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龙头为几户人家勇挑重担,几家人精诚团结,抱团取暖共克时艰。
总开会耽误农活,几家人相互帮扶,谁家缺少车马农具串着用,谁家缺少人手帮谁一天工。谁家缺粮了,相互倒一倒借一借,心里不顺劝一劝说一说。
他们一天都没放弃开会,还是呛呛老话题:如何置董希录于死地。
绑董希录儿子的票?那是胡子做的事,再说也不能对孩子下手。
打他的黑石头?要是一石头打不死,董希录不把几家人灭了也得吃官司。
放火、扎小人、装神弄鬼等等,董希录不吃这一套,他也没被天诛地灭。
几家人呛呛来呛呛去,还得去龙潭山请胡子下山,为几家人报仇。
谁都不敢去,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怕被胡子点了天灯烧成一把灰。
董龙头当过胡子懂胡子那一套,自告奋勇要去龙潭山。
他的腰不行,弯一下腰半天直不起来,上龙潭山不如让他上西天。
董龙头出的最后一个主意,得到大家的认可。
冤有头债有主,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
几家人对付一个人,怎么也吃不了亏。
每户出一个男丁,不管当兵还是当胡匪,敢杀人放火就行。
大家定准三年之后回来,一块儿找董希录报仇,按人头分地。
白家出白海葵,董龙头家出董大昌,董虎尾家出董二昌。
董千溪儿子多,出三个,大儿子董万古、二儿子董万人和三儿子董万典。
他早已算计好,等报仇成功之后,他家可分得沙岗后一半土地。
董龙头的大儿子董大昌,长相酷似他爹,性格半点都不像。
他心地善良仁义,早就看不上父亲横行乡里独霸一方那套胡匪做派。
他没上过私塾,但是自小喜欢读书,并拜瞎董万空为师。
瞎董万空家的所有藏书,他都借来看了。
岳飞的“精忠报国”、戚继光抗倭、郑和下西洋、林则徐虎门禁烟、寇准罢宴等古代英雄人物和故事,对他影响很大。他立下大志,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他劝阻父亲做个善良人,别再做坏事恶事,别再和本家本当好勇斗狠窝里斗。
鬼迷心窍的父亲怎能听进儿子的话?果然,父亲在打斗中腰被打坏。
父亲见他生得人高马大,鼓励他和董希录单挑,拼个你死我活闯牌子。
父亲教他如何一招致命,如何在小西山称王称霸。遭到儿子拒绝后,他又撺掇儿子杀了仇人,去龙潭山当胡子,等做了山大王,将仇人家杀得鸡犬不留。
董大昌称自己正在自学功课,准备外出做官光宗耀祖。
董龙头狠扇儿子一耳刮子又把腰闪了,父子俩关系越来越僵。
那天,父亲让他去南海底提鱼,往家里幌媳妇。
董大昌到了南海底,把网具放在棉槐趟子里,跑到永宁城看报纸。
此时,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奉天北大营,东北三省沦陷。
董大昌满腔激愤,恨不能立刻走出小西山,和全国有志青年一起奔赴抗日前线,为国捐躯也在所不惜。兄弟董虎尾的大儿子董二昌,也和父亲背道而驰。
他没有董大昌那样崇高的理想抱负,也无法改变生活现状。
但是,他绝不为虎作伥和父亲同流合污。
他只念了一年私塾,父亲把他撤回家对付董希录。
他想做个有钱人,将来办学校,让小西山人识文断字,告别无知和愚昧。
儿子临行前,董龙头后悔了,恨自己出了个害人害己、不得好死的主意!
外面兵荒马乱,这种时候把孩子放出去,肯定九死一生。
就算活着,还不知受什么样的苦,遭什么样的罪。
万一抽大烟打吗啡逛窑子,更把儿子推进了火坑。
儿子当了大官,也是官身不由己,不能说回来就回来,说杀人就杀人。
当兵也是当炮灰,当兵吃粮也得吃枪子,阵亡了做孤魂野鬼。
即使当了胡匪报了私仇,也招千人骂万人恨,千秋万代别想翻身……
儿子刚走出街门,董龙头突然有了天各一方的滋味,扶着腰追上去,把儿子喊住,嘱咐:“听爹的话,当什么别当兵别当胡匪,报什么别报私仇。”
儿子没回头,说:“爹,你让我当什么报什么?”
董龙头说:“这辈子要当好人做好事,报国报恩。”
本来是个有抱负的有志青年,这年月做个好人也很难。
董大昌转身回来,“扑通”跪在地上,给父亲磕了三个头。
兄弟董虎尾对儿子董二昌寄予厚望,千嘱咐万叮咛,让儿子直接去龙潭山,投奔胡子大当家的“火爷”,拉绺子,回小西山点董希录一家天灯。
那天凌晨,四户人家六个后人肩负家族使命,在东南地会合。
他们每人口含朱砂,遇到鬼打墙共同应对。
他们什么都没遇见,一路畅通地走出了小西山。
“男靠闯,女靠浪”。那些穷得揭不开锅的人、说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的人、被恶势力欺压得上不来气的人、被债务逼急眼的人、报仇心切的人、不甘沉沦的人、求取功名的人,只有背井离乡外出闯运,才能活下去达到目的。
每当年底场院活儿利索,半夜三更十里八村,狗叫声此起彼伏。
黑暗中,不时有一星星灯火起伏游动。
树趟子里,河沟旁,山路上,不时响起“嚓嚓”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天亮后,背足苞米饼子和地瓜干子的人,三三两两走出永宁城。
他们挂孑身一人,到外面的世界铤而走险,义无返顾,开弓没有回头箭。
南行的人去复州城、金州卫、大连,飘洋过海,在山东半岛登陆去内地。
北往的人去盖州城、熊岳城、海城、奉天城,遥远寒冷的北大荒边外。
这些卑贱的人们,把生死置之度外,不畏任何艰难困苦,不管流落到哪里,环境如何险恶,都顽强地生存下去,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黑暗中看到光明。
他们如同崖壁上的虬根扎进石缝,把忍耐力和创造力发挥到及至。
某年后的某一天某一个时辰,某个屯的祖坟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那是谁家外出闯荡的人做了官,回老家光宗耀祖。
省长跪拜白发老母亲,县太爷的到恩人和师长家鞠躬谢恩。
带着护兵马弁,骑着高头大马的警察署长,威风凛凛招摇过市。
杀人如麻的山大王,一寻祖宗八代的仇人报仇,搅得三里五村鸡犬不宁。
他们进了屯不回自己家先进仇人家,不见亲人先去见仇人。
有人在前面跑,拿枪的人在后面追。枪声响过,仇人倒地身亡。
仇人家男女老少被绑成一串,哭声震天,去山上坟地里点天灯。
也有人做了高官之后,为家乡修桥筑路办学,留下千古美名世代传颂。
那些被看好的人并混不出个人样,没被看好的人却能出人头地。
不管报仇报恩,最终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四家人六个报仇男丁外出闯荡之时,正是日本侵华期间。
父亲临行前的变化和嘱托,让董大昌感动,他非上龙潭山当胡子不可。
他去当胡子不是伤天害理祸害百姓,而是劝说胡子回心转意弃恶从善。
他再是联合有良知的胡子,把穷凶极恶的胡子灭了,拉起队伍抗日。
他一路打听去龙潭山的路线,去找“火爷”。
他没去成龙潭山,去了二百里之外的达里尼,也就是大连。
他在打卯子工维持生计之时,终于找到了会降天火的“火神爷”。
那当时大连因为战略位置特殊,被日本侵略者作为侵略中国的桥头堡。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占中国东北全境,觊觎中国更广大得国土,也威胁到苏联。苏联红军参谋部在莫斯科郊外秘密办起一所特工学校,专门培训来自中国的抗日青年,教授共产主义思想和情报、爆破、射击、无线电等知识技能。
董大昌这才知道,大连的“火神爷”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而是“抗日放火团”。他在工友的影响下,提高了觉悟,突破了个人恩怨的藩篱,在国难家仇的权衡上,毅然选择了前者。他参加了这场抗日战争史上的特殊战斗,当上让日寇闻风丧胆的“火神爷”,加入到闻名中外的“抗日放火团”。
他们在敌人的工厂、仓库、码头里神出鬼没,埋下了一处处火种,一时间火光四起,日本侵略者大量军用物资灰飞烟灭。
以后,董大昌杳无音信。有人说,他被老毛子留在苏联,和一个俄国姑娘结婚。有人说,他被叛徒告密,被日本宪兵关进水牢,被狼狗活活咬死。
三年过去,董大昌一直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董二昌开弓没有回头箭,从山东青岛登船,跟人飘洋过海下了南洋。
董千溪的七个儿子,前哥仨是光棍,后哥四个也是光棍。
他刚答应出三个男丁,顿时后悔了。他只算计分得沙岗后一半土地,没想到面临失去三个儿子、人财两空的结局,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临行前,董虎尾和白成太请他三个儿子喝酒,更让他起了疑心,肯定让儿子们做替死鬼、亡命徒。
老婆越埋怨,他越悔恨,也越明白。
除了他们几家后人、瞎董万空和董万开人财两空,小西山一半光棍靠胖头鱼幌回媳妇,成家有了后人。假如他们不和董希录叫劲,不但沙岗后的土地一垅不少地回来了,七个儿子有全幌回了媳妇,早饭还能吃上鲜美的熥胖头鱼。
每天早上闻着屯中家家户户飘出熥咸胖头鱼的鲜味,没把他馋死!
别人家孙男嫡女一大群,欢欢乐乐一家人,他即将人、财、地三空。
再加上嘴亏,他恨不能爬到西山砬子上,一头拱下去。
外面兵荒马乱,三个儿子都没见过世面,肯定凶多吉少。
他更恨自己没有主见,耳朵软,“龙虎兄弟”说什么信什么。
他寝食难安,到了儿子们离开家门的时刻,这才对三个儿子面授机宜:“咱报仇只是个幌子,千万别去当兵当胡子,混个媳妇回来才是长正经精神。”
董虎尾和白成太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早已看透了董千溪的为人。
董千溪只是个二百五庄稼人,种子本来就瘪,再加上胡乱侍弄、肥呀水的锄啊趟的跟不上,哪怕把官道南、北的土地都给他,也得守着粮食囤子要饭。
他的七个儿子是七垅瞎稗子,牲口都不吃,一个都成不了器。他凡事算计,不种芝麻总想占香油,越算计越吃亏、越不醒脑子、越觉得沾了大便宜。
董虎尾和白成太要是坏起来,都是土里的蝲蝲蛄,专从根上坏,坏到绝收。两个人密谋后达成共识:与其让董千溪爷们以几家人的共同利益去谋私利,还不如让他们出去遭罪丢人,断子绝孙。否则和他之间的麻烦事,永远纠缠不清。
临行前,董虎尾和白成太以重托和饯行的名义,请董万古、董万人和董万典哥仨,到董虎尾家喝酒。两个人欺骗哥仨,说奉天城里遍地是窑子,里面的窑姐都是为光棍们所预备,一文钱不用花,进去进可以随便睡,还管酒饭。
董万古哥仨信以为真,老董二叔和老白大叔比亲爹还亲,乐的抓耳挠腮。
哥仨喝得烂醉如泥,醒酒后不住偷着乐,恨不能立刻出发去奉天城。
第二天一大早,在永宁城东门外,董万古哥仨和另三个兄弟分手,坐毛驴车来到熊岳城。他们坐了一晚上火车一路向北,第二天下半晌,到达奉天城。
他们下了火车两脚一落地,心里顿时踏实了。
别的乡下人一进城辨不清东南西北,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东张西望不知所措,无比怀念家乡和亲人。他们感到脚下的奉天城,这才是梦中的故乡。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这才是他们的乡亲。他们前世在这里土生土长,今生今世被爹妈骗到小西山,让他们吃苦遭罪见不到世面。今天可算回家了!
他们要找到奉天城里的那个小西山,他们的家庭就是妓院。
内掌班的是他们的亲爹、老鸨是亲妈,嫖客和窑姐是兄弟亲姐妹。
兄弟三个没费周折找到了一家妓院,见了什么都亲。到家了到家了!
日俄战争之前,奉天城只在通天街一带有暗娼,俗称“半掩门”。
日俄战争之后,在奉天的日本人为了发展商埠,在南站地区公开开设妓院。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与日本人竞争,把平康里、三趟街的房子租出去开妓院,是当时奉天城内的第一家官办妓院。平康里的妓院最有名气,嫖客多,生意红火。
一九一四年,张作霖要在通天街修建大帅府,把周边妓院迁往北城九门里。商埠区不断开辟,妓院也不断增加,南市场和北市场都有妓院。南市场的妓院档次较高,桂书馆、桃园书馆、桂花书馆等高档妓院专门接待官僚。奉系军阀汤玉麟和吴俊升等高级军官,都是常客。吴俊升赋诗一首,抒发寻花问柳的情致:
睡卧美人挽,
醒掌天下权。
自古名将爱良马,
从来美女属英雄。
奉天修建北站,北市场的妓院达到鼎盛,多达一百五十余家,窑姐上千。
董万代哥仨的美梦,一进妓院便被击得粉碎。拉皮条的把他们领进一座两层小楼,进到一间小屋内,只有一张木床一个小茶几,黑摸瞎乎一股臊味儿。
他们迫不及待地要找窑姐睡觉,内掌柜一看哥仨来自乡下,让他们拿钱。
董万古和他们讲理:“城里人不该欺负乡下人。为什么别人嫖窑姐白嫖,我们嫖窑姐就得花钱?”内掌柜说:“我和你们讲不清楚,有人和你们讲。”
内掌柜叫来几个窑痞子,把哥仨打的鼻青脸肿,赶出妓院。
哥仨又试了几家妓院,要不是跑得快,非被窑痞子打烂糊不可。
他们逃到一片没有房子的荒地上,走投无路万念俱灰。
哥三个这才醒了脑子,知道被董虎尾和白成太耍了。
董万古说:“世上有白花的钱白吃的饭,更没有白睡的窑姐。”
老二董万人说:“我们哥仨挨了打,钱被抢光,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
董万古和他爹董千溪一样,净算歪账:“我们为睡窑姐而吃亏,不睡窑姐更吃亏,我们非睡窑姐不可!”老三董万典说:“哥,我们一天没吃饭了。”
董万古说:“把我这件外衣拿到当铺当了吧,先对付着吃碗面条。”
他们当了衣裳吃了碗面条,下晌来到南站,做脚力搬运货物。
他们干了一个月苦力,除了吃饭住店,逛了几次窑子,挣的钱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在小酒馆里,哥三个一边喝酒一边商量,说一段哭一段。
他们虽然为以后担忧,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回小西山。
董万古说:“我们当一辈子脚力嫖一辈子窑姐,老了怎么办?”
董万人说:“要饭得有个立棍的地方,死了得有块地儿可臭。”
老三董万典说:“奉天城没有我们的立脚之地。是去是留,已摆在桌面上。留下怎么办,回去怎么办,得想个办法。长兄如父,大哥,王母听你的。”
董万古一口干了一盅老龙口白酒,把酒杯往桌子上“砰”地一敦,说:“我是家里的老大,咱爹把你们交给我,我责任如天。我三十多岁了,得打一辈子光棍,在外面混死得了,哪里死就在哪里埋。老二呢,你不当胡子也得去当兵,三年后得有个人回去报仇,别耽误正事,否则让咱爹没法做人。三弟年龄小,赶紧回家,找个媳妇传宗接代。再说还有爹妈和四个兄弟,得有个人照顾。”
董万人和董万典说:“大哥,我们听你的。”
第二天一早在沈阳南站,想到三个洒泪而别,从此各奔前程。
老大董万古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奉天城,和两个兄弟说的都是假话。
他把两个兄弟支走之后,自己留下来安家扎根。
大街上花枝招展的女人来来往往,没人能看上他这个臭脚力。
他小时候听过瞎话“天仙配”,不管怎么配,七仙女也配不到他名下。
他不是董永而是董永手里牵的牛,得出一辈子苦力吃一辈子草料,重新托生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成为董永。能接近女人得到女人的地方,还是妓院。
他还得辛辛苦苦做脚力,把钱全扔在窑姐的床上。
一来二去,他把奉天城妓院的来龙去脉和底细,弄得如同熟透的桃儿。
那当时,奉天的妓院分为四等。一等妓院房间整齐、宽大,室内设备华丽,妓女年轻美貌穿着考究,小有文化擅长弹唱,嫖客多为中上层军政人员、名流、士绅和富商。二等妓院稍差一筹,室内还算干净,妓女年轻,体态匀称,嫖客多为工商业者、地主和中下级军官等。三等妓院房间中等偏下,室内布置简单,妓女年龄稍大。四等妓院屋小床小,光线暗淡空气臊臭,嫖客多是小经营者、手艺人、店员等。董万代经常光顾破瓦寒窑,里面半截土炕,因此称窑子和窑姐,嫖客大多是他这样的车夫、脚力、矿工等,也有不少因穷困娶不上媳妇的男人。
董万古经常逛窑子,和里面的老鸨头、窑姐们越混越熟。老鸨头最打怵那些窑皮子了,逛妓院不给钱还捣乱,内掌柜无能为力,妓女们更是敢怒不敢言。
为了摆脱他们,妓女每天接客前,点几张黄裱纸,在床上床下、门前门后、桌子底下燎遍。窑皮子对某个不肯顺从的妓女使坏,想方设法阻止嫖客光顾。
长时间没有客人,妓女就没有好日子过,为了生存不得不顺从窑皮子。
每天,妓女们点着一炷香,跪在管仲像前祷告烧香,用木棍敲打尿盆念叨:“请祖师爷保佑我客多……”那天内掌柜病了,老鸨让董万代带个班。
他大显身手里外张罗,巧舌如簧滴水不漏,大事小情重拿轻放,面面俱到游刃有余,左右逢源皆大欢喜,不管窑姐还是嫖客,回味无穷意犹未尽。
那天从早到晚,嫖客们来来往往,走马灯般络绎不绝。
窑姐们一遍遍地浓妆艳抹,边打哈欠边接客,入账是平日的十几倍。
几伙窑痞子闻讯赶来,被他软硬兼施打理得服服帖帖,心满意足没沾半点便宜。内掌柜的一死,老鸨让董万古当了内掌柜,可是一步登天苦尽甘来。
董万古的性格和心态、对妓女的认识和了解,发生了根本变化。
在他眼里的妓女,都是些放荡低级不要脸、靠卖身享受的不正经女人,天生就是男人的玩物。了解了身世他才知道,妓女们在当窑姐之前,都是正派的良家女子。她们大多来东北、山东、河北农村,无不是被生活所迫逼良为娼。
他当内掌柜第二年,河北那边发大水,十几个县的土地被淹。
他认识的一个人贩子跑到那边,一次骗来二十几个女孩子,卖到妓院。也有的父母吸食鸦片或赌钱导致倾家荡产后堕落,作孽,把亲生女儿卖到妓院。
那天,妓院里来了个满面愁容的十九岁女子,叫蓝方圆。
她丈夫身患重病无钱医治,为了给丈夫治病,她将自己卖给妓院。
董万古大发善心,拿出全部积蓄给了蓝方圆,让他回家给丈夫治病。
蓝方圆千感万谢,发誓丈夫病愈后,当牛做马报恩。没到半年,蓝方圆的丈夫不治而亡,钱也花光了。蓝方圆万般无奈,又来到妓院,要卖身还钱。
董万古大为动容,两人连夜逃出妓院,不知所向。
有人说,两个人去了长春,在桃园街开了一家叫“百花堂”的妓院。
有人说,董万古和蓝方圆去了哈尔滨,在裤裆街开了家妓院。
关于董万古的传说,都离不开妓院。
他到底去了哪里,和盐场的三舅爷于振铎一样,成了不解之迷。
老二董万代和老三董万人告别了哥哥,离开奉天城来到海城。
老二董万人说:“兄弟,你回家去吧,豁上我一个人造吧。”
老三董万典说:“我要和二哥一块儿当兵、落草为寇,为爹增光。”
听说广宁县大山里,有个绿林好汉叫“龙虎兄弟”,打家劫舍杀富济贫。
哥俩一个成了“板腰子”,一个半拉耳朵没了,几天工夫跑这么远拉起了溜子!他们前去投奔,原来是奉天张大帅落沛当兽医时,被诬通匪入狱,岳父赵恒昌耗尽家产,托人具保救赎出来,经人引荐,加入土匪“二虎兄弟”的溜子。
入伙后,大帅当了负责看守人票的小头目,见“二虎兄弟”绑票抢劫滥杀无辜太缺德,尤其对绑架女人更为不满,多次劝解无效,随即离开了匪窝。
当初的小头目,现在成了东北王,“二虎兄弟”的绺子早就散伙了。
董万人和董万典哥俩本是一对草包窝囊废,怎么能和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统领千军万马的张大帅相比?他们不想出力还怕死,干什么什么不行,又一路要饭来到了熊岳城。他们害怕回家没法交代,董万人猛吃咸盐腌成齁巴佬,回家后谎称得了痨伤病,好不容易拣了条命才回来。董董万典用石头砸断自己右手食指,谎称帮工时,手指头被石头砸残了不能打枪,验不上兵也当不成胡子。
董千溪算计来算计去赔了又赔,都算计到自己头上,更加后悔无奈。
白成太的大儿子白海葵,才是四家人唯一报仇雪恨的种子。
小时候,他亲眼目睹父亲被董希录打成的惨象。
长大后,父亲经常向他灌输与董家的恩恩怨怨,给他打下了深深烙印。
他怀着对董希录的刻骨仇恨,一出永宁城,就按父亲所说的路线直奔龙潭山。他露宿风餐义无反顾,独闯龙潭虎穴无所畏惧,投奔胡子大当家的“火爷”。
“火爷”原名叫鞠天福,江湖上叫“火燎子”。
他五岁那年,胡子当着全家人的面,将爷爷点了天灯。
胡子把一桶火油泼在爷爷身上,无情地点燃。
爷爷变成火人,一边惨叫着一边扑向胡子拼命。
这更坏了,胡子又点了他全家人的天灯。
要不是紧急关头妈妈把他扔进水缸,他也被烧成了焦炭。
他虽然拣回一条命,但是脸被火燎焦,痊愈后比鬼还难看。
夜里,五岁的“火爷”上山落草为寇,堪称有胡子以来最年幼的胡子。
“火爷”被火毁家,也以火起家。
他走到哪里烧到哪里,发誓要将世上的一切化为灰烬。
“火爷”最大的乐趣是火烧活人,一天不烧活人,一天不听见烧人的惨叫声,眼前就出现全家人被火烧死时的惨状,他心如火燎,要死要活地号啕大哭。
六岁时,“火爷”创造了绝活“跑火龙”。
他让“肥票”坐在半盆火油里,等屁股被火油浸透,拉出来用火点燃。
“肥票”顺早已开辟出来的火道,一路嚎叫着跑下山去,回家后捂着烧糊的屁股,再把钱送到山上。十二岁时,“火爷”借故枪走火打死了大当家的,坐上了大当家宝座,不断创造“火”的绝活。除了“点天灯”和“跑火龙”,他还创造了“烤地瓜”“熏鲤鱼”“燎猪头”“焙里脊”“蒸大肠头”等火刑。
“火爷”五岁那年上山入溜子,是农历三十最黑那天晚上。
大当家的喜欢他年幼有志气,残酷地考验他。大当家的让他头顶灯盏,站在十步开外,甩手一枪,打灭了灯捻上的火苗,“火爷”面不改色纹丝不动。
为此,每个月农历三十最黑的那天晚上,龙潭山的胡子都要比试枪法。
他们不打活靶也不打死靶,由上山最晚的小喽罗头顶灯盏当灯靶。
胡子们的枪法各有高低,大家抓阄,抓到谁“生冲子”,即出来比试。
有的一枪打灭了灯捻,灯身完好无损。
有的一枪打碎油灯,火油淌了小喽罗满头满脸。
大多数胡子打不中,将小喽罗打残打死。
白海葵上山入绺子不久,正逢上“火爷”过十五岁大寿。
那天晚上喝完酒,胡子们照例举行枪法比赛。
为了不当活靶,好几个小喽罗反水或逃跑。
白海葵为了建功立业,自告奋勇下山,绑来“红票”一个姑娘。
他把姑娘绑在十字架上,在手心、脑瓜顶上放置蘸饱火油的捻子,点燃后叫“三星高照”。在惨叫声中,胡子们比试完枪法,姑娘的双手和头颅被烧焦。
“火爷”看白海葵有心计,心狠敢下手,让他做了军师。
白海葵报仇心切,和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一样,每天睡觉前,都让贴身小喽啰提醒一句:“白海葵,忘了你为什么落草为寇吗?”白海葵大声回答:“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要点董希录全家天灯,要回我家被他霸占的沙岗后土地!”
他即使当不上大当家的,也要带几个亲信,回小西山报仇。
那天,胡子头目们在山上喝酒作乐,寻找目标比试枪法。
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火爷”早看出他有野心,让他改换门庭。
“火爷”扔给他一枝没了准星的老套筒:“师爷,生冲子吧!”
白海葵明白,大当家的决心已定,他非走不可了。
他无奈地接过老套筒,推上子弹,端起枪刚往天上一举,枪走火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老鹰竟掉了下来!
整个龙潭山一片欢呼,连“火爷”也惊奇万分。
这歪打正着的一枪,只击断老鹰一只翅膀,犯了山门大忌。即使大当家的留他,也得降为“水香”,只能负责内部安全,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白海葵推上子弹,对准地上扑腾的鸟儿刚要搂火。
“火爷”说:“别为这只败兴鸟浪费枪子儿,用枪把子捣死算了!”
白海葵明白,“火爷”已经下了逐客令。
他说:“大当家的,败兴鸟儿由我引来,再由我送它上天。”
白海葵把破枪倒过来,用枪把子去捣那只倒霉鸟儿。
受伤的老鹰仍好勇斗狠,和他打起了鹰爪拳。
老套筒这回没走火,却被鹰爪挠动了板机。
“啪”的一声枪响,“火爷”应声倒地,被子弹穿过胸口一命呜呼。
胡子头目和喽罗们,无不吓得目瞪口呆。
假如白海葵跪在“火爷”尸首面前忏悔,胡子们就得点了他的天灯。
白海葵看都没看一眼血泊中的“火爷”,大步跨上台阶,稳稳地坐在“火爷”宝座上,大声说:“老鹰替天换主,是山寨大幸!大当家的升天,更是天意!”
从此后,白海葵成了龙潭山土匪大当家的,坐上第一把交椅。
白海葵早想纠集龙潭山胡子全部人马,下山回小西山报仇。
无奈复县警察大队几次剿匪,他们东躲西藏未能成行。
他们在辽南一带打家劫舍、“请财神”(绑票),发展到三百多人。
白成太也在家里呆不住,以寻找儿子为借口,离开了杀牛婆。
他一路向南去了大连,在“浪速町”一家日本人珠宝店里打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