱花香菜。摊子旁边很快围了一圈人，一个大铜子儿一碗，一锅鱼丸子汤很快见底。一个黑大汉连喝三碗，奶奶白送一碗，添水再煮。
爷爷奶奶经常说，卖什么得吆喝什么，认真做好每一件事情。在老家永宁大集卖东西，他们从来没大声吆喝过。一是抹不开脸，再是不用吆喝也能卖出去。
古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西山人说，守什么人学什么人，守着大仙会跳神。奶奶来到边外之后，经常听边外人斗嘴，不知不觉也能说会道，大声吆喝：“鲇鱼丸子汤，鲫瓜鱼丸子汤，喝一碗热汗直淌！躺在冰床上，能把冰烫的滋拉响！老爷子喝一碗长命百岁，孙男嫡女一大帮！大爷喝一碗福寿满堂，儿成龙来女成凤凰！小伙子喝一碗找对象，娶个崇俊的大姑娘！大姑娘喝一碗变成仙女，嫁个百里挑一的状元郎！再喝一碗身怀六甲，胖小子一养一对双！”
一个老太太在旁边说：“看把你玄乎的没谁了，里城人就是嘴巧。”奶奶说：“老太太不能喝。”老太太叫真：“我为啥不能喝？”奶奶说：“你小脚扎扭扎扭走不快，喝了尿裤裆。”老太太说：“你个小娼妇别美，我年轻时候比你俊。不到七十七八，别笑话别人耳聋眼瞎。你到我这个岁数，还得拉裤裆里呢。”
奶奶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盛了碗鱼丸子汤白让老太太喝。这么里外一闹腾，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老太太的汤不白喝，对旁边的人说：“这个里城女人不一般，长的雪白粉嫩眼睛勾魂，两篇片红嘴唇一口白牙，窈窕细腰，天上难找地上难寻，赶紧喝吧。别说这么好喝的鱼丸子汤，喝碗凉水白扔钱也上算。”
傻瓜买傻瓜卖，遇上傻瓜好买卖。爷爷将每碗汤涨到三个大铜子，熬完一锅卖完一锅。他一趟趟地挑水，烧火。奶奶添柴续火，转眼工夫烧开一锅。
每当奶奶把一碗鱼丸子汤盛满，没等放到面板上，就有人“当啷当啷”地往花支笼子里面扔铜子儿，伸过好几只手抢碗，不小心弄洒了烫了手。
奶奶一边忙乎一边说：“大哥你可得拿稳了，一碗鱼丸子汤热滚滚。喝了汤你心放正，一碗水能端公平。兄弟你慢点儿喝，美味千万不能用太多。一天人有六不顺，喝口凉水把人噎。大娘喝了汤净好事儿，从早到晚乐呵呵。大婶喝汤脚有劲儿，一脚一个踩小人。大叔喝了汤补肾气儿，身板赛过棒小伙儿。”
这个里城男人一冬天打光了南碱沟的羊草，一把火烧了南碱沟的群狼，都想喝碗鱼汤避邪。鱼丸子汤卖完，劈柴烧尽，人们还不离开，和奶奶斗嘴取乐。
几个猫冬男人，就像被关在地窨子里才放出来，什么话都敢说。瘦高男人问：“里城妹子，我们边外的土豆子像马卵子，你们里城家的地瓜像啥？”
奶奶说：“土豆和地瓜，都靠母子把芽发。土豆芽离开母子活不成，地瓜芽子全靠自己把根扎。地瓜蔓儿顺垅爬，像孩子在妈妈怀里吃砸砸。霜降前后起地瓜，一镢头刨出一窝金疙瘩。栽地瓜吃地瓜，地瓜只长在我们里城家。烀地瓜烤地瓜，干烙地瓜片油炸地瓜角，做海蛎子汤用粉子儿勾芡，片成粉皮宽又大，漏的粉条细又长，结实筋道不是夸。地瓜蔓地瓜梗，根子叶子也不差。猪吃了变大象，牛吃了一个顶俩！公鸡吃了能下蛋，毛驴吃了长犄角……你可不能吃。”
那男人色眯眯问：“妹子，我为啥不能吃？”奶奶说：“吃了你就得变成活王八！”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大把扔钱，让奶奶说点荤的。
有人趁机起哄：“里城家嫂子，你脸蛋为啥那么白那么嫩？你两个砸砸为啥那么挺那么大？你要是让我吃口奶，我给你二百个大铜子儿，你干不干？”
爷爷刚要骂人打架，奶奶说：“家住高山不怕风，海里抓鱼不怕龙。自有知府管知县，驴尥蹶子就揍它的腚。起秧子的野狗无兄妹儿，想做骡子只留一辈儿。姑奶奶我今年九十九，重孙子嫡孙子样样有。刚认你个小八辈孙子无老少，用棍子撅出去喂野狗。姑奶奶我下吃地上的人参果，上吃天上的唐僧肉，再活三百岁也又白又嫩浪丢丢。你想犯邪就回家，先咂你妹再咂你妈。”
那个人没沾到便宜，又挨了骂，在哄笑声中扔个铜子儿走了。有人气不忿地说：“我有个谜语，你敢不敢猜？猜对了赏五十个大铜子儿。”奶奶说：“你敢说，我就敢猜。”那人说：“硬的长来软的短，软的要把硬的钻。十七十八钻一下，老了越钻越爱钻。硬的是什么东西、软的是什么东西？”
奶奶说：“硬的是针儿短，软的是线儿长。你妈引针认不上，七老八十眼发花。线头对不准针眼儿，针尖总往手上扎。你不给老娘引针线，娶了媳妇忘了妈。癞蛤蟆起性串河沟，你爹揍你下九流。凭着孝子你不做，偏做王八吃秤砣。”
在众人的哄笑中，那人把褡裢里的钱全倒进花支笼子里，灰溜溜地走了。
人们大了开眼界，见识了里城女人的嘴头子功夫，好赶上季铁嘴子了。有人一摸褡裢瘪了，才知道东西没买。爷爷归还租借的炉子水筲和锅碗瓢盆等，没顾上吃饭，挑着一担大铜钱去了牲口市。那天下半晌，奶奶坐在崭新的胶皮大马车上，爷爷赶着辕上的好岁口大枣红马，“叮叮当当”地离开了大林家甸。
他们路过南碱沟时，兴高采烈地对唱辽南老家的儿歌《卡花棍》：
你卡一，我卡一，黄雀落在树林里。你卡二，我卡二，燕子凫水一条线。你卡三，我卡三，山神庙上挂响鞭。你卡四，我卡四，四个小孩写大字。你卡五，我卡五，五挂牛车来拉土。你卡六，我卡六，六碗包子六碗肉。你卡七，我卡七，花红网线套野鸡。你卡八，我卡八，八人八马朝前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