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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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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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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三十一章 “老酒糟”乱点鸳鸯谱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那天早上,张老万屯锣鼓喧天,唢呐高奏,比娶新媳妇还热闹。屯南街门口站满了人,“土埋子”和“老酒糟”老婆用两床大红麻花被面,给去大营子念书的父亲十字披红。套在大车上的三匹大马,脑袋上都一朵大红花。车厢里,放着父亲的铺盖和做学费的小米和苞米碴子。屯里出个念书人不容易,人们送的贺礼五花八门,有小板凳有蛤蟆头旱烟,还有瓜皮帽和狗皮褥子。

父亲终于离开家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爹再也别想用季淑清栓住他。爷爷郎当着着脸,对“老酒糟”带搭不理。早知道让儿子去念书,先把亲结了多好。

他说了声:“上车!”“老酒糟”一把抓住马龙头,大声吼了一通: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那天在老鱼坑,“老酒糟”为里城人好,打里里城人董希录两个大耳擂子。里城人不但不感谢,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句村话。他终于明白了,你越为里城人操心上火,越记你的仇。里城人为边外人做了好事,边外人永生永世不忘,世世代代感恩。他半宿没睡着觉,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里城人的儿子明天要去大营子念书,借引子为董希录和季霖庭结为亲家。

季霖庭到处和人说,借了里城人三百元钱,成了亲家就可以一笔勾销了。除了里城人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只是梦中借钱。这让他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糊涂时,认为自己确实借了里城人三百元钱。他清醒时,做梦借钱还什么还?难道做梦杀人还得偿命吗?里城人默认也当真了。他后悔把话说出去,已经覆水难收了。

老酒糟以为,只要里城人别恨他埋怨他,明白他的一片好心就行。哪怕里城人不领情,只要自己尽了心,以后长点儿记性,再少管里城人的闲事。

他想上门提亲,怕里城人不理他。他突发奇想,当着全屯人的面喊亲。有闺女儿子的长辈认为门当户对,接上茬就是对上了亲家。没有合适的人接茬,权当逗个乐儿,这个办法往后一直往下传。因此,他半真半假地喊了通“亲家”。

里城家有句老话,“常穿袍子不信遇不着亲家”。谁家有待嫁的闺女和未娶的儿子,穿了长袍赶集就有人搭茬,成就一门亲。也有找茬打架的意思。大伙儿不明白,“老酒糟” 为谁家儿女撮合。季霖庭脑瓜转的快,我梦中借钱正愁还不上,赶紧朝“老酒糟”作揖:“不敢当不敢当!我季家一贫如洗,哪敢高攀董希录贤弟的公子?”大伙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老酒糟”是为董、季两家人撮合。既送里城人的儿子上学,又为他们结成亲家,来个双喜临门。

父亲刚想跳车逃跑,已经晚了。左金堂和方大下巴一边一个,紧紧抓住他的两只胳膊,让他插翅难逃。奶奶喜笑颜开:“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儿!”

爷爷恨不能给“老酒糟”下跪磕头,说:“你可为我去了块心病!”“老酒糟”两边做好人,说:“你也给我剜去个大疖子,季霖庭结了你这门亲家,也让我少操不少心,依我看,就劲儿把堂拜了吧,两全其美天作地合。”

季淑清正在喂猪,被几个女人架到屯南,和里城人儿子董云程“拜堂”。

“老酒糟”对父亲说:“人有双重父母,从此后你是季家的女婿,季淑清的男人,”对季淑清,“你是董云程的女人,生是董家的人,死是董家的鬼。”

“老酒糟”“乱点鸳鸯谱”,给父亲戴了嚼子栓上羁绊。父亲满心不愿意又无能为力,没都没看季淑清一眼。季淑清懵懵懂懂,猪还没喂完,就成了里城老董家的媳妇。爷爷甩个响鞭,三匹大马“叮叮当当”摇动铃铛,拉着大车出了屯子。爷爷边走边想,儿子现在成了气候,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他虽然娶了媳妇,又满心不愿意。家里多了把做饭的手,也多了张吃饭的嘴。强扭的瓜不甜,儿子不回来就不能抱孙子,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他把季霖庭梦中借钱的事当真了,一千个大铜子儿扔进了水里。他为了不吃亏,把三百个大铜子想成了一千个大铜子儿。他想来想去,还是中了“老酒糟”的圈套,以此为季霖庭免债。

弯弯曲曲的黑土路,是一根弯弯肠子,爷爷也不往好道上琢磨。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上学!眼看大车离屯子越来越远,他得赶紧想个招儿,把大车赶回去。

大车越跑越轻松,父亲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逃出窝棚离开了花脸狼,季淑清这根绳子,又把他紧紧地栓在马架子上。大车猛地一颠,让他肝肠寸断。

父亲觉得自己又空又糠,爹用高粱秸扎成骨架,妈用纸糊的人形,属于自己的东西半点都没有。他是个空壳,还被爹折腾得千疮百孔,修修补补地活着。

爷爷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又一次把爷爷看透。爹的许诺就是花脸狼的许诺,他永远跑不出他的马架子窝棚。爹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只要离开这个家,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吃苦受罪吃糠咽菜当牛做马,绝不回去。一想到从此后,季淑清要为自己守一辈子活寡,又感到对不住她。

盛夏的大草甸子,是一张毒日头烙烤下的烧饼。弯弯曲曲的黑土路没有尽头,看不见大营子的影子。三匹大马跑的再快,留下的阴影也一步不拉地紧紧跟随。

爷爷赶车往南走,太阳跑到南面拦截。爷爷赶车向北行,太阳跑到北面围堵。

太阳是根碾柱子,大车是碾轱辘,只围着它转圈子。爷爷不是调不开向,他信马由缰想把儿子转迷糊之后,再把他拉回家里。他不可怜儿子,而是可怜三匹浑身是汗的马。三匹马是他的三个亲儿子,心尖子。他不但心疼马,更心疼浪费的工夫。有这工夫又开出半垅地,撒上种子,秋后又能收获几百斤大萝卜。

他不恨这诡谲的大草甸子,只恨儿子。儿子小黑脸尖下巴,戴上乌纱帽也不像个县太爷,倒像个奸臣,叫他秦桧半点不冤枉。他以念书做幌子,是不想出力遭罪,做懒汉躲难。他边里边外出生入死地折腾,只为了养活这个废物?

爷爷越想越不甘心,但是儿子已经有了家口,还不能和他硬戗。他装做赶牲口,“得儿喔驾”一声吆喝,往后用力一甩鞭子。“啪”地一声,鞭梢在父亲的耳根子旁边炸响。儿子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可见主意有多正。

大草甸子不断被马蹄子蹬到后面,前面不断往眼前移动。父亲也没想到,爹不怕边外的狼,却怕边外的人。他寻死觅活地一闹腾,“老酒糟”大爷两个大耳擂子,就把爹扇的老老实实。父子之间,也是人老实有人欺,马老实有人骑。

大车往前行,太阳往后退。父亲把脑袋探出车厢板,低头看着马蹄子和车轱辘。马在空跑,大车轱辘也在空转。爷爷一拉车闸,三匹马前蹄腾空而起。大车怪叫一声停住,父亲被晃倒在车厢里。太阳转到身后,爷爷掉转车头往回赶。

父亲一看不对劲,问:“这是去哪儿?”爷爷斩钉截铁地说:“回家!”父亲大声质问:“你送我去大营子念书,咱们又变卦了?”爷爷说:“你不是念书那块料,再说成亲有了媳妇,谁给你养家?”父亲悲愤地望着爷爷,一言不发。

爷爷甩个响鞭,三匹马拉着大车,飞一样地往回跑。还是那座老鱼坑,坑边还是那棵老榆树,树下多了几间草房。他和季淑清孤独地过日子,生养一大群孩子,昼夜被花脸狼监视。他起早贪黑,在漫无边际的黑土地上耕种,昼夜受爹的监视。三匹大马肥硕滚圆的屁股,骄傲地朝老榆树那边扭动。他要是回去,一生一世别想出来。他不再任爷爷摆布,一个高跳下大车,落在喧腾腾的草甸子上,仿佛落进了棉花包。他站起来转身往回跑。只要离开家离开爹离开花脸狼,哪里都是大营子。爷爷稳坐在车耳板上,如同稳坐泰山之巅,懒得回头看一眼。

爷爷的三匹马是“三马小组”,辕马白雪是组长。它知道主人的儿子已经跳下大车,猛地收住四蹄,身子直立,两只前蹄高高地曲起。三匹马回头“咴咴”直叫,呼唤父亲:“快往回跑!前面有狼!”父亲听懂了马语,热泪盈眶。

大草甸子上没有路,父亲一口气跑出半里都地。他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儿离开家离开爹离开花脸狼离开窝棚离开季淑清。怕爷爷赶车从后面追上来,他一猫腰钻进一片高草丛中。高草又喧又厚,哪怕爷爷赶车进来,也被埋得头影不露。

父亲钻出那片高草,眼前一片苍茫。水雾蒸腾,飞起一群苍鹭。大车没了踪影,周围没有半个人影。父亲一步不停地往前走,他以为前方及是大营子。

他突然听见两个女人说话,还有孩子的哭声和老人的咳嗽声。一个女人说:“天晴了,好浆被了。另一个女人说:“今年冷的早,多往孩子棉袄棉裤里絮点棉花。”父亲身前身前后寻找,没有人。他再一听,那声音来自脚下。

季霖庭说,黑土地下面是冥乡,到处都是冥魂。有一年夏天,“老酒糟”带领大伙儿淘井,季霖庭下到井底清理淤泥。“老酒糟”让他再往下挖,他听见有人说话。一个小闺女在铁锨底下喊:“妈,天要下雨了,快收拾苞米!”一个女人惊慌失措地喊:“房盖要塌了,快让你爹拿杆子顶上!”

这没把他吓死,从此后再不敢下井。他常年走在大草甸子上,遇到过许多邪事。他不知道哪一脚,踩出一声女人的浪笑,脚下是女人躺过的“卧子”。

不知道哪朝哪代,一对男女在这里野合。他身边发出一声瘆人的惨叫,不知道哪朝哪代,有人在这里让狼吃了。他走闷了就自言自语,自己和自己说话。他没等说上三句话,身边保证有个冥魂接上话茬,和他唠嗑。有时候是年青人,有时候是老人,还有大闺女和小媳妇。要是遇见个对心思的冥魂更好了,还能相互对诗、说俏皮话、相互对骂。要是被冥魂缠上了,过去了三天三夜都不知道,被狼吃了都不知道。父亲不敢出声,怕被冥魂缠上拿不动脚。

父亲的前面突然冒出一片黑影,细看什么都没有。他一回头,后面又冒出一片黑影,细看还是什么都没有。以为看花了眼,没当回事儿。他一下闻到了熟悉的腥膻味儿,和大雾一样,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他顿时头皮发乍,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些时隐时现的黑影已来到眼前,变成一群群毛茸茸的狼脑袋。

七八条狼窜到他身边,瞪着一双双阴鸷的眼睛,一步步向他逼近。在群狼中间,他看见了那条熟悉的花脸狼!爷爷的三匹大马,比狗还通人性比人还有感情。

主人的儿子危在旦夕,主人可以视而不见,三匹马绝不会无动于衷。驾辕的白雪以为父亲没听懂马语,痛苦地差点哭出来。它用眼睛余光,早看见远远近近的狼,朝越来越远的小黑点儿聚集。它恨自己为什么是匹马不是个人,被牢牢地套在辕上,眼睁睁地看着主人的儿子惨死于群狼之口。青龙和黄金,同属于畜类中的贵族,绝不能见死不救。主人的儿子遇险,它们万分焦急。主人坐在车耳板上打瞌睡,它们既为他的儿子伤心,也鄙视他的无情。它们昂起马首“咴咴”地长啸,既要唤醒瞌睡中的主人,也要唤醒人类的良知。主人仍无动于衷。

白雪决定舍马救人。三匹马同时转身调转车头,追赶主人的儿子,引开群狼也让他逃命。它们刚调离方向,就把梦中的主人弄毛了,一下子从车上坐起来。

他一鞭子抽在外套的青龙的脑门上,将大车掉转方向。白雪的眼球向外凸起,爆炸般疼痛,几地之外的景物顿时放大成几倍。主人的儿子已被群狼包围,孤立无援。一群群的狼来回奔跑,上蹿下跳,布下迷魂阵,快速地向内收拢。

白雪一声长啸,两条前腿高高地抬起,扭转身子原地大转弯,将前套的青龙和黄金拽了个趔趄。三匹马齐心合力地拉着大车,朝前面的群狼飞驰而去。

爷爷把边外人告诫他的话,当成他们为懒惰找的借口。他以为,南碱沟的群狼真想找他报仇,没有个三年五年的工夫,狼崽儿也长不大。他没看见狼就是没有狼,哪怕亲眼看见了,不承认也等于没有。他要把父亲扔在大草甸子上,让他死了念书的这份心。他真的看见了狼,真的没把狼当回事儿,也真的睡着了。

他梦见了老家小西山,西沙岗子上的大杨树。小西山的男女老少、太奶和五个爷爷,都变成了杨树。他正在辨认哪棵杨树是自己的家人,被惊醒。

他照白雪脑门上空,“啪”地猛甩了一下响鞭。白雪不但没停下,反而跑得更快。爷爷放低了双手,又狠抽了一鞭,鞭梢紧贴着白雪的耳边炸响。

白雪猛地停住,三匹马和人那样直立起来,半天没落下前蹄。群狼已经和主人的儿子近在咫尺,再犹豫,狼已咬断了他的喉咙。白雪长啸一声,三匹马朝群狼方向撒开四蹄,箭一样狂奔而去。爷爷猛地拉下车闸,“嘎巴”一声,闸圈被飞转的车轮绷断!暴怒的爷爷,对着白雪的耳朵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白雪的右耳根,被锋利的鞭梢抽出一道血口子,露出雪白的骨茬。它感到半个脑袋被削掉,奔涌的眼泪,冲刷着愤怒的马脸。它被主人伤透了心也彻底激怒,变得比老虎还凶猛比狮子还可怕。在主人的淫威下,青龙和黄金缺选择退缩。

白雪拖着大车和两个同伴再加上主人的负重,拼尽全身力气也跑不快。情急之中,白雪爆发出几十匹马力,辕套上小拇指粗的铁环“吱”地一声,生生地被拉成了直线!套在它肩胛骨上的鞍子一下缩了回去,铁梨木夹板从中间崩裂。挣脱了辕套的白雪如同一道白色闪电,腾空窜了出去,射向了前面的群狼!

群狼已经咬住了父亲的衣裳,将他仰面朝天地按在草地上,摆上了祭坛。那条花脸狼站在群体前面,面目狰狞不住地呜咽,似在声泪俱下地宣读祭文。它们都是南碱沟里被爷爷大钐刀扫死、被大火烧死的群狼后代,要让人类父债子还。它们狼多势众目空一切,准备报完仇之后,再收拾三匹马和仇人。

白雪巨大的冲击力,让群狼措爪不及,东倒西歪乱了阵脚,首尾不能相顾。它是一头马中雄狮,面对龇牙咧嘴的群狼,毫不退缩、畏惧。它像叼苞米穗子一样“喀嚓”一口,咬断了前面一条狼的脖子。它冲进群狼中间,转着圈子进行护卫,不让父亲受到伤害。它强健的体魄和四只铁蹄,是群狼无法战胜的武器。

它一个转身杨起后蹄,摧枯拉朽般地横扫一圈。偷袭的几条狼顿时筋骨断裂,轻飘飘地飞了出去!一条狼趁它俯身的瞬间,猛地扑到它脖子上,锐利的牙齿刺进了皮肉。白雪的后腿直立将狼带起来,一甩硕大的头颅,将狼甩了出去。

它脖子上的一块皮肉被狼牙撕了下来,碧绿的羊草上,鲜红的马血洋洋洒洒。

狼没等翻身,白雪冲了上来,四只铁蹄在狼身上交替踩踏,将狼踩成了肉饼。

狼故伎重演屡试不爽,一伙狼在前面引诱,另一伙狼偷袭。白雪将计就计,墙一样的身躯猛地压下来,“嘁嗤咔嚓”一阵响,几条狼成了几包柴火。它不再出击,死死地护住主人的儿子,等待两个伙伴的到来。

车辕高高地撅了起来,青龙和黄金竭尽全力,也拉不起前高后低的大车。它们亲眼目睹白雪独战群狼的惨烈场面,浑身筛糠般发抖。八只马腿软成了面条,瘫倒在大草甸子上。儿子危在旦夕,爷爷把鞭杆打成了几截,也无济于事。

群狼围上来,孤立无援的白雪竖起前蹄,悲壮地仰天长啸,既是怒骂讥讽也是鼓舞激励。青龙和黄金猛地站起来,用力拉套。辕头一低,深深地插进地面。“咯嘣咯嘣”两声脆响,两匹马挣断了前套,抛下主人,飞一样前去驰援。

被激怒的群狼破釜沉舟,决一死战。白雪顾此失彼,用尽最后力气,后蹄腾空狂踢猛扫。巨大的惯力刮起一阵阵旋风,四外羊草倒伏一片,狼碰到的死扫到的亡。狼二代的仇恨被激发到极致,从二线密密匝匝地猛扑上来。幸亏青龙和黄金及时赶到,一阵狂踢乱扫,将群狼驱散。死在白雪铁蹄下的狼血肉模糊,受伤的狼连滚带爬逃命。父亲紧紧抱住白雪血肉模糊的脖子,感谢义马的救命之恩。

爷爷跑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没看儿子一眼,认真查看白雪的伤势。他抚摸白雪的耳朵、肩胛、脖子上的伤口,“我的马呀”,哽住。青龙和黄金凑上来,充满歉意地亲吻白雪的伤口。白雪 “咴咴”叫了几声,提醒主人赶快离开,远处的群狼正在迅速集结。爷爷撕开衣裳,为白雪包扎脖子。父亲把马牵到大车旁边,饮水吃料。爷爷收拾好鞍子和牲口套,让青龙驾辕黄金拉套。浑身是伤的白雪耷拉着脑袋,跟在大车后面。

五十多年前,大营子叫和尚屯。屯边有座寺庙,住持带着几个和尚,一年四季晨钟暮鼓,香火不断。几年后沙俄入侵中国,一个叫肖米诺夫的连长和司务长,率领一连沙俄士兵里来到屯里。他们穿着破烂的呢子军服,破皮靴露脚趾头,吃的是猪食般的黑面包。屯里人杀猪杀鸡如同招待远方客人,把沙俄士兵们请到家里,以为他们住几天就走。和尚屯出美女,个个窈窈窕窕细皮嫩肉,明眸锆齿美若天仙。士兵们酒足饭饱之后原形毕露,杀死了男人再糟蹋他们的女人。

他们杀死了住持与和尚,捣毁寺庙,在原址建了一座教堂。他们强迫中国人信奉基督教,把和尚屯改叫大营子。肖米诺夫是个狂热的基督教徒,把《圣经》背诵得滚瓜烂熟,到教堂做礼拜雷打不动。他进了教堂,对着耶和华受难的神像虔诚忏悔,一出教堂就变成魔鬼,变本加厉地残害中国人。人们都为引狼入室而悔恨不已,请神容易送神难。为了免遭厄运,年轻女人们拼命地往自己脸上抹灯烟灰。女人们的脸越黑显得牙齿越白,沙俄士兵们专门找“美牙”,好几个女人被逼得跳了井。女人们抽烟袋把牙齿熏黄,有的干脆把牙拔光成了婆婆嘴。

小闺女十一、二岁结婚,十三、四岁抱孩子,仍逃不过魔掌。有的女人躲到大草甸子上,逃过沙俄士兵的虎口,落入狼口。百姓们到官府请愿,发兵打老毛子。官府答复说,靠官府这些破兵烂将和打耗子家什,去打老毛子就是送死。再说《瑷珲条约》签定不到二十年,白送给老毛子六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没把咱这里划给老毛子就不错了。老毛子好这口,让他们玩几个女人换得一方平安,忍一忍就过去了。有的人家把没出阁的大闺女送给胡子,宁可做胡子的压寨夫人,也不让老毛子糟蹋。胡子们倒是非常仗义,那天,他们把两个打猎的沙俄士兵打成了筛子底,用马拖到县城门外示众,以为这样就能吓跑老毛子。

第二天,一个团的老毛子拖了大炮封锁县城,要夷为平地。县太爷急忙找来翻译向老毛子求情,杀了几个无辜百姓冒充胡子请罪,老毛子这才收兵。

官家保护不了黎民百姓,老天爷不睁眼,胡子也来添乱,百姓们被逼得没了活路。几个年轻人提了刀枪,夜袭老毛子营房,被机关枪突突成筛子底儿。

张家一个五岁的孩子,把“肖米诺夫”当成小米萝卜,说用木头做只大公鸡,就把“小米萝卜”吃了。人们苦笑,木头公鸡要是管用,家家户户拆了门窗框都行。人们也得当成办法办,屯内几个木匠,用铁梨木雕刻了一只大公鸡。人们怀疑没有效力,那孩子说:“杀两只公鸡,往木头公鸡身上淋血,放在教堂顶十字架上。”人们趁天没亮攀上教堂,把公鸡牢牢地固定在十字架上,鸡头冲着屯边老毛子营房。此后半个月,肖米诺夫和他的士兵们再没进屯骚扰。一个月过去,老毛子官兵们影儿不见。人们壮着胆子进入营房,只见连人带马和武器都没了。

人们顺着马蹄印,码到大草甸子深处一座水泡子边,顿时目瞪口呆!见百十条长、短武器,还有两挺像患了“克山病”的粗脖子机关枪,整整齐齐地放在草地上。枪械生了红锈枪托生了蘑菇,只有长长的三棱枪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枪后面是乱七八糟的军服,落一层鸟粪的大盖帽。军服后面放着皮靴,靴筒里塞着包脚布。一道杂乱的马蹄印,去往西北方向。难道老毛子光腚骑着马,回西伯利亚老家去了?“公鸡”发威,把“小米萝卜”们连骨头都不剩地啄了?

人们回到屯里,见教堂上的公鸡还是原样,既没飞走也没胀破了嗉子。百十号老毛子都是高大肥胖的大骨棒,公鸡即使能吃得下这么多“小米萝卜”,也得压塌了教堂。人们又说老毛子回去搬兵,回来之后,屯子更得遭殃。人们又去问那孩子,孩子说:“‘小米萝卜’们早都死了。”

那天,肖米诺夫带连队到大草甸子训练。训练结束,士兵们兴奋地“乌拉”“乌拉”地狂喊,到附近屯子里找女人。中国的男人们太好对付了,他们最愿意当着他们的面,玩他们的女人。在连队留守的勤杂人员不高兴,成了快被咸鱼馋死的老猫,现在还没开过荤。肖米诺夫下令,全连人马一个不留全部出动,让士兵们玩个够。司务长留下来看守营房,肖米诺夫“哈哈”大笑:“咱们自从越过黑龙江血洗六十四屯,长驱直入几千里,受过抵抗吗?中国人敢进营房吗?”

司务长说:“他们中国人是‘黄祸’,该提防还得提防。”肖米诺夫不以为然,说:“他们不配做黄祸,咱们是为了侵占他们国土找个借口。中国的男人是猪,女人是羊,猪能保护羊吗?哪有北极熊害怕猪的道理?”

司务长连喊几声“哈老少”,集合全连士兵备鞍上马。附近的屯子已经被他们糟蹋多遍,策马去更远的地方。一连人马跑出了几十里地,还没见到屯子。

肖米诺夫刚要下令回营,只见远处草地上,晾晒着一件件花衣裳,就像盛开的一簇簇五颜六色的矢车菊。有花衣裳就有女人、年轻女人。那一年夏天雨水多,洼地成了水泡子。士兵们打马一窝蜂地奔向水泡子,顿时心花怒放。

只见十几个美丽少女,一丝不挂地在水泡子里戏水。士兵们纷纷下马,用枪刺挑起那些花衣裳,兴奋得狂呼乱叫,有的迫不及待,没脱军服就扑进水里。

姑娘们惊叫着乱做一团,缩回水里藏身。高个姑娘镇静下来,说:“姐妹们别怕。绵羊遇上狼群,无论如何逃不过一死,大家别慌,看我眼色行事。”

为了防老毛子,姑娘们都在发髻上别一把锥梃子,用来防身。十几个弱女子,靠一人一把锥梃子,怎能对付得了百十个荷枪实弹的北极熊?高个子姑娘对老毛子们连说带比划:“你们别着急,谁懂中国话?”务长说:“我懂。”

姑娘说:“我们想跑也跑不了,遂了你们的心愿吧。我们都是黄花闺女,不能在一群男人面前光着身子,得把衣裳穿上。你们把枪收起来,把衣裳脱了,栓好马站好排,一个一个地来。你们要是不答应,我们就头对头地撞死!”

司务长把姑娘的话翻译给肖米诺夫,肖米诺夫顿时眉开眼笑,满口答应。司务长一声令下,士兵们架好枪,脱了军服摆在枪后面。他们如同一群发情的公马,光溜溜地狂呼乱喊跃跃欲试。大草甸子上没有树栓马,老毛子下马,都把马栓在自己的大腿上。司务长又一声命令,士兵们都把马缰绳栓在自己的脚脖子上。

带头的姑娘白嫩丰满美丽,当然属于连长肖米诺夫。其余的姑娘,每一个班分一个。高个姑娘带头,姐妹们出了水泡子穿好衣裳,羞答答地走到人马后面。高个姑娘从发髻上取下锥梃子,一声凄厉大喊:“扎马!”将锥梃子猛地刺进肖米诺夫马后。肖米诺夫的坐骑一声惊叫,一个高跳起来,把主人拖倒在地。

在马的眼里,脱得光溜溜的主人不是人而是怪物。肖米诺夫没等起身解开缰绳,被马一蹄子踢得头骨破碎脑浆四溅。他的坐骑拖着没了脑袋的主人,像拖一头没了脑袋的白条猪,一马当先地跑在前面。全连的马全惊了,整齐地跟着“马连长”狂奔。身后的惨叫声越凄厉,马越疯狂。有的马失前蹄跌倒,“嘁嗤咔嚓”窝断了脖子,再挣扎着爬起来,脖子折叠脑袋朝后,跟着声音往前跑。

士兵们被马拖在后面,个个体无完肤。有的被马拖死有的被踩死,有的被踩出了肠子,丝丝缕缕地拖出几丈远。有的眼眶子被踩塌,眼珠子像线栓的一对橡皮球,滴里当啷地挂在眼眶上。有的马拖着白森森的骨架,有的马拖着半截身子,有的马拖着一条腿和一只脚。还有的马拖着长长的一根筋,连着一块骨头和一块肉,在后面蹦蹦跳跳。缰绳是用牛皮缕拧成的皮绳,结实而有韧性,没有一匹马的缰绳被拽断。马群经过,留下一层亮亮的脂肪和碎皮烂肉,形成一条血肉河流。

老毛子身上的皮肉越拖越少,重量越来越轻。只有司务长屈身抓住马笼头,跃上马背,消失在远方。马群盲目地奔驰在大草甸子上,一口气跑出几百里。

方圆几百里的狼被惊动,一伙伙汇聚成黄色波浪,在马群两侧拼命追赶。马群直到大汗淋漓再也跑不动了,才歪着脖子疲惫地喘息,进行管风琴鸣奏。

十几具没断气的骨架,发出雄浑的哀鸣,如同男低音吟唱。群狼蜂拥而至,享受丰盛的晚宴。不知那群姑娘来自哪里,大白天敢脱光了在泡子里洗澡。

有人说,姑娘们是玉皇大帝派仙女下凡,惩罚这群老毛子。有人说,姑娘们是上帝派来的天使,送这些衣冠禽兽们下地狱。

屯边高高的教堂,是大营子学堂。大车刚进屯子,教堂里就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教堂顶上的十字架顶端,站立着一只头颅高昂的铁梨木公鸡,历经几十年风霜雨雪,仍保持铁梨木本色。鸡头直冲北方,仿佛在愤怒地啄着什么东西。

天空上几朵云彩,缓缓地向北移动,教堂似向南慢慢地倾倒。爷爷把大碴子和小米等从车上卸下来,赶车去大车店,找兽医给马上药。给马医完伤,爷爷没去看父亲一眼,直接赶车回家了。

那天放学后,张先生把父亲留下,开门见山地说:“我收学生条件严格特殊,一要身材高大身强力壮,二要胸怀大志,有头脑有见解有担当。三要能吃苦肯吃苦自讨苦吃,要当官、当大官。四在当今国难当头之时,要当兵打仗,杀敌报国。我的学生必须德才兼备,文武双全,毕业后成为抗日英雄。有的学生吃不了苦中途退学,我从不挽留。你身材并不高大,本应该被我拒之门外。我站得高看得远,顺教堂阁楼上的窗口,看见了大草甸子发生的一切,因此破格将你录取。”

张先生还和父亲谈了许多:“我泱泱大中华五千年文化,书多如山饱读诗书之人更多。在如海的文字当中不乏中流砥柱般的思想,也有藤藤蔓蔓缠绕。几千年来,我中华并没因为书多读书人多而强大,反而屡屡面临亡国灭种之危险。许多人读书只为当官做老爷光宗耀祖,何知天下百姓之苦?谈何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读书人五谷不分弱不禁风,文官爱钱武官怕死,怎能不在列强面前双腿发抖丧权辱国?我中华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国土辽阔地大物博。国土再广阔也被倭寇侵占,人口再多何用之有?男人被欺负女人遭强暴,老人孩子被杀戮。读书人要先天下之苦而苦,为国家苍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能国富民强。读书人不但要有知识,更要有头脑崇尚武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强我泱泱中华抵御外侮。”

父亲表示:“我一定好好学习,做个对国家和天下苍生有用之人,不辜负先生的期望。”学生们自己开荒种地种菜,养猪养鸡,自给自足改善伙食。

王青山身高力大,人勤快,还会种地种菜,养猪养鸡,先生让他负责管理事务。每当来了新学生,由他负责饮食起居。张先生吩咐,要好好照顾董云程。

那天晚饭后,王青山说要告诉父亲一个秘密,千万不能说出去。要是说出去,先生肯定活不成,学校也得散。夜幕降临吃过晚饭,王青山带父亲悄悄来到教堂后面。王青山蹲下身子,让父亲踩在他的肩膀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父亲像站在一架高高的梯子上,顺后墙高高的窗户往教堂里面窥望。开始,父亲什么都看不见。等他眼睛适应了黑暗,差点儿一头栽下来!只见微弱的油灯下,高大挺拔的张先生一点点地缩小,青布长衫也一摺一摺变地成了蛇蜕。

先生一直缩到离地面二尺半高,钻进那堆青布里面不见了。父亲吓的要往下跳,两只脚被王青山死死地抓住,动弹不得。只见张先生从布堆里钻出来,身子只有五岁孩子高,生了一颗正常人的头颅。张先生身后,是一架结实的木架。

每天,他在青布长衫的覆盖下,高高地坐在木梯顶端。此时,张先生只剩下颗头颅在地面上游动,一撮山羊胡子几乎擦到地面。父亲心情非常沉重睡不着觉,不知道张先生为什么会是这样。张先生从来没出过教堂,不知道如何生活下来。每天,张先生都高高地站在黑板前,教授学生们各种知识。父亲每见到张先生,都有说不出来的隐痛,产生了尽早为国家驰骋疆场的情怀和马革裹尸的悲壮。

王青山认真负责,每天抢着干活,和屯里面家家户户都熟悉。谁家有活干不过来,他都去帮忙。学堂里缺什么东西,都有人送来。父亲睡在他身边,他成宿半夜地给他扇扇子、赶蚊子。他个子最高,父亲最矮,是父亲的保护伞。

父亲非常感动,那天,两个人在教堂后墙外撮土为香,结为生死兄弟。王青山告诉父亲:“那个五岁孩子,就是张先生。”父亲说:“我猜到了。”

肖米诺夫的沙俄军队来犯,五岁的张先生和妈妈、姐姐藏在炕洞子里。沙俄士兵把他们拖出去,当着他的面强暴了姐姐。为了保护姐姐,妈妈被沙俄士兵用枪刺刺穿了胸膛。她在临死前凄厉地大喊:“我的男人到哪儿去了?你怎么不露面呀?”他身强力壮的父亲,躲在菜窖里不敢出来。五岁的张先生钻出炕洞子,用锥子猛扎一个沙俄士兵的腿肚子。沙俄士兵一脚把他从屋子里面踢出去,飞出窗口落到街上的菜园子里。父亲也没逃过一劫,沙俄士兵把几捆秫秸点燃塞进菜窖子,被活活地烧死。张先生恨不能马上长大,为全家人和全屯人报仇。

他被沙俄士兵踢残,身体停止了生长。教堂是他的栖身之所,私塾先生藏在地窖里的大量书籍,是他的精神食粮。他每天练习读书写字,读过十几遍《二十四史》,成了一面映照历史、现实和未来的明镜。他钻研《周易》,破译《推背图》,精熟《奇门遁甲》。他在历史的断壁残垣中,挖掘富国强民的良方。他感到责任和道义,压在他弱小的肩膀上,必须身体力行,为国尽力为民担当。

当年雕刻公鸡的木匠后人们,为张先生做成一副高高的铁梨木木架。屯中的婶子大娘们,为他缝制了一件覆盖脚面的长袍。他第一次套上长袍攀上高高的木架上,顿时感到天高地阔。门前掠过的燕子和大草甸子上跑过的狼和狍子,天边飞过的大雁、丹顶鹤和白天鹅,他顺教堂上面的窗户一览无余。他纵观天下风云,运筹帷幄。但是,木架再结实再高也是木头,头脑再睿智也无法身体力行。

他要培养一批高大强壮的精英,用道义、文化和真知灼见开启他们的头脑、锤炼英雄胆魄、开拓为国为民赴汤蹈火的情怀,圆自己无法完成的梦想。

那天助民劳动,王青山帮十七岁的小寡妇黄草叶拔麦子。黄草叶没有父母公婆,也没有孩子。比她大三十岁的丈夫死后,再没嫁人。

王青山回来后,心事重重。父亲问:“你怎么不高兴?”他说:“我活的不如我爹。我爹像我这么大早娶了我妈,都有我了。”父亲说:“我没听明白。”

王青山悄悄说:“那小寡妇蹲在我身边尿尿,肯定是看好我了。”父亲急了:“先生告诫我们,男人要成大事,必须戒色。”他不以为然地说:“无色人渐稀,都像先生那样,中国早绝种了,还打什么日本?”他还引用了四句诗:

无酒不成席,

无色人渐稀。

无财谁早起,

无气被人欺。

父亲也引用四句诗:

饮酒不醉最为高,

好色不淫乃英豪。

爱财不贪真君子,

遇气能让祸自消。

为这点事,两个人第一次弄的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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