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外的公鸡到了时辰也叫,不像人那样火上房不着急,爷爷奶奶放心了。
他们在鸡叫声中,听见了西北海“轰隆隆”地发海,沙岗后苞米“咔咔”地拔节,水桶碰在井台上“叮当”响。大胡同子里,传来“大大”“咧咧”的赶牛声,过日子心顿时回到了小西山。他们不约而同地坐起来,知道该干什么。
边外人还在梦中,奶奶点亮油灯,把灯端到锅台上,给爷爷照亮。
爷爷按照小西山家里的摆设,摆各种物品,为所有东西确定好位置。
他将“老酒糟”那把大钐刀竖在街门口,用来镇狼辟邪。
爷爷一碰杨老八这把大钐刀,身边有人“呼哧”“呼哧”喘气,带出一股呛人的老蛤蟆头旱烟味儿。他不信神鬼也不信精气,只要不信就不怕。
他眼前真真亮亮地出现一张人脸,生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一笑眼睛眯成两道缝。他对那张脸点了点头,笑了一下,那张脸也对他点了点头,笑了一下。
这是杨老八的阴魂不散,爷爷刚要搭讪,那张脸没了。
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拣起来一看,是块磨刀石。
爷爷打开西屋门,顺过长长的钐刀把,搁在西屋门槛上。
那影子也顺门槛躺下,和大钐刀融为一体。
奶奶舀了半盆水,放进几颗盐粒。
爷爷坐在小板凳上,蘸着盐水“霍霍”地磨刀。
奶奶刷完锅添好水盖上锅盖,朝灶下拜了三拜。
她用大铁叉子往灶坑里填了把草,用洋火点着。
边外大草房上面的烟囱高,不用拉风匣,火“呼隆”一声着了。
奶奶又填了把草,灶膛里的火“呼隆隆”响,火光一闪一闪地烤脸。
以前这个时辰,杨老八媳妇也和自己一样,蹲在灶下烧火做饭。
她男人也坐在地上磨刀,准备去南碱沟打羊草。
锅里的水翻开,奶奶舀了半瓢大碴子,均匀地撒在锅里。
她用勺子搅匀,一失手,勺子掉在锅里。
她用筷子刚把勺子捞出来,筷子又掉进锅里,顿时有了不祥之兆。
爷爷“霍霍”地磨刀,奶奶的心也一揪一揪,仿佛在磨她的心。
奶奶提醒:“希录,别把刀磨倒了刃。”
爷爷说:“好刀快马,磨刀不误砍柴工。”
奶奶说:“别磨了,咱不去南碱沟打羊草。”
爷爷眼一瞪:“为什么不去?”
奶奶说:“边外人怕狼,都不敢去南碱沟。”
爷爷说:“我要是怕狼,就不来边外。”
奶奶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好虎架不住一群狼。”
爷爷说:“这么多羊草这么多土地,不能你=白扔白撂。它们不惹我,我也不惹它们,它们要是惹我,我就用大钐刀削。它闹它的邪,我当我的爷。”
爷爷磨完大钐刀,拈起一根草棍一碰刀刃,“刷”地断成两段。
西屋“扑通”一声,似从屋笆上掉下个人,奶奶一下子抱紧了爷爷。
爷爷对着西屋摆了摆,说:“杨老爷子,老八兄弟全家老小,你们一家人死的冤枉,我请你们回来过年,白面馒头掉蛋饺子猪肉血肠管够造。”
爷爷端油灯进到西屋,地上有一卷用油纸精心包裹的东西。
他打开一看,是一件厚厚的光板子羊皮袄。
爷爷感动地跪在地上,对着大钐刀磕了个头。
爷爷把火油灯放在条桌上,奶奶掀开锅盖,顿时蒸汽弥漫。
奶奶把稠稠的大碴子粥盛在小盆里,用勺子搅匀不烫了,盛在大碗里。
爷爷就着咸萝卜瓜子,一连喝了三大碗。
和在小西山老家一样,鸡叫二遍,他收拾利索准备出去。
爷爷穿上杨老八的羊皮袄,脚穿“老酒糟”的大靰鞡,头戴小猪倌的羊皮帽子,套上方大下巴的脖套,戴上左金堂的皮手闷子,全身闷乎乎也暖乎乎。
他提了大钐刀侧着身开门,“呼隆”一声,外面扑进个东西。
奶奶惊叫一声操起掏火耙。爷爷狠狠一脚,将那个东西踹出门外。
那个东西在打了个滚爬起来,推开门硬挤进来:“爹,妈,是我……”
父亲一身白霜,像刚从面袋子里面钻出来,冻的连气都喘不匀。
奶奶气的打了父亲一巴掌,地上落下一层白霜,带着哭音叱喝:“你半夜三更出去干什么?不知道南碱沟有狼吗?冻死了让狼吃了谁知道?”
父亲懵懵懂懂地说:“这家老头和几个小孩领我,说屯外大水泡子冻冰了,用冰镩子刨冰捉泥鳅和鲫瓜鱼。我们刨冰窟窿捉了好多鱼,老头把鱼都拣到我的筐里面。我要和他们一块儿去,老头死活不让,一把把我推到了家门口……”
奶奶又气又怕,说父亲撒谎,拿起烧火棍就打。
爷爷拦住奶奶,替父亲说好话:“董家的后人,都能起早出力。”
奶奶说:“你让狼吃了冻死了,我们上哪儿找你?你是不是装神弄鬼?”
父亲辩解:“我没装神弄鬼,那老头告诉我,他想吃鱼丸子……”
奶奶哭着上:“我也做了个梦,那老头也告诉我,想吃鱼丸子……”
爷爷说:“等冰上能站人了,爹领你去刨鱼,让你妈做鱼丸子。”
父亲说:“爹,我和你一块儿去南碱沟打羊草。”
爷爷对父亲大加赞赏:“你不懒,长精神,就能琢磨过日子道道,准错不了。边外不是里城家,别到处乱跑,好好看着你兄弟和妹妹。”
说完,扛着大钐刀出了家门。
爷爷一走,把奶奶的心也拽走了。
她刚要嘱咐几句,爷爷已经出了院子。
奶奶刚要关门,一群黑不溜秋的东西钻进屋里。
她想跑出去把爷爷喊回来,炕上还有三个孩子,哪敢离开。
她插死外屋门,壮起胆子,端灯里外屋找个遍,什么都没有。
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把一根棍子顶在门后,进屋里守紧三个孩子。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奶奶担心爷爷找不着道。
她把洋油灯端到外屋,准备放在门框上。
爷爷走迷了路,洋油灯就能为他指示方向。
那些东西突然冒出来,身前身后乱蹿,抢奶奶手里的洋油灯。
她把灯举过头顶,翘着脚躲闪,在门框上放稳。
那些东西一窜一蹦地跳高,“噗”“噗”地想把灯吹灭。
奶奶翘脚挡在门框下。那些东西往她脸上吹气,一股马尿和泔水味儿。
奶奶不住地躲闪,洋油灯不住地忽闪。
她一只手捂住嘴和鼻子,另一只手举着洋油灯。
奶奶刚落下脚跟,那些东西“噗噗”几口,把灯吹灭。
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像掉了进了白菜窖子里。
奶奶划着洋火点亮油灯,端进屋里。
三个孩子都在炕上睡觉,她准备守着洋油灯熬到天亮。
一个东西悄悄地攀到房笆上,“噗噗”往下吹气。
洋油灯忽闪了几下,又灭了。
奶奶拿出洋火,被一只爪子一把抢走。
它们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爬高上梁窜来窜去。
墙旮旯、囤子空、屋笆上,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奶奶从炕席底下摸出一盒洋火,掏出一把洋火棍,“刺”地划着。
火光一闪,那些东西瞬间没了。
奶奶点着灯,在几间屋子里面来回照。
她进了东屋刚上炕,那些东西又出来了。
她这回看清楚了,那些东西一个个蓬头垢面,人不人兽不兽,生着猩红的眼睛长长的鼻子,一张张大嘴“呼哧”“呼哧”地喘气,伸出爪子乱扑搂。
洋油灯被它们扑娄到地上,“啪啦”一声打的粉碎。
刺鼻的洋油味儿,呛的那些东西跟头把式不住咳嗽,还说人话。
奶奶又吐又骂,那些东西也骂她,还往她脸上吐马尿和泔水。
她抓起擀面杖就打,打在墙上弹回来。
“嘎巴”一声,擀面杖打在胳膊肘麻筋上,“邦啷”一声掉在地上。
里城家的精气怕朱砂,含在嘴里喷一喷就没了。
边外的精气死皮赖脸,缠着人不放。
在里城老家除了三顿饭和晚上睡觉,爷爷奶奶没工夫在一块儿厮守。
在边外,爷爷不在身边,奶奶就没了主心骨,什么东西都欺负。
奶奶来到南碱沟,董希录被群狼围住,没等举起大钐刀就被群狼扑倒。
他挣扎着嚎叫着,衣裳被狼撕成一缕一缕,皮肉被撕成一条一条。
他成了骨头架子,没跑几步“哗啦”一声散架,头骷髅滚出老远……
就算他能在南碱沟里打羊草,也逃不过群狼的暗算。
就算他一个人平安无事,老婆孩子也得遭殃。
西山砬子的老狼精,从来不招惹人不祸害人。
它念叨“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也给人传授药方治病。
边外的狼成群结队,把人当成了两条腿的羊。
别看董希录用大钐刀能给狼开肠破肚,狼也能给他破肚开膛。
奶奶感觉脖子后面痒痒的,那些东西又对她后脖颈吹气。
她手里攥着菜刀,站在炕沿边把守。
门外进来个人,奶奶以为爷爷被狼撵回来了。
半点声音没有,她挥舞菜刀来回吓唬,头发被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