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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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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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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五十一章 证孙子亲孙子孙子夭折 受牵连赔了夫人折了兵

季淑清大义让夫,保全了父亲和冬妮娅的这桩跨国婚姻。苏、中双方部队首长前来问候,对季淑清的行为表示敬佩。卫戍司令部派一辆嘎斯车四个全副武装战士,护送爷爷一行人回家。他们来的时候走了一个多月,像几只飞蛾在灯火间绕来绕去。归来时,他们一路看光景,有车送还有护兵保护,像用线扯着,安全顺利地到达林甸。这一路,箱子里的酒瓶子被颠得“叮叮当当”响,再是爷爷和“老酒糟 ”“叽里呱啦”地说话。“老酒糟”喝的醉醺醺,分不清瓶子响还是人说话,总和瓶子搭话。

酒瓶子“叮叮当当”,他以为季霖庭害怕胡子放枪,放下酒瓶子听了片刻,说:“胡子放枪?不、不是放枪,是酒、酒瓶子响,你听、听岔了耳。”

酒瓶子又“叮叮当当地响,他以为董希录在夸奖儿子,猛灌了一大口酒,又搭话夸奖:“人帮天帮?云程是富、富贵之人,人帮还不如天、天帮。”

见没人和他搭话,他开始评价火车和汽车:“火、火车是什么?是个齁娄气喘的大老爷子,吭哧鳖肚跑得慢。汽、汽车是什么?是、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傻小子,驮着一群人和一大堆东西,不让它停,它就疯疯癫癫地一个劲傻跑。”

爷爷自豪地指着身后几个端冲锋枪的战士,把话头往儿子身上引:“咱有枪!老毛子见了咱都打立正,胡子土匪不敢露面。云程带架,像个大官。”

闺女被休,季霖庭心里不是滋味,眯缝眼睛假装睡着了。

“老酒糟”把半瓶日本清酒喝干,又换了瓶“格瓦斯”,咬开盖子一仰脖“咕咚咚”灌了一大口,被气压住,半天才说话:“小、小鼻子的酒苦,大、大鼻子的酒有劲。要不、不是我,云程也不能有、今天……高、就是高兴……”

季霖庭脑子里,杂乱的戏词被颠散,眼前暴土扬场,抓住了这句跑了那句。他好不容易抓挠到一块儿,不是苞米结了穗高粱,就是老母猪下了窝黄羊。

望将军你还念我萧何的情分

金莲我把丈夫叫

问你头插谷草为那般

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一句话问的我眼含热泪

想当年我待你恩德非小

大丈夫要三思而行

谷草那是黄谷草

想答此话难出唇边

难道说大丈夫忘却故交

虽说它只不是纯钢剑

连官封到寿亭侯爵禄不小

斩断夫妻并蒂莲

随我萧何转回程

直到汽车减速,下坡上坎这阵工夫,季霖庭才将那些杂乱的戏词缕成三段戏词,这才有了眉目。一段是“萧何月下追韩信”:

望将军你还念我萧何的情分,

望将军且息怒,

暂吞声;

你莫发雷霆,

随我萧何转回程,

大丈夫要三思而行。

另一段是“华容道”:

想当年我待你恩德非小,

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官封到寿亭侯爵禄不小,

难道说大丈夫忘却故交!

最后一段是“冯奎卖妻”:

金莲我把丈夫叫,

问你头插谷草为那般?

一句话问的我眼含热泪,

想答此话难出唇边。

谷草那是黄谷草,

杀人的剑连环。

虽说它只不是纯钢剑,

斩断夫妻并蒂莲……

季霖庭将几个人好有一比,董希录是心狠手辣、算计到家的白脸曹操,只要对自己有利,什么亲情礼道全不要。“老酒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要不是他当初乱点鸳鸯谱,闺女也不会落泊至今。他季霖庭就是万般无奈的冯奎,不是卖妻而是出卖自己的亲闺女。他唱了一辈子戏编了一辈子戏词,自己才是一出大戏,身上有编不完的戏词。他再一想,这辈子头一回出远门,能活着回来就是沾了大便宜。再说还见到了那么多老毛子大官和抗联的大官,回来时部队专车专送,还送给他们每个人一匹布,一袋大米一袋洋面,还有日本清酒和老毛子“格瓦斯”、“黑列巴”面包。他再不搭话不好,就敷衍着说:“这趟门出的值头。”

季淑清抱着孩子坐在驾驶室里,不动也不说话。她只觉得自己变成一包没有骨头的棉花绒子,要不是紧紧裹着怀里的孩子,早被风丝丝缕缕地抽出车窗外。

爷爷扛着布和酒一进院,奶奶出来第一声就问:“云程休没休?”爷爷就像赶集回来,卖了一只小鸡或者买了一头猪崽子,说:“休了。”奶奶又问:“云程和那个洋闺女成亲了吗?”爷爷自豪地说:“他们不成亲,我能回来吗?”

奶奶两手一拍乐得“嘎”地一声,跪地就朝南天门磕了几个响头:“青天大老爷呀,云程这回可得好啦!我们家这回可得好啦!小死老婆可走了!”

季淑清抱着孩子刚要进屋,婆婆的话让她浑身一哆嗦,心被伤透,凉成冰块。他们里城人一辈子使唤三样东西,一是牲口,二是干活的家什,三是媳妇。别看人人都从娘肠里爬出来,他们从来没把儿媳妇当人,连牲口都不如。

奶奶从地上爬起来,见季淑清仍抱着孩子站在当院,脸子“呱嗒”一声撂下来,像呵斥狗:“我儿把你休了,这不是你家,孩子也不是我孙子。是你的东西我们一根布丝不要,是这家的东西你一根草刺也别拿走!还站着干什么?”

季淑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句话说不出来,眼泪“劈里啪啦”往下掉。爷爷放完东西从下屋出来,忙说:“孩子证完了,是云程的,是咱亲孙子!”

当奶奶知道这个恨不能让狼叼走的“带犊子”是自己亲孙子,一把从季淑清怀里夺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大放悲声,一边哭一边在孩子脸上狠亲。奶奶哭够了亲够了,埋怨爷爷:“你知道是自的亲孙子,还让儿子和老毛子闺女成亲。孙子没爹了,媳妇不能在家里守一辈子,改嫁把孙子带走怎么办?”

爷爷说:“说休的是你,说不休的也是你,一会儿莲花一会儿牡丹。”奶奶没和爷爷吵,一个劲让孙子叫“奶奶”:“快叫奶奶!叫奶奶!”

在家时,我小哥哥一声声叫“奶奶”,奶奶看都不看。现在让他叫“奶奶”,小哥哥一声都不叫。奶奶没脸,用头一步一步地把季淑清顶进屋里。

她放下孙子跑到街上,对着大草甸子喊叔叔:“云祥!赶紧套只狍子,回来给我大孙子煮狍子肉!”回到屋里,奶奶立马对季淑清有了笑脸。

那天下晌,叔叔在“狍子坟”旁边套了只狍子,回来剥皮炖肉。那天晚上,奶奶喂我小哥哥吃了不少狍子肉。她不让小哥哥回妈妈屋里,自己搂着。

没到天亮,她觉得孙子不好,点灯一看,见孙子浑身发紫,一会儿喘气一会儿不喘气,怎么叫也叫不醒。季淑清赶紧过来抱起孩子叫,也叫不醒。

爷爷跑去把宋先生找来,宋先生说:“这孩子得了伤寒,狍子肉是大发物,寒气已经进入骨髓。”他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孩子还是沉睡不醒。

到了第二天晌午,孩子醒了,睁开眼睛叫了声:“奶奶……”奶奶狂喜:“我的大孙子你可好了!吓死奶奶了!”她跪在炕上,不住朝南天门磕头。到了下半晌,孩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瘪,到底没活过来,躺在奶奶怀里咽气了。

原来,那只傻狍子头一天吃了叔叔下的砒霜没药死,第二天被叔叔一棒子敲在脑袋上敲死了。狍子体内有砒霜,大人吃了没事,把孩子药着了。

见孙子死了,爷爷狠狠一蝇甩子把,“嘎巴”一声抽在奶奶脑袋上。奶奶“咣当”一声倒在地上,顿时没气了。季淑清一边哭一边“妈”“妈”地喊,好不容易把奶奶喊醒。爷爷东屋西屋来回跑,“呼嗵呼嗵”一头头地往门框上撞,门扇“呱嗒”“呱嗒”响,房子吱吱嘎嘎摇摇晃晃。谁都不敢劝,谁劝打谁。

左金堂和邢老疙瘩一群人跑进来,好不容易把爷爷按倒在外屋地。爷爷躺在地上打滚嚎,直到嚎岔了嗓子。他起身跑到下屋,把带回来的那些东西扔到院子里,把酒瓶子“噼里啪啦”全砸碎,混酒淌到街上,弥漫着苦溜溜又辣眼睛的酒味儿。爷爷又把大米、洋面和黑面包扔进了猪圈,让几头猪解了馋。

季淑清失去了男人又失去了孩子,一声没哭一颗眼泪没掉。她紧紧地搂着孩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锅台上。季霖庭和“土埋子”劝闺女,女人们都劝。快到傍晌,季淑清放开孩子,用带回来的那匹布,把孩子一层层包裹起来,让大伙儿送到大草甸子上埋了。孩子不留坟,第二年羊草长起来,和没来过人世一样。

回来之后,季淑清收拾好东西回娘家。爷爷不让她走,叔叔和姑姑都不让她走。奶奶躺在炕上,一口口地往地上吐绿水。季淑清去意已定,非走不可。

季霖庭和“土埋子”一遍遍地劝闺女:“孩子,有别人不仁没有我们不义,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女不嫁二男,这兵荒马乱的,往哪儿走啊?”

季淑清不为所动,出了门,头也不回往外走。季霖庭撵出去,在闺女前面“扑通”跪下:“爹给你下跪了……”季淑清绕开爹,刚走出三步,只听身后“呼嗵”一声,像道了面墙。她急忙回头,只见爹一脸鲜血,一动不动倒在墙根下。

季淑清扑到爹身上哭得天昏地黑,把爹哭醒,答应留在董家。

季霖庭老泪横淌:“我们这家人的命,都栓在别人身上了……”季淑清和往常一样,该叫爹叫爹该叫妈叫妈,伺候董家老少。她晚上想孩子睡不着觉,一宿宿地抽烟,把十根手指头熏的焦黄。天亮时她刚要打个盹,孩子从大草甸子跑进院子里,从窗缝里钻进来,从屋笆上坠下来,从墙上贴下来,搂住她脖子亲昵,一声声地叫:“妈,妈”。往后她一想孩子,就用锥梃子往大腿上扎,把两条腿都扎烂了。她在董家又呆了两年,刚到二十岁,脸上有了皱纹,生出了白发。

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鸡鸭鹅狗、每一样东西都变成孩子,喊妈妈和她说话。那天晚上孩子托梦,让她送枪。她把父亲留下的两枝匣子枪、一大包子弹用油纸包好,在落日时分来到大草甸子上,找到位置,埋在孩子身边。

奶奶对季淑清放松了许多,农闲和过年过节,也让她回娘家住几天。她决定脱离红尘,当不上尼姑就四海为家,再不回来。那天,她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晌午饭做好摆上炕桌。她趁一家人坐在炕上吃饭,悄悄走出街门。她在羊草垛后面取出事先放好的包袱,头也不回地朝大草甸子深处走去。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投降,党中央及时做出“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重大战略决策,延安八路军总部发出命令:“原河北、热河、辽宁边境李运昌部,即日向辽宁、吉林进发。”并要求李运昌部配合苏军作战,收缴敌伪武器,接管东北城市,维持社会治安。从各解放区抽调的十万大军,向东北进发。十月三十一日,东北人民自治军成立,一九四六年改为东北民主联军,国、共两党角逐东北的历史正式拉开帷幕。挺进东北的十万大军陆续到达,不断组建新部队,武器配备成了当务之急。担任丹城卫戍区副司令员的父亲,忙得焦头烂额。

为了在日军遗留的军火库中得到更多武器,父亲一次次和苏军参谋长、谢尔盖中校交涉。清政府的腐败无能,签订许多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一八五八年的《中俄瑷晖条约》,割让黑龙江北至外兴安岭南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一八六〇年的《中俄北京条约》,割让乌苏里江以东(含库页岛)四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一八六四年的《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割让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和斋桑淖尔南北四十四万平方公里土地。一八八一年的《中俄伊犁条约》,割让城东北和伊犁、喀什噶尔以西约七万多平方公里。沙皇俄国威逼利诱、强行霸占中国近六十万平方里土地。谢尔盖的祖上,曾参与《瑷珲条约》的签订。他们杀害无数中国人,还称中国人为“黄祸”。正如恩格斯所说,俄罗斯不费一枪一弹“从中国夺取了一块大小等于法、德两国面积的领土和一条同多瑙河一样长的河流”。

谢尔盖和他的祖上一样刁钻,只要和中国人打交道,不会给你半点顺利,随意刁难耍弄。父亲使尽浑身解数,也别想沾谢尔盖半点便宜。只要冬妮娅替父亲求情,谢尔盖肯定会妥协让步,甚至马上下令卫兵打开仓库大门。谢尔盖嗜酒如命,能一口气喝一瓶“伏特加”,和“老酒糟”倒有一比。父亲不会喝酒,两口酒就被放倒,根本不是谢尔盖的对手。谢尔盖抓住父亲软肋,说只要能陪他喝酒,什么事情都好办。他借口听不懂父亲的俄语,每次都让冬妮娅当翻译。

父亲蒙在鼓里,不知道谢尔盖在打冬妮娅的主意。为了得到更多的武器装备部队,父亲逢酒必喝喝了必醉。奸佞尖刻的谢尔盖随心所欲,每次都根据父亲喝酒多少、醉酒程度,决定军火库开放时间,有时候一个小时,有时候半个小时,甚至一分钟半分钟。父亲事先安排好人员和车辆,早早等候在仓库门口。

仓库大门一打开,部队蜂拥而上进入洞库,干部战士汗流浃背,车拉人扛往外抢运。一个小时运出去的武器能装备一个营,半个小时能装备一个连,五分钟也能装备一个排。哪怕半分钟抢出几枝步枪,父亲的酒也没白喝白醉。

随着部队大量扩编,招兵买马,武器装备需要量越来越大,父亲在陪酒过程中练出酒量,几乎和谢尔盖不分上下。那天父亲又去找谢尔盖喝酒,提议每人一瓶伏特加,一口干。谢尔盖耍赖:“你每干一杯酒,我就开库十分钟。”

经过冬妮娅的一番讨价还价,谢尔盖同意父亲每干一杯酒,开库半个小时。父亲一共干了四十杯酒,为部队赢得二十个小时的抢运时间。我方出动一个营兵力,将包括重炮在内的一座军火库一搬而空。那次父亲烂醉如泥,好几天不省人事,和有过同样经历的冀热辽军区第十六军分区司令员倒有一比。但是,无耻的谢尔盖得寸进尺,竟对父亲无耻地说:“你让出冬妮娅,军火随便搬。”父亲大怒,拔出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用俄语骂道:“混蛋!你问它答不答应!”

冬妮娅顺利地和季淑清达成了协议,父亲对她刮目相看,更感恩于季淑清。因为婚姻问题所造成的不良影响,父亲挨了处分,降职为副参谋长,让谢尔盖钻了空子,趁机将冬妮娅从丹城卫戍区调回苏军司令部,在他手下当参谋。

爷爷一行人刚离开,父亲去苏军司令部找冬妮娅,商量调转和安家的事。

原先的房子离司令部较远,上、下班不方便,管理科为父亲和冬妮娅,就近找了一处独门独院的青砖瓦房。在苏军司令部,父亲没见到娅冬妮。

谢尔盖幸灾乐祸地说:“冬妮娅乘值班飞机离开丹城回国了。”父亲如同五雷轰顶,问:“这是谁的决定?”谢尔盖狡黠地说:“这是最高统帅部的决定。”父亲问:“这是为什么?”谢尔盖耸了耸肩膀:“你得去问斯大林同志。”

冬妮娅没留下只言片语和一个字,只给他留下那枝纳甘左轮手枪。冬妮娅把和季淑清签的一纸契约,撕碎撒进了江里。父亲走出苏军司令部,以为冬妮娅开玩笑,突然出现扑进他的怀抱。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冬妮娅一直没出现。

他这才彻底相信,冬妮娅确实离开了丹城,飞回苏联国内。

在新扩编、组建的部队中,只有旧军人、警察和胡子出身的新兵会使用枪支,许多新兵从来没摸过枪支。父亲招募新兵,组织部队进行军事训练,熟悉武器。父亲住在司令部值班室,有了突发情况及时处置。他睡的很少,没有情况时坚持查哨。那天晚饭后,父亲困的睁不开眼睛。他让警卫员谷至宝回警卫连,一个人回到住处。自从冬妮娅回国后,他头一次回到这里。桌子上,摆放着冬妮娅送给他的定情物套娃。不管战斗多惨烈情况多复杂,父亲一直将套娃带在身边。套娃旁边,放着那枝左轮手枪。他把子弹一颗颗装进弹仓,又一颗颗卸下来。

纳甘左轮也叫“七星子”,枪身上刻着一颗红五星,象征持枪者的荣誉。它的短处是击发后需手动退壳,装弹费劲。为了解决透烟问题,子弹头镶在弹壳里,冷眼一看以为是空弹壳。弹壳前缘缩回一圈,正好伸进枪管,击火时不透烟。

父亲管这种子弹叫“缩脖子”,冬妮娅叫“没头没脑”。

父亲喜欢一打“哇哇”响的“二十响”,“七星子”像小猫小狗一样招人宠爱。父亲拿着左轮手枪,回忆起和冬妮娅在一起战斗生活的点点滴滴。从此后,两人天各一方各自终老,他长吁短叹感慨万千,再也没了睡意。

父亲拿出一瓶丹城特酿,喝酒解闷,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冬妮娅贴耳边告诉他,她没回国,是谢尔盖搞的恶作剧。此时,她正在江堤下面等他。

父亲醒后,再也呆不住了,揣好手枪走出去。他查完了几处岗哨,顺那条熟悉的小路,摸黑一步步走上江堤。他透过漆黑的夜幕,眺望遥远的西北方向。

天边一圈黑蒙蒙的氤氲,似一层厚厚的炭灰。二十二岁的父亲正年青有为,却感到生活中最精彩浪漫的岁月已经燃尽,只剩下沉重和无奈。他说不上老也说不上小,说他四十岁也行,说他六十岁也合适,到了没有年龄的人生阶段。

一颗小星星像炭灰中残留的火星,在天边时隐时现,那是冬妮娅的眼睛。此时,她一定站在她家门前那棵白桦树下,像他思念她一样眺望远方天际。不知道她此时的心情,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父亲头顶上那颗明亮的牛郎星,才是自己的眼睛。黑龙江是地上银河,将他们无情地隔在两岸。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冬妮娅能离开他,离开了就像子弹穿心。当年他离开季淑清,是解脱般地轻松。

父亲理解冬妮娅的选择,也感恩季淑清的仗义。她们一个是美丽浪漫、热烈多情、英勇善战的苏联女兵,一个是规矩善良、贤惠大义、忍辱负重、拿得起放得下的良家女子,都是难得的好女人。现在他才知道,对谁都难以割舍。

天边那颗星星隐匿不见了,一定是泪水模糊了冬妮娅的眼睛。

父亲望着大草甸子方向,空中那颗灼灼闪亮的星星,是季淑清的凝望。星星一闪一闪地告诉他:她无助但刚强,没见过世面能料事,三门不出四户心地宽敞,没上过战场万事不惧,说话算数无怨无悔。她让他放心,一定为两个老人养老送终,扶持小叔子成家立业,撮合小姑子嫁个好人家,把孩子养大成人。

父亲下了江堤,沿着江边往前走。地上密密麻麻的脚印,是他和冬妮娅所留。如果从这些脚印里长出人,眼前将是密密麻麻的董云程和冬妮娅。他越想忘掉她她越是无处不在,不是走在前头就是落在身后,再是躲进暗处和他藏猫猫。

以前只要不值班、没有情况和会议,他们晚上都来江边散步。

冬妮娅的体香熏陶着他,温馨温暖着他,浓密的鬓发撩拨他的脸颊。

丹城刚刚解放,情况复杂。他们身穿便衣,腰间手枪子弹上膛。他们饱经战火和生死考验,根本没把土匪、敌特和各路蟊贼放在眼里。江水无声地流淌,他们也心静如水。他们把土坷垃投到江心,“扑通”“扑通”溅起一朵朵水花,将他们带回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战场上。哪里响起枪声和爆炸声,他们像盼望过年的孩子听见鞭炮声,拔枪朝发生情况的地方奔去。他们最惬意的时刻,是和比试枪法一样,你一枪我一枪地将敌特击毙。当星星和月亮倒映在清澈的江底,他们才憧憬新的生活和美好的未来。

此时,月亮把父亲孤单单的影子,打了个折投射在江堤上,是一根撅断被遗弃的筷子。冬妮娅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把他的另一半也带走了。两个人都处于异国他乡,永不见面也和死了一样。只流血不流泪的父亲,任泪水滚下脸颊。

此时的丹城,治安刚刚有所好转。苏军士兵表面上不敢烧杀抢掠,背地里仍变本加厉,强奸、轮奸的事件时有发生。那天是星期日,苏军军营会餐喝酒,也是士兵犯罪的高发之时。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父亲听见远处空房子里,有俄语的说话声。他敏锐地嗅到了“伏特加”酒味、发臭的生牛肉味儿和男人的腥臊味儿。他迅速接近黑房子,发现黑暗中,几个苏军士兵正在轮奸一位姑娘。

父亲用俄语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住手!”

他随即低头,火光一闪一个点射,一串子弹贴着头皮飞过。他没等对方开第二枪,掏出手枪还击。一个醉醺醺、黑熊般的苏军士兵,“扑通”一声倒在门外。

屋内的两个苏军士兵没等开枪,已被父亲击毙。附近的部队听见枪声,将破房子包围。天亮后查明,姑娘二十岁,在丹城刺绣有名,叫刘巧手。

那天晚上妈妈突发急病,她去药店请郎中回来,半路被苏军士兵劫持。郎中被打死,刘巧手被轮奸大出血,在送医院途中不幸身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亲打死了三个苏军士兵,又引起轩然大波。苏方在整肃军纪的同时,也向中方提出交涉。谢尔盖几次向冬妮娅求爱被拒,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

几个作恶多端的苏军士兵,被军事法庭宣判之后,被公开执行死刑。丹城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敲锣打鼓给部队送来锦旗。谢尔盖也多次敦促中方,要求枪毙董云程。群众听说要枪毙“董司令”,派代表来卫戍区为父亲求情。

为了平衡与苏军关系、安抚群众、保护又不袒护我方干部,卫戍区领导经过研究,将三个苏联士兵定为烈士。谢尔盖无话可说,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父亲一个月之内连续挨了两次处分,被撤消副参谋长职务,等候处理。

国民党加紧向东北调兵遣将,苏军责令中共北满分局撤出哈尔滨等大城市,东北斗争形势日趋紧张。我军在扩军中放松了政治质量原则的要求,哪怕是马夫和伙夫,能招一个连的兵就是连长,能招一个营的兵就是营长,能招一个团的兵就是团长。挺进东北冀东部队的一个连长,因为招兵有道参加者踊跃,一个月之内,竟当上了团长。因此,许多散兵游勇和各种不坚定分子,打量混入我军。

新扩建的部队,不适应我军铁的纪律和艰苦生活,整连、整团哗变,开小差的逃兵更是不可计数。国民党地下军和原伪满官员、军人、警察乘机大肆活动,冲击我党政机关驻地,暗杀中共党员和民主联军干部。被我收编或留用的伪满人员、土匪、旧军人纷纷倒戈,掀起一股叛乱浪潮。身穿八路军灰军服的干部成了敌特的袭击对象,大白天就敢向我党政领导的汽车投掷手榴弹,反共气焰十分嚣张。各地公安局长和区委书记的生命安全,受到了极大威胁。刚刚建立的中共省委、县委和地方政府遭受严重破坏。中共北满省委主要领导人、东北抗日联军创始人之一李兆麟同志,被敌特杀害。许多同志轮流坐班,和衣而卧枕戈待旦。

父亲被保留军籍,降职到卫戍区警卫连当连长。那支纳甘左轮手枪,仍归他使用。让父亲感动的是,他的警卫员的至宝,要求和他一起调到警卫连。

保安团是新组建的建制单位,干部和兵员成分复杂。被接收的伪满警察大队,竟成了保安团的骨干力量。父亲很快熟悉了警卫连情况,进行一系列整顿。

历史不清表现不良的骨干,被他坚决地清除出了连队。谷至宝忠诚可靠精明强干,不但保护父亲的安全,还是不可多得的好帮手。那天晚上,二百多个土匪与潜伏在内部的敌特里应外合,偷袭了警卫连连部,给连队造成重大伤亡。指导员身负重伤,副连长和两个排长壮烈牺牲。父亲指挥部分官兵,击退了土匪进攻。事后,保卫部门在副连长牺牲现场,发现了纳甘左轮手枪的弹壳。

在连队干部中,只有父亲使用这种手枪。经过保卫部门侦破,谷至宝是土匪内线,并顺藤摸瓜,破获了隐藏在保安团内部的特务组织。在审讯过程中,谷至宝一口咬定:董云程是他们同伙。父亲被解除武装关押起来,只等报上级机关批准,就地处决。父亲大难不死又遭厄运,冷不丁有被一棍子打得晕头转向。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都能摊上,不能发生的事情也在劫难逃。谷至宝是穷人的放羊孩子,父亲把他带进革命队伍,教他学习文化,骑马打枪。谷至宝不及刘小脑袋的一根脚指头,却骗得父亲六门到底,置他于死地而万劫不复。

那天半夜三更,外面突然响起了枪声。子弹从窗户射进看守室,打的墙面“咔叭咔叭”响。跳弹迸来迸去,墙皮四处迸溅。看押的两个战士急忙跑出去,父亲趁机跳上窗台,用膝盖猛磕窗框。“呼隆”一声,他连同窗户、窗框一起掉到窗外。外面枪声响成一片,人跑马奔乱成一团,不知道又是哪路土匪偷袭机关。

父亲隐蔽在墙根阴影里,趁乱钻出司令部大门,隐藏在一棵大杨树后面。

几个人骑马狂奔而来,“啪啪”地向身后开枪,后面人的一边开枪一边追赶。后面那个人骑马经过杨树,父亲一纵身跳上马背,紧紧抱住那个人的后腰。

那个人朝后一枪没打着,父亲身子一拧,转到那个人的前面。父亲夺枪但是拽不断枪纲,在那个人腰间抽出一把马刀。那个人用枪柄猛砸父亲面部,父亲一偏头躲过。那个人被父亲推下马,一只脚卡在马镫里,被拖的“嗷嗷”直叫。

后面的人大喊:“缴枪不杀!”父亲判断追兵是我军,回手一刀“咔嚓”一声,砍断了马镫上的那条腿。重量减轻马猛地一窜,把一声惨叫甩在后面。

父亲打马狂奔,那半截腿卡在马镫上,滴哩郎当来回丢当。后面枪口喷出的火光一闪一闪,子弹在父亲身边、头顶说“飕飕”飞过、“噗噗”钻进土里,后面才传来枪声。父亲伏在马背上,终于甩掉了追兵。天快亮时,马将他驮到一座陌生的大林子里。马跑的浑身是汗,父亲冻的浑身哆嗦。

他下了马,疲惫地躺在地上。四外突然跳出一伙人,把他团团围住,用绳子捆绑起来。卡在马镫上的半截腿,早已经控干了血,变的枯干煞白。一个人把半截腿连同皮靴从马镫里拔出来,扔进了树丛。他说:“杀猪宰(羊)挂了,连子(腿)回来了。”父亲问:“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

那伙人用黑布扎住他的眼睛。一个人说:“你见到我们老总,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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