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盛夏的大草甸子上花红草绿。夜幕降临之后,只剩下了寂静无声。
深不可测的老鱼坑里,一道黑森森的暗影在水底移来移去。老榆树下面的马架窝棚里,十四岁的父亲蜷缩在草铺上。水边草丛中,癞蛤蟆壮起胆子,“啊啊”“哇哇”大叫。胆战心惊的父亲,把耳朵从蓑草上拿下来。他后悔死了!别告诉爹看见大榆树多好,爹没在树上刨出雪白嵌茬,老榆树和老鱼坑仍深藏不露。
爹不在这里开地,他也不能来这里住窝棚。他宁肯让老鱼精把他背进双阳河,也不让狼钻进来把他吃了。他闭上眼睛刚迷糊,癞蛤蟆们像被掐住脖子,叫声戛然而止。他头皮“刷”地发乍,脑袋“轰”地一声,浑身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悄悄地坐起来,脑袋贴近蓑草,透过缝隙往外看。只见漆黑的大草甸子上,又出现一片片绿莹莹的阴光。悬浮在空中一群群不定点的光亮,才是萤火虫。
一对对躲躲闪闪的光亮,是狼眼睛。绿光时亮时暗,癞蛤蟆叫叫停停。大概是老榆树辟邪,狼才不敢靠近吧。爹总以为他的那把大火,把南碱沟里的群狼烧绝了种,从此后大草甸子上太平无事。季霖庭说,大草甸子是一座大狼窝,羊草是一张大狼皮。只要南碱沟里面的羊草不断茬,里面的小狼也一窝窝地长大。
头几天晚上,父亲和季东绪去大草甸子上袭击丹顶鹤,他两只眼睛突然闪出莹莹的绿光,像狼那样“呜——”地长长叫了一声,差点把他吓背了气。
季东绪事先捉住两只萤火虫,用唾沫沾在眼眉上,装狼吓唬他。季东绪鼻子不通气,学狼叫难分真假。狼叫声此起彼伏,要是季东绪学狼叫吓唬他多好。
季东绪只能模仿一条狼叫,不会模仿一群狼叫。半夜三更,没有人敢一个人来到大草甸子上,这绝不是季东旭。狼一离开,癞蛤蟆又叫了起来。父亲是一锅烧开的豆浆,窝棚是豆腐包,他的胆汁不断被过滤出去,只剩下一包豆腐渣。他把狼想像成一群群柱着拐棍的老头和老太太、小姑娘小小子、黄羊和狍子。
父亲刚要迷糊过去,窝棚里“呜”地一声狼叫,他顿时被吓掉了魂。
化冻之后,爷爷在后面扶犁,父亲在前面牵套,没晌没夜地在老鱼坑周围开地。爷爷踩在黑油油的土地,像踩在一个个装满了粮食的麻袋上。他第一次在黑土地上种庄稼,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秋天用粮食填满老鱼坑。他本想兑现自己的诺言,送儿子到大营子念书,又怕把儿子供成瞎董万空那样的废物。他无意间看见了父亲嘴唇生了一圈黑绒毛,胳膊隆起腱子肉,顿时有了主意。儿子再差,也顶上一个小半拉子长工。他三缄其口,闭口不谈送儿子念书的事儿。
间完苞米苗,爷爷在老鱼坑老榆树下面搭了座窝棚,让父亲看苞米。边外人不是里城人,没人偷苞米。再说大草甸子的夜晚是狼的天下,没人敢出门。
奶奶说:“儿子有爹有妈有家,去野外住窝棚就是当飞马。”爷爷说:“窝棚再不好,也比在大草甸子上住露天地强。”奶奶说:“边外不是里城家,你白给的苞米,都没人去拿。”爷爷强词夺理:“我十四岁当把头管二十个人,帮爹妈养家,儿子也十四岁了,横草不拿竖草不动。现在让他去住窝棚,将来才不能住露天地。”奶奶说:“要住你去住。你去住一晚上我看看?”爷爷说:“他只有住窝棚,才能琢磨怎么种地、怎么攒钱盖房子、咱们养家糊口。我让他住窝棚就不错了,还没把他撵到南碱沟里住狼窝呢。”奶奶哭了:“哪有你这样的爹,把自己儿子推进火坑,抱自己孩子下枯井。大草甸子是窝,你几天工夫就忘的干干净净,怎么从狼口里九死一生。”爷爷说:“怕这个怕那个,葫芦头里面养家雀,越养越筋筋。”奶奶说:“孩子整天见不到人,变傻了怎么办?”爷爷说:“边外人火上房不知道着急,变傻了也比变成边外人强。”奶奶说:“常栓的牲口抹笼头,你栓住儿子的人,栓不住他的心。”爷爷说:“秋后让他成亲,用媳妇栓住他,死心塌地种庄稼。”奶奶说:“儿子是长腿的,跑了你上哪儿撵?”
爷爷说:“说明他有志气,我就是半夜三更跑到王家崴子。”奶奶说:“你说的,儿子当长工都不行,更当不上把头和管家。”爷爷说:“是你说的,他能当县太爷。”奶奶说:“有你样的爹,他也当不上县太爷。”爷爷沮丧地说:“唉,儿子这辈子算白瞎了。”奶奶说:“宁肯白瞎,也不让他住窝棚喂狼。”
父亲以为爷爷让他住窝棚,是练练他的胆,爹藏在窝棚旁边和他做伴。他不敢不来,胆战心惊一点点地往下捱。结果,他没把爹等来,倒把狼等来了。
外面草棵子“窸窸窣窣”响,一片影子飘过来。一群狼轻巧地跃过壕沟,杂乱的喘息声和缕缕腥膻味儿,顺蓑草缝隙透进窝棚。父亲一身鸡皮疙瘩,变成一片片小米粒滚落下来。他头皮一阵发乍,头发成了严寒中的榆树枝,“刷刷”地断下来。他的心一点点收紧,像一双大手攥着豆腐包。蓑草被一只爪子扒开,伸进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对绿莹莹的眼睛,伞灯一样照亮了窝棚。花脸狼会“缩骨”,能从窗缝和猫洞子,甚至墙缝里面钻进屋里。一条花脸狼进到窝棚里,两只眼睛是戴在头上的两盏绿灯笼。它仿佛没看见草铺上躺着个大活人,仔细揣摩每根草刺。当它确认没有埋伏和暗器,这才跳上草铺,对着父亲的脸凝视。
见父亲一动不动,它用湿漉漉的嘴巴在他脸上嗅,用爪子在他身上敲,把耳朵贴在他胸脯上听,像宋先生在诊察病人。外面的狼不耐烦,“呜呜”地低鸣。
花脸狼小心谨慎,无法确定这个人是死是活。它仿佛知道父亲装死,坐在他面前,耐心地等他露馅。父亲吓的迷糊过去,被狼吃了也醒不过来。花脸狼低声叫了一声,外面的狼依次钻进来。一对对眼睛射出强烈绿光,窝棚里没有一点儿暗影,像打开了绿色无影灯。它们在父亲脸上嗅,在身上敲,在胸脯上听,然后蹲伏在一起,你哼唧几声我哼唧几声,有的摇头有的点头,像郎中们会诊。
边外人憨厚无比,边外的狼却坏出了水。群狼无法确定这人是死是活,花脸狼转身抬起一条后腿,往父亲脸上泚了泡腥臊的狼尿。后面的狼轮流来到父亲身边,也抬起一条后腿,往父亲身上泚尿。绿光倏然熄灭,没有半点声音。
群狼都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良久,草铺上的人仍一动不动,它们这才无声地钻出窝棚。老鱼坑里的癞蛤蟆,没露头也没叫一声。土里面的蝲蝲蛄,再没串动一下。栖息在大榆树上的鸟儿们,早被狼尿熏的头昏脑胀。睡着了的鸟儿们遭了殃,一不小心松开树枝,“噼里啪啦”地掉进下面水坑里。
老家小西山山上的狐狸,对各家各户的小鸡了如指掌。大草甸子上的群狼,也对各家各户的孩子心中有数。哪家新媳妇进门,哪家婴儿呱呱落地,哪家新添了鸡鸭鹅狗,无不在群狼的算计之中。当爷爷在老鱼坑边搭了窝棚,就引起了群狼的关注,等待什么时候住进什么人。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十个指头咬哪根都疼。对于某些女人来说,最小的孩子才算亲生,不是对其他孩子疏远,而是孩子又多又密照看不过来。那当时,叔叔四岁,奶奶把全部精力用来哺育叔叔。
奶奶顾不上父亲,才任爷爷一个劲地折腾,让花脸狼和群狼钻了空子。爷爷的大钐刀,才是群狼的克星。他的鼾声,是全家的安全网。这一夜,奶奶给叔叔喂了三遍奶,以为父亲在里屋睡觉,根本不知道被爷爷逼到老鱼坑窝棚里。
这一夜,父亲分成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身体,另一个是自己的魂儿。从花脸狼狼进来的那一刻,他的魂儿就与身体分离,漂浮在窝棚顶,亲眼目睹了自己身体面临的惊险。要不是被吓掉了魂儿,他早已鬼哭狼嚎,被花脸狼开了荤。
天亮后,老鱼坑里的癞蛤蟆才敢“啊啊”“哇哇”大叫,也把父亲的魂儿叫回来。等爹来了,他要向他哭诉昨晚上发生的一切。爹再铁石心肠,也不能拿儿子喂狼。他求爹送他到大营子念书,将来一定当上县太爷,做第二个董万顺,为小西山董家光宗耀祖。他先当上边外的县太爷,再回老家复州城当县太爷。
爹还让他住窝棚,就不是爹而是花脸狼。爷爷除了在大草甸子那一回,再没睡过懒觉。他有两个家,一个家在地里干活,另一个家在屋子里吃饭睡觉。
父亲也有两个爹,一个在地里干活,一个在家里吃饭睡觉。外面下刀子,爷爷呆在家里也不闲着。他五冬六夏起大早,走路急匆匆。只有吃完晚饭,他才哼着小曲儿从家里出来,慢慢地溜达到街上,站一会儿再溜达回来,上炕睡觉。
今天太阳升起老高,爷爷才像坐在老牛车上,一步一步慢腾腾地来了。
他肩扛锄头,锄钩上挂着饭钵子,齐腰以下被露水打湿,仿佛涉过一条齐腰深的河。让父亲失望和寒心的是,爹没看他一眼,还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他不知道爹已把他当成了小半拉子长工,把自己当成了地主,不但睡了懒觉,更没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爹解下钵子放下锄头,没问他晚上害不害怕,来没来狼,而气哼哼地问:“窝棚上那道缝子,是不是你用脚踹的?水面上的死家雀,是不是你用弹弓打的?你衣裳和头发都湿了,是不是到坑里面洗澡了?”
父亲想告诉爹,三更半夜进来狼了,窝棚上的缝子,是狼钻进来挤的,头发和身上是狼尿尿泚的。老榆树上的鸟儿让狼尿熏迷糊了,掉进水里淹死的。
父亲知道,说了爹也不相信,弄不好还得挨骂。太阳一晒,父亲被狼尿过的脸紧绷绷地纠巴在一块儿,像裹了一层尿褯子。他被狼尿湿的衣裳干了,覆盖一层灰白色的尿碱。他头发像被吕矬子刷了线,干成一缕一缕。爹绝舍不得把他的两匹马牵到这里栓在大榆树上。他的两匹马要是成了这样,不知怎么心疼呢。
父亲把想说的话咽回去,在坑边把头和脸洗干净,一颗心被爹的绝情打上袼褙,纠巴得难受。他就着咸菜丝喝大碴子粥,也往肚子里咽苦水。他眼泪“吧嗒”“吧嗒”地落进老鱼坑,水位不断升高。水面浮起一层蛤蟆,都为他伤心。
父亲吃完饭站起来,只见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露水晶莹。太阳不断升起,远远近近雾气蒸腾。晨雾散尽,天地间只剩下蓝和绿两种颜色,头顶是湛蓝的天空,脚下是碧绿的羊草。一队白天鹅从湿地上起飞,前半队印在蓝色天幕上,后半队印在大草甸子上。倏然间,羊草丛中出现一条清澈的小河。父亲的心情沮丧极了,空中前半队白天鹅,是死人出殡时飞扬的纸钱,后半队白天鹅,是送葬队伍戴的孝帽子。老榆树是站在大坑边的巨人,一坑深水是它深邃的眼睛,冷峻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被严寒冻断的一截树杈上,挂着爷爷为他打造的新锄,磨成月牙形的锄板上沾满了黑泥。一垅地有二里多地长,父亲一天才铲两垅苞米。
爷爷在小西山沙岗后种苞米,株距不超过半步。边外的土地有的是,他种苞米搞“大步丢”。每垅地几千棵苞米苗,每棵苞米苗至少要耪六锄。生地草多的糊垅,不知道要耪多少锄。遇上扎根深的高草和芦草,根本无法斩草除根。
“锄板底下一层雨”。除了耪草,还要在垅台“拉板”松土,有利于苞米扎根。几天工夫,除了满手老茧,父亲的一把新锄,也被土“吃”掉了一半。
父亲吃完饭没等喘口气,爷爷拿出当年当把头的派头,大声威严地咳嗽一声。这声咳嗽就是指令,是牲口就得乖乖地上套拉车,是长工就得赶紧起来干活。
父亲哪敢耽误,摘下锄头到地里找准垅台。他耪地像用镢头刨地,出力多不出活。爷爷耪地驾轻就熟,是玩游戏。他耪过的垅台一脸欢笑,苞米苗一杆杆地往上窜。父亲耪过的地垅板着脸生气,苞米苗缩头缩脑。父亲费劲地刨出一棵苇草,出了一身汗。锄头上的黑泥越粘越多,他倒过锄头,用力把泥坨子磕掉。
“宁耪小草一窝,不耪大草一棵!六月底,别歇阴,锄头底下有黄金!”爷爷一边耪地一边说谚语,不是和父亲说话而是和庄稼唠嗑鼓劲。父亲盼望爹能和他说句话,“把地耪完送你去大营子念书,今晚别来住马架子窝棚了”。
爷爷终于和他说话了,父亲听的心惊肉跳:“狼这鳖羔子东西,比苇草根子好摆弄。你不怕它它才怕你,你越怕它它越抓鼻子上脸。你躺在窝棚里,权当躺在家里炕头上。人老实有人欺马老实有人骑,应该换上人老实被狼吃。”
爷爷的脸被大火烧的疤疤瘌瘌,越看越像花脸狼,他的话是花脸狼尖利的牙齿。父亲心里一阵疼痛,被撕成一条条一块块,血呼淋拉的心肝肺还在蠕动,花花绿绿的肠子铺了一地。一恍惚,窝棚成了温暖的家,家倒成了冷酷的窝棚。
爷爷很快耪到地头,拉下父亲一大截,坐在地头上歇着,不让父亲歇一歇,也不回来接头。父亲下定决心,一定在落日之前离开窝棚。他又一想,不管逃离家门还是窝棚,都跑不出大草甸子这个大狼窝。杀死花脸狼!父亲狠狠一锄头,苞米苗和苇草向土里缩回一截,同归于尽。这一刻,父亲彻底结束了少年时代,一步跨越了爷爷的淫威和土地。他锄头有分寸有准头,或剜或砍或拉,一丛丛灰菜一根根苇草一棵棵水公子,被连根耪断。他接近爷爷,心里大声呼喊:“爹呀爹呀!我为什么是你的儿子?把亲生儿子关进窝棚喂狼,你还是个爹吗?”
爷爷不明白,儿子怎么一下子会耪地了,完全成了个好庄稼把式。此时,他正沉浸在后继有人的喜悦之中,以为儿子的变化,完全是让他睡窝棚的结果。父亲被狼尿了一头一身的样子,爷爷心里那个舒坦,这才是他的儿子。
在老家小西山,选块好草钉了橛子,把毛驴栓在长长的缰绳上,想往外跑就被绳子拽回来,叫“锁驴”。西大坑是块好草地,窝棚是“锁儿子”的橛子。
季霖庭编唱本每到节骨眼,都是因果报应。他唱的最多的两句戏词儿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之面不知心”。他做梦借了里城人三百元钱,醒来之后被自己当成了真事,怕里城人讨债。那天他见到里城人,试探着说:“我还欠你三百元钱没还呢。”里城人说:“你不说我还忘了。”
天哪!果真借了。他托“老酒糟”提媒,把三闺女嫁给里城人儿子。只要成了儿女亲家,欠里城人的这笔债才能一笔勾销。他恨自己,为什么做梦借钱。
随着日子不断殷实,爷爷越来越看不上边外人。他尤其看不上季霖庭这种人,一天到晚穷欢乐不知愁,过年吃不上一顿饺子,睡觉没有炕席盖不上一床被。家里有这么男人,老婆孩子倒了血霉。季家三闺女要样有样,家里家外拿得起放得下,给自己做儿媳妇也不亏。季淑清年龄不大,胸脯发实得鼓鼓的,过了门就能生养。秋后,他在老鱼坑边盖一处草房,给他们成亲。在老家,爷爷给父亲定了娃娃亲,是将军石拜把子兄弟曲大善的闺女。只要不赶走小日本,鲁一次郎绝不会放过他。他不敢回老家,曲大善的闺女不能不嫁,他也不能让儿子打光棍。有朝一日回里城,我董希录也得领回一大群家口,体体面面威风八面。
爷爷听见身后父亲的喘息声,不能让他歇着,赶紧起来耪下一垅。人总不能不老也不死,让儿子超越自己才算善终。此时,一只火红的大狐狸,追逐一只精疲力竭的野兔。绝望的野兔大概以为人比狐狸善良,能救它一命,一跃过了壕沟,连滚带爬地朝正在耪地的父子俩逃了过来。爷爷一看财运和口福同时来到,没去赶走那只凶恶的狐狸,而去追打已经跑不动了的野兔。他刚举起锄头,没等落到可怜的野兔身上,只觉得身后“嗖”地带过一阵风,“喀嚓”一声双臂一震,锄头掉在了地上。父亲的锄头杠子,挡住爷爷砸向野兔的锄头,就了野兔野兔。
爷爷回头骂父亲:“妈拉个巴子!没看见兔子跑不动了吗?该着急时你不着急!是不是跑了?”野兔刚逃出狐狸之口,却要死在人的锄头之下。它跃过壕沟,义无反顾地直奔狐狸而去。狐狸叼住野兔,下了半人高的壕塄子,钻进草丛。
炎热的天气骤然凉爽,接着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爷爷喊:“快回家!”父亲像遇到大赦,扛起锄头往家跑。他们刚进院,大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一连几天大雨封门,父亲暂时脱离了花脸狼的威胁,一个人住在东屋。那天半夜三更他似睡非睡,被屋子里闪闪的绿光晃醒。不知什么时候,花脸狼从窗缝“缩骨”钻进来,一动不动地蹲在炕上,专注地盯着他。每当这时,他的灵魂脱离身体,伏在房笆上往下看。花脸狼一动不动,自己也一动不动。直到五更天,外面鸡窝里的公鸡叫了,花脸狼缩成薄薄的“狼片”,顺着窗缝钻出去。
大草甸子地面,一下雨就成了糖稀,随处可以和泥脱坯。人脚被沾成两个大泥坨子,走几步就得用瓦片刮泥。地里进不去人,用脚一踩,禾苗和了烂泥。
即使花脸狼天天半夜三更进来,父亲觉得,也比睡老鱼坑大榆树下的窝棚强。雨一停,他赶紧到地里放水,回来后连口气都不喘,修补被雨水泡塌的猪圈墙。他把水缸挑满,放下水桶拿扫帚扫院子,放下扫帚进屋拿烧火棍,帮奶奶烧火做饭,提猪食桶喂猪。晚饭后,他装了一袋烟,恭恭敬敬地递到爷爷手里。
爷爷接过烟袋威严地抽了一口,吐出一缕辛辣的烟团,这才拿正眼看了他一下,决绝地说:“苞米开始抽穗了,庄稼地不能没有人,你还得去住窝棚。”
在烟雾的幻化中,爷爷显了原形,成了眼珠子放出闪闪绿光的花脸狼。此时,街门口进来一群狍子,伸出舌头,舔放在猪圈墙上的猪食盆。父亲出去赶狍子,但是晚了一步。狍子把猪食盆拱到了地上,“啪啦”一声跌成几片。
父亲听见爷爷在屋里骂他:“两文钱买碗兔子血,贵贱不是个物。你今天打了猪食盆,明天就能打了自己的饭碗,后天能砸了全家人的饭锅!”
狍子把盆弄打了也是他的错,照样挨骂。大盆碎了,父亲的心也碎了,必须离开这个家。瞎董万空说,好男人都是被逼走的。小西山的男人一个没被逼走,因此打光棍,给寡妇“拉帮套”。他是被爹逼走的,要像狍子一样逃离,走出大草甸子。只要离开这个家不住窝棚,不受爹的骂和花脸狼威胁,到哪里都行。
从现在开始,这里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他也不是家里的成员。父亲想马上就走,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再住两个月就到了秋后,爹在老鱼坑边盖房子,让自己和季淑清成亲,他更吓出一身冷汗。成了亲,他死了都得埋进老鱼坑。
要想离开这个家,就得自己把自己逼走。他拿了菜刀进了马厩,想砍断马腿。
面对三匹膘肥体壮、溜光水滑的大马,父亲心软了。再说那圆柱子一样的马腿,铁墩子一样的马蹄子,用菜刀怎能砍得下来?三匹大马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和善,青龙和黄金冲他“咴咴”直叫,白雪用嘴巴亲昵地蹭他的头,怎忍心下手?
父亲披上蓑衣来到老鱼坑,想用铁锨铲断所有的苞米苗,让爷爷恨他,断了对他的念想。几天工夫,苞米窜出半人多高,叶子叉死了地垅。他看见了庄稼那绿色的血液,在叶脉里款款底流动,血液中也有他的一部分血汗,他又放下铁锨。他想挖沟引进那条小河,淹没老鱼坑,让这里成为一片汪洋。几天工夫,那条小河已经移到十几里地之外。苞米窜出一片片红缨,如同站了一地的红胡子。
这场大雨,催生了大草甸子的羊草和庄稼,也在父亲的心头催生出满头白发。那天晚上,他做好逃离准备,天亮之前悄悄起来,一个人往大草甸子外面跑。
没等跑出二里地,他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他眼睛所看到的,都是若隐若现的狼脑袋。他耳朵里听见的,都是此起彼伏的狼嗥。爷爷的大钐刀和南碱沟的那场大火,大草甸子上的狼不但没减少,反而比以前更多。狼一旦遇到灭种的危机,开始没日没夜地繁殖。这茬小狼长大后,大草甸子更得被闹的天翻地覆。
转眼工夫天亮了,碧绿的大草甸子上,鸟语花香艳阳高照。边外就这点好,不管下多大雨,地怎么陷泥怎么粘,天一晴马上干爽。父亲装做打猪草,沾了一身露水回家,把一抱灰菜扔进猪圈。饭后,爷爷和他沿着小道,来到老鱼坑。
这场及时雨,使下一茬杂草没等长出来,就被苞米压住,可以少耪一遍地。今天耪掉残苗和漏草,就可以提前“挂锄”。老鱼坑里积了满满一坑水,老鱼精也没背进双阳河里倒掉。窝棚泡在水里不能住人了,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
土地是一张张宣纸,地垅是一趟趟格子,工工整整的苞米苗,是写在格子里的楷书。苗留得正草锄得干净,父子俩用锄头勾勾点点,每人十垅地一目十行,是两个批改学生作业的教书先生。他们砍断漏锄的草,遇见贴根生出的蘖芽,揪断后再费劲地把根抠出来。父子俩查完最后一垅地来到地头,天已近晌午。
爷爷把锄头挂在老榆树树杈上,自言自语说:“挂锄了。”锄头悬了起来,父亲的心也悬了起来。果然,爷爷下到坑边,把浸在水里的蓑草捆和柞木杆子捞上来,摊在太阳底下晾晒。蓑草沥水,柞木杆子泡不透,很快被毒太阳晒干。
爷爷靠老榆树重新搭建窝棚,在里面搭了吊铺,下再大的雨也泡不着。父亲的心一下滑出胸口,“扑通”一声掉进老鱼坑,忽忽悠悠沉下了水底。
老鱼坑变成了陷阱,四外的庄稼是牢笼。父亲是爷爷的水中鱼笼中鸟,更是永远的长工。他出尽力流尽汗,哪怕把自己剁碎了当肥料,打下粮食在大草甸子上铺成西山砬子,爷爷也不会满足。新的马架子窝棚,不但是“锁驴”的橛子和缰绳,也是爷爷给父亲设置的死牢。在父亲眼里,爷爷是一条成了精的花脸狼。
爷爷搭好窝棚,把树杈上的锄头摘下来,说:“挂完锄了,你晚上还得来看庄稼。”父亲不想活了,被水淹死也比让花脸狼吃了强。他要以死抗争,让爹改变主意。让他晚上来住窝棚,他就跳坑,让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悔一辈子。
父亲的行动暗号,是老榆树阴影下面的那丛芦苇。太阳什么时候照到芦苇,他就什么时候跳坑。太阳一点点临近头顶,老榆树的树荫不断游移,那片芦苇一点点向阳光下面延伸,惊心动魄的时刻一点点迫近。父亲看见手脖子上系的五彩线,想起今天是端午节,他还没吃粽子和鸡蛋。去年的今天在小西山,瞎董万空在沙岗子上,给他和一帮孩子讲端午节的来历。古代诗人屈原主张彰明法度,举贤授能,东联齐国,西抗强秦,被反动贵族施以谗言而去职。屈原无法挽救楚国的危亡,又深感政治理想无法实现,才投江而死。屈原投江,不但千古留名,也留下好吃的粽子。他要是投坑而死,只多了个吓唬人的故事,没人敢来这里。
他拄着锄头站着就算歇着了,就算过了端午节。爷爷不让他坐,他就得一直站着。里城家海边的夏天,再热也有一丝凉风。大草甸子的夏天干热没有一丝风。那片芦苇一点点被阳光照亮,提示他该跳坑了,心开始“砰砰”狂跳。
爷爷用蓑草编了道窝棚门,用草绳绑牢之后,坐在一丛茂密的蒿子上。蒿子向四外倒伏,成了大蒲团。他一条腿蜷曲一条腿伸平,目光顺着地垅往前看。地垅像安了烽火轮,一路呼啸滑向天边。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变成一望无际的南碱沟、沙岗后,羊草码子和粮仓。爷爷没让父亲歇着,也没说回家吃鸡蛋粽子,哼着小曲。曲调来自《大帅练兵歌》,东家儿子在东北军当军官,回家时唱过。
银子白来金呀么金子黄,
苞米谷子装呀么装满仓。
蓑草窝棚多呀么多宽敞,
福子睡觉别呀么别怕狼。
眼睛一睁天呀么天就亮,
放下锄头挑呀么挑粪筐。
再开土地三呀么三千垧,
磕完响头烧呀么烧高香!
爷爷现编现唱有模有样,季霖庭也不过如此。父亲听了没吓死!爹不但让他睡窝棚,还得再开三千垧土地,不被狼吃了也得活活累死,不投坑也得投了。那片芦苇已经被太阳晒蔫,和他一样耷拉着头。再不跳坑,他就得像芦苇一样扎下根。父亲决定向爷爷提出,自己不住窝棚,爷爷非让他住窝棚不可,他再跳。
父亲下了老大决心,说:“爹,我晚上不来住窝棚。”仿佛儿子不该在住家里,爷爷问:“不住窝棚你住哪儿?”父亲说:“我去大营子念书。”爷爷说:“你在永宁城念书都没出息人,到大营子念书就出息人了?”父亲说:“我念书当县太爷,把全家接到县衙门,让你和妈享福。”爷爷笑着打量父亲:“要是蝲蝲蛄和癞蛤蟆说能当上县太爷,我信,说你念完书能当上县太爷,打死我也不信。”
父亲被激怒,头一次顶撞,大声说:“我就是睡猪圈,也不来睡窝棚!”爷爷说:“猪圈也不让你睡!”父亲大声问:“你让我睡哪儿?”爷爷拍倒一丛蒿草:“窝棚!”父亲说:“我让狼吃了怎么办?”爷爷决绝地说:“狼专门吃秦桧不吃岳飞,狼只吃窝囊废!”父亲彻底绝望了,“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老鱼坑。透过厚厚的水层,父亲看见爷爷变成了花脸狼,一动不动地站在坑边。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觉得自己还活着。正午的阳光柔和地渗到水下,坑底并不黑暗。父亲被镶嵌在一只巨大的眼泡里,是一条蛰伏在玻璃罐子里的鱼。
他紧紧地抓住旁边钻出来的一截树根,不让身子浮上去。不管做只癞蛤蟆还是泥鳅,都比做人强。水底下没有吃他的花脸狼,没有逼他睡窝棚的爹。
他并没觉得憋闷,能憋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坑上面有人跳进坑里,没沉下水底又浮上去。有人扎到水底,双手乱摸一气冒出一串串气泡,又被上面的绳子拽上去。一根长长的杆子上绑着铁钩子,从上面漂漂摇摇伸下来,在水里搅动、点拨。有几下,杆子已经点拨到了父亲身上,铁钩子无力地在身边划过。
父亲眼前一阵发黑,一片黑森森的影子从身后掠过,带着他向前飞行。他一飞飞到了老家小西山北海边,张开双臂扑进蓝蓝的大海里。他刚游到老石礁,天上伸下几条粗粗的长长的胳膊,张开大铁爪子把他抓住,稀里糊涂被抓上去。
太阳火一样毒辣,这边烘烤他瑟瑟发抖的身子,那边融化爷爷那颗冷酷的心。父亲看见那座窝棚,又不顾一切地往水里跳,被几个人拉住。一双手为他脱下湿漉漉的衣裳,擦干身子换上干衣裳。他睁开眼睛叫了声“妈”,昏了过去。
那当时,抗日战争正进行到艰苦阶段,离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还有几年时间。在老鱼坑旁边的老榆树下,边外人正在上演一场斗争恶霸地主的活报剧。奶奶把姑姑和叔叔扔在家里,前后门大敞四开。狼没吃了姑姑和叔叔,真是万幸。
奶奶一边哭,一边一把一把地朝爷爷的脸挠个不停。听说里城家孩子被狼叼了,全屯人带着家伙来到老鱼坑。“土埋子”和“老酒糟”老婆拉住奶奶,从她手里抢下要和爷爷拼命的渔刀子。爷爷耷拉着脑袋,双手下垂,一动不动地站在老榆树下。他羞愧得不敢抬头,只看见满地大大小小的脚,有的像鲇鱼头海蜇头有的像小辣椒。爷爷担心,这些臭鳖羔子边外人,千万别踩了他的苞米。
“老酒糟”打雷一样问:“是你爹把你推进坑里的吗?”父亲说:“是我自己跳进去的。”幸亏父亲没撒谎,否则,愤怒的边外人非把爷爷活活打死不可。
爷爷松了口气,才敢把头抬起来。边外人憨厚,他也领教过边外人的厉害。头些年,张老二对病老婆起了坏心,让人们打断了双腿,现在还瘫在炕上。“老酒糟”又问:“你一个小孩子有吃有喝有穿有戴,怎么不想活了?”
这声音震的水面荡起波纹,也震撼了父亲的心。他再也忍不住,对大伙儿哭诉自己对花脸狼、夜里不敢住窝棚的恐惧。人们“喀喀”的切齿声,让天不怕地不怕的爷爷浑身哆嗦。当父亲控诉爷爷让他今晚还来住窝棚、他不得不不跳坑时,“老酒糟”“嗷”地一声扑了上去,两个大耳擂子,打的爷爷鼻口窜血。
季霖庭想做中间人调停,被“老酒糟”一脚踹进坑里,被众人捞上来。当愤怒的人们围攻爷爷时,“老酒糟”冷静下来,制止:“里城董希录和咱边外人不一样,千行百里来到大草甸子上不容易,没让狼吃了倒让咱们打死了,咱们不也成了狼了吗?我替大伙儿打了就行了。再说里城人不来,南碱沟的群狼还得继续吃人作孽。走到天边外国都得讲理,咱们不能拿着不是当理说。”
爷爷被迫拆掉了窝棚,憋了一肚子气。“老酒糟”让爷爷当着大伙儿面应承,送父亲到大营子念书,爷爷答应了。怕里城人变卦,“老酒糟”让全屯人明早去屯南,送里城家福子去大营子念书。父亲给“老酒糟”和全屯人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