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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连摩登生活和繁华景象，让白成太乐不思蜀。
他从大连回来，想和杀牛婆有个了结。
他西装革履皮鞋铮亮，二拇指夹着太阳牌香烟。
他逢人先敬一根烟卷，炫耀：“这是日本天皇抽的烟。”
“歪戴帽，斜瞪眼，二拇手指夹烟卷”，是小西山人对五马六混的形容。
白成太就是这种形象。见没人搭理他，没话找话套近乎，告诉大伙儿，说：“我住在大连最中心的地方，叫‘浪速町’，给日本大商人做管家。”
他确实住在“浪速町”，只是给一户日本家庭当仆人。
大伙儿不懂什么叫“浪速町”，他先说一通日本话，再说中国话。
日本海军和大清国海军打仗，日本军舰“浪速”号打沉了清军运兵船“高升号”，五百多名清军死亡。为了纪念这次胜利，日本人将这里叫“浪速町”。
小西山没人去过大连，更别说日本人。
谁和谁打仗谁胜谁败，叫“狼狗听”该咱什么鸡事。
董希录退还一小块口粮地，白成太像吞了一块土坷垃，顿时被噎着。
是他，让我们四家人的儿子背井离乡，现在生死不明。
现在，我们几家人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
土坷垃变成一堆劈柴，在白成太心里熊熊燃烧起来。
白成太见多识广，几家人对他寄予厚望，满天乌云顿时透亮了。
他们秘密联络，第二天头晌，还在西沙岗子柳树趟子里开会。
董千溪派出去的三个儿子跑回来两个，一个变成齁巴佬一个伤残，不知道老大是死是活、能不能混出个人样。等他回来报仇，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年。
并没因为他家出了三个儿子，多得到一块土地。
董希录要是和他过不去，他连一块土坷垃都别想捞着。
他越想越吃亏上火，上、下眼皮的大眼包，又你进我出地鼓起来。
董龙头的儿子董大昌一去没音信，老婆在家天天哭、埋怨。
背后，他也掉了不少眼泪，不向自己认错，也不向别人认错。
假如儿子十年八年不回来，他自己不愁死，老婆也得把他逼死。
董虎尾才明白，是哥哥把自己推进火坑，自己又把儿子推进了火坑。
四家人一块儿跳进火坑。从小到大，哥哥一直和他称王称霸祸害人，都是害人害己，现在想做好人都不赶趟了。看哥哥掉眼泪，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爹死得早，长兄如父，哥哥带着他一溜歪斜不走正道，才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他横眉竖眼地吆喝哥哥：“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我自认倒霉，你自作自受！”
董龙头不哭了，和弟弟争吵起来。他们相互指责，各说各的理。
董龙头抬手给了兄弟一个大耳刮子，弟弟一躲没打着，又把腰闪了。
董虎尾赶紧给哥哥揉腰，说小话陪不是。哥瘫了，他还得收拾烂摊子。
大伙儿更泄气了，没灭了董希录全家，反倒被董希录掐脖灭门了。
大伙儿在柳树趟子里呛呛一头晌，没呛呛个头堵，倒给心里添堵。
大家把白成太当成个人物，没想到比狗都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董千溪让他想个高招，他说没招，我儿子还不知道死活。
几家人不欢而散，该死该活随他便吧。
没有人能理解白成太，连杀牛婆都不知道他现在想些什么。
他这次从大连回小西山，心情非常复杂，主意一时一个变。
他在大连经常去小岗子闲逛，一看见窑子和窑姐，顿时有了反应。
满铁医院的日本大夫，要为他做手术，移植死人男根，他窝头就跑。
他仍不死心，到南山麓找一位老中医看病。
老中医给他号脉，说你的男根没受损，和常人一样。
开始他不相信，吃了老中医的几副汤药，很快复到原状。
当初杀牛婆只为他取出鱼叉，并未断根，被吓成了缩阳之症。
他积蓄得更加威猛，每天晚上到小岗子逛窑子，和窑姐们打得火热。
他对杀牛婆又是恨又是感恩，只无论如何不能和她继续过下去了。
杀牛婆惦念白成太比惦念儿子还厉害，有好吃的都给他留着，直到留臭了。
她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为他烧香磕头祷告，让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白成太对杀牛婆产生了依恋，不忍心把要分开的话说出口。
他实在受不了杀牛婆的抚爱，等到被破裤子缠腿拿不动步，就晚了。
他谎称大连那边生意离不开，第三天起早离开小西山。
他一路思前想后，只想报仇，越来越恨董希录。
他在石河子打尖，在大车店住了一晚上，想了许多，绝不让董希录好过。他第二天一早雇车，去龙潭山当胡子。凭他这身本领，肯定不能当个小喽罗。
他后悔死了，早点当胡子成了大当家的，带喽罗将仇人斩草除根，早把桃红抢到山上当压寨夫人，大碗酒大块肉，下半生快快活活多好。
小喽罗把“挂注”带到大当家面前，刚要揭开眼罩，被大当家制止。
大当家想家心情不好，要“拍豆腐”消遣取乐。
小喽罗让“挂注”趴在地上，大当家拿起粗粗的马鞭，把“挂注”的屁股抽得鲜血淋漓。“挂注”的惨叫声，大当家听了那么耳熟。他让小喽罗揭开“挂注”面罩，竟是自己的父亲白成太！白海葵放下鞭子跪在地上，父子俩抱头大哭。
白成太这才知道，“火爷”早在几年前被儿子误伤打死，儿子已经当上了龙潭山大当家的。听了父亲的哭诉，白海葵把这一切都算在仇人董希录身上。
他马上纠集胡子队伍，准备当天晚上，下山报仇。
师爷看过天象爻卦，说今晚不易出行。白海葵听不明白，也不听师爷劝阻，今夜必须出行。管他旱路水路山路天路，只要走报仇这条路，才是正路。
适逢民国世事动荡，盗匪频发侵扰民生。
复县知事李春荣和警察所长殷善，亲率警察大队，到铁路东部山区剿匪。
师爷说：“天亮前赶不到小西山，遭遇警察大队只能自投罗网，走漏消息更是惹火烧身。”白海葵不高兴：“让你这么说，我白家的仇就不报了？”
师爷说：“我等占山为王四方不安，民愤极大，官府围剿百年，天诛地灭在劫难逃，难免遭到全军覆没的下场。”白海葵几年未归，报仇心切。
此刻皓月当空，正是夜行偷袭杀人的好时机。
别说警察大队，遇上天兵天将，也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他亲点三十个精壮喽罗，背上二十葫芦头洋油，回小西山报仇。
选择近路，要趟过松树大河，这是个大坎。
他们对准西北天上的北斗星，成功避开李春荣和殷善的警察大队。
一行人来到老帽山下，突然乌云滚滚霹雳闪电，天降暴雨山洪暴发。
二十个身背洋油葫芦头的小喽罗，十一个被大水冲走。
白海葵出师不利，改道万家岭绕过官道，第二天晚上，退回龙潭山。
白海葵听信师爷劝告，暂不出山。
董希录不在半年之内归还所有土地，他全家将死无葬身之地。
白海葵挽留父亲，让他留在山寨训练胡子。
白成太是正规军出身，瞧不起胡匪和散兵游勇，养好伤就回大连了。
他不给日本人家庭做仆人，在“扇芳大楼”做清洁人员。他把小岗子妓院当成了家，过每天着花天酒地般的神仙生活，早把报仇和杀牛婆抛到脑后。
爷爷在炕上躺了半个月，腿上伤口还没愈合，迫不及待地下地干活。
那天他在沙岗后耪苞米，看见家里杨树树梢上，浓烟滚滚烈焰升腾。
不好，家里房子起火了！
他放下锄头往家跑，回去一看什么事没有，奶奶正在烀猪食。
瞎董万空说复州城，也有人看见永丰塔塔尖冒烟，是一团团小蠓虫。
我家房檐挡水的土垅子结结实实，那天突然塌了顶。
没几天，复州城永封塔也突然塌顶了。
奶奶养了一群鹅子，不管白天晚上，都牢牢地关紧了栏门。
那天，二十多只鹅啄开栏门，跑进盐场老李大河，被人打死了十多只。
小西山的十几条狗抱成团，去盐场替鹅报仇，被人打死四条。
爷爷提了老镢头去盐场，得知打死鹅和狗的是老丈人那头人，只好作罢。
复县衙门炸狱，二十多个犯人被警察打死，也有四、五个警察殉职。
复县警察大队全部出动，也没抓到打死警察的凶手。
多年前，永宁城永祥寺院内的一棵百年柏果树，枝头被雷劈落，打掉了大树下面的碑头。碑头落下来，又打掉了驮碑的龟头，叫“三头落地”。
我家西墙外有棵老柳树，枝头被大风刮断。
枝头掉下来，打掉了墙头上的石头，石头掉下来，打在猪圈里的猪脑袋上。
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家肯定发生类似的小事。
奶奶嘱咐爷爷：“你再赶海千万要小心，省得我担惊受怕。”
爷爷满不在乎地说：“我装进鸡蛋壳里更担惊受怕，一不小心还打了呢。”
爷爷在河口门子闸沟不但没闸回一条鱼，倒赔了一挂牛车两头牛和所有网具，还差点搭上两条人命。他领教了大海的可怕和死亡的无情，贪婪有所收敛。
他明白了不少老话：“是自己的东西跑不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得不到。贪财是追命鬼，得拿命来换。拿了别人的东西手短，吃了别人的东西嘴短。”
奶奶欣慰地说：“你半个月没白养伤，炕头成了私塾，教你怎么做人做事。”
爷爷说：“炕头还是笆篱子，把我关了半个月。”
奶奶说：“他们已经送后人外出闯运，出一个胡子，就没有咱家的好日子过。”
爷爷说：“你放心，我一定要把多占的土地，全都还给他们。”
伤养好一下炕，爷爷立马变卦，把以前说过的话都忘在脑后：“他们不把我逼上绝路，我也不能下那样的狠手，近百垧土地，不能说送就送出去。”
奶奶说：“你多想想河口门子，还能明白过来。”。
在河口门子闸沟的生死经历，是一个无时不在的说客，说服爷爷归还所有土地。经过反复权衡，爷爷只在边边角角又划出几小块土地，还给几家人。
董希录归还的这点土地，如同老虎割皮，送给梅花鹿。
开始，几家人以为这里面有什么道道，不肯接受。
看董希录说了不少掏心窝子话，是真给，他们才肯收下。
爷爷奶奶正为归还多少土地争论不休，哪知道面临被点天灯的灭顶之灾。
爷爷后悔了：“地给了不能往回要，我可以再往外挪地角石。”
奶奶说：“地都还了，打掉了牙往肚里咽，重新开就是了”。
爷爷说：“山上的荒地，都被董千溪占完了，只剩下西山砬子没人开。”
奶奶说：“西山砬子都是半人厚的鹅卵石，开不出地。”
爷爷说：“开不出来也得开，我把地送出去了，总得补回来。”
爷爷不听奶奶的劝，每天起早贪黑，到西山砬子开地。
每当太阳还在老帽山后面睡觉，西山砬子已经被惊醒。
爷爷挥舞老镢头，刨的鹅卵石“哗啦啦”响，一串串火星子鬼火般闪耀。
奶奶说：“你这是白出力，鹅卵石上不能长庄稼。”
爷爷说：“我不指望长庄稼，只图个心静。”
爷爷把震裂的虎口当成地垅沟，把金色的早霞当成满场院的苞米。
傍晚，西天的火烧云，更是一片一片的红高粱。
爷爷能用老镢头刨出启明星，却勾不住西堕的太阳。
他已经人过三十天过午，得抓紧工夫了。
他能把西海填平，但是欲壑难平。
海浩蒸腾，是他的热血沸腾。
冰排叠嶂，是他的贪心膨胀。
大海潮涨潮落，他总想站在潮头上,从来不思激流勇退。
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在河口门子闸沟差点儿丧命。
他刨出一座座鹅卵石坑，也是一座座陷阱。
他也埋木桩占地，连通沙岗后、沙湾底、地东头、南山头、南岛子。
他要用鹅卵石填海铺道，让老石礁变成海鲜仓库和后花园。
然后，他以驱赶精气为民除害为幌子，再向东北海三道礓那边扩展。
他恨不能把西庙山、驼山、老帽山、龙潭山、北大山都当成地角石，把大海、山冈、田地、树林都安上胶皮轱辘，变成一挂挂大马车，赶回小西山家里。
董希录在西山砬子开地的消息，蝗灾一样飞遍了三里五村。
几百年来，为什么让他逢上了百年大龙潮、在石炕上睡了赤条条的小龙女？为什么让他知道照河蟹、琢磨出提网提胖头鱼？为什么让他去老石礁撬海蛎头、拣海螺，去东北海挖蛏和海棒槌、去河口门子下挡网闸沟？
大伙儿都涌到西山砬子，刨鹅卵石开地。
董寒小、董立春、董至夏、董水雨、董雪大、王分秋、于蛰惊、陈明清、王学友、周不瑜、霍没灾、桑公襄等，将白茬茬的木桩，在西山砬子上乱钉一气。
每块鹅卵石都成了狗头金，每根盘地蒿都是引火绳，每颗火星都能点燃一场械斗。大伙儿为一块地盘争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天天争吵、怒骂、赌咒、打斗、暗算，宁肯误了节气耽误播种，也要争个高低、拼个你死我活。
“过了芒种不可强种”，已经有人命丧黄泉了。
董希录开出的二亩鹅卵石地，已经开始播种。
别人不管刨多深的坑、拣出多少鹅卵石，下面仍是鹅卵石。
秋天，大伙儿连种子都收不回。
董希录在沙岗后获得大丰收，在西山砬子也获得好收成。
原来每天夜里，爷爷偷着往鹅卵石坑里面挑黑土。
大伙儿都被他蒙蔽住了，只好离开了西山砬子。
半夜三更，爷爷听见西山砬子那边，响起一阵“噼噼啪啪”鞭炮声。
他第二天一大早来到西山砬子，吓了一跳。
二亩地四周，被人修了一圈小庙，庙前一片纸灰，有人在这里烧过纸。
燃放鞭炮留下的一层碎纸，像下了场红雪。
一阵海风刮过来，纸灰盘旋，像从海里上来了精气。
小庙里供着狐仙黄仙蛇仙蟒仙龟仙，瞪眼扒皮似在咋咋呼呼：
藏深山修身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还我河山有求必应！天师传德不许回煞，若要回煞铁豆发芽！金鸡鸣处艳阳照，六精斩尽百煞消！剁剁杀杀扎扎……
西山砬子上，到处竖着董希录被斧剁、火烧、水淹、烟熏、劓鼻、割耳、扎眼、刀劈、车裂等小人。有的用纸扎，有的用萝卜削，有的用木头刻。
每当爷爷攀上西山砬子，顿时阴风四起，黑雾腾腾，海面波涛汹涌。
松树林子里，钻出一只只怪兽，冲他龇牙吼叫，把他往山下哄赶。
青面獠牙的厉鬼，在他身前身后上蹿下跳。
头顶上不时垂下一根绳套，脚底下不时陷下一座深坑。
爷爷不信邪不信鬼不信神，抡起老镢头一阵乱砸，将小庙砸成一堆堆废砖烂瓦，一个个神胎变成粉末。他把旗杆拔掉用火镰打火点着，烧成一堆灰烬。
从西北海上空“哗啦啦”飘来一团响云，在西山砬子落下一层铜钱。
铜钱把青草砸出清新的鲜草味儿，把鹅卵石上崩出刺鼻的硫磺味儿。
大伙儿得信儿涌到西山砬子上拣钱，响云已经拐弯飘回西北海。
大伙儿眼巴巴地看着钱雨砸在海面上，溅起一片片雪白的水花。
董希录拣的一大堆铜钱货真价实，别人拣的铜钱，都破盆碎瓦。
那天半夜三更，“咔嚓”一声，我家屋里离窗棂被石头砸断。
爷爷提着老镢头推门出去，门被顶住。
他从窗户跳出去，门口横着一口黑漆的棺材，里面盛殓他的泥胎死尸。
那一年，西北海一天都没安静过。没到活汛，鱼鳖虾蟹提前闹海。
海豚排起长队表演“龙兵过”，翻起一道道雪白的浪花。
赤眼红螃蟹在滩涂上往来穿梭，海螺在石棚边垒起一座座礁塔。
从深海浮上一具大王乌贼，矗立在海面上，如同一座山脊。
那乌贼须子胜过千年古树虬枝，上面缀满十八仞大锅一样的吸盘。
二尺长的黄花鱼排成各种队形，学护城兵操演。
小杂鱼挤成一堆一堆，许多叫不出名的海物，比炖在锅里还密实。
爷爷往海里扔了块石头，“噗”的一声，海面漂起一片鱼肚白。
这回，爷爷听了奶奶劝告，千万不能碰海。
大伙儿都看着董希录，他不做的事情都不敢做，他做了才敢做。
他不敢动的东西，好东西也是坏东西。
他敢动的东西，坏东西也是好东西。
大伙儿都把爷爷比做老天爷，还以为这是他设下的阴谋诡计。
天能等人能等潮汛不能等，大伙儿呛呛之后终于下了决心。
必须彻底抛弃招灾惹祸的土地，砸锅卖铁造船出海。
二爷被东家请西家雇，放大树造船，大树快被他发光了。
三爷恨不能生出十八双手，同时织三十六盘网。
人们卖牲口卖青苗卖土地造船，马卖驴的价钱，驴卖狗的价钱。
人们连没上套的牤牛杀了，蒸牛肉包子卖钱造船。
牛犊子白给都没人要，在田野里长成了野牛。
赤贫人家没东西可卖，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干着急上火没招儿。
他们狠下心拆了房子和鸡窝鸭圈，用梁柁、檩子、门窗框造小船。
老人们拿出寿木，做成一艘艘舢板子。女人们把准备捻绳准备纳鞋底的青麻剁碎，和了豆油洋灰白面调出泥子，将自己家的大船榫缝，抹得密不透水。
海滩上，木锤的击打声，“蓬蓬”“咚咚”“通通”，像在演奏打击乐。
连要饭花子都改了行，拣来板皮、树枝和碎木块，扎成一面面筏子。
他们把要饭筐改成了鱼篓和漂箩，用要饭棍绑了木板，做成浆划船。
大大小小的船造好，木匠在船体上刷了一层层桐油。
刺鼻的桐油味四处弥漫，怀孕的女人们被熏得“哇哇”呕吐。
刚进入农历七月，大伙儿手推肩扛绳拉，把一艘艘新船弄进浅滩。
从西庙山到河口门子、老牛圈到龙王庙王家崴子再到营口鲅鱼圈，千里海岸线的海滩上，全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一座座水师营，气势如虹好不威风！
小西山这边，大伙儿请出大神掐算，农历七月十七是出海吉日。
那天凌晨三更时分，潮水漫上海滩，船和筏子摇摇摆摆地漂浮起来。
大伙儿都趔趔趄趄站不稳，仿佛脚下的土地海滩也在漂浮。
人们焚纸烧香，敲锣打鼓燃放鞭炮，给龙王爷磕头，祈祷出海平安鱼虾满舱。
女人把一筐筐小馒头、饺子、发糕、大枣等，奋力抛向大海。
五更天，潮水涨满，船工们唱起了撑蓬号子：
喂嗨嗨！喂嗨嗨！喂嗨喂上来咳！喂哟哟喂哟，喂上喂的外上喂……
男女老少齐唱喜歌祝福：
二十四、五两头堵，初一、十五正晌干。月亮晌潮就涨，月亮下山水漫滩。麦子放黄，海螺上床！南风蟹子北风虾，七月上来八月下！十篙不如一橹，十橹不如大帆鼓一鼓！十七水来十八潮，吃过早饭慢慢摇！
大蓬拽到顶，铁锚拔上船。
船工们们将头帆一摆，船老大把舵柄一扳，大伙儿齐心合力摇橹。
许多人平生头一次出海，心情相当激动。
他们从海上观察生养自己的那块土地，自豪地说：“这辈子值了！”
过去只有到鲅鱼圈才能捕捞的海蜇，现在提前两个月在海面漂浮一层，使海水变得粘稠，船行缓慢。船工们把毛网、拖网下到海里，鱼太多拽不上来。
深海大蟹顺着鱼脊梁爬上甲板，乱跑乱窜，把人类当成敌人。
有个船老大正在掌舵，突然捂住裤裆嚎叫，命根子差点被蟹螯夹断。
海里的鱼一般大一样多，大船到海里作业，把近岸留给舢板和小筏子。
舢板和筏子上没有网具，人们用棍子打用筐捞用铁耙子刨用铁锨劈。
他们装满鱼虾送到岸上，多出几趟海，比大船收获还多。
大伙儿正在海上干得热火朝天，只见海平线冒出无数根旋转的水柱。
那些东西来势迅猛杀气腾腾，不是好兆。
人们大喊：“不好啦！来精气啦！”“赶紧划戕！转舵上岸……”
船老大刚掉转船头，高速旋转的水柱已经来到眼前。
人和船顿时起了空，变成没有翅膀的海猫子和没有鱼鳍的燕鱼。
海水在空中涌动，大船在半空倒悬，人在空中旋转、往来穿梭。
船成了飓风中的枯枝败叶，筏子是片片羽毛，人是从天而降的死鱼死虾。
龙卷风肆虐了一个多时辰，掉头东去，天地之间变得死一般平静。
爷爷在西山砬子给谷子趟头遍垅，亲眼目睹了海面上发生的一切。
四外全是黄色泡沫，如同一堵堵鬼打墙。
他钻出泡沫想下到海滩上，差点失足掉下了西山砬子。
海边上，死人死鱼死虾一堆堆一滩滩一片片。
船和筏子的残骸，堆成了一座座柴火垛。
一把把大橹倾斜着游弋，沉重的铁梨木橹片沉在水里，尾巴翘到天上。
许多人家男女老少齐上船，都成了死尸，半个月没人收尸。
爷爷为那些伤害、诅咒过他的人们收尸，恶臭熏的睁不开眼喘不过气。
天底下最残忍的劳动是收尸。死鱼死虾还好办，最难看的是人的死尸。
平日里那一双双猜疑、嫉妒、乜斜、清高、自以为是、老谋深算、笑里藏刀的眼睛，此时变成一对对深不可测的黑窟窿。眼窟窿里盛满幽蓝的海水，小鱼小虾们翻上覆下快乐嬉戏。寄生蟹是管道疏通修理工，不辞劳苦地爬进爬出。
那些曾经诅咒、嘲弄爷爷、骂他啐他恨不能一口咬死他的嘴巴，变成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海蚀洞。一对对如胶似漆的章鱼和海爸子，用窟窿做新房。
高鼻梁、塌鼻子、酒糟鼻子、鹰勾鼻子、蒜头鼻子、尖椒鼻子、喇叭花一样的俏鼻子，全变成朝天开放的的空洞。伤风不通气的囊鼻子，彻底通了气。
不管蒲扇耳朵、饺子皮耳朵、元宝耳朵、垂肩的大福大贵耳朵、薄如纸片的贱耳朵、听老婆话的软耳朵、有主见的硬耳朵、耳垂连在腮上的茶壶耳朵，都成了没耳朵。憨厚、狡诈、多疑、胆小如鼠、气壮如牛、直爽、羞涩、歹毒、阴损、萎靡不振、麻木不仁的人，不分贫富贵贱男女老幼，身无寸缕体无完肤。
每天鸡叫头遍，爷爷早早起来，来到海边掩埋死人，一直干到太阳落山。
山上没有地方可埋，他在山坡上挖了一座大坑，来一次集体大合葬。
天地混沌阴差阳错。高粱和苞米墨绿乌黑，“咔咔”拔节连根拔出地面。
矮棵作物的叶子生出一对对翅膀，飞到大树上面生长。
麦子金黄耀眼，都是有眼无珠的空壳。
一人深的谷子不绣穗，叶子齐刷刷成了一把把刷子。
苞米穗子都是乌米，糜子长成了扫帚草。
每一棵麦子上面的芒刺，都是一根扎人的钢针。
高粱倒伏在地，变成藤蔓四面八方漫游。
绿豆长成巨大的豆芽菜，黄豆地兔丝盘绕，成了一座座金黄的菊花园。
天地万物千奇百怪，什么都不少，又什么都不像什么。
更让大伙儿惶惑不安的是，女人们生下一个个人兽不分的怪胎。
那些东西刚一落地，哇哇怪叫乱爬乱跑。
奶奶生下一堆青翠欲滴的葡萄胎，每粒“葡萄”上都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呵呵直笑。牲口下出一个个人脸怪物，那些东西一落地，牙牙学语学人说话。
三百年前的祖先董起，带领逝去的子子孙孙，有说有笑地从前街走过。
麒麟跑进牲口圈，和毛驴争抢草料。
苍鹤变成一群凤凰，落在老李小庙前。
西大流旁边的三块石，挪进了老牛圈，羊鼻子下到了石炕上。
土地佬手拿弓子，漫山遍野丈量土地。
孤魂野鬼到处乱窜，人被缠住难以脱身。
天空突然一片昏黄，下起沸沸扬扬的黄土面子，有股刺鼻的怪味。
前街有人大喊：“西北海上来精气了！”
大伙儿赶紧跑回家里，关紧门窗等待新的灾难降临。
西北海上空，飘过一团沉重的乌云，裹挟一个“嘎巴嘎巴”响的怪物。
怪物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痛苦呻吟，“扑通”一声坠落在西山砬子上。
人们大着胆子，来到“穷簸箕”上面偷看，只那看清怪物轮廓。
它时而挺成了直杆，时而扭成了圆圈；时而竖起身子直立，时而大头朝下倒悬。它身上覆盖一层簸萁大小的鳞甲，撞在火石上，发出敲瓷盆一样的回声。
大伙儿又壮了壮胆子，拿了家什，到西山砬子上观看。
怪物身长几丈，头上生着两只犄角，像龙不是龙，像蟒不是蟒。
那怪物龇牙咧嘴地吓唬人，眼珠子凸起，眼皮四周满是皱纹。
怪物的鳞甲脱落处，皮肉鲜红不住淌血，很快爬满长尾巴蛆虫。
有人去永宁城请来风水先生，他草草画了道符烧完，然后逃之夭夭。
有人去请大神，大神闭门不出。
永祥寺来了几个和尚作道场，围着怪物连念三昼夜祈雨经。
第四天大雨倾盆。那怪物本来死停当了，一沾雨马上睁开了眼睛。
大雨下了四十天，那天早晨，怪物身子开始动弹，慢慢地起空腾飞，逐渐消失在东北方向。使过船的人们判断，那怪物肯定落进了营口后河的大苇塘里。
大雨下了七七四十九天，永宁大河河水暴涨，小西山南洪子水天一色。
大神说，那怪物不是九天神龙，而是蛇盘地上正在修炼的青龙。如果青龙落到高山上，才能成为真龙，要是落在水洼里，变成一条鱼不鱼兽不兽的怪物。
大神还说，这要等到七十年之后真人出现，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有人借串亲戚去了营口，到处打听，不知道怪物落在什么地方。
那些日子，大伙儿张嘴营口闭嘴营口，不提营口不说话。
有人从营口回来，那边的人传疯了，许多人亲眼看见，从西南方向飞来一条真龙，官家还戳了影上了报纸。龙落进苇塘不是在高坡上，大伙儿心情沉重。
营口和小西山相距不足百十里地，坐船更近。
小西山下了四十多天大雨，营口也下了四十多天大雨。
辽河水持续暴涨，沿岸的芦苇塘变成了一片汪洋。
大雨过后，人们闻到苇塘里有股腐臭味儿，不知里面死了什么东西。
一个看苇塘的人扒开芦苇，发现里面伏着一具巨大怪物的尸骸。
那人慌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从此后一病不起。
老人们都说，那怪物是条龙。
营口许多人和小西山许多人亲眼所见，都是同一条龙。
公元一九三四年，营口当地一家非常有名的报纸《盛京时报》，刊登一篇题目为《蛟类涸毙》的报道，配发了照片。文中说，“本埠河北苇塘内日前发现龙骨，旋经第六警察分署，载往河北西海关前陈列供众观览，一时引为奇谈，以其肌肉腐烂，仅遗骨骸，究是龙骨否，议论纷纭，莫衷一是。”
当地报纸又发表连续报道，水产专家判定此物为龙的一种——蛟类。
官家都说是龙还能有假？龙烂成骨头，拿到各地展览，都惊动了外国。
有关各种龙的传说、神话、瞎话，现在都变成了实话。
没过几天，小西山地面冷不丁高出一块，再凹进一块。
好好的猪圈，肥猪一下子掉进无底深坑。
董反造家的房子，一夜工夫移到了南山头。
董义起晚上躺在炕头上睡觉，醒来之后，躺在了西沙岗子上。
董蛋混的媳妇半夜三更醒来，赤身裸体躺在公公的被窝里。
董西东他妈烀完地瓜掀开锅盖，里面竟是一锅驴粪蛋子。
董不是家的窗框，不时发出一声声奸笑。
董大筐家里的桌椅板凳，还会扭秧歌唱皮影。
百岁老人董麻氏，生出一头黑发长出一排新牙。
三岁孩子董里万，变成了八十岁的罗锅小老头。
董家各种离奇古怪之事，每天都在频繁发生。大伙儿想起了大海难中死去的那些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死了白扔白撂，不管死活都亏。
过去大伙儿都认为，鸡鸭鹅狗养得越多越好。
现在，大伙儿的想法都变了，把鸡鸭鹅狗杀光了吃肉。大伙儿不种地不出门过一天算一天，吃光所有好东西穿上做好的寿衣，花花绿绿躺在炕头等死。
活神仙隐居东山，大神不能坐视不管。
她说：“这方土地要想太平，必须有一位肯舍己为人的刚烈好汉，收一百单八家猪羊狗血，于正晌午时挑到西山砬子上，脱光了腚泼血骂天！”
男人们死的死了，活着的吓破了胆儿。
有的男人还不如女人，晚上出去尿尿都得老婆陪着。
看没有男人锄头，有位刚烈女子自告奋勇：“我替男人们骂天！”
大神说：“女人再刚烈不怕死，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裳。”
这时，大伙儿想起西北地大老爷子。当年阎（袁）世凯登基不到一百天，被他活活骂死。大老爷子现在连喘气都艰难，一口气上不上来倒把自己骂死了。
有人悄悄说：“让董希录去骂天行不行？”
有人说：“他这几年被大伙儿折腾的有皮没毛，肯定不能去。”
有人去问：“董希录，求求你去骂天，救救大伙儿吧！”
董希录满口答应，说：“好，我去骂天！”
西山砬子二亩土地也犯邪，奶奶生了葡萄胎，爷爷也是为了自己骂。
那天早上，爷爷不顾奶奶劝阻，冒着丝丝细雨，毅然走出家门。
街上，有人已经为他准备好两大桶猪羊狗血。
爷爷被大伙儿的信任所感动，挑起来就望沙岗后那边走。
爷爷好长时间没来西山砬子了，只见地里的庄稼干枯焦黄，蛟龙鳞片内残存着雨水，一层甲虫正在开怀痛饮。雨散雾停，太阳从云缝里露出贫血的脸。
十里八村看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变成鸡不鸣狗不叫的死地。
盐场、大、小西山屯中，一根根烟囱断了气。
大杨树落叶，小草枯黄。老帽山歪戴着帽子，西庙山成了罗锅腰。
驼山驼峰瘪了，骆驼十年没喝水。将军石丢盔弃甲，北大山矮了一大截。
王家崴子少了半条腿。墩台山睡着了，大神树已经被恶梦魇住。
爷爷不计前嫌，一股豪气从丹田处上涌。
在这之前，他只想为了保护自己一家人骂天。
现在，也为乡里乡亲和一切不相干的人、甚至仇人，一块儿骂一骂吧！
爷爷仰起头，恢弘旷远的天空让他心里发虚。
如果把老天爷骂急眼了，打雷灭了自己和全家，将人财两空。
天已到正晌午时，他一咬牙一跺脚脱得溜光，一丝不挂无所牵挂。他胆大包天生死不惧，打人无好手骂人无好口，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太爷在百日之内骂死阎（袁）世凯，爷爷也能在正晌午时骂哭老天爷。
太爷骂人只骂到祖宗八代，爷爷想了想，开始从盘古那一代往下骂吧！
爷爷舀了牲血泼向四面八方，放开喉咙破口大骂：“老天爷！我日你一万八千辈子祖宗！你听见了吗？你打雷劈呀？放火烧啊？掉石头砸啊？”
他将满腔愤懑，变成不堪入耳的村话骂人话，一股脑地往外喷泄。
他越骂越敢骂，越骂越会骂，骂的全是节骨眼和比例。
他这么一骂，将许多坚硬的东西撅断、劈开、穿透、碾碎、抛弃。
他边骂边张开双臂拍打屁股扭动身体，乱草中的下垂物也随着骂声摆动，骂村话时任它高高地昂起。太阳被猪羊狗血熏昏了头，用一块块乌云遮羞。
真有老天爷，也得被爷爷骂哭骂傻骂背了气。
爷爷骂哑嗓子发不出声，累得精疲力竭，仰面朝天躺在乱石堆上。
爷爷以为自己死了，结果还活着。
他爬起来，身上被石头棱角硌出一片片三角形、菱形、多边形小肉坑。
他仰头望去，天空仍恢弘旷远，大海仍深邃蔚蓝，太阳仍悬挂在天上。
要是把太阳骂的掉下来，光有晚上没有白天，谁都活不成。
他躺在一丛厚厚的盘地蒿上面，疲惫地睡了过去。
大伙儿把一口红漆棺材抬到西山砬子上，棺材头上的莲花由太奶亲手所画。男人们拿着打狗棍扛着招魂幡，女人们身披重孝号哭连天，来为爷爷收尸。
老天爷没敢伤董希录半根毫毛，众人把他当成了大英雄。
女人们全吃醋了，用嫉妒的眼神望着奶奶。
美女都爱英雄，董希录应该属于所有的女人。
有了董希录，这方土地才平安。
不管来了什么精气，董希录跺跺脚，都得老老实实地缩回老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