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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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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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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十七章 陆地上呼风唤雨 海里面束手无策

六月十五那天鸡叫之前,爷爷一个人悄悄地起来。

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心里有数,黑暗中伸手就能拿到。

他牵牛套车,把柞木杆子、挡网、网纲、筏子、木锨、水叉子、漂箩、一卷绳子、大网兜子等搬上车。他把牛牵出院子,把自己和大车交给老牛。

老牛识途轻车熟路,他躺在车上睡大觉,让老牛把车拉到要去的地方。

爷爷奶奶之间,扯着一根无形的绳索。

爷爷刚一动身,奶奶马上被牵醒,随后悄悄起来。

种地要跟太阳走,赶海要跟潮流走;大车要跟牲口走,女人要跟男人走。

爷爷在院子里悄悄忙,奶奶在屋子悄悄忙。

牲口不能不吃草料,男人不能不吃饭,庄稼饭更要及时。

她把昨晚留的饭热透,把猪食烀好。

他进屋推醒了父亲,让他照看姑姑,别忘了喂猪喂鸡。

她把饭菜热在锅里,把两个人的饭菜盛进小盆,用围巾包好装进大腰筐。

她灌了一大瓶子水,还有黄瓜和水萝卜。

她将锋利的渔刀揣进怀里,把父亲叫起来在顶好门,筐出了院子。

爷爷仰面躺在牛车网衣子上面,数着天上的星星。

他凭牛车拐弯抹角,知道过了大胡同子,慢悠悠下了前街,去往南关沿。

大车一到南海底,爷爷把牛吆住等人。

奶奶从后面赶上来,爷爷连头都没抬,说:“你来干什么?”

奶奶说:“闸沟是个大活儿,一个人忙不过来。”

爷爷言不由衷:“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来了就别回去了。”

爷爷把大腰筐在车耳板上放稳,把奶奶拎上车,端着盆子吃饭。

网衣是厚厚的大褥子,两个人躺在上面,比家里炕头还温暖舒服。

天在走地在走,所有东西都在走,只有老牛车和他们没动地方。

爷爷按时辰干活,半点不会错。到了河口门子,天蒙蒙亮,刚退潮。

爷爷干活有套数,把牛车停在岸边,把东西搬到沙尖子上。

爷爷开始插网杆子,奶奶说:“我给你递。”

爷爷说:“这不是女人干的活儿。”

他打眼向南岸一看定好位置,竖起那根又粗又结实的头杆。

它将和南岸的尾杆一起,固定住横贯河口门子上的挡网。

杆头已被削尖,爷爷抱住杆子身子下坠,前后摇动插深插牢。

爷爷用力扳了几下杆子打了几个悠悠,纹丝不动。

接着,他把绞杠装在头杆上。

奶奶问:“栓绞杠干什么用?”

爷爷说:“抻网,收网。”

奶奶担忧地说:“一百多根网杆子,你插到涨潮也插不完。”

爷爷狡黠地说:“我插上了,就和在沙岗后埋木桩子埋地角石一样。”

奶奶顿时明白了,董希录顺便把河口门子占上了,宾服透了:“老天爷、土地佬、龙王爷,都弄不过你,你是董天爷、董地爷、董龙爷。”

爷爷得意地笑了,说:“你说这话我爱听,妈拉个巴子。”

南、北两岸的沙尖子,像两个尖头子鱼鱼头,一动不动地对望。

爷爷把用纲草搓成的网纲捋顺,先栓尾杆。

奶奶提醒:“你栓错了,应该先栓头杆。”

爷爷自信地说:“天错地错我不能错,不敢错。”

奶奶说:“等潮退干了,再下海插杆。”

爷爷说:“那就别闸沟了,扎脖吧。”

奶奶干着急插不上手:“这是十几个人干的活儿,一个人干不过来。”

爷爷自豪地说:“天我上不去,地上的活儿难不住我。”

奶奶说:“这不是在旱地上,而是在海里。”

爷爷轻蔑地说:“海水也得地盛着。”

奶奶半信半疑,爷爷不紧不慢。

他拴完一根网杆再栓一块网,再用脚蹬进水里。

南岸像有根绳拽着,网杆和网,顺潮水漂向南岸。

爷爷栓完最后一块网最后一根网杆,尾杆漂到南岸滩上,奶奶放心了。

奶奶欣赏爷爷干活,比皮影戏好看。

爷爷不但会“借北风”,还会借潮水。

两个人坐在北沙尖上,吃黄瓜和水萝卜,现编现唱取乐解闷。

爷爷豪放地唱:

有个老头八十五,打鼾好比雷打鼓。

一声轰倒老帽山,两声吓死大老虎。

三更传到龙潭山,四百胡子公变母。

五更到了阎王殿,阎王断了鼻梁骨。

六万小鬼来听声,吓跑七万八千五。

九月十五涨大潮,淹死十万避猫鼠。

奶奶用手拍着爷爷谢顶的秃脑门,娇滴滴唱:

大秃子跑二秃子颠,

三秃子跑上北大山。

四秃子吃饭没有碗,

五秃子生了偷针眼。

六秃子天天割棉槐,

七秃子年年考秀才。

八秃子吃饭掉饭粒,

九秃子干活没有劲。

十秃子没系裤腰带,

光腚下海捞海秧菜。

两个人吃完了唱完消了食,潮水也退干了。

爷爷脱得光溜溜一丝不挂,下到齐腰深的海水里。

他在流子中间插了四根网杆,用网围成一座“鱼房子”,鱼钻进去再别想出来。他用“网袖”连通挡网和“鱼房子”,出口栓在后面独杆上,方便倒鱼。

他一边往南岸插杆,一边把底网的网纲,用脚踩进水底淤泥里。

到了南岸,爷爷把粗壮的未杆插牢,栓好了网纲。

他向北岸望去,齐刷刷一百多根网杆,是一百多根海上地角石。

从现在开始,从河口门子到小西山南关沿,都是他的水域。

不闸沟的日子,拔掉两根网杆,在中间行船。

他要在这里设道卡子,每逢渔船进出、人们提鱼、赶海经过,都要交钱。

他当上渔霸之后,在这里搭座窝棚,让儿子在这里坐地收钱。

爷爷“啪”地在额头上拍个响,躺在海滩上,静等着涨潮升网。

那天是民国二十九年农历六月十五,再过四天是大暑节气。

爷爷把小西山比做罗盘,自己是罗盘中心蹦蹦跳跳的指针。

太阳、月亮、星星,是罗盘说的游标。

东西南北的山川树木和大海,是罗盘上的刻度盘。

爷爷早已经确定好了固定方位,冬至那天,太阳在东南老帽山“帽耳”升起,一年中最短。夏至那天,太阳在北大山“羊角尖”上升起,一年中最长。

他现在挪了地方,“罗盘”不准什么都不准了。

太阳竟从老帽山的肩膀头说冒来,应该是“三九”天才对。

涨潮了,汹涌的潮水裹挟鱼群,“轰隆隆”地涌进河口门子。

一条大黄花鱼撞在网杆上,翻着肚皮露出水面,转着圈儿漂往下游。

被网杆撞昏的梭鱼和鲈鱼,白花花地浮在水面上,也玩“天转地转”。

它们不是原地转,而是一边转着圈子,一边过了河口门子。

潮越涨越大,网杆越来越矮,爷爷仍躺在南岸沙尖上睡觉。

奶奶着急了,起身大喊:“涨潮了——涨潮了——”

她的声音被轰隆隆的潮水淹没,南岸上爷爷竟听见了,站起来。

奶奶打着手势,手往下一指往上一抬,“快下海升网!”

爷爷划个圆圈手在中间一劈,“再等半个时辰!”

奶奶双手来回穿梭,“鱼群都过来了!”

爷爷两手往怀里一搂,“等我一网打尽吧!”

奶奶一甩手,“再等就晚了!”

爷爷双手往屁股上一拍,自豪地往天上一指,“妈拉个巴子!”

奶奶这才放心了,坐下来观潮看鱼,爷爷又躺下睡觉。

大潮快涨满,周边地域越来越矮、越来越小。

南岛子边缘郁郁葱葱的芦苇,只在水面上露出一点儿尖梢。

西庙山一点点被潮水遮挡,已经头影不露了。

潮越涨越大,海滩上,一层干枯的海秧菜,像粉皮一样漂浮起来。

爷爷早把脚伸向潮印子,判断潮水尺度。

潮水舔到脚掌子,他鼾声如雷。

潮水淹到脚脖子,他一动没动。

潮水钻进腿弯子,他一下子站起来,下到海水里。

网杆露出半截杆头,在波浪中忽长忽短。

爷爷从尾杆开始,把挡网提出海面,在杆子顶端拴紧。

海水没过头顶了,他顺网杆潜进水里提上网纲,一一栓上活扣。等绞网时,网纲啦网扣里面串动自如。他把所有网纲拉上来拴好,人回到北岸沙尖子上。

他一圈圈板动绞杠,将网纲从南到北绷紧。

挡网像一道绷紧的闸门,拦腰闸住了河口门子。

此时,大潮涨满停流,一条鱼进不去,一条鱼也出不来。

鱼全被挡在河口门子这边,叫“闸沟”再合适不过。

一群群海鸥,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河口门子上空。

鸥群盘旋鼓噪,接二连三地向海面俯冲。

有的海鸥贴着水皮掠过,叼起银光闪闪的小鱼,在空中吞下肚子。

有的海鸥“劈里噗娄”扎进水里,把半大鱼叼到浅水处,用力吞下去。

贪食的海鸥叼起一条条大鱼,刚出海面就“扑通”“扑通”掉下去。

长长的海岸线上,落满雪白的鸥群,像冬天结了一圈亮闪闪的冰碴子。

爷爷和奶奶站在北岸沙尖上面,既盼望退潮也害怕退潮。

到底能闸住多少鱼,如何拿到岸边,拉回家怎么办,他们心里没有底。

终于,潮水停流片刻,“哗”地开始转头。

河口门子瞬间拧了个劲儿,形成一座巨大的旋涡。

海水掉头,“轰隆隆”地涌回西海。

爷爷兴奋地说:“退潮了!”

奶奶兴奋地说:“退潮了!”

挡网在潮水的拖拽下,鼓起大肚子,向西海扩张。

在挡网的拦阻下,网内的海水明显高出一层。

海水被网眼梳理成一条条一道道细密的纹理,像湖蓝色的丝线。

挡网内的海水越来越暗,两个人心里没底,看不出是暗影还是鱼群。

如果不用绞杠绷紧网纲,挡网被潮流压进海底,一切工夫都是白费。

一条大头鱼沉不住气,浮上水面,沿着网边游来游去。

它把鱼房子入口当成了出口,率先钻了进去。

它一带头,周围的鱼都往里面钻,后面的鱼也往里面钻。

鱼房子是个只进不出的吝啬鬼,进去别想出来。

进去的鱼发现上当,已无法顺原路返回,焦躁地乱扑腾乱撞。

鱼房子里面越来越狭窄,很快被鱼塞满,拽得独杆弯成一张满弓。

一群群燕鱼,撞到挡网后,惊慌失措地炸了群。

它们和别的鱼群混在一块儿,无法施展飞翔功能。

一条二尺多长的大燕鱼艰难转身,摇头摆尾扩大通道,闪避身边鱼群。

它在夹缝中逆流而上,游到南海底倏然转身加速,“刷”地飞离海面。

它扇动巨大的鱼鳍,随着“扑棱棱”的呼啸声,凌空飞跃河口门子。

它滑翔了半里多地远,才“扑通”一声落进西海,成功地突围出去。

西海里面干干净净,平日退潮时熙熙攘攘的鱼群,已不见踪影。

只除了这条孤零零的大燕鱼,还有死里逃生半斤以下的小鱼。

大燕鱼发现燕鱼群体仍被困在挡网之内,哪能丢下不管?

它毅然转身逆流而上,“扑棱棱”飞离海面,“扑通”一声自投罗网。

它要带领所有被困的燕鱼一块儿逃生,一个都不能少。

不管成功失败,它都与群体生死与共。

大燕鱼率领群体逆流而上,艰难地回游。

到了小西山南海底,燕鱼群触碰到沙滩,时刻都有搁浅危险。

群体顿时产生了困惑,不知道被大燕鱼带到哪里。

大燕鱼游到南关沿,急转弯紧紧咬住潮尾,向河口门子加速游去。

群体紧随其后,快速前进。

它们这才明白了大燕鱼的用意,真可谓用心良苦。

庞大的群体,由成千上万条大大小小的燕鱼组成。

如果短距离助游,相互碰撞拥挤乱成一团,注定全军覆没。

只有巧借潮尾长距离助游,才能超速、超高、超远飞行。

这才能让良莠不齐的群体,飞越河口门子,成功地上演一场胜利大逃亡。

群体加速后逐渐拉开距离,自行分成三个批次。

大燕鱼率领第一批次,全是二尺长以上的精壮燕鱼。

中间是第二批次,由一尺半左右的青少年燕鱼组成。

第三批次,才是小燕鱼、怀孕的母燕鱼和燕鱼中的老弱病残。

潮水眼看就退干,大燕鱼率领群体游到大西山南海底。

燕鱼群密箭般“刷刷”地钻出海面,“扑棱棱”地猛烈扇动鱼鳍。

第一批次在大燕鱼的率领下,一条不少地跃过挡网,凌空飞跃河口门子。

大燕鱼飞到空中,才知道空中的情势比海里更加凶险。

密匝匝的海鸥群上下翻飞,形成空中“挡网”,横亘在批次面前。

大燕鱼沉着冷静,带领批次闪电般避开鸥群。

鱼鳍刮蹭海鸥的羽毛,发出尖锐的“刺拉刺拉”声。

它们和死亡近在咫尺孤注一掷,千钧一发扣人心弦,终于化险为夷。

大燕鱼虽然带领批次脱离了险境,也产生错觉,把天空当成了海洋。

当它视觉正常之后,已经和西庙山近在咫尺。

它来不及调整方向,来不及提示后面的批次,义无返顾撞上悬崖。

“啪”地一声暴响,大燕鱼率先在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

随后一阵“劈劈啪啪”暴响,第一批次精壮燕鱼,全部在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一团团鱼鳍、鱼尾、鱼骨,呼啸着反弹出去,沸沸扬扬地落到山下。

第二批次燕鱼飞过挡网,一头钻进余惊未息的鸥群之中。

两个不同种群在空中剧烈撞击,响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噗嗤噗嗤”声。

一条条燕鱼头破血流,一只只海鸥开膛破肚。

有的燕鱼与海鸥粉身碎骨,有的将海鸥穿膛而过;有的和海鸥镶嵌一体,成了十字交叉的怪物。海面上空,飘下纷纷扬扬的羽毛,洒落淅淅沥沥的血雨。

燕鱼和海鸥的残体,“噼里啪啦”落下来,爆起一片片白里透红的水花。

一层白亮亮的脂肪是裹尸布,裹挟着尸块去往深海厚葬。

侥幸穿越鸥群的燕鱼一路盲飞,落进南岸树林子里。

它们有的挂在树杈上晒成鱼干,有的落在灼热的沙丘上被活活烫死。

有几条燕鱼已经成功地突围,因为恐惧触犯了飞行禁忌。

它们不是逐渐降低高度滑翔入水,而是垂直坠落入海,摔爆了肚子。

最后的燕鱼批次体能孱弱,根本飞不过挡网。

衰老的燕鱼鱼鳍已经退化,本来钻不出海面。

生死关头,它们最大限度地挖掘身体潜能,相互照应鼓励。

它们把燕鱼孙孙、宝宝、病秧子、和老寿星们,裹挟在批次中间。

它们借助前两个批次产生的飞行效应,飞出海面,成功地飞跃挡网!

第二批次燕鱼和鸥群产生血腥撞击的瞬间,形成缝隙没等被鸥群弥合,最后的燕鱼批次万分侥幸地穿越出去,稳稳落在西海海面,创造了零伤亡的奇迹。

劫后余生的燕鱼群体,头也不回地游向深海。

燕鱼的后代们,从此后远离是非之地,再也不赶潮流进入河口门子。

一群大鲈鱼也想飞跃挡网,刚跃出水面被弹了回来,翻出鱼肚白。

挡网底层,铺满长脖、小嘴、七星、牙鲆等比目鱼类,一层层往上叠坝。

挡网中层,被鲅鱼、鲐鱼、加吉鱼、巨大树叶子一样的鳐鱼占据。

挡网上层,是数不清的白眼梭鱼、红头鱼、快鱼和刀鲫子鱼。

梭鱼是锋利的梭镖,“嗖嗖”射出水面,义无返顾地撞在网上。前面的梭鱼“劈里啪啦”掉下来,后面的前赴后继往网上撞,再“劈里啪啦”地掉下来。

被闷死挤死的鱼类,大张着嘴巴,在挡网边漂了白花花一片、厚厚一层。

玳瑁露出锅盖一样的龟甲,划动一对对浆片,小筏子一样在网边巡游。

斑海豹撅着猫和兔子一样的胡须,浮出水面,锲而不舍地寻找出口。

大西山南海底、小西山南海底、南关沿、盐场老李大河、沙包子大鸭湾、吕屯大沙河直至上游永宁大河,各种回游的鱼类,在浅水中绝望地活蹦乱跳。

潮水逐渐退下去,挡网内层层叠叠的鱼,越积越厚。

底层鱼上不来,中层鱼动不了,上层鱼翻不过身。

鲈鱼、胖头鱼、梭鱼逆流而上,游进老李大河,做“两合水”鱼类。

狐狸们在海边往来穿梭,把搁浅的大鱼拖上岸,匆匆掩埋继续捕猎。

海鸥越聚越多,天空被遮得斑斑驳驳,地面上的影子花花搭搭。

网边的鱼越聚越厚,形成一座坚固的鱼坝。

网内水位越来越高,海水从鱼缝中渗出,如同雨后海边流淌的山空子水。

鱼房子后面,独杆围着一圈旋涡,里面逗留着一团褐色的泡沫。

拴网袖的纲草绳越抻越细,快崩断时,又像猴筋一样慢慢地抻回来。

见时机已到,爷爷迫不及待地穿上水叉子,乘筏子下海巡鱼。

潮水不退干,奶奶坚决不让他下海冒险。

水叉子是连着靴子的胶皮连衣裤,齐胸高,用带子挎在脖子上。

奶奶劝爷爷别穿水叉子,一丝不挂轻手利脚多好,反正没人看。

一想起大西山人穿着水叉子牛哄哄的样子,爷爷眼气死,非穿不可。

穿了水叉子的爷爷像只海爸子精,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爷爷却感到非常自豪,终于和大西山人脑袋一般高肩膀一般齐了。

爷爷表情庄重,拖着筏子和漂箩,笨拙地下海。

他把两只连筒大靴子费劲地塞进筏子横梁内,像大头鱼钻进鱼房子里。

他坐在筏子上,用一把扬场用的木锨做桨。

木锨总往上漂,他得使劲才能按进水里,划向流子中间的鱼房子。

筏子上面坐个大活人,进到海里东倒西歪。

海里不是园子里挑水浇菜的水坑,转个圈儿就到了坑边。

木锨不是橹也不是浆,使劲小了筏子不动弹,使劲大了筏子转圈。

再加上葫芦头碍事,爷爷手忙脚乱控制不住筏子,靠不上鱼房子。

爷爷身不由己绕了许多圈子,筏子险些被潮水拉进西海,只好上岸。

奶奶说:“有根绳子就好了,我在岸边扯着,筏子就能走直道。”

爷爷说:“住家过日子,能缺银子不能缺绳子。”

他被连筒靴卡住下不了筏子,奶奶钻到牛车底下,掏出备用绳子。

爷爷让奶奶把绳子栓在头杆上,另一头自己拴在筏子上。

爷爷嘱咐奶奶:“筏子转圈你就拉直,筏子走直道你就往前送。”

奶奶在岸上操纵绳子,拖拖拽拽收收放放,总算辅助爷爷,把筏子划进流子里,靠上鱼房子拴在孤杆上。爷爷解开网袖末端出口绳头,往漂萝里面倒鱼。

鱼房子被鱼塞满,死沉死沉。网袖子里塞满了鱼,死死坠着网袖。

漂箩随意漂在水面上,绊绊拉拉好不容易对上茬口。

爷爷一点点松开网袖,想一条不拉地把鱼放进漂箩。

卡在网袖堵头上的大头鱼,刚露出脑袋就贪婪地吸氧,腮帮子一张一合。

爷爷一只手抓住网袖,另一只手扣住鱼腮,无论如何也装不进漂箩。

大头鱼摇头摆尾拼命挣扎,差点儿从爷爷手里挣脱。

爷爷用牙咬住网袖腾出另一只手,把长长的木锨把穿进鱼腮。

他不但没控制住大头鱼,筏子被拽得前撅后仰,差点儿倾覆。

爷爷想把木锨从鱼腮里抽出来,已经做不到了。

放弃大头鱼就得丢弃木锨,丢弃木锨就丢弃一切,爷爷进退两难。

没了木锨就没了动力,奶奶即使拽断绳子,也别想把筏子拽到岸上。

筏子一旦倾覆,更是万劫不复,爷爷就得大头朝下被活活溺死。

沙尖上的奶奶提心吊胆,害怕筏子扣进海里,为爷爷捏了把汗。

她不明白,大夏天,董希录为什么穿上笨笨拉拉的水叉子。

她还不明白网袖里那么多鱼,董希录为了一条大头鱼耽误工夫。

她更不明白,董希录在地面上顶天立地,到了海里就无能为力。

大头鱼尾巴剧烈地抽击海水,也想挣脱木锨。

爷爷刚要换下手,大头鱼猛地一拽。

就在筏子倾覆的一瞬间,爷爷松开网袖,双手抓住孤杆稳住筏子。

大头鱼趁机从爷爷手里逃脱,却无法摆脱插在鳃里的木锨。

木锨带着大头鱼漂往西海,那鱼绞劲儿地扑腾,怎么也沉不下去。

爷爷他系的绳扣从来没开过,此时自动松开。

漂箩幸灾乐祸地随着木锨和鱼一起漂走,渐行渐远。

网袖口一散,里面的鱼全跑了出来。

死鱼漂浮在海面上,大张着嘴巴,仿佛很惊奇。

半死不活的鱼半卧在水里,嘴巴一张一合,尾巴无力地打着浑儿。

和挡网内的鱼相比,从网袖里钻出去的鱼,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爷爷一边稳住筏子,一边扎紧网袖,再栓在孤杆上。

奶奶小心翼翼地拽着绳子,筏子东倒西歪颤颤巍巍,总算平安靠岸。

水叉子里面灌进了海水,紧紧贴在爷爷身上,被胀在筏子里动弹不得。

爷爷让奶奶拿过大网兜,代替漂箩装鱼,用铁锨代替木锨划水。

涨百年大龙潮,奶奶因为贪婪,差点儿葬身海底。

她大声劝爷爷:“快上来脱掉水叉子,脱不下来就用渔刀子豁碎,什么也没有人命值钱!能巡上十条八条鱼就该知足,巡不上来就撤网放鱼!”

看爷爷无动于衷,她又说:“河口门子不是哪家哪户的,这辈子成了你的,下辈子还不知道是谁的。筏子上坐一个人都悬,拖不动一大网兜子鱼!”

爷爷哪能听得进去?头一回对奶奶大声咆哮:“你赶快放绳子吧!”

奶奶说:“男人再精明,有时候也不如女人。两口子再齐帮对手,也有顶牛的时候。”爷爷划动铁锨,说:“女人的话该听的听,不该听当成耳旁风。”

爷爷有了经验,筏子一靠近孤杆,赶紧用胳膊肘圈住,控制住筏子。

他撑开网兜套住网袖,拉开绳子活扣。

网袖里面的鱼一条没跑,一股脑钻进网兜里。

装进上百斤鱼的大网兜,沉进海底自行拉紧了封口。

爷爷用铁锨奋力划水,奶奶在岸上用力拽绳子。

筏子不但没前进,还被水下的网兜坠得直往后仰。

老石礁北头,几道海龙卷飞速盘旋,由远而近,朝河口门子席卷而来。

东南方向的老帽山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奶奶一看不是好兆头,一边向西北、东南戳着渔刀子,一边“呸!呸!”地啐,大喊:“希录,上来精气了!快把网兜子解开扔了吧!快上来!”

爷爷在海里大喊:“把绳子套在肩膀上,使劲往前拽!”

奶奶劝不了爷爷,一边哭一边把绳子勒在肩膀上,躬着身子用力往前拽。

海里的爷爷躬着身子,用铁锨拼命划水。

筏子猛地一翘再一坠,一下子横了过来。

“扑通”一声,爷爷大头朝下,随筏子翻扣在海里。

一圈葫芦头大帮倒忙,把人垂直挂在水下,托举两只绝望踢蹬的大靴子。

水叉子灌饱了气,“呼啦”一下,胀成两条粗粗的气囊。

岸上的奶奶一下子被绳子扯倒,仰面朝天倒在沙尖子下。

奶奶大声哭喊没有回应,倒招来了霹雳闪电。

铺天盖地的大暴雨,下的昏天地黑。

精气见到眼前的一幕,也害怕了,窝头去了西庙山。

奶奶浑身一个雨点没掉,沙尖子上半点没湿。

她抬头一看,河口门子以东大雨如注,竖起一面顶天立地的水墙。

河口门子以西晴空万里,上百里滩涂,被太阳晃得雪白瓦亮。

将军石高出了一大截,被宝剑齐刷刷斩断的脖颈,似在冒血。

大海成了大旱年头的浅水湾,一点点干涸。

老石礁露出了海面,一片海蛎壳把太阳光反射过来,像镜子一样晃眼。

辕牛和套牛又渴又饿,把生长着墨绿色海草的海沟当成南关沿,把刹着闸的大车拽下沙尖。辕牛像犁地一样把大车拖到海沟边,一看海草不能吃,再想把大车拖上岸边,比登天还难。它们抬头向沙尖上张望,“哞哞”地呼唤主人。

主人还不知道死活,哪能顾得上它们?

奶奶用力拽绳子,脚下的沙窝被她跐出两座深坑,绳套深深地勒进肩膀。

海里的筏子纹丝不动,只有靴尖一翘一翘。

董希录还没死,让她快点儿把他拽上去!

奶奶不知怎样才能救出爷爷,跪在沙尖上,一个劲朝南天门磕头。

她额头“嘎嘣”一下撞在绞杠上,摸了一手血。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急忙起身把绳头栓在绞杠上,疯了般一圈圈转动。

绞杠“吱吱扭扭”尖叫,海面上的气囊更像海怪的触角,一点点向岸边靠近。

天转地转,葫芦头擀面。奶奶不知转了多少圈绞杠,直到转不动了。

筏子卡在岸边,爷爷仍双脚朝天,下半身浸在水里。

奶奶不顾一切地扑到水里,扳住爷爷的双腿拼命往下压。

有一圈葫芦头浮着,筏子怎么也翻不过来。

奶奶几乎是飞上沙尖,拿了渔刀又飞下来,一口气割断了一圈葫芦头。

葫芦头成了一群散鸭子,摇摇摆摆地顺水漂走。

爷爷两条腿被筏子横梁死死卡住,无论如何也翻不过来。

奶奶憋足一口气钻进水底,撑起筏子用力往上扛,爷爷的脑袋露出水面。

奶奶撑住筏子大声哭喊:“希录!你赶快喘口气!你快喘口气呀……”

上游大雨倾盆,河水暴涨,水位快速升高。

被闸住的鱼类,是一锅越熬越稠的碴子粥。

水底下面的河蟹,在强大压力下全部出洞,在水面漂浮了厚厚一层。

挡网外面,一根根水柱从鱼缝间强力喷射,是成千上万个童子比赛泚尿。

网扣里伸出一片片长的尖的圆的扁的鱼头,各种形状和颜色的鱼尾。

许多鱼被网扣腰斩,只剩下半截鱼身。

挡网被压迫成巨大的弧状,是难产的孕妇肚皮,随时都能破水崩溃。

奶奶和膨胀的水叉子进行生死抗衡,喊岔嗓子,爷爷没有半点反应,只从嘴巴里往外“哗哗”地涌海水。只有把水叉子捅破放气,筏子才能正过来。

沉重的筏子成了倾覆的沙岗后,把奶奶死死地压住。

她伸出手里的渔刀子,只差一点点,就够着了爷爷的大腿。

她能撑一时撑不到半晌,再说,爷爷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奶奶的力气一点点耗尽,两只脚在淤泥里越陷越深。

她终于撑不住了,“扑通”一声,被筏子压进了水底下。

奶奶呛了几口咸涩的海水,拼命掀开身上的筏子。

她“噗嗤”“噗嗤”两渔刀,捅破爷爷身上的水叉子。

气囊顿时瘪下去,渔刀也刺进了爷爷大腿。

水叉子破口处,射箭般蹿出两股血水。

奶奶用嘴叼住渔刀,一使劲掀起筏子,将爷爷翻转过来。

爷爷一动不动地瘫歪着,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他脸色青紫,嘴巴半张半闭,淌着海水和涎水。

奶奶用渔刀把水叉子豁碎,拔出靴子扔进海里,把爷爷的两条腿拔出来。

筏子一身轻松跳了个高,优哉游哉地漂向西海。

奶奶把爷爷拖到沙尖上,脸色死灰,成了一滩烂泥。、

爷爷仿佛正在腐烂,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把铁锨。

在海里,爷爷的能力还不如一只泥蟹和一条胖头鱼。

奶奶悲怆地呼喊:“西录,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

爷爷一动不动。奶奶回去喊人,跑了几步又回来。

等她把人喊来,只能给爷爷收尸。

她把爷爷身子翻过来,头朝下背朝天,用力拍打后背。

她手劲太小,脱下衣裳垫在爷爷后背上,拔下绞杠。

她像在捶板石上用棒槌捶衣裳,“呼嗵”“呼嗵”地捶打。

血水和着海水,从爷爷嘴里“哇哇”地往外喷涌。

控完水,奶奶又把爷爷翻过来,用脚掌使劲揉搓胸口,没有一丝气息。

奶奶把死马当成活马救,像二舅爷治疗瘟猪那样,用渔刀子刺破爷爷的手脖子脚脖子耳根子放血,比杀猪还瘆。一股股鲜血蹿出来,顷刻渗进沙子里。

天地间蓦然发出“吱吱嘎嘎”声,天空独木难支,要天塌地陷!

电光一闪一声炸雷,半天空雨墙被炸出黑洞洞的大窟窿。

老帽山山洪爆发,山尖一样的洪峰,眨眼工夫漫过永宁城南门外。

洪水荡涤着大沙河,冲过大鸭湾,覆盖老李大河,横扫南关沿。

万马奔腾的洪峰,摧枯拉朽过了南海底,直奔河口门子而来!

雷霆万钧的洪峰撞上挡网,激起滔天巨浪,“戚嗤咔嚓”全线溃坝!

网杆成了一根根洋火棍,被推倒折断连根拔起,呼啸着飞跃潮头。

鱼房子在水中翻了个,瞬间没了踪影。

巨大的潮头裹挟着一块块挡网、一堆堆活鱼死鱼,向海里全线推进。

铺天盖地的海鸥,被震耳欲聋的涛声吓破了胆,逃的无影无踪。

来不及起飞的海鸥,全被浪涛卷进了旋涡。

海沟边的老牛和牛车,被滚滚洪流无情地吞噬。

沿岸来不及上岸的狐狸,都被洪峰卷走。

一片片芦苇和山柴柳,被洪水连根刷掉不见了踪影。

洪峰过后,河口门子被搜刮一空。

北岸少了半截胳膊肘,南岸的沙尖子无影无踪。

瞎董万空平坎子改河道、在南关沿淤积的一座沙洲,被冲得干干净净。

连滩涂被刮低一层,南海底残留的河蟹,被大水冲得一只不剩。

十几个捞鱼人来不及逃到岸上,被洪水抽进海里。

半个月之后,他们变成了死早,从北海大流上岸。

盐场掉进了老李大河,四面一片汪洋。

大树半截以下淹在水里,园边子苞米头影不露。

村南老范家和老阎家,房子被大水浸泡。

河水漫街,进了李四成家院子,顺猫洞子灌进屋里,一点点上了炕沿。

大水顺汪忠巾家房西头小溪流,一直淹到老于家后二道街。

小西山地东头被水淹没,官道南、北苞米地里,垅沟里被鱼填满。

几年前那次百年大龙潮,也没涨这么深的水,这么多鱼搁浅。

小西山黄龙桥头影不露,准备去盐场的人们被隔在余连君家房后。

准备回大、小西山的人们,被隔在小黄茔上。

半拶宽一庹长叫不出名的大白鱼,一条咬着一条尾巴,扯进老李大河。

大神惊呼:“小白龙上岸了,引领黄龙回北海龙宫了!”

只听“呼隆”一声,从地东头水下腾起一条金翅金鳞的黄龙,带起十几丈高的水花!黄龙摇头摆尾在空中飞行,“扑通”一声,落进盐场南边子河岔。

在虾兵蟹将的护卫下,黄龙一路向西,出了河口门子,去往北海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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