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许多战争亲历者和幸存者一样,活下来就是最大的满足和幸运。每当他想起牺牲的战友,任何事情都想得开。他们的性命也是敌人给的,只有敌人不断地死,他们才能一直活着。由于家庭原因屡遭挫折,父亲仍坚守在见习特派员的岗位上。他恪尽职守尽职尽责,积极要求进步,争取重新转正。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骑大马挎匣子枪,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连老天爷都对他无可奈何。我小时候,只喜欢枪这一种玩具,并且是真枪实弹。
每天把下午,我都搬了小板凳,一动不动地坐在街上等候。当“得得”的马蹄声从屯边传来,我欢呼着跳起来,迎了上去。马背上的父亲俯下身,一把抓住我举过头顶,打马跑了一圈,才不去我放到他的怀里。他摘下匣子枪挎在我脖子上,调转马头出了屯子,在大草甸子上狂奔。在马背上,我和坐在炕上一样安稳,只有大草甸子在剧烈颠簸。我两只手握着匣子枪,举不动也扣不动扳机。
黄昏,大草甸子被落日余晖涂了一层金。
不知道此时的父亲,是想起了落日前的太阳岛,还是家乡落日前橘黄色的老李大河。更不知道他想没想起几年前,在这里被爷爷用老洋炮一枪轰下马的情景。一群狍子被惊起,狂奔而去。父亲策马在后面追赶,把着我的手举起匣子枪。
枪响后,一只狍子一头栽倒,四蹄朝天蹬了几下,一动不动。父亲从马背上探下身子,抓起狍子,用皮绳挽了几下,栓在马鞍子上。我要自己骑在马脖子上,父亲把我放上去。马一颠我就掉了下去。大草甸子的羊草又密又厚,摔不坏。
再往后,父亲把我装进网兜,栓在马鞍子上。爷爷奶奶看这办法好,全家到地里干活,不用狗毛绳子栓着,把我装进网兜里面,挂在房梁上。
我一天天长大,终于能扣动匣子枪扳机,父亲经常带我大草甸子上打枪。我开枪上了瘾,拿了匣子枪就想放。父亲给我做木头枪,买纸炮枪,缴获土匪的土造手枪、报废的匣子枪等,我都不要,只要能装子弹能打死人的真枪。
每当父亲回家,赶紧把枪藏起来,不让我看见。
那天,他藏在炕梢小柜下面的匣子枪被我找到,将枪口顶住炕沿双手将子弹上膛。父亲正在院子里和爷爷铡草,听见屋里声音不对劲,赶紧往屋里跑。
连续枪响,枪烟弥漫,五发子弹一发没剩,墙皮在炕上地上落了一层。我能独立放枪,和成了人一样,父亲不但没惩罚,还很高兴。父亲收缴一枝小手枪没上缴,给我当玩具,怕伤人没配子弹。虽然是空枪,但是是真枪,我照样喜欢。
快过年了,父亲给了我一发子弹,说除了人和马,打什么都行。
除夕那天下大雪,老邢家大白狗突然发疯,见人咬人见牲口咬牲口。家里大黄狗和大白狗在院子里撕咬,鲜血淋漓。我光着脚下地,打开外屋地门,从门缝里瞄准大白狗开枪。枪声像放小鞭,杀伤力小。大白狗中弹,在雪地上打了个滚,挣扎了几下又跳起来。爷爷奶奶去张老万坟请神,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姐姐。
大白狗朝屋子里扑来,妈妈赶紧用顶门杠把门顶上。
父亲骑马回来,疯狗窝头扑过去,被父亲拔枪击毙,翻滚几下不动了。几个孩子用绳子把死狗拖走,雪地上的几道血印,像几条长长的红绸布。
有人告到区里,说董云程教儿子开枪打人。
父亲写了份情况说明,把枪交上去,答应给我换把好枪。没几天,父亲给了我一支三把匣子枪,比自己用的那把都新。他嘱咐我偷着玩,别让人看见。
爷爷奶奶用钱往下哄枪,我死也不给,白天抱着晚上搂着。妈妈说父亲不该这样惯孩子,父亲说不玩枪的男人,白活一世。我四岁,拥有了自己的武器。
妈妈心里闷了,就和我说话,说:“你还有个小哥哥,叫董太淘。”我问:“小哥哥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妈妈说:“在西面大草甸子上。”我问:“小哥哥为什么不回家?”妈妈说:“小哥哥住在地底下,回不了家了。”我问:“妈妈,我什么时候能看见小哥哥?”妈妈说:“等太阳快落下的时候。”
从此后,每天当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我都站在街门口,眺望西边的大草甸子。乍开始,我被太阳晃的什么看不清。等我能看清了,太阳也落下去了。
终于有一天,在太阳落下去的一瞬间,从羊草里面站起个小孩。他先是往家里这边看,接着朝我猛跑过来。那小孩跑啊跑一直跑到街上,站在我面前。
我们俩先是对望,谁都不说话。
小哥哥一把将我抱起来,说:“弟弟,我可看见你了。”我说:“哥哥,咱们回家吧……”妈妈开门出来,喊:“小小子,回家吃饭!”
小哥哥顿时不见了。他带起的风抚在我脸上,麻酥酥的痒酥酥的。妈妈问:“你刚才和谁说话?”我说:“小哥哥。他跑到街门口,刚把我抱起来,你一喊把他吓跑了。”妈妈没说话,眼泪不是落下来而是泼下来。
从那天开始,小哥哥一直没离开过我。我家门前的杨树林子里,是家雀的老巢和乐园。父亲从秫秸里剥虫当诱饵,带我和姐姐下夹子,旁边放了一盆水。
人刚离开,树上的麻雀一窝蜂扑下来,抢虫喝水,一只夹子打好几只。父亲用黑泥糊了家雀,放进篝火里烧,吃的我们满嘴是油和黑灰。哥哥董太淘一直站在旁边,馋的直咽口水,只有我能看见。我给哥哥吃,哥哥怎么也拿不到手里。
我家隔壁是代春田家,芦苇笆子糊泥砌成的墙壁不隔音。老代太太养了几只公鸭,从早到晚,沙哑着嗓子“呱呱”叫。有一天,隔壁那边传来好听的琴声。
经过芦苇墙壁的过滤,像那群公鸭一边弹琴一边唱歌。我想看看那群鸭子怎么用脚蹼弹琴,用扁扁嘴怎么唱歌。我和姐姐用钉子钻墙壁,都学会了那首曲子,墙还没钻透。小哥哥进来,接过我手里的钉子,几下就把墙钻了个窟窿。
我和姐姐透过小窟窿,见代春田蹲在地上,用席劈儿弹琴。那琴像一块洗衣板,两排琴键像老母猪的奶揪儿。我长大后,才知道代春田弹的叫“大众琴”。
那首好听的歌,是圆舞曲《节日的队伍》,安娥作词,贺绿汀作曲。
混声四部合唱,如同一群公鸭大合唱。农忙时节,奶奶用当初栓哥哥的那根狗毛绳子栓我。全家人一离开,哥哥立马从街上跑进来,为我解开绳子。
那一年夏天,多年不见的花脸狼闯进院子,觊觎躺在摇篮里酣睡的我。哥哥变成一只大白鹅跳上炕,“嘎嘎”叫着大战花脸狼。
全家人都在睡晌觉,在地上编炕席的妈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
屯里在大庙办了托儿所,三舅在区里管教育。他背了一口袋皮球往地上一倒,任孩子们哄抢。我抢不过大孩子,只捡了个白皮球,姐姐把自己的花皮球给我。
哥哥出现在孩子群里,抢了个花皮球送到我手里,转身没了影。
那一天,我和姐姐一群大孩子站在鸡窝顶,伸出脑袋,看房后两伙人比赛挖地。我在后面看不见,哥哥从街上跑进来,跳上鸡窝,双手把我举起来。
只见小猪倌手拿红、白两面小旗,在前面一边往后退,一边给两伙人当裁判。哪伙人挖到前面,他给插红旗,落到后面的,他再给插白旗。
他嘴里还不住地喊:“插红旗、拔白旗、拔红旗、插白旗……”
晚上,哥哥把我领到大草甸子上,到他的住处玩枪,我闷在土里憋的喘不上气。天亮后,我拖着铁锨去屯西大草甸子,想把小哥哥从羊草丛中挖出来。
姑姑这场风波刚结束,在县拖拉机站当拖拉机手的叔叔又出事了。他和婶婶闹离婚,婶婶快生了也不回家。那天,叔叔开拖拉机来屯里翻地。
妈妈截住拖拉机,告诉他:“你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快回家看看。”
叔叔绝情地说:“她就是生个龙生个豹,我也不要她!”说完发动拖拉机,朝妈妈碾压过来。妈妈站在拖拉机前面,一动没动。叔叔倒车,妈妈就转到拖拉机后面。叔叔将拖拉机熄火,还是不回去,爷爷奶奶来劝也没用。
父亲来了,质问叔叔:“当初你没看好人家,为什么要和人家结婚?”叔叔反问:“当初你也没看好我嫂子,不也结婚了吗?”
在父亲的反复劝说下,叔叔终于回家了。他用气管子往孩子嘴里打气,婶婶跪在炕上磕头都不行。“七天风八天扔”,第八天孩子死了。
叔叔不相信孩子能死,一直摆弄来摆弄去。爷爷奶奶只是哭,没说小儿子半个不字。父亲拔出手枪子弹上膛,恨不能一枪崩了叔叔,后悔把他劝回家。
叔叔用脑袋往父亲枪口上撞:“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
父亲放下枪,恨恨地对叔叔说:“虎毒不吃子,你真是丧尽天良。”
叔叔也后悔了,再没提离婚二字,还给婶婶剥了次鸡蛋。婶婶被伤透了心,没吃鸡蛋,坚决和叔叔离了婚。幸亏厚道的温家人没去告状,否则叔叔犯了故意杀人罪,得被判刑。父亲也得因包庇罪受到牵连,还得被辞退。
父亲那批见习特派员转正之前,要到农场锻炼一年,可以带家属。
爷爷一听锻炼两年,说:“这不净给别人出力干活了?咱们不去。”
父亲说:“这是工作,必须去。”
爷爷也和父亲学会了做思想工作,以少有的耐心说:“干工作也是干活,都一样。快种地了,你在家里干活也是下乡锻炼。再说你把媳妇带走了,家里又少个做饭的。你在家里锻炼,媳妇在家做饭,不也是带家属?”
奶奶问妈妈:“你听谁的话?”妈妈说:“你儿子听领导的,我听你儿子的。”
奶奶开腔就骂。这回,父亲坚决没听爷爷奶奶的话。
五姥爷赶着马车,拉着父亲妈妈姐姐和我,去二十棵杨树农场报到。
不到半年,爷爷赶马车来了,说:“家里不能过了,你赶紧回家看看。”
在县城街上,叔叔遇见一个美丽姑娘。两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被对方吸引,一见钟情挪不动步。女的先搭话:“哥,我好像见过你。”
叔叔问:“在哪里?”女的甜甜地说:“在梦里。”
叔叔觉得嘴里被塞了块糖,说:“甜,甜。”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万花开。
两个人到馆子里吃了一顿“油吱拉”,被粘住再没分开。
那天,叔叔把万花开领回家。天亮后她起早做饭,成了董家的媳妇。
家里添了不少新唱片,父亲和老叔都往回买,爷爷没事就听洋戏匣子,没有一张新唱片让他喜欢。他嫌侯宝林和郭启儒的相声《戏剧与方言》在耍花舌子,《歌唱二郎山》太浪,周旋的《天涯歌女》太粉,《白毛女》太悲,评剧《小女婿》差辈。男生小合唱《煤矿工人歌》“嘿嘿哟嘿嗨哟”的伴唱,让爷爷想家了。
他十四岁当把头,到海里打橛子,也这样“嘿嘿哟嘿嘿哟”地喊号子。洋戏匣子唱爷爷也随着唱,一边唱一边做出拉绳子放锤打橛子的动作。
小儿子刚离婚新媳妇就上门结婚,大儿子守家在地、从此后有人种地。爷爷扬眉吐气心里有底气,从早到晚“嘿嘿哟嘿嘿哟”地唱。
奶奶屋里屋外走,乐得“嘎嘎”的:“看我老儿子,真能耐!找的大媳妇真好看,像美人图似的!”他们给了万家六十元钱,两套衣裳,补上订亲礼。
爷爷在街门口“劈里啪啦”放了挂鞭炮,没办酒席,万花开正式过门。爷爷奶奶不让我们用以前的称呼,改叫老叔、老婶。那天,县民政局干部安庆利来屯里蹲点,住在“老酒糟”家。老婶一天去好几趟,借完笸箩再借簸箕。
奶奶看出门道,老婶不光是借东西,说:“家里什么东西都有,不用到别人家里借。”老婶还去,说:“我的钥匙放在他家锅台上了。”
老婶见了安庆利就笑,让他乱了方寸,不是让门槛绊个跟头就是撞到墙上。
那天老婶一走,安庆利问:“这个女是谁家的?”“老酒糟”告诉他:“里城董云瑞和头个媳妇离婚了,新娶的媳妇。”安庆利问:“董云瑞是干什么的?”“老酒糟”说:“是县里拖拉机站拖拉机手,翻地不在家。”
安庆利说:“这女的对我印象挺好,我对她印象也挺好,”觉得不合适,改口“我说这女的对我印象挺好,因为我们下乡干部受到群众爱戴。我说对她印象好,看她是个人才,是当大队妇女主任的料儿,你带我去他家了解情况。”
“老酒糟”唯唯诺诺,说:“这女的你可招惹不得。”
安庆利不高兴,板着脸问:“说为什么?”
“老酒糟”说:“她公爹是里城人,沾边就赖。这女的见干部就贴,沾到身上抖娄不掉。他大伯子是区派出所特派员,弄出事你不好交代,我也得沾包。”
安庆利不高兴,说:“我做民政工作,什么人没见过?不信她能吃了我。 ”
第二天一早,安庆利来我到家后园,刚叹了下嗓子,老婶马上出去了。奶奶接着跟出去,两个人没影了。奶奶到处找也找不到,有年带月,老婶才回来。
奶奶问:“你上哪儿去了?这么半天没回来?”
老婶说:“野鸡进园子刨芸豆,我赶野鸡去了。”
从此后,安庆利天天到我家后园叹嗓子,老婶马上没影了,奶奶怎么也找不着,老婶也是有年带月才回来,也说赶野鸡去了。安庆利回县里时,背着行李绕圈从我家后园走过。这回,老婶真的没影了,四、五天没回来。爷爷骑马到老婶家里找,她没回娘家。爷爷找遍了三里五村,都没看到老婶的影子。
半个月之后,老婶回来了。奶奶追问她去哪儿了,老婶和奶奶吵了起来。老婶不是妈妈,肯逆来顺受,大声说:“我不和你们一块儿过了!”
老婶收拾东西,找挂大车搬到县里,和老叔住在一块儿。
老叔翻地不回来,老婶更自由了。那天晚上老叔回来,把老婶和一个男人堵在被窝里。老叔没等惩罚那男人,自己气的昏倒在地,那人趁机逃了出去。
老叔醒来后,问:“那个人是谁?你说出来就没事了。”老婶拒不承认,说:“你开拖拉机累昏了头,看花了眼。”老叔把老婶打了一顿,第二天把她送回家,晚上又没影了。老叔十天半月见不到老婶,没脸回家,只得默默地忍受。
父亲让爷爷赶车把妈妈、姐姐和我送回家,立刻骑马去了县里。
父亲走访,很快在一个白俄老太太那里得到线索。为了掩人耳目,安庆利在一个白俄老太太家里和老婶幽会。白俄老太太不留他们,安庆利二话不说就打,只得忍气吞声。父亲给白俄老太太买了礼物,让她不动声色,自己躲进里屋。
傍晚,安庆利下班后和老婶一块儿回来,有说有笑就像两口子。
他们刚要生火做饭,被父亲双双抓住,用绳子捆在一块儿。他气的不行,用马鞭把两个人狠狠地抽一顿。不管安庆利和老婶怎样哀求,父亲坚决把他们送到县公安局。安庆利被开除党籍撤职回家,老婶只好回自己娘家。
老叔嘴里说离婚,心里舍不得老婶,说:“我听大闺女和小小子的。”
我俩说:“老婶经常给我们买糖,领我们到老姥爷家,不离婚。”
我和姐姐的话起了作用,老叔和老婶一块儿过。老婶对我俩更好了。
爷爷让父亲在家里帮助秋收,然后再回农场锻炼。父亲回到农场,干部下乡锻炼提前结束,回单位全部转正。父亲中途离开,属于“自行退职”。
许成和王凯都已转正,又调来个新民警,派出所编制满额。
父亲被处理回家,我的匣子枪也没能幸免。父亲回家后,在生产队出工劳动。
打这往后,父亲看都不看老婶一眼,不和她说一句话。
中央号召人多地少的省份、人口稠密地区的人口,向稀少地区流动。山东省人口多,山区多,能耕种的土地少,北大荒的大量土地需要开发。
林甸县分到一万多个移民名额,区里分到三百个名额。省里要求,必须在明年“五一”之前,将移民带回移民新村。区里连夜召开区委会,组建移民工作队。时间紧任务重,会议开到第二天凌晨,他们在全区几十个干部中选来选去,一直没确定合适的队长人选。父亲离职之后,赵区长非常惋惜,提出把董云程调回来,执行移民任务。县里明确要求:必须由思想端正,作风过硬,有丰富工作经验和责任心的老同志,担任工作队队长。董云程没有公职,没有资格担任这项重要工作。他连工作人员的资格都不具备,只是个临时雇用的伙夫,给工作队做饭。
出发之前,赵区长专门找父亲谈话,向他明确任务,并暗示他辅助队长李相仁工作。李相仁是区里的民政助理,已经五十多岁,回来之后办理退休。
父亲二话不说,表示坚决完成任务。
那年腊月,父亲随工作队到山东移民。来到移民村的第三天,李相仁身体不适返回黑龙江。临行前他按赵区长的事先安排,将队长工作移交给父亲。
父亲二十七岁,有了两个孩子。他年轻英俊,作风雷厉风行口才极佳,做移民的思想工作颇有成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对移民产生了极大诱惑力。
村长王凤英皮肤漆黑,梳两根大辫子,二十七岁还没找婆家。几个同志和王凤英开玩笑:“董队长还没有对象,就想找个女移民结婚。”
王凤英顿时喜欢上了父亲,开始认真梳头洗脸,穿上过年的新衣裳,见了父亲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她在村里威信高,说一不二。山东人又实在又好说话,全村人真的把工作队当成亲戚,把父亲当做未来的新姑爷,好吃好喝好招待。
第二年春天,父亲提前两个多月,带着五百多个移民来到林甸县黎明区,圆满完成了任务。地还没化冻不能盖房子,他将移民们分散,住进各屯。
王凤英见不到董队长,锲而不舍地寻找。那天她终于找到我家,说是董云程的对象,准备结婚。人们都说:“董云程喜新厌旧,在山东另找了媳妇。”
二舅急忙找父亲问情况,了解了事情真相。王凤英见不到董队长坚决不走,父亲从“老酒糟”家出来,对她说:“我有了老婆孩子,我给你找对象。”
王凤英哭的很伤心。父亲为她找了个对象叫景上华,三十多岁未婚。他没有别的缺点,只是嗜酒如命。王凤英和景上华结婚之后,很快有了孩子。
化冻之后,父亲带领移民们选址盖房子、开垦土地,建成一座移民新村。狼从村子里跑来跑去,移民们大白天不敢出门。父亲带领移民们打狼,打野兔、黄羊、野鸡,种菜改善伙食。移民们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安心生产生活。
景尚华旧病复发,喝醉酒打老婆。父亲东山再起之时,王凤英把父亲告到区里,说欺骗她的感情,以为把他告了,就能和景尚华离婚,和心上人结婚。
“大跃进”年代,老爷给爷爷来信,说小西山每人一年吃六百斤粮食,不挨饿了。奶奶坐不住了,成天念叨:“回里城,吃果木,到海边骑洋车子”。
爷爷找合作社主任左金堂,把合作化时土地入股的钱算回来。
左金堂说,要等三年以后。爷爷要等,奶奶恨不得明天就走,回去赶海。因为什么时候回里城,爷爷奶奶三天两头吵架。爷爷背起一床茧丝被往外跑,声称要到大草甸子上喂狼。妈妈和老婶都怀有身孕,奶奶跟在爷爷身后往回撵。
妈妈和老婶表示:“我们娘家在这里,要走你们走,我们坚决不走。”
奶奶诱惑父亲和老叔:“你们回里城家什么都不用干,给你们每个人买挂洋车子,天天溜海边骑着玩。”她诱惑妈妈和老婶,都是“吃果木”:“回里城家,我在窗外栽果木,人在炕上躺着,往窗外一伸手,摘下苹果和大鸭梨。”
姥爷和姥姥天天哭,对爷爷奶奶说:“早知道你们要回里城家,我们说什么也不能把闺女给你们,这一走还不是领走了一个,而是领走了三个。”
老婶的娘家妈常秀也哭,她只有这一个闺女,更舍不得。
爷爷奶奶对他们说:“先让她们回去看看风景,不好就回来。”没人相他们的话。那些日子,奶奶动不动就一口口地吐绿水,“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爷爷动不动背着行李往外跑,围着屯子四外转悠,被爷爷踩出一圈小道。屯里没人往回劝,都看热闹,有的说“董希录推磨”,有的说“董希录打场”。
县里准备调父亲,程广泰特地骑马来我家,让父亲哪儿都别去,等调令。程广泰刚走,奶奶又“邦当”一下倒在地上没气了。爷爷从炕席底抽出杀猪刀,要往脖子上抹。在我家赖了三天的王凤英,吓的“嗷”地一声跑出去,再没敢来。
爷爷奶奶逼父亲起“迁移”,父亲不去,爷爷和奶奶真的喝卤水。
父亲只好答应,骑马躲到外面,等候调令。父亲没等来调令,倒等来了叔叔。叔叔辞去了父亲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拖拉机手工作,起回了“迁移”。
木已成舟,父亲万般无奈,只能妥协。那天,父亲到县城和程广泰告别。
程广泰没调回省里,和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结婚,收养了两个孤儿。父亲只顾自己说话,程广泰一直插不上话。
我曾发誓不回老家,那条路太窄,尤其那道“坎子”,不死出不去。小西山树多遮荫也遮天,人心胸狭窄目光短浅。沙岗子只养沙鳖不养人,有海也是苦海无边。我们家的女人比男人还虎,虎得点火就着,傻得不透气,蠢得倒正不分,不能成事只能坏事。傻、虎、蠢加在一块儿,就是更傻、更虎、更蠢。我爹我妈勤劳能干,但是说败家立刻败家,半点不知道心疼。我爹能惹事我妈不压事,我兄弟妹妹总是有事,我不在身边更得丢人现眼。我能管好千军万马,但管不好一个家。鲁一次郎、刘小脑袋、王青山、麻生太郎没把我打败,我被家里人打趴下了爬起不来……小时候,瞎子神给我家算命,说了八句话,也许一语成谶。
沙中盖塔根基松,
头顶低悬扫帚星。
高大门楼红灯挂,
外面富来内里穷。
挣一半来丢一半,
舍一半来得一半。
黄金到手变成铜,
半世得来半世空。
程广泰说:“故土难离落叶归根。你的家庭,也让我一言难尽。”
父亲感慨地说:“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回老家小西山。这几天,我天天晚上做梦。我没梦见老家的海,也没梦见老家的山,更没梦见老家的人,总梦见老家的永宁城。我变成一块古砖,被砌进了城墙,再也动不了了。我老家因为永宁城,才在历史上有了记载。三百年前康熙年间大移民,董家祖先从山东蓬莱府漂洋过海,来到那块地面上。当初先生为什么让我们背诵《永宁城》、我爹我妈为什么非要回去?永宁城是永宁人的根基,得到永远的舒心和安宁。”
程广泰欣慰地说:“共产党领导我们闹革命,出生入死流血牺牲,就是为了建立人民自己的国家,人民当家做主,让子孙后代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父亲说:“你该回省里了。”程广泰说:“我也落地生根,不回去了。”
父亲又说:“我这样离开,有点不甘心。”程广泰说:“你该做的都做到了,于国家、民族,党和人民问心无愧。”父亲说:“社会还不安宁,国家正需要我,觉得自己像个逃兵。”程广泰说:“没有永远的安宁与和平,却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父亲说:“我的党籍还没恢复,成了没娘的孩子。”
程广泰说:“当事人牺牲和失去联系,你的党籍一直没恢复。你仍是党的孩子,要听党的话,听自己的话,听老天爷的话,听老祖宗的话,听嫂子的话。”
父亲恋恋不舍地说:“一想起以后不握枪把子握锄头把子,心像被揪了一样。唉,还是完璧归赵吧……”他掏出怀里的手枪,贴在脸上迟迟不肯放下。
程广泰接过手枪,又还给父亲:“我给你开个证明,我承担责任。”父亲感动的热泪盈眶,接过手枪:“谢谢,说几句临别赠言吧。”程广泰说:“要时刻记住:你是个没有党籍的党员,没有军籍的军人。你回老家不但务农,也是执行一次长期而特殊的任务。董云程同志,出发吧。”
父亲紧紧握住程广泰的手,相互敬礼洒泪告别。父亲跃马扬鞭,绝尘而去。
离开张老万屯那天早上,妈妈在地上做小米粥。我把脚上的一只鞋甩飞,掉进了饭锅。妈妈把鞋捞出来,饭照样吃。姑姑哭成了泪人,里外屋跟着奶奶。奶奶被哭得心烦意乱,硬把姑姑撵回自己家。吃完饭,五姥爷赶着大马车,送我们全家去泰康坐火车。途中,老叔指着一望无际大草甸子:“看,大荒片儿!”
太阳在远方地平线露出鲜红的面孔,在奶奶眼睛里结了一树红彤彤的果子。
爷爷想起刚来大草甸子大战群狼时的情景,望了望满满一车人,就像望着秋天从地里拉回一车苞米穗子。他心满意足地说:“来的时候四个人,现在拉回一车人!”马车一过张老万坟,我回头往屯西方向看,以为从此后再也见不到小哥哥了。小哥哥紧紧地跟在马车后面跑,跑着跑着起空了,跑到初升的太阳上。
这回好了,除了晚上,整个白天我都能看见小哥哥。我以后再想小哥哥,就看天上的太阳。太阳落了小哥哥睡觉,太阳出来小哥哥醒来。小哥哥发愁是阴天,小哥哥哭泣是下雨,小哥哥生气发怒是打雷。太阳越刺眼,小哥哥笑的越灿烂。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