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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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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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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三十二章 爷爷奶奶反目暴殄天物 除恶务尽父亲杀死花脸狼

父亲去了大营子之后,爷爷越琢磨越吃亏、越后悔。过去的儿子是天上的扫帚星,终于被他弄成了一把扫院子的扫帚,挑水的扁担,刨地的镢头,耪地的锄头,没想到,又变回扫帚星回到了天上。他有了家口不在家里养家糊口,却到大营子躲清静。大营子要是出县太爷和皇帝,早成朝廷了,能轮到他名下?

他被儿子骗了,也被“老酒糟”、季霖庭和全屯人骗了。那天他套了马车,要去大营子把父亲接回来。奶奶坚决不同意,两个人吵了起来。

奶奶说:“家鸡有食汤锅近,野鸡无食天地宽,福子肯定当上县太爷。”爷爷嗤之以鼻:“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崽子会打洞,我还没当上县太爷呢!”

奶奶说:“寒门出贵子,草莽出英雄。井淘三遍出好水,人经三师武艺高。”

爷爷强词夺理:“里城家有海,他怎么没当上龙王爷?”奶奶说:“你还有脸说呢,是你把儿子给耽误了。”爷爷强词夺理:“我没让他念书吗?他自己不出息人怨我吗?”奶奶说:“你让他念书,但是你不把他当人,念多少书也成不了人。”

爷爷说:“我把他当老天爷他就能成老天爷呀?再让他念书就成秦桧了!”奶奶说:“你左一个秦桧右一个秦桧,岳飞是他害死的吗?”爷爷没话说了,也无理赖三分:“不是他害的,也和他害了差不多。你保准他将来不当奸臣哪?”

奶奶说:“你当初说过的话,现在都忘了。”爷爷说:“我当初说什么话了?”

奶奶说:“涨大龙潮那天,你说你不但能当上县太爷,还能当老天爷呢!”爷爷自己有错,还往父亲身上引:“就算他能当上县太爷,现在的家口谁养活?”奶奶说:“季霖庭没正经,说做梦借了你三百元钱,你又说成了一千元。”爷爷说:“那是他自己说的,我和他要了吗?”奶奶反咬一口:“你拿老季家闺女抵债,和老酒糟串通好,硬给儿子成亲!”爷爷揭露:“你看好了老季家闺女,老酒糟喊亲,谁乐得和猴儿一样?”奶奶也讹上了季霖庭:“他家闺女值一千个大铜子吗?那是个小数吗?”幸亏季淑清回娘家送笸箩,要是听见了,肯定不高兴。

以前,爷爷和奶能想到一块儿还能做到一块儿,一边对诗一边救某件事情定了做了。现在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揭短埋怨各说各的理。开始没有好话和好脸色,后来撕破脸皮,祖宗八代地对骂。爷爷开始对奶奶动手,这下坏了,奶奶钢齿般的手指头一抓,爷爷脸上布满了血印子。虽然伤不大,但是不敢出门见人。

爷爷和太爷一样,动辄就拿锅碗瓢盆撒气。两个人一吵架,家里的东西就倒了大霉。爷爷摔的都是常用、必须用、马上用的东西,摔完就得花钱去买。

他梦中放债半点便宜都没沾,倒赔了不少钱。这都因为日子好过了,以为天老爷老大自己老二,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爷爷没人可赖,还得赖季霖庭。遇上这么个不着调的边外人,净为他吃亏。儿子当不上县太爷,还得给他白养着闺女。儿子当上了县太爷,他家一点力不出一文钱不拿,还得跟着着享福。

过去,季霖庭因为崇拜爷爷,不晌不夜地往屯南跑。现在为了给亲家两口子拉架,他也没晌没夜地往屯南跑。他怕亲家两口子吵架自己不在家,不敢出去拉胡琴唱曲儿。他怕耽误拉架,让两个孩子放哨。一个孩子站在屯南,一个孩子站在街门口。亲家吵架,屯南那个孩子拿根梢条抡圆圈,街上那个孩子赶紧回家报信,季霖庭赶紧往屯南跑,去劝架。他把亲家当成亲人,劝到情深处声泪俱下。

他磨破了嘴皮子,甚至给爷爷下跪叫爹。爷爷和奶奶就像一对冤家对头,该吵还吵该打还打,谁都不肯让步。爷爷烦死了季霖庭,这一切都因为他而造成。他不来劝架还好,两个人打一会就不打了。他一来劝架,两个人打的更凶了。

背地里,季霖庭让奶奶把好碟好碗好盘子藏起来,把裂口子有纹子的碗碟和盘子放在眼面上,留给亲家发怒时摔了解气。“土埋子”向奶奶支招,让她正话反听。“我骂你妈”是“我敬你妈”,“我打死你”就是“我亲死你”。

爷爷一眼识破季霖庭两口子的那套把戏,再吵架不摔眼前的东西,而是挖地三尺翻箱倒柜,找出好碗好碟好盘子摔。奶奶不但没把爷爷骂她的话转化成好话,甚至把好话也当成了骂人话。季霖庭两口子黔驴技穷,搬来全屯人当说客,轮番劝架。这下更糟了,大伙儿不是提了水桶来救火,而是抱着一捆捆羊草扔进火堆,再泼上一桶桶洋油,结果引火烧身。里城两口子不但把季霖庭两口子骂了,也把全屯人甚至边外人全捎带骂了。爷爷和奶奶更是变本加厉地对骂、撕打。

季霖庭两口子伤透了心,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不能说梦中借了他的钱,结果三百元成了一千元,还把闺女推进了火坑。全屯人也伤透了心,从此后哪怕屯南吵翻了天、血流成河,也没人前去劝架。“老酒糟”乱点鸳鸯谱害了季霖庭闺女、没被董希录当面扇耳擂子,背地里,不知道扇了自己多少回耳擂子。他算是看透了里城人,不但雁过拔毛,狼过拔毛,老天爷也得被他拔下几根毛。

在这之前,爷爷总觉得地面往里面倒,“哗哗”地往家里进钱进粮食。好日子没过几天,爷爷又觉得地面往外倒,白天晚上每时每刻,都“哗哗”地往外面赔钱和糟蹋粮食。在他眼里,不管县太爷和皇帝,不种庄稼都是不务正业。他把摔坏的锅碗瓢盆等损失,都赖在父亲身上。他和奶奶说软话,让父亲回来,生男育女添丁进口,否则人财两空。奶奶不说话就是不同意,爷爷心里更有气。

爷爷吃饭的那只半透明的“碗”,奇形怪状光滑可人,拿在手里面乎乎的。“碗”边有块黑釉,像人脸上长了个黑痦子。他喝粥先用嘴唇找准“黑痦子”,以此为起点“秃噜”一声喝第一口。他喝完了一圈又回到“黑痣子”,一碗粥喝完。他摔了多少茬碗,只有这只“黑痦子”没摔,因为不像只碗不值得摔。他觉得“黑痦子”像个熟悉的东西,就像一个曾经见过的人,想不起来是谁。

家里再没有囫囵的饭碗,奶奶把地上的狗食钵子刷干净,给爷爷盛饭。她以此告诫爷爷,再摔碗,就得和狗一块儿吃食了。这是那一年请客时,不知屯里谁家送来的器物。奶奶看当碗当盘子都不合适,就做了给狗吃食的狗食钵子。

钵腹刻有四句偈语:衣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不问生死路,募化度春秋。

他们哪儿知道,这是件乾隆时期的玉器,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也因为是给狗吃食的“狗食钵子”,爷爷也认为不值得一摔,价值连城的玉器才得以保存下来。

爷爷火冒三丈:“你是给我盛饭吗?你是喂狗!我是狗吗?啊?”奶奶不想在儿媳妇面前丢人,息事宁人小声说:“你是我汉子,不是狗。”爷爷更得了理:“你汉子是大黄狗,这是你汉子的吃饭碗!”奶奶朝爷爷使个眼色,小声说:“媳妇在家,你小点声。”爷爷更提高了声音:“家里有人吗?你人狗不分啦?那个穿黄大氅、戴黄皮帽子的尖嘴巴子,也算人吗?你汉子长的好啊,比我强啊!”

为了加重事态,爷爷“汪汪”地学狗叫了两声,两只手按在炕上跳了几下。奶奶想起“土埋子”的话,把正话当成反话听,强忍着没接茬。

爷爷更加变本加厉:“我说对了吧?你汉子是尖下巴子吧?是大黄狗吧?”季淑清走出街门,奶奶大声反击:“有假装近枝抢孝帽子戴的,有东边拿驴笼头西边往里面插嘴的,还有抢绿帽子戴的,更有凭人不做抢着当狗的!”

大黄狗一个高从外面窗台跳到炕上,和爷爷坐在一块儿。奶奶借题发挥,恨不能一下子把爷爷气死:“这哥俩,长的一模一样,我都分不出来谁是谁了,”对大黄狗,“董希录啊,快用你的狗食钵子吃饭去!”爷爷拿狗撒气,一巴掌把狗扇到地上:“妈拉个巴子!给你脸不要脸!”

他拿起桌子上的“黑痦子”玉器,狠狠地砸在地上斧头上,碎渣四外迸溅。“黑痦子”不在了,爷爷才开始怀念,觉得像一件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东西。他许多晚上睡不着觉,怎么也猜不出来来。那天早上他终于想起来,原来,“黑痦子”像地角石。仿佛被奶奶勾结别人偷挪了地角石,爷爷后悔死了。

爷爷憋了一肚子火,等于吃了一顿饱饭,出门拿了铁锨,到老鱼坑挖壕。他有永远挖不完的壕沟,这是他领地上的长城和护城河,保护他的城池。奶奶心疼爷爷,空肚子干活怎么得了。她找不出什么东西装饭,把外面的鸡食槽子刷干净,盛了饭装了咸菜和鸡蛋,送到老鱼坑。爷爷饿得抠心挖肝,不管鸡食槽子和猪食槽子,风卷残云吃个干干净净。他吃饱喝足,也把满肚子火挤跑了。

那些日子,大林家店的货郎“王小挑”,三天两头挑一挑子锅碗瓢盆,第一站先到张老万屯。他没到我家街门口,就摇响了拨浪鼓。爷爷发小脾气时,“王小挑”挑半挑子货。逢上爷爷发大脾气,“王小挑”挑一挑子货还不够。

爷爷每掀完桌子就后悔,然后拼命干活,把损失的锅碗瓢盆补回来。他向土地庄稼大草甸子羊草獐子狍子黄羊野鸡发泄、倾诉,晌午回家,火气全消了。

奶奶到季家找“土埋子”控诉爷爷的罪行,一肚子郁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奶奶刚到家,“王小挑”随后就到,放下挑子摆摊卖货。奶奶把新的碗碟添置齐全,季淑清做好了饭,爷爷也收工进了院子。一家人刚刚端起饭碗,那只大黄鸡从外面飞上窗台,想趁机捞点好处。奶奶“呕嘘”一声把鸡轰下窗台,也把爷爷吓的噎住了,“呃儿呃儿”半天咽下不那口饭。放在以前,奶奶赶紧给爷爷捶背,几下捶顺了。现在,奶奶以为爷爷没事找事找事打仗,才懒得搭理他呢。

爷爷见刚买了新碗碟,舍不得摔,放下筷子,靠在墙上生闷气。他等着全家人轮番哄他,借坡下驴重新吃饭。全家人习惯了爷爷奶奶吵架,照样吃饭。奶奶刚置办了新的碗碟,见爷爷不摔,姑姑心里还不得劲,总想鼓捣点什么让事态升级,摔个响听一听才好。姑姑身上生虱子,把手伸进脖颈后不住挠,顶的桌子往爷爷身边靠。桌子变成挑拨离间的长舌妇,怂恿“怎么还不摔怎么还不摔”。

爷爷身子前倾把住桌子腿,一想早上摔过一回,晌午再摔,日子就别过了。

他大口吃饭,故意像猪吃食那样,“吧唧”“吧唧”响,甩的满桌子。只要福子不回来,事就没完,留着晚上打,反正大长的夜,不用掀桌子,也省下了碗碟。

一下晌,爷爷奶奶都在构思赶劲的骂人话,等待晚上开战。过去吃完晚饭消完食,爷爷奶奶躺在炕上,转眼工夫就睡着了。现在他们大瞪着眼睛不睡觉,虎视眈眈一口口地喘粗气。四外就像堆满了炮仗和拧开盖子的火药葫芦,葫芦口顶着药捻子,摆好一根根白洋火头,随时都能引爆。

奶奶面朝墙躺在炕梢,早想好了一针见血、一语双关、指桑骂槐等恶毒的话,又在干柴上撒满了“烟火剂”,只等着合适的机会降临,再点火引爆。

爷靠墙坐着等待,把两只拳头放在膝盖上,如同李元霸的两把铜锤。奶奶开始清嗓子,爷爷马上接茬:“鸡毛扎嗓子了?”奶奶立马翻身坐起来,大声问:“你耳朵还没塞驴毛啊?”两个人马上坐直了身子,“叮当”地干起来。

开始,他们都为自己辩解,各说各的理。后来相互揭露、挖掘、放大、编造揭露对方家族丑事,相互诅咒。爷爷后悔当初逢上百年大龙潮,让这个坏女人淹死多好。奶奶后悔在河口门子救了爷爷,让他在水底下憋死多好。

爷爷说越看二小子越像白成太,奶奶说爷爷早就跟了三瘸子老婆。那天是农历十五晚上,月光透过窗户纸,两个人都能看见对方眉目,脸对脸地对骂。两个人骂到搜肠刮肚都没词了,开始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吐唾沫。

姑姑和叔叔早都习惯了,爹妈不吵架还睡不着觉。奶奶怕吐唾沫喷到两个孩子脸上,赶紧用被子给他们蒙上头。爷爷憋足了劲,“呸”“呸”地吐一口顶十口。奶奶“呸呸呸呸”能连续吐十几口。爷爷吃了亏,下地找最好的东西摔。

奶奶急忙下地抢在爷爷前面,一头一头地往爷爷身上撞,把爷爷撞进里屋。爷爷满地摸家什要打,摸进了囤子空,“啪叽”一声触犯了打耗字夹子,手指头差点儿被崩两截了。这一夹子把爷爷打出了瞌睡,哈欠连连地摘下夹子。

爷爷眼睛困的睁不开,摸索着回到外屋炕头上,一觉睡到大天亮。父亲只要不回来种地养家,爷爷就和奶奶没完。

人们经常看见,一只丹顶鹤慢腾腾地从大草甸子往屯南走,进了董希录家再没出来。原来,六岁的叔叔在水泡子里抓了小鱼做诱饵,到大草甸子上下套子。他套住丹顶鹤,用一截秫秸支住鹤嘴,捆住翅膀用绳子扯着,用梢条往家赶。

姑姑也不愿意呆在家里,找屯里的女孩子们玩。她像极了大舅爷,学会了抽烟和唱戏。她一天抽几十袋烟,咿咿呀呀唱《洪月娥做梦》,有板有眼有滋有味儿。门框上的对联被她撕光,用吐沫洇湿抹红嘴唇和红脸蛋,像个老丑婆子。

家里不和,老天爷也来添乱。老鱼坑的庄稼越长越茂盛,苞米秸秆粗壮叶子肥厚,也招来了蝗虫。边外人地里的庄稼不好,一只蝗虫都没招。爷爷奶奶没工夫吵架,没日没夜在地里捉蝗虫。他们用手捏用脚踩用棍子打用酒瓶子砸再加上咒骂,都无济于事。很快,苞米叶子被蝗虫吃成了筋筋脉脉,两个人又精诚团结和好如初。爷爷说:“烟熏加火燎。”奶奶随声附和:“艾蒿加辣椒。”

两个人拔了一车艾蒿,撒了一麻袋干辣椒,淋了洋油,在地边煽风点火。滚滚的浓烟灌进苞米地里,蝗虫被熏跑,很快,“沙沙”的咀嚼声没了。

大草甸子上空浮起一片片褐色的云团,落进别人家的苞米地里。本屯的苞米遭殃了,后屯的苞米也遭殃了,三里五村的苞米都遭殃了。边外人来讨秘方,爷爷和奶奶瞎告诉,一会说用羊草熏,一会儿说用耗子粪熏。那一年因为闹蝗虫,边外人的粮食减产了三成。她们想得开,粮食够吃就行,都没当回事。有的边外人对爷爷奶奶感恩不尽,说幸亏里城人告诉咱们秘方,否则庄稼更的减产。

爷爷奶奶珠联璧合赶走了蝗虫,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好长时间没开打。老鱼坑边地里,爷爷双手叉腰走来走去,自豪地骂一句“妈拉个巴子”。他又改口,说:“福子能当上县太爷。”看儿儿媳妇和孩子不在眼前,奶奶又恢复了莺歌燕语,娇嗔地说:“小爹,说福子能当上县太爷的是你,说当不上的也是你。”

家和万事兴,日子和和美美。以前,墙上三天两头沾一层菜叶和饭粒汤水,像靠近猪食槽子的那块猪圈墙。事事舒心,爷爷脸上没了挠痕,墙也干净了。

那天爷爷没事找事,不顾奶奶寻死觅活,又套车要去大营子,要把父亲接回家。季霖庭一身大汗地从街门口进来,裤腿上扎满了苍耳草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呼三声“万岁万岁万万岁”,给爷爷和奶奶磕了三个响头。

爷爷奶奶愣了,知道季霖庭出远门刚回来,一定和福子有关。难道,福子真的当上了县太爷?季淑清从里屋跑出来,赶紧把爹扶起来。爷爷不套车了,奶奶也放下了手里的烧火棍,把亲家让进屋里。季霖庭舀了瓢凉水,“咕嘟”“咕咚”地喝下半瓢。他说:“我出了趟门刚回来,顺便去大营子看望我姑爷。”

他把凉水喝光卖足了关子,说:“恭喜亲家两口子了……”爷爷迫不及待地问:“福子当上了县太爷是不是?”季霖庭轻蔑地说:“我姑爷稀得当县太爷吗?我姑爷要当皇帝了!”爷爷奶奶想起当年瞎子“神算”的话,又高兴又害怕,两腿发抖站不稳,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季霖庭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毛笔字。他们一看不像圣旨,顿时泄了劲。爷爷转身去院子里牵马套车,奶奶赶紧提了烧火棍跟出去。季霖庭随后跑出去,神秘地对爷爷说:“咱们都蒙在鼓里,大营子那边都传反天了,说要换皇帝了。这皇帝不是我姑爷董云程,还能是谁?”

看爷爷一脸困惑,季霖庭更加活灵活现:“亲家,你送我姑爷去大营子的第二天,天空九环套日下来一条真龙,大草甸子男女老少都下跪,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接着天上飘下一封天书,被一个要饭的拣去。大营子人赶紧去撵,要饭的转身跑没影了,几百号人像用篦子梳头,怎么也没找到。除了玉皇大帝,谁能下天书?这个要饭的不是玉皇大帝的信差,又能是谁?他在等一个人,等谁?等我。我是谁?我是皇帝的老丈人。我往大草甸子上挺胸一站,那要饭的一下子站在我跟前,二话不说先把天书塞到我手里,对我耳朵说:‘天机不可泄露。’”

回到屋里,季霖庭先跪下,爷爷奶奶和季淑清都跪下。季霖庭对着那张纸,假装钦差大臣一连念了三遍,都是说书唱戏里面那一套,反正谁都不识字。

佛旨纶音,感遇忘身。上应天命,下从民心。新帝登基,惟我云程。黄麻紫泥,国无二君。金口玉牙,弓坠龙隐。

季霖庭先起身把土拍打干净,说:“等皇帝驾崩后,我姑爷立马登基。玉皇大帝的使臣正在等我,得赶紧把‘天书’送回去,留在咱手里就不灵了。”

这回,爷爷奶奶不信也得信了,起码信一半。哪怕福子当不上皇帝,也当个知府,再不济也当个县太爷。爷爷赶紧调车卸套,把三匹马牵回马厩。

奶奶在正北立了个牌位,点燃一柱香,跪在地上磕头祷告。她和爷爷后悔死了,早知道这样,能省下多少锅碗瓢盆。季淑清一阵喜来一阵忧,丈夫当了皇帝,自己就是娘娘了。再一想到自己配不上丈夫,被休了没人敢娶,也得烂在家里。事情传出去,全屯人都来屯南贺喜,轮流跪拜正北的牌位。

那天晚上,等孩子们睡着了之后,奶奶从炕梢挪到炕头,钻进爷爷的被窝。两个人都兴奋的睡不着觉,在权衡当皇帝、知府和县太爷之间的利弊。

爷爷说:“当皇帝好是好,不能回小西山也不能住张老万屯,得搬进北京城里住金銮殿。不但捞不着春种秋收养猪养鸡,整天左一套右一套、里三层外三层地往身上穿戏袍,腻歪死人了。再说,还不知道当今皇帝又换了谁,什么时候驾崩。要是一直不死,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倒添了膈应子,妈了个巴子!”

奶奶说:“咱们在老家栽的果木,现在该结果了,我想回里城吃果木。”爷爷说:“沙岗后那么一大片地,不能说扔就扔。儿子当上了县太爷,我还得边里边外两头跑,地都不能扔。我沿途埋地角石,边里边外都是咱们家的地。”两个人“嘀嘀咕咕”地商量到天亮,觉得还是让儿子当县太爷实惠。

那一年,大草甸子风调雨顺,庄稼丰收羊草茂盛,牛羊大量繁殖。丹顶鹤、白天鹅和大雁落在我家院子里,狼、狍子和黄羊成群结队,大白天穿屯而过。

大草甸子上,雪白的羊群突然四外奔突,那是遭到了群狼的袭击。随时随地就喷出几股白烟,半天才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这是猎人和牧羊人用老洋炮射杀、驱赶群狼。男女老少拼命地往屯外跑,一定是进来了胡子。

一伙伙胡子骑马逃命,官家剿匪的军队在后面一边追赶,一边放空枪。群狼越繁殖越快,造成的危害也越来越大,再不想办法除灭,人就过不兴了。

那一年,老洋炮和枪砂、火药供不应求。除了老洋炮,大伙儿还下套子套,下夹子打,下毒药药,用炸子炸。狼越来越狂妄,也越来越愚蠢,仿佛让傻狍子给串了种。大草甸子到处都是狼道,随便下个套子,傻狼就往套子里面钻。猎户都成了暴发户,连三门不出四户的小脚女人,都能在院子里空手套白狼。

大林家镇、三闾、五闾翻砂做炉盖做铁锅的洪炉作坊,全改做老洋炮和枪砂。只要按“一硝二磺三木炭”的比例,家家户户都能碾制火药。大草甸子缺树木,木炭高贵,就用麻秆灰代替。有一阵子,安在炮奶上的发火帽成了稀缺之物。

没有发火帽,就打不响老洋炮。人们在炮奶里伸进药捻子,点火发炮。遇上药捻子急,刚触上火,洋炮就响了,什么打不着被托子敦了,还吓一跳。

遇上药捻子慢,狼都把羊叼跑了吃完了,老洋炮还没响。如果装了老闷炮没响挂在墙上,半夜三更“轰隆”一声响了,能吓死家里几口子。有人用洋铁片子剪成圆圈,用冲子砸个坑,灌一层用烧酒浸酥的白洋火头,晾干就能当炮子用。家家户户都是武器作坊,男女老少都是制作兵器的能工巧匠。

大草甸子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轰隆”“轰隆”的洋炮声此起彼伏。枪响之后,大人用老洋炮筒子往家里挑狼,孩子们用绳子往家里拖狼。人们不仅把打狼当成除害和发财,也当成了乐趣和身价,就像当年的小西山人提胖头鱼。

过去人们碰面,问:“昨晚又来了吗?进院还是进圈?叼走几只?”现在人们见面,问:“打了几条?筛子眼还是独眼?透亮的还是对穿儿?”

用散弹打死的狼皮布满弹孔,最不值钱。用单子把狼皮打穿,也是次品。用单子儿打进狼的肚脐眼、在两只眼睛横打个对穿,狼皮最值钱。

家家户户炕上铺着狼皮褥子,男人们头上戴着狼皮帽子,手上戴着狼皮手套,靰鞡头子里,絮着温暖的狼毛。三天两头,家家户户飘出大锅炖狼肉的肉香。

闺女找婆家,既看男方家几间大草房几垧地几匹马,也看墙上挂了几杆老洋炮,药葫芦里面有多少火药多少枪砂,攒下多少张狼皮,是不是打狼能手。

那些日子,大草甸子上面羊多狼少,呈现出从没有过的宁和景象。狼被老洋炮打怕了,把所有的人类当成了猎人,见了人影没命地逃跑。狼见到羊羔和孩子也丧魂落魄,以为是猎人们设下的圈套。过去,人们怕见到狼。现在,人们想见到狼都难了。大草甸子有得是草和水泡子,家家户户都大群大群地养羊。

一大早,人们一大早把羊群哄到大草甸子上,到了傍晚羊群自己回来,一只不少。有时候,羊群中还多了几只狍子、黄羊和獐子,就像盐场老李大河的鸭群里多了几只水鸟。这是家的羊和野兽交上了朋友,还生下不少“都不像”。

转过年七月一个露水晶莹的夜晚,大草甸子上发生了一幕幕惨剧。每个猎人家里,都遭到群狼偷袭。有的孩子被叼走,有的老人被咬死。散放在大草甸子的羊,一只都没能幸免。有一家七口人七杆老洋炮,打死了七十多条狼,全家老小都被狼咬死。狼来无影去无踪,人们闻味儿听喘气儿,判断身边有狼没狼。

猎人们没等研究出对策,被狼提前嗅到了气息,无不遭到灭顶之灾。

爷爷天天在老鱼坑侍弄土地,没养羊也没置办老洋炮,更没工夫随帮唱影打狼,因此躲过一劫。他沾沾自喜,不管边里边外,只有种庄稼才是条正路。

老猎人刘秉家说:“这是逢上了百年不遇的花脸狼。只有花脸狼现身,才能出现打狼能人。”一个老太太也说:“昨天半夜三更我透过窗户小玻璃镜,看见院子中间蹲着一条花脸狼。”人们都知道那个瞎眼老太太,撒了一辈子谎。

老太太看见的花脸狼,和出现在老鱼坑窝棚里、半路袭击父亲的是同一条狼。它和几条精壮的狼组成狼伙,来无影去无踪,把大草甸子弄得鸡犬不宁。它们只给人类一点颜色瞧瞧,如果再不收敛对狼的残害,将遭到更加疯狂的报复。

一时间人人自危,不知灾祸什么时候降落在谁家谁头上。家家户户供奉花脸狼的牌位,烧香磕头。人们暗中像盼望救星一样,盼望打狼的英雄出现。

每一年下半年,张先生都放学生们外出实习。有的去占领区杀鬼子除汉奸,有的去降服官府奈何不得的土匪胡子,有的到贫困地区帮助穷人。学生们可以单独行动,可以结伴而行。有的学生成了英雄,有的做了烈士,有的一去不归,成了浮萍落叶。父亲和王青山、尹殿全、程广泰结伴,决心杀死花脸狼为民除害。

他们请教老猎人刘秉家,了解花脸狼的行动规律。刘秉家说:“每逢大草甸子风调雨顺,必闹狼灾,出现花脸狼。你们根本斗不过花脸狼,还能被花脸狼所害。狼和狗的寿命差不多,再忍几年把花脸狼熬死,还能安宁几年。”

四个学生打狼的决心毫不动摇,刘秉家很受感动。他不顾身家性命,带领他们和花脸狼斗智斗勇,在野外露宿,寻觅花脸狼的蛛丝马迹,破译种种谜团。

人们献计献策,奔走出力。不管有狼无狼,都虚虚实实地下了夹子,埋铁圈和绳头。有的地方挖了陷阱,堆了新土。上百个猎手自告奋勇加入进来,由刘秉家统一指挥。有的枪里装铧铁块儿,有的装铁砂子,有的装辣椒面,装足十指火药。他们在群狼出没的地方埋伏,相互间只隔几十步,构筑有效杀伤范围。人们自发地献出上百只羊羔,栓在大草甸子上做诱饵,引诱花脸狼一伙上当。

半个月过去,大草甸子悄无声息。下这么多套子挖这么多陷阱埋伏这么多猎手,花脸狼再凶残狡猾也斗不过人。刘秉家也认为,花脸狼有所觉察逃往别处。

那天黄昏,花脸狼和几条忠诚伙伴,威风凛凛地站在大草甸子上。它们全身被落日的余晖映照得金黄闪亮,影子拉出去十几里地长。它们旁若无人地在大草甸子上徜徉,遇上真套子轻蔑地扒拉到一边,遇上假套子则不屑一顾。它们在每座陷阱旁边,都做上了记号。潜伏在土垡子下面的猎人,觉得头顶上的草皮“哗哗”响,还以为大晴天下了“晴天漏”,原来是渗进了热乎乎腥臊的狼尿。

当花脸狼一伙进入伏击圈,刘秉家的老洋炮“轰隆”一声巨响,发出攻击信号。一时间,大草甸子上到处都是花脸狼的影子,上百杆老洋炮“轰隆”“轰隆”响成一片。硝烟弥漫,铧铁枪砂纷飞,辛辣的辣椒面子,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花脸狼和同伙毫发无损,倒是误伤了好几个猎人。

父亲对雷声大雨点小的老洋炮嗤之以鼻。它的概略瞄准是个马大哈,黑火药发射有气无力,击发系统还不如秦朝的弓弩。它的前膛装填,老牛反刍般令人生厌。它前粗后细的滑膛枪管,发射出的散弹如同豆芽菜、扫帚星,只能对家雀发威,用来打狼还不如炮仗。这些加在一块儿,老洋炮只是个缺心眼儿的笨蛋。

花脸狼报复了人类,再闯天罗地网必定凶多吉少。它想隐退,当嗅到仇人的儿子想置它于死地,又改变了主意。它使出浑身解数,绝不给仇人儿子的活命机会。为了争夺王位,公狼之间有你无我互不信任。花脸狼的铁杆伙伴,都是年轻强悍、忠心耿耿的狼兄狼弟。见花脸狼不肯善罢甘休,刘秉家劝父亲赶紧躲一躲。父亲铁了心,要和花脸狼斗个你死我活。猎人们激流勇退。王青山掂心黄草叶,不辞而别。除掉花脸狼的重担,落在了父亲和尹殿全、程广泰三个人身上。

他们来到二十棵杨树,在大车店里藏匿起来,造成树倒猢狲散的假相。为了进一步迷惑花脸狼,他们做出失去猎人帮助,尹殿全赌气出走,和程广泰产生严重分歧的迷局。父亲犹豫不决,在大车店里外走来走去,做出也要打退堂鼓的样子。暗地里,三个人精诚团结,不断改变招数。他们培养花脸狼的傲气,骄兵必败。他们将几只老弱残羊抛弃在大草甸子上,故意让几只肥羊挣脱了绳索。

花脸狼不知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轻举妄动,逐渐放松了警惕。那天半夜三更,刘秉家躺在被窝里,听见大草甸子上传来的阵阵狼嗥。他适时往大草甸子上哄赶了几只肥羊,花脸狼识趣地离开,从此后人狼勿扰。天亮后他找到三个学生,让他们见好就收。但是,父亲决不妥协。程广泰懂中医,给羊吃了何首乌、淫羊藿、枸杞子、附子、肉桂、黄芩、金桃子,菟丝子等催情药。

狼伙吃掉吃了春药的羊,耐不住想风流。尹殿全会口技,模仿母狼前来求偶,引来十几条精壮公狼。公狼招来了母狼,花脸狼吃醋,和情敌们咬的浑身是伤。母狼们全被公狼领走,花脸狼悲伤地离开了大草甸子,再也不回伤心之地。

父亲正准备收兵,刘秉家警告说:“花脸狼不会善罢甘休,你们决不是的对手。”花脸狼将计就计,布下迷魂阵和圈套,让仇人的儿子上当。

又到了关键时刻,父亲牢记先生的教诲:除恶不尽后患无穷。刘秉家被父亲的决心所感动,串联几个优秀猎人暗中保护,和学生们一块儿打狼。

那天晚上,三个学生中了花脸狼的埋伏,危在旦夕。刘秉家暗中释放笑剂,群狼被熏后笑得前仰后合。三个学生趁机逃脱,否则就得被狼伙啃了骨头。

花脸狼嗅觉灵敏,狡猾多疑。它带领狼伙去往哪里,事先都要规划行动路线,每一爪落地都小心翼翼。那天,刘秉家和父亲他们发现,狼的爪印杂乱无章没有顺序。按规矩,别的狼不能走在花脸狼前面。他们马上回去,做了十几具灵敏度高、带钢齿和双弓子的踩夹子。他们把踩夹子放在大锅里煮了又煮,用羊草裹了双脚走路。他们不说话只打手势,不吐唾沫也不撒尿,不留半点生人味儿。他们戴着棉手捂子,用丹顶鹤爪子扒坑盖土,把夹子下在野兽未曾去过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大草甸子传来狼的哀号。大伙儿带了老洋炮来到大草甸子上,只见一条健壮的公狼前爪被夹,拼命地挣扎。它龇牙咧嘴,带着夹子“哗啦啦”一蹦老高,被大伙儿乱棍打成肉酱。父亲怀疑:一条狼中了夹子,其它的狼哪儿去了?刘秉家被提醒,说:“我们中了花脸狼的苦肉计,屯里遭难了!”

众人打马飞驰回屯。花脸狼带领狼伙儿正在逞凶,遇上活物一律咬死,连老鼠都不放过。幸亏猎人们及时赶到,把狼伙逼进深深的街筒子里。

花脸狼连蹦带跳,窜上两人高的房脊,被刘秉家“轰隆”一洋炮打下来。

几十杆老洋炮顺着街筒子扣响,“轰隆”“轰隆”声震耳欲聋。枪砂和铧铁碎片四处迸溅,墙皮被打脱了一层,呛人的硝烟弥漫了屯子。被父亲瞧不起的老洋炮,在近距离之内发挥出巨大的威力。几条狼舍身护住花脸狼,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花脸狼的脊梁骨也被打断,露出雪白的骨茬。它只剩下半截下巴,皮肉连着破碎的下颌骨,墙上粘着一块残缺的舌头。它一只眼睛被打烂,成了黑窟窿,另一只眼睛仍露出灼灼凶光,死死地盯住父亲。它只有悔恨与愤怒,没有丝毫的痛苦和惧怕,只是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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