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近邻是郝振东家,我们叫他大爷。
大爷不到四十岁,罗圈腿鸡胸脯,浑身紧紧绷绷,小棘皮脸上生满浓密的络腮胡子,像一只成了精的海耗子。他见了人灿然一笑,满脸皱纹密密匝匝。
陌生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说八十岁都有人相信。
大庆油田的王进喜恨不得一拳头砸出一口油井,把“贫油落后”的帽子甩到太平洋。和王进喜同龄的郝振东大爷挑小挑卖虾皮,也恨不能一下子挑回一座金山,把贫穷帽子扔到西北海里的老石礁。王进喜跳进泥浆池里面,用身体搅拌泥浆制服井喷的壮举,几年之后才能发生。郝振东大爷已经在南洪子跋涉了好几年烂泥,每天往返两趟百十里地,到西南海车家河子,挑虾皮倒买倒卖。
别人卖虾皮,经过老李大河时让花支笼子浸透水,冒充湿漉漉的“拉锅沿”,到集上多卖一倍钱。郝振东挑回货真价实的“拉锅沿”,不赔钱就算挣钱。
别人一天挑一趟虾皮累的爬不起炕,郝振东一天挑两趟虾皮还浇半宿芸豆。在王进喜被誉为“铁人”称号之前,他都被大伙儿叫了好几年“小铁人”。
别人卖虾皮挣了钱,都在永宁成下顿馆子。他卖完了虾皮饿着肚子回家,让大娘做一大锅萝卜丝子高粱面片汤,老婆孩子都跟着沾光。大人孩子十口人密密匝匝围坐在小炕桌四外,喝的“劈里扑娄”响。
每当这时,“小铁人”“吧嗒吧嗒”小嘴说:“淡了。”随即,他把碗里的面片汤,“哗啦”一声倒进大盆。全家人都把碗里的片汤,“哗啦”“哗啦”地倒进大盆里。大娘赶紧下地,抓一大把咸盐,“刷”地撒进大盆,用勺子搅匀。
全家人重新盛面片汤吃饭,除了“劈里扑娄”响,还“劈里啪啦”地往地上吐咸盐粒,崩到猫食碗上“当”地一声响,崩到铜盆里“嘡”地一声响。
“小铁人”铁嘴钢牙,“嘎巴嘎巴”嚼咸盐豆子,就像嚼崩豆。
盛夏时节来到,土豆和芸豆下来了,小西山的好日子也到了。
大娘到南关沿大园里摘一大筐芸豆,筐梁深深地勒进胳膊弯。她身体向一边沉重地倾斜,穿越大胡同子㧟回来。她把筐里的芸豆倒在片筐里,再到街上园子里,刨回一大筐土豆。她掐完芸豆,用网衣子擦土豆皮,放进大盆像洗衣服一样搓洗。她刷锅烧火,从坛子里舀一勺猪油放进锅底,用葱花、盐、大酱爆锅,把芸豆和土豆倒进去,用铲子翻炒半天,再添水、烀饼子、放锅叉、熥地瓜。
她盖上锅盖用抹布将缝隙堵严实,烧火“呱嗒呱嗒”地拉半个小时风匣。
在这个季节里,小西山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按这套程序做同样的饭。妈妈、老奶、老婶也是这样做饭,我却独对郝振东家大娘做饭感兴趣。
郝振东的大儿子郝文贵,坐在外屋地小板凳上吃芸豆。梁上的燕子“噗叽”一声拉了泡雀粪,准确无误地落在郝文贵拿碗的手腕上,离碗边近在咫尺。他用捏筷子的手一抹,照样大吃芸豆。那天午饭,他足足吃了四大碗芸豆。
郝家的头三个孩子都是闺女,大闺女叫“香子”没镶住,二闺女叫“全挡子”没挡住,三闺女叫“隔子”才隔住,第四胎生了儿子郝文贵,小名叫贵子。
郝文贵比我大四岁,我的小人书都被他借去,每当我往回要他就打。他有个神秘的黑色小木箱,里面全装着我家的小人书,有《陈宫与曹操》《黄菜叶》等。我家《三国演义》扉页上,盖着父亲“董云程”的红色印章,他也借去不还。
郝文贵木讷笨拙,见了人一边用手挠腮帮子,眼睛一边直勾勾地看。他从小就干活,十根手指头弯曲,关节粗大,就像写毛笔字顿笔过度。上大楷课时,他拿毛笔就是扶犁,运笔是趟地,写字时手直抖。他写的毛笔字勾勾巴巴刺刺巍巍,就像砍下一堆堆老枣树的虬枝。尤其在字的拐弯处,都鼓起一个大包,仿佛患了大骨节病。他最打怵上大楷课,觉得写毛笔字比干活都累。
校长董太元兼任班级大楷课,对郝文贵的毛笔字大加赞赏,说有筋有骨还有劲。课堂上,校长让他用毛笔蘸饱了墨水,到黑板前演示。
从此后,郝文贵只盼望上大楷课。翻开他的大楷本作业本,每个字下面都画着两个红圈,像每只笼子里面的母鸡都下了双黄蛋。
郝家的四女儿小丫蛋和我同岁,长的也好看,我俩经常在一块儿玩。
有人问小丫蛋:“你长大了给谁当媳妇?”她说:“小小子。”郝振东家大娘和妈妈还半真半假地提过,说给两个孩子定“娃娃亲”。
我们两家处得很好,过年杀猪相互送猪肉血肠烩萝卜片子。
那天在后园,丫蛋的一只金虫螂子被我捏死了,我俩反目为仇。她骂我爷爷外号“大虎”,我骂她爷爷的外号“四瞎子”。
我还给他爹郝振东取了个南辕北辙的外号,叫“郝振西”。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原创,却捅了马蜂窝,郝家的几个闺女都动口了。妈妈刚好三天没打我,借此机会大过了一次手瘾。她领我到郝家陪礼道歉,两家人又和好如初。
郝振东的大兄弟叫郝振清,两家住对门。郝振清娶了大西山董家闺女,我们叫他老姑父。他是个老好人,从来不和人吵架,即使别人骂他,也“嘻嘻”一笑,说声“这屌”。老姑父非等闲之辈,参加过抗美援朝,在连队当卫生员。一次美国飞机轰炸,他把隐蔽位置让给战友。他安全无恙,战友被拦腰炸成两截。他有块银色怀表,过年时才放进上衣口袋里,露出一截银色表链,被一根小铜棍别在第二个扣眼里。他住一会儿就拿出来看时间,仿佛平日里不用看时间。
老姑快人快语,夏天午后,经常和妈妈、王振加家三婶坐在后园大杏树下,一边抽烟一边唠嗑,唠到高兴处“嘎嘎”大笑,像一群鸭子“嘎嘎”欢叫。我们在山上割草,屯子里不时传来一阵笑声,弄不准是人笑还是鸭子叫。
老姑爱结交生人。下放户、知青、军宣队,都愿意去她家唠嗑。她家炕上的那盏大底盘火油灯,和茅坪八角楼那盏著名的灯光一样,经常亮到三更半夜,甚至天明。这些人离开了小西山之后,都给她来信。
那一年,军宣队的老丁和老夏来了,住在我们家。二十六岁的老丁是班长,一双眼睛雪亮。妈妈见到他就像见到了三舅,没说两句话就哭。
老丁是林甸二十棵杨树人,和妈妈、老婶是老乡,入伍前还和他爹到南碱沟打过羊草,说起南碱沟闹狼、一个班的老毛子被胡子打死、大林家甸胡子和老板“砸古丁”等往事,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他们离开时,妈妈和老婶把老丁送到盐场,一遍遍地嘱咐:“归队后千万来信。”回来时,两个人的眼睛通红。
半个月之后,老丁果然来信了,不是给我们家来信,而是给郝振清家老姑来信,还寄了照片。信中只给妈妈和老婶带个好,这个“好”,两瓶醋精不换。
老姑的独生子叫郝文章,比我大三岁,小名和董云华一样,也叫全子。
老姑做过宫外孕手术,再没生养。郝文章有董家血统,见面都以姥爷、姥姥,舅舅、舅母称谓董家长辈。我和他算是表兄弟,两人的关系近了三分。
郝文章性格豪放乖张,我行我素属于另类,经常制造惊动全盐场的新闻。吃代食品那年,王德巾吃糠饼子,郝文章把半个大黄饼子扔进水湾子里。
上学路上,他把几个女同学挤下老李大河小桥。女同学衣裳湿了,到学校告状,他被老师分别叫到自己班级,以罚站赎罪。他上山割草时,赤着脚往镰刀上踩,将一根脚指头割成两半,被人背回家。他在沙湾底搂草时点火取乐,火借风势从南头烧到北海头。他看事闹大了,拖着草帘子在火中狂奔,也无济于事。
看树的董云太告到学校,校长签署《校令》,给他记大过一次处分。
他写的作文《猴腚为什么不长毛》名骚一时,讽刺在课堂上坐不住的同学。他在参加永宁中学考试之前,老姑以为他肯定考不上,把他暴打了一顿,结果还考上了。在小西山这茬人当中,唯有他考上了中学,更加豪放不羁。
如果我有第二个家,肯定是郝文章家。
他家墙上贴的画报,我能记住每一幅画面每一个人物。他家的罗马数字座钟上没上弦,“前进牌”缝纫机剩下几根针,我一清二楚。我认识他家的鸡鸭鹅狗,知道院子里种的什么菜,街上和后园有几棵树、什么树。平日里,我和郝文几乎章形影不离。晚上,我在他家和他一起睡觉。老姑常说:“小小子给我多好,一对小子。”郝文章比董云华、郝文贵小一岁,年龄上接近。
郝文章和他们是同伙时,一块儿欺负我。郝文章被董云华和郝文贵抛弃了,才主动与我和好、搭伴。我年龄小,还总往大孩子堆里面凑。
董云华一家人不向着一家人,和别人家孩子一块儿欺负我。别人不欺负时他也欺负,为了在别人面前显示威风,经常打得我鼻口窜血“哇哇”大哭。
妈妈一直没翻脸,背地里骂小叔是“小坏犊子”。
董云华和郝文贵、郝文章放学回来就唱:中国人民志气高……还朗诵诗歌:台湾海峡浪涛涛,掀起十二级大风暴……
这些歌曲和课文我耳熟能详,没等上学就会唱会背诵。他们改成骂我的话:向董云程开炮!向疯狗开炮!接着,石头瓦块像炮弹一样朝我袭来。
每当郝文章倒戈,小叔就创造机会让他建功立业。那天我又挨了小叔欺负,回家向妈妈告状。妈妈正往锅里烀饼子,腾不出手,几脚把我踢到院子里。我嚎叫着逃往街上,董云华早已预料到我的下场,三个人隐蔽在墙后。
我捂着屁股,一溜歪斜逃到街门口,他们突然从墙后面出来,一边齐步走一边幸灾乐祸地齐声喊:“一二——我乐!一二——我乐!”
街门口堆着一车碱泥,准备上房。我拣起一块碱泥坷垃,打在董云华后腰上。他捂住腰哭喊着往家里跑:“小小子打死我了,小小子打死我了……”
他的哭喊撕心裂肺,仿佛后腰被我插了把刀子。老奶也正在做饭,扔了锅“妈呀”一声跑出来,领着董云华来这屋找,鼻不鼻子脸不脸满嘴丫白沫子:“你雪雪(说说)好不好借(这)样,看小小子把小全子打的……”
开始妈妈笑脸相迎,后来针锋相对:“老婶我让让是理,小小子多大小全子多大?他不是叔叔吗?有别人欺负还有他欺负吗?以后再欺负不行!”
老奶也“呱嗒”一下撂下脸,数落:“恁家从边外回来捏(那)当指望谁?不指望借(这)些人吗?现在恁行了,用不上借(这)些人了!”
妈妈说:“这话你可说错了。你往上瞅瞅,眼珠子指望不上还指望眼眶子?”
老奶上眼眶上正生着偷针眼,鼓个大包,仿佛被针挑了,更不让呛了。
她说不过妈妈,坐在外屋地双手拍地,一边哭一边数落,顺嘴丫淌白沫子。
老爷出来,把董云华好一顿打。太奶心疼了,抹着眼泪长叹一声:“唉——我这(借)号的死了就好啦!”奶奶赶海回来,正好接上茬:“谁让你死了?你做送老衣裳了吗?”太奶回屋打开柜盖,拿出一套花花绿绿的寿衣,过来扔到奶奶炕上:“我没留下什么值钱东西,只有这套送老衣裳,留给你穿吧!”
奶奶拿过寿衣要填进灶火坑,被妈妈一把抢下来,还给太奶。
五叔去前街找来二爷,二爷只说了几句话,就把双方劝回自己屋子里。
爷爷不能再和老六住对面屋了,在西边子接两间半房子,分门立户。
二爷对老爷说:“小全子不省心,你得好好教育。”
老爷打完小叔就后悔,给他做了一艘大船,除了不能坐人,真船上的东西一样不少,还用纱窗布做了拖网,在沙岗后大水湾子边修了一座小码头。
小西山的孩子,以大胡同子划分“国界”,以东叫“东国”,以西叫“西国”。那当时老生产队没搬,“东国”的皇宫是牲口圈,文武大臣在那里共商国是。
“东国”皇帝是王德巾,比董云华大一岁,防身武器是一把三角九分钱的铁片子玩具手枪,带梭子,发射五发塑料子弹,射程在半步之内。比他小四岁的王德君任宰相,上学前就会算两位数加减法,上学后做算术题,从来不用笔算而用口算。他能算出董云华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在后园大杏树上;“六大眼”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家,扎枪头子拿在手里还是挂在墙上。
我去过王德君家,里屋门上贴着一张年画,翠绿的草丛中有一湾清水,五只斑斓猛虎伏在水边喝水,可谓藏龙卧虎,其中一只成了精,变成了王德君。
大队放映电影《红日》,大家不知道最厉害的那种枪是什么枪。王德君说,这种枪叫“长得俊。”实际上叫“汤姆逊”,是一种冲锋枪。他画了一幅水瓢一样的样枪,供大家仿照做枪。“东国”官兵,都装备一枝“长得俊”。
“西国”的皇帝是董云华,皇宫是后园那棵大杏树。大杏树和太奶一样弓腰驼背,在中间分出两杈。东树杈上坐着董云华,西树杈上坐着文武大臣。
大杏树春华秋实,枝繁叶茂杏花似锦果实累累。
杏熟时,只有董云华有权上树摘杏,其他人在树下候赏。
“西国”的军师是董云尖,得力干将是郝文贵,马前卒是董太精。董云华今天和这个好明天和那个掰,总闹内讧众叛亲离,好几个兵投奔到“东国”。
大沙岗子也是沙场,大西山和小西山的孩子们经常在这里比武打擂。小西山的王德巾向大西山的董太船下战书,择日在此“骑马打仗”。王德君摇身一变,由宰相变成大将军,骑在坐骑王德巾脖子上,用寸劲加巧劲,把对方的兵马晃翻在地。打虎亲兄弟,他弟弟王德臣憋足了尿,往对方主将腿上泚尿助阵。
王德奎长了个大鼻子,外号叫“大洋鼻子”。他有尿往家泚,和大西山作战时畏缩不前。在欺负本屯“西国”时一马当先,专门欺负比他小的孩子。
王德巾麾下还有董太硬、董太狠等一帮虎将,兵强马壮士气高涨。
初冬上冻后的一天下午,大、小西山两个屯孩子约好,放学后在青石线海滩上决战。潮水涨满,浪花冷漠地亲吻海滩。双方全部人马,厮杀得难解难分。
小西山的孩子们面临海水,董太船一声令下,大西山的孩子们突然松手。“扑通”“扑通”一阵响,小西山人仰马翻,全部倒进冰水之中。
“东国”一直想吞并“西国”,害怕老爷的扎枪头子,不敢轻易动手。那天,王德君算出老爷老奶去永宁赶集,只有董云华和大老太太在家。
“东国”大兵突然压境,把董云华围困在后园大杏树上。
王德君失算,老爷和老奶哪儿都没去,正在家里守株待兔。
老爷擒贼擒王,抓住王德巾的一条胳膊,在后园转着圈儿狂揍。老奶逮住“大洋鼻子”王德奎,“乒乒乓乓”一顿猛扇。“大洋鼻子”连滚带爬,发出耗子一样的“吱吱”叫声。喽罗们做了鸟兽散,“西国”和“东国”随之灭亡。
郝文章家东院,住着他三叔郝振礼,我们也叫三叔。郝振礼对父母唯命是从,经常趴在东屋炕上,给老妈“四老太太”唱《小八义》“猴子阮英”:
公子进城把头抬,一街两巷好买卖,生药铺对熟药铺,永福昌对长胜斋。公子正走抬头看,人多事众数过来。七八岁玩童骑马,十三大姐抱着孩。明公若问什么马,两腿夹着青竹马。尊声列位闪一闪,小心踏着你们鞋碰着帽子不要紧,怕是撞了你脑袋。又往那边送一目,四人那边打骨牌,出付板登是长对,至尊猴子放下来。打个全探加三倍,大家伙的乐心怀。公子走至那边,看两个老头棋摆开。这个先走当头炮,那个跳马理应该。公子看了多一会,那边走过老头来……
“四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抽长烟袋,听的津津有味,完全投入进去。郝振礼一个腔调往下唱,一套套唱词拖泥带水,就像在海里面捞海秧菜。我们一句都听不懂,也记不住词,只觉得他的样子好看,声音很好听。
那天,郝振礼卡在一句唱词上睡着了,就像唱片划伤串了纹路: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我们都记住了这一句唱词,没事就反复唱: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
四老太太在炕沿上用力磕烟袋锅,惊醒了郝振礼,拿了书逃跑一样出去。
郝振礼结婚时,请的一帮“喇叭班子”挺硬,会唱“葫芦头戏”。鼓乐声中,几个人用手摆弄唐僧、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木偶,一边咿咿呀呀地唱。
三婶高大肥胖,走路慢腾腾不紧不慢,始终抽烟。她手里有活时,就用嘴叼着烟。她上厕所也一样,一出门就解裤腰带,慢腾腾地挪步,进厕所之前褪下裤子。她自始至终地露出脑袋,一边抽烟一边四外看光景,和人打招呼。
她见了人笑容满面,说话也是不紧不慢,都是四六句:我满口含冰吐不出水,我娘两眼泪汪汪……春争日来夏争时,百事宜早不宜迟……
三婶的眼睛不好,一犯病视力模糊,被厚厚的眼眵糊住。她神情恍惚,不知道身在何处,是成年人还是小时候。她经常脱得一丝不挂,出门就往街门口的大水坑子里面走。三叔又当爹又当妈又得伺候病人,还得到生产队里干活。
三婶听人说,王家崴子麻风病院,有个医生叫王成满,治疗眼睛手到病除。
大伙儿告诉她这是假的,王成满在小西山搞过土改,在公社当民政助理。他当年抓捕“巨大牙”有功,但是把小西山耽误了,自己为自己划为地富成份。
后来一打听,土改王成满和神医王成满不是一个人,只是名字一样。三婶认为都是一个人,让三叔赶了牛车,两头不见日头,送她到麻风病院看眼睛。
王成满毕业于著名医学院,细皮嫩肉相貌儒雅戴一副眼镜。他的一次治疗,就让三婶睁开了眼睛,并且一见钟情。三婶逢人就说:“我这辈子能遇见王成满这样的男人,做个女人算没白活一场。”她变得干净利索,一边喂鸡一边哼着小曲。她省下全家一半口粮喂小鸡,每当攒够一大筐鸡蛋,就来回走六、七十里地到麻风病院,送给心上人。王成满死活不收,按价付钱,三婶放下鸡蛋就走。随后,王成满把鸡蛋送到食堂。三婶眼病痊愈,仍定期到麻风病院进行复查。
郝文章的爷爷外号叫“四瞎子”,尊称“四老爷子”,我们叫四爷。
世世代代的小西山人,常年不洗脚,脚皮也是皮鞋。晚上睡觉上炕之前,双腿跪在炕沿上头朝里,双脚悬空相互摩擦几下就是洗脚,再钻进被窝里睡觉。
被褥里和炕上的沙子,都由双脚带上来。每年冬天,爷爷的脚后跟都得裂口子,奶奶用针线将老皮缝合。一年里,爷爷只在冬天洗一次脚。奶奶烧了半盆开水,放在炕沿边上的方凳上,也叫鼓凳。鼓凳是老叔的杰作,刷了一层绿油漆。
爷爷坐在炕沿上,交替着把脚放进开水中,烫的“哦哦”叫唤。爷爷把脚皮泡软之后,奶奶用剪刀一层层刮下来。盆底下,沉淀着一层厚厚的灰垢。
四老爷子从来不洗脚,除了冬天,三个季节不穿鞋,一双脚刀枪不入,踩到刺棘子上“嘎巴”“嘎巴”响,灰垢把脚指缝彻底腻死,像生了一双脚蹼。
那一年天旱,爷爷在园子里淘井。大伙儿没拦住,四老爷子自告奋勇,下到井底清淤泥。他一边挖泥一边搓脚灰,将“脚蹼”还原成脚趾头,一双脚缩小了一圈。他第二天下地干活,脚上没了一层坚硬外壳,被树杈子扎个大窟窿。
井沿边的菜疯长,都说和四老爷子洗脚有关,后街人都到前街大井挑水吃。过了雨季水位正常,父亲将井淘干逐块石头刷洗,大伙儿这才进园子里挑水。
四老爷子和爷爷是发小,还是老姑舅亲,两家有大事小情都到场。
他经常来我家借东西、问日历、串门说句话。他高门大嗓,声音洪亮。有时候他什么事都没有,站在后门口大喊一声:“希录啊!”转身就走。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被他吓醒,大哭不止,大人都吓了一跳。院子里的小鸡跑到街门口。
四老太太镶了银牙,整天扶着一杆大烟袋不苟言笑。她三门不出四户,偶尔也赶次海。她的一双麻杆细腿,不断地将一对辣椒小脚深深地杵进沙窝子。
太奶在太爷的骂声中学会了画棺材头,四老太太无师自通会画胖娃娃拖寿桃。姐姐上二年级时求她画了一幅,在公社小学生美术比赛中,排名六十名开外。
四老爷子和四老太太还有个老儿子,叫郝振海,小名叫“惯儿”。每当四老爷子大嗓门喊“惯儿”,大西山人都能听见。“惯儿”比我大一旬,成年没长大,外号叫“尿罐子”,挨泚没够。他个子不高,生了颗扁扁溜溜的“南北山头”,拖着大裤裆。狗只在夏天伸出半截舌头,他半截舌头和半截裤腰带,常年郎当在外面。他走路还不住地往两边甩脑袋,嘴里叨叨咕咕,像和两边的人说话。
冬天,井台上结了一层冰,尿罐子挑水,也甩脑袋叨叨咕咕。那一次他挑水脑袋没甩好,脚下一滑一跟头摔下井台,全身被冰水浇透。他爬了几次才爬起来,扔下扁担和水桶,一边往家里跑还不忘甩脑袋。郝振礼三叔来到园子里,拣起扁担和水桶,替他把水挑回家。他总说棉裤没晒干,全是水。四老太太给他晒了一冬天棉裤,他在热炕头的被窝里,躺了一冬天。
尿罐子和五叔是同学。每当他学了新课文,都挨家挨家户走读炫耀。他一进门先停下,一条腿不动另一条腿乱颤,郎当半截舌头背诵几句:
冬老太太生气了冬老太太流泪了……春天不远了春姑娘回来了……
他背诵完转身就走,到下一家继续走读背诵。我们提前跟他背熟了这些句子,也学他那样郎当着半截舌头,一条腿不动另一条腿乱颤,以为学生都得这样。
尿罐子学了课文《长征》,又挨家挨户走读背诵,只有一句:
两万五千里汤汤……
大伙儿莫名其妙,问他什么是“两万五千里汤汤”,他一概不予理睬,再去下一家走读背诵。我们上学学了这篇课文,才知道“汤汤”就是“长征”。
尿罐子不但背诵课文独具一格,模仿造句更是一鸣惊人。有一回为了点什么事,他被四老爷子打了一顿,四老太太也打了他一顿。他记爹妈的仇,总想出一口气,机会来了。他学了新课文,是鲁迅的《秋夜》,开头一句是:
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
课堂上,老师让同学们模仿造句。尿罐子顿时来了灵感,第一个抢答:
我家门里有两个老混蛋,一个是老混蛋另一个还是老混蛋……
尿罐子最喜欢做的游戏,是晚上和我们这些小孩藏猫猫。我们人小,藏身之处刁钻,除了墙角旮旯、鸡窝顶上、草垛、驴槽子、树后面,还能蜷缩在大盆底下。尿罐子一个都找不着,输了让我们大声骂“大尿罐子”,他不打也不骂。
后来他动了脑筋,一边寻找一边怪腔怪调地逗引:“滑溜皮焦粘的稀甜的,脚丫子腥臭的齁咸的!小小子说话嘴叭叭的,小丫蛋尿炕哗哗的!”
不管谁藏在哪里,听见他的声音都憋不住笑,一笑就暴露了藏身位置。
我一直没弄明白,“滑溜皮”是粉皮还是榆树皮。
尿罐子比五叔大三岁,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有一回两个人闹翻了,在后园打了起来。五叔虽然比他小好几岁,但是力气比他大。两个人摔跤不分上下,从大杏树下面一直撕巴到我家房西头地瓜地里,把一大片地瓜垅都扑蹬平了。五叔逐渐占了上风,掐住他的脑袋往下按。我从西沙岗子上跑下来,让五叔闭上眼睛,钻到他们下面往上扬沙子。尿罐子眼睛被沙子迷得睁不开,被五叔按倒了一顿暴揍。两家人出来把五叔和尿罐子拉开,各自推回自己家。
事后,尿罐子问我:“小小子你叫什么名?”我说:“就不告诉你个大尿罐子。”尿罐子又问郝文贵:“小小子那小驴操的叫什么名?”
郝文贵说:“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
尿罐子说:“等我给他起个名,上学校告诉他老师,说他在家里欺负高年级学生。”尿罐子真的给我起了名,小名和大名相结合,叫“董太小”。
他不知道我没上学,以为我在一年级,告到古凤桂老师那里。古老师说:“我们班没有董太小这个同学。”尿罐子张冠李戴,又给我起了名字叫“董太平”,告到高年级老师那里。高年级老师说:“董太平念到二年级就不念了。”
东头子董云巨的大儿子叫董太平,外号叫“大爪子”,也叫大太平子。
董太平听说我和他抢名,威胁让我改名。有一回他挑水遇到我,威胁:“你改不改名?”我说:“就不改,气死你个大太平子!”往他水桶里扬了把沙子。
大太平子放下水桶,抱起一块脸盆大的石头撵我。
我撒腿就跑,觉得头顶上落下个黑乎乎的东西。
我觉得不好,猛地往前跳了个高。大石头紧贴着我的脚后跟落下来,“扑通”一声,把地面砸了个坑。幸亏那一跳,否则我就得被砸成了肉泥烂酱。
那当时,父亲开始为我的前程担忧。
每当他收工回家,喋喋不休地对我讲:“一个男人要有主见和主心骨,不能人云亦云做墙头之草。再强大的草也没有独立性,只能烧火沤肥做饲料。没有独立性的东西,都没有大用处。做人就得做参天大树,不做喂马高粱。做男人,就得做男子汉大英雄。大英雄不是一把好使的锄头好用的镰刀,更不是好狗好牛好马好牲口。好男护三屯好狗护三邻。男人只为小家而活不是大英雄,要为国家和民族而活。大英雄不怕困难不怕强敌不怕流血牺牲,为国家为民族死得其所胸怀坦荡,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大英雄火烧不死水淹不死冰冻不死枪打不死炮轰不死,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趋避之。大英雄站立天地间,能吓破敌人的鼠胆,欠命的还命欠债的还钱,否则刀兵相见,冒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大英雄有仇恨之心,才有必胜的信心和力量,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这是父亲在大营子抗联秘密学校时,张先生对他讲过的一番话,记了一辈子也做了一辈子。我理解成,“一个大英雄除了不受欺负,还得火烧不死,水淹不死。”父亲的拔苗助长,让我把所做的每一个恶作剧,都当成英雄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