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运动结束之后,狡猾的“巨大牙”多次躲过我公安人员的追捕,一直逍遥法外。近百名惨死的农会干部、土改积极分子和群众,入土难安死不瞑目。恶匪一日不除,王成满一日不安,决心将其捉拿归案绳之以法,接受正义的审判。上级批准了他的请求,参加公安部门对“巨大牙”的追捕行动。
复县第二次解放之后,“巨大牙”等罪大恶极的土匪纷纷逃窜。他们追随国民党溃军逃到沈阳,被编进保安团暂时栖身,后潜回辽南。王成满乔装卧底打入敌人内部,及时送出可靠情报。我公安人员埋伏在永宁城大庙后,准备将秘密接头的匪徒一网打尽。他们接到王成满情报,“巨大牙”又将接头地点改为李官。公安人员马不停蹄,立即赶赴李官埋伏,守株待兔。诈降的几个特务,被我公安人员将计就计全部落网。“巨大牙”又成了漏网之鱼,从此后销声匿迹。
王成满锲而不舍地追捕了几年,从河北省昌黎县再到山东省平原县,发现一个叫张义春的铁匠,当机立断进行抓捕,此人正是罪恶满盈的“巨大牙”。原来,巨匪潜逃到山东之后,改名换姓伪造历史,准备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经人民政府审判之后,巨匪被押回永宁城,在东门外由王成满亲手执行枪决。
当初在瞎董万空的撺掇下,大伙儿争先恐后地将自己成份定为地主富农。他们以为大不了费点事,不合适了再改回来。这一定如同投了错胎,再把成分该回来,除非重新托生。以后招工、当兵、入党提干、农转非,都没有小西山人的份。这一切都由自己造成,大伙儿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盼望王成满在小西山安家落户当姑爷。大伙儿宁肯戴着光棍帽子,也要摘掉地主富农的帽子。
王成满追捕“巨大牙”回来,和梁屯一个贫农姑娘成亲,改任区政府民政助理,负责优抚安置工作。小西山人没有资格享受各种待遇,指望他给大伙儿摘掉地主富农帽子,小西山就得变成老帽山。大伙儿都拿瞎董万空撒气,当初不被你牵了瞎牛随帮唱影地改成分,也没有今天,怎么不冻死你个老掉爪子!
“小白菜”不让呛了,谁骂丈夫她就骂谁,谁打丈夫她就和谁拼命。“小白菜”自从嫁到小西山,十几年没回老家,不知道爹妈是死是活。她一天分成两个地方过,晚上梦回老家孙家沟,天亮后睁开眼睛,人在小西山。瞎董万空说要离开小西山,小白菜泪如雨下,恨不能马上回老家。她生了两个闺女之后又怀孕了,再住半个月就生了。瞎董万空又改变了主意,说:“等把孩子生下来,满月了再走。”小白菜说:“生在小西山还是地富成分,生在孙家沟脱胎换骨。”
谁写了四句话,贴在东南地余联君家后墙上:
望海楼肯定得扒,
穷簸箕早晚成渣。
西沙岗子被刮,
小西山房倒屋塌。
大伙儿没等请来瞎董万空,被董万开从墙上撕下来,划根洋火烧了。
第二天,谁又在墙上贴了一张纸,也写了四句话:
一横一撇长,
日头照月亮。
可怜的小巴狗,
死在土堆上。
大伙儿不认识是什么字,找来瞎董万空,他一目了然,说是字谜的“壓”字。那天晚上,小白菜生下了儿子董太举,彻底打消了回东山老家的念头。
也是那天晚上,远在千里之外的林甸县公安局,程广泰和父亲彻夜畅谈。父亲说:“我像穿了件空心棉袄,四外透风发空,感到没有依靠。”程广泰说:“我让嫂子陪你,你非让嫂子回去。”父亲大笑:“你这小子,和我兜圈子。”
程广泰拿出两瓶林甸特酿:“够咱哥俩晚上喝了。”父亲看都不看一眼。
程广泰打开抽屉,取出一枝精致的小手枪:“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父亲一把拿过来,开怀大笑:“知我者,广泰兄弟也!”这是一枝崭新的枪牌撸子,烤蓝连点划印都没有。父亲说:“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张嘴蹬,好枪。还往回要吗?”程广泰说:“哪有往回要的道理?这些年,我们这东西不缺。”
父亲说:“男人嘛,爱枪爱喝酒爱女人,好这口没办法。身上没有这块铁,就像被抽空了骨头,成了一副软踏踏的皮囊。给我把空枪吓唬耗子?”
程广泰起身去食堂拿菜,说:“在抽屉里,你自己挑。”父亲挑出同一种型号子弹,压进弹夹,把剩下的子弹装进口袋。食堂做了父亲最愿吃的泥鳅鱼炖豆腐,还有猪肉炖酸菜,捞小米饭。程广泰把酒倒满,端起酒杯。
父亲又拿出枪欣赏把玩:“裘文成用的也是枪牌撸子。”程广泰说:“你怎么不拿来?”父亲说:“我再喜欢,也不能缴自己部队的枪。”
两个人只一杯杯地喝酒,只说话不吃菜,把感慨当成了下酒菜。
父亲说:“我十四岁开始杀人,第一个是大汉奸鲁义朗,第二个用扎枪穿了小鬼子,已经记不清知道杀了多少鬼子和汉奸,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程广泰说:“非常时期,能不错杀就别错杀。杀头不是割韭菜。”父亲转移话题:“你早成家了吧?媳妇是哪的人?几个孩子?”程广泰放下酒杯,牙疼一样咧着嘴:“提起这一段,又是乐子又是眼泪。”父亲问:“怎么回事?”
程广泰说:“打四平之前我就是副团长了,和卫生队一个女护士好上了。几个二八团都结婚了。团长说,你们结婚吧,我说等打下了四平再说。”
父亲问:“结婚了吗?”程广泰说:“拉倒了。”父亲问:“为什么?”
程广泰说:“战斗刚打响,命根子就让机枪扫了。谁说子弹不长眼?它知道我家几代单传。还贴根抹,比刀切得都齐刷。我们程家老祖宗受胯下之辱,我也要受胯下之残。受胯下之辱不影响传宗接代,我们家却在我这代绝后了。”
父亲纠正:“不是程家是韩家。”程广泰说:“我本来姓韩,我三岁时我爹死了,后来随我继父姓程。”父亲说:“你以前一直没说。壶嘴没了,壶还在嘛。”程广泰苦笑:“枪没了,光有子弹有什么用?”
父亲问:“你怎么不在省公安干校任职,来当县公安局长?”
程广泰说:“这一段绕不过,还得提。我参加了省公安干部学校的筹备工作,被任命为教导处主任,到县局是我自己要求的。我一看女学生心里就烦,哈尔滨大街上到处都是美女,不得把我气死吗?只想到一个女人少的地方去。我现在有三怕,一是怕女人,因为没有资格爱女人,也不值得女人爱;二是怕家里人,不能传宗接代没法交代;三是怕百年之后,到那边没脸见祖宗……”
父亲说:“活着就好。”程广泰问:“王青山还在吗?听说他跟了谢文东。”
父亲说:“不是他,我也不能受这么大的折腾。为了绝我退路,他打死了锄奸科孟处长,拉我一块儿到沈阳投中央军。我能让他活吗?插了。”
程广泰说:“你和王青山不辞而别,张先生预感要出事,第二天就解散了私塾。他劝大营子百姓有亲投亲有友靠友,众人难舍家园,结果被鬼子屠屯。”
父亲说:“王青山罪有应得,也死有余辜,杀他我半点不后悔。他没有主心骨,一会儿想跟共产党,一会儿想跟国民党,净打自己的小算盘,丧失了民族大义,结果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成了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的帮凶,”感慨万千,“我们坚定不移地跟着共产党,这条路走对了。共产党一心一意为穷人求解放,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勇往直前不怕牺牲。共产党也犯错误,但是知错必改,因此才有前途。再说战争年代,哪有工夫详细审查?被错误处理的何止我一个人?被错杀也在所难免。远的不说,人称祁老虎的抗联第十一军创始人、军长祁致中,也被赵司令错杀。被称为怪才、抗联中少有的大知识分子侯启刚,也被错误处理。以后我才知道,咱们在大营子私塾学习的教材,还是侯启刚编的。我职务没有他们高,对革命贡献没有他们大,这点冤屈算什么,再说终于平反了。”
程广泰说:“你对党忠诚,我很钦佩。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情让你最痛苦?什么事情让你最痛快?什么事情让你最感动?什么事情让你最遗憾?”
父亲说:“最让我痛苦的,不是饥饿不是受伤和死亡,而是被冤枉,真是死不起活不成,把耗子说得变成猫都没人信。最让我痛快的,是亲手杀了麻生太郎,几刀下去萝卜地瓜嘁嗤咔嚓,痛快解恨。让最我感动的,是遇上了三个好女人。她们不但给我爱情亲情,救我的命帮我渡过难关。最让我遗憾的,是我辜负了这三个好女人。在她们三个人当中,我对黄草叶感情最深,经常梦见她。她也死得最惨,被鬼子轮奸后,麻生太郎活活砍下她的大腿,用骨头为他女儿刻骨雕。我经常后悔,太便宜麻生太郎了。我不该对他大卸八块,而是千刀万剐!我和冬妮娅这段感情,最刻骨铭心。她回国了,不但带走了我的感情,还怀上了我的孩子。我嫌弃过你嫂子,现在才知道,她不但是老婆,也是妈……”
程广泰说:“你光喝酒说话了,一口菜都不吃,吃菜。”
父亲放下酒杯,半晌没说话。用筷子夹了一条泥鳅鱼,不认识似地看了半天,又放回盘子。他夹了口酸菜,看了看也放回盘子。他夹了片肉,一下没夹住掉在地上用手拣起来吃了。父亲仍不吃菜,只喝酒,仿佛吃菜影响酒兴。
程广泰说:“云程大哥,我知道你憋了满肚子话,好长时间没人说。”
父亲对着酒瓶子滔滔不绝地说话,仿佛和酒瓶子最知心。
父亲说:“有人动了多少女人都没事,就像‘甜瓜梨枣谁见谁咬’,换老婆就像换马。有的人动了一颗枣子就捅了马蜂窝,注定身败名裂在劫难逃。我才二十四岁,应该哪里跌倒了哪里爬,为建设新中国贡献力量。我要是听我爹的话在家种地,什么都完了。在革命的坚定性上,北方人比不上南方人。毛主席、朱德、林彪、罗荣桓等领袖和许多高级领导都是南方人,舍不得小家哪能做得成大事?你嫂子嘱咐我,不能什么事情都听老人的,要有主见。我的家庭不行,我爹压不住火,我妈压不住事,一到关键时刻就添乱。我爹我妈两个老人,日子刚好过就烧的不行,就弄的前功尽弃鸡飞蛋打。好在一个个生死关头,我都咬牙挺过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的这些话,算是对组织进行思想汇报吧。”
程广泰说:“我们说的是心里话。”父亲说:“我的党籍还没恢复,是党外人士。”程广泰说:“我要为你做三件事,一是重新建立档案,二是恢复你的党籍,三是安排你的工作。我现在党政一肩挑,你有什么要求,现在提出来。”
父亲说:“我能活下来,组织上为我平反,死而无憾了。我虽然离开了部队,永远是个兵。离开部队不离枪,当然是干公安了,当个干警就心满意足。”
程广泰高兴地说:“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当然,我不会大才小用让你当干警,你得承担重任。我关系还在省公安干部学校,兼教导主任,属于挂职锻炼,一年之后还得回去。我先把你留在县公安局任刑侦科长,在我挂职期满之前,你再接任公安局长,只是比你在部队时的级别低了很多,以后逐渐拉平。”
父亲说:“现任刑侦科长怎么办?我不能抢人家的饭碗。”程广泰说:“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黎明区的扎马案都一年多了,不但没破,还错杀了一个地主,更是差点儿把你崩了,我让他下到区里当特派员。”父亲说:“不能因为我的事耽误别人前途,再说成熟也得有个过程。”程广泰说:“如果你嫌刑侦科长职务低,在我回老单位之前,打报告让你当局长。”父亲笑着说:“我不是官迷,只想做实实在在的工作。我要从头做起,报答组织上对我的关怀。”
程广泰说:“现在招收干警,有一系列的考核程序。通过严格政审之后,必须破获两起以上刑事案件,再去省公安干校训练四个月。结业回来之后,要下乡挂职锻炼一年,有家属的可以带家属,考试合格才能转为正式干警。这中间还不知道有什么变化,表现不好或者犯了错误,照样被清退回家。你是身经百战的老革命,经受过许多生死考验,劳苦功高,让你当公安局长,还是低配了。”
两个空酒瓶子空了,父亲问:“还有酒吗?”程广泰说:“你好酒量,喝酒跟喝凉水似的。”父亲说:“我在丹城卫戍区当副司令时,为了给部队多弄些武器,让老毛子给练出来的。”说着风卷残云,把饭菜一扫而空。程广泰拿出两瓶林甸特酿。父亲说:“你再逗引我也不喝……”躺在亚麻袋子上,“呼呼”睡过去。第二天,父亲填了表格带了介绍信,到黎明区派出所当见习特派员。
父亲到黎明区担任见习特派员之后,扎马案又频频发生。
人们疯传,说这以后的案子不是锐器所伤,而是枪伤。没听见枪响,马脖子、肚子被打出一个个豌豆粒大的贯穿枪眼,活蹦乱跳的耕马被致死致残。
有人说,蒋介石派高级特务空降林甸,建立地下先遣军,用无声手枪杀死耕马,发出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的信号,敦促他们里应外合配合国军作战。一些对新生政权仍怀有刻骨仇恨的漏网土匪、国民党遗留分子和反革命分子蠢蠢欲动,搜集枪支弹药,制定行动纲领,拟好暗杀名单。他们随时准备暴动,配合国民党军占领大陆,好邀功请赏。有的群众害怕国民党反攻大陆,地主富农反攻倒算,背井离乡搬到外地。刑侦科长戴友曾经率专案组侦破了大半年,一无所获,只抓了两个偷马贼顶罪,枪决之后交差。专案组头一天离开,第二天又有马被扎。省公安厅领导高度重视,敦促林甸县公安局定期破案,严厉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维护社会稳定,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县公安局组成新的专案组,下乡继续破案。父亲向局里请缨破获扎马案,做为对自己的考核成绩。他立下军令状:不在一个月之内破获此案,自动解除见习特派员的资格。程广泰同意了他的请求,专门为他配备了两个干警。
父亲嫌人多暴露目标,一个人单枪匹马足够。
程广泰提醒:“破案是个复杂的过程,不同于在战场上面对面和敌人较量,更不是在大草甸子和花脸狼斗智斗勇。战场和大草甸子再诡谲神秘,也没有眼下的社情复杂;形形色色的敌人和花脸狼再奸诈,也没有犯罪分子狡猾。他们的作案目的五花八门,手段残忍毒辣,需要勇敢和智慧,有耐心还要有经验。”
父亲听了只是笑了笑,什么话没说。
程广泰了解老战友,他说出的话早已深思熟虑,要做的事早已胸有成竹,靠行政手段无法改变,靠说服也无济于事。老战友我行我素敢于冒险,程广泰既为他捏把汗,又对他报有期望,更要给他表现机会。他权衡现有的警员实力,老战友确实是破获扎马案的不二人选。为稳妥起见,程广泰让一个有侦破经验的老干警做助手,被父亲谢绝。他派一个年轻干警暗中保护,被父亲一马鞭抽跑了。
父亲没有什么特别办法,只靠“三勤”。一靠腿勤,不分白天晚上到处走。二靠嘴勤,到处打听询问。三靠脑子勤,无时无刻都在琢磨。他向以前的被害人了解情况,已经时过境迁,戴友的专案组已经调查过了,马主人不是刻意回避就是敷衍应付,提供的情况没有任何价值。戴友的刑侦总结上没写明白,马主人也稀里糊涂,说不清马身上的伤是枪伤还是被锐器所伤。枪是什么型号,锐器又是什么东西。现有的证据只是一块死马皮,创口腐烂干缩,如同一张废纸。
第二天,十里之外的梁小喜屯,又发生一起扎马案。父亲明白,这是扎马团伙给自己个下马威。他骑马火速赶到现场,马还没死,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从马肚子上一个豌豆粒大的不规则伤口里,淌了满院子血水。马死后,父亲剖开马腹,没有子弹穿过之后形成的空腔。他认定不是枪伤,而是被长条状的锐器所扎,极有可能是被磨尖的通条。不管辽南和边外,家家户户都备有一根豌豆粗细的通条。杀猪放血将猪腿割一创口,用通条串皮吹气,猪皮膨胀之后扎紧,用开水浇烫,褪毛非常容易。父亲拿来一根通条试验,长短粗细,正好与马肚子上的伤口相吻合。从作案手法上看,像一是个人所为。从不同时间地点和持续性上看,是有着明确目的和严密组织的团伙所为。作案人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任何线索。
像戴友那样在大草甸子拉大网式排查,如同走马观花;挨家挨户排查,更是大海捞针。大张旗鼓地发动群众检举揭发?更是打草惊蛇,支片筐扣耗子。
下一步如何进行,是破获扎马案的关键。找准契机突破重点,才有效果。通条都是一样长短粗细,前端是圆头,后端是圆形把手。键是找到带尖的通条。
只有经常流动的人员,才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大草甸子地域广阔,屯与屯之间距离较远。只有四类人走村串户见多识广,一是艺人,二是货郎,三是算命瞎子,四是要饭的乞丐。四类人当中,只有乞丐理所当然地吃大户。遇上有情有义的人家,还让乞丐坐上席。办红白喜事、盖房子上梁、过年,杀猪时都能用上通条。乞丐提前掌握这类信息,早早到场,念喜歌或者“路引”。父亲化装成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筐拖着要饭棍,在案发频繁的屯落要饭。他脖子上挂着两块猪骨头棒子,一进院敲骨头棒子念喜歌:
脚登云梯步步高,手攀花枝摘仙桃。要问徒儿哪里去,我到金梁走一遭。眼望高高一条龙,摇头摆尾往上行。行到空中定了位,单等主人来挂红。挂红挂在九龙头,年年五谷大丰收。挂红挂在九龙尾,为官爱民清如水。正念喜歌抬头看,来了福禄寿三仙。增福仙,增寿仙,还有刘海撒金钱。一撒金,二撒银,三撒骡马成了群,金银撒在宝梁上,荣华富贵万万年……一撒一元入洞房, 一世如意百世昌! 二撒二人上牙床, 二人同心福寿长! 三撒三朝下厨房, 三阳开泰大吉祥! 四撒四季配才郎, 四季花开满树香! 五撒五子登金榜,五凤楼前写文章! 六撒六继情意长, 六龙捧日放光芒! 七撒七子团圆庆,七夕织女会牛郎! 八撒八仙来庆寿,八十儿女伴君王! 九撒九子同居住,九世儿孙列朝堂! 十把不撒,一窝养俩! 手拿红漆筷,站在窗户外,戳的快,养的快,养个儿子做员外……
辽南的喜歌和边外大同小异,有的从河北和山东那边流传过来,有的是本地产生口口相传下来。有父亲会唱喜歌,是“狗岱子”唱过的,小西山历代孩子都会唱。遇上丧事,父亲披麻戴孝三百九叩,写“路引”,是跟太奶学的。
林甸县××屯××氏因新逝,今逢起程西行,不孝男×××从××屯泣扎花车一辆,红马两匹,黄牛一尾,鞍缠搭腰,一概俱全;钱买车夫一名,名唤顺心,一路小心侍候听用。随手所带金钱财宝一宗,包袱九个,冥资若干,供作一路之资。过关渡口,路遇冥府各路关卡,不准魑魅魍魉及强神恶鬼争夺。有马票为凭,一律放行。呜呼!云烟漠漠,地府茫茫,沿路多歧,逢山开道,遇水架梁,一溜西南大道,得儿哦号!若有胆敢争夺者,送到阴官治罪。阴阳一理,有法有章,依法论处,决不宽放,法律甚严,定究不宥。切切此令!右谕通知,金童引路去仙界,玉女伺候到西方。公元×年农历×月×日
一个五十多岁的乞丐汪财告诉父亲,有个八十多岁的老乞丐叫韩财。韩财好多天没出来要饭,住在一座没人知道的地窨子里,旁边有座孤坟。父亲骑马在大草甸子上认真寻觅,在一处孤坟旁边,找到一座地窨子。他进去一看,韩财病饿交加,奄奄一息已经不能说话。父亲给他喂水喂饭,抓药熬药,把他救活了。
韩财并不感恩,说:“来找我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想杀我的人,二是想杀别人的人。能找到我的人肯定来者不善,能杀了我的人更是手眼通天。我当了大半辈子胡子,做了不少坏事,藏到哪里都有人找我算账报仇。我虽然没得罪过你,也得罪过你的家人或者别的人。兄弟,趁我还有口气,杀个活的过把瘾。”
父亲说:“咱们都是要饭的,你病了,我应该来看看你。”
韩财挣扎着坐起来,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能在这种时候看看我,和我说句暖心话,我就知足了。我有今个没明个,再不和人说说心里话,和没来过人世一样,算是白活。我小时候家里穷,爹又死得早,三岁时老娘带我要饭,手里拖根要饭棍子打狗,脖子上挂两根猪骨头棒子念喜歌。老娘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扔了三根棍有了两根棍(筷子),这辈子就不用要饭了。我五岁那年,老娘病死在这座地窨子里。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拖出去,用棍子掘用手挖,挖了三天才把老娘埋了。为了扔掉要饭的三根棍得到两根棍,我六岁落草当胡子,练了一手好枪法,枪枪不空,九岁当炮头。我开枪有个毛病,站着和卧着都打不准,只有坐着才百发百中。因此,江湖上都叫我座地炮。那一年我在大青山投奔,头一回站着开枪就出了丑,一枪没打中天上的大雁,枪子儿落到山后,歪打正着打死一头正在吃草的老牛。从此后我的名声更响了,说我的枪法能隔山打牛,又叫我隔山炮。我不管走到哪里,随身都带着两样东西,一是枪,再是老娘的牌位,每顿饭从不吃第一口,先供在老娘的牌位前。每逢老娘忌日,不管身在哪里如何凶险,我都在正晌午时之前来到这里,披重孝在老娘坟前跪三天三夜。我韩财大碗酒大块肉吃香喝辣快活了一辈子,能逃过三个朝代的官家围剿,但是没逃过这三根棍,老了又回到当初要饭的地方。我正等死准备到那边陪伴老娘,你来了。你不是个要饭的,往正里说,你是官家人,往歪里说,你和我是同行。”
父亲说:“你怎么知道?”
韩财说:“是你的手指头和眼神告诉我的。庄稼人的十根手指头勾勾,常使枪的人二拇指头勾勾。平常人看活人,眼睛里还是活人。杀人的人看活人,眼睛里都是死人。杀人的人身上带着杀气,带枪的人身上冒凉气。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官家的人,不是要我的命而是要别人的命。我当了一辈子胡子,杀我是罪有应得,不杀我是老娘在天保佑,让我下辈子做个好人,扔掉这三根棍。”
父亲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肩负的任务,韩财立刻提供一条重要线索。
两个月前,占老疙瘩屯的占山家里盖房子上梁,他早早去占家念喜歌吃好嚼古。杀猪师傅给猪放完血,拿一根带尖的通条通皮串气,结果把猪皮扎漏了,又到邻居家借了根平头通条。他没等唱完喜歌,占家小儿子占山就烦了,顺手拿过那根带尖的通条,照他后腚一家伙扎了个血窟窿。他连滚带爬跑到街上,占山还在后面吓唬他,说:再看见你们这些穷要饭的,就像扎马一样扎透腔。”
占家土改前是大财主,从来不可怜穷人。
父亲把身上的钱留给韩财,说破完案就来接他,立刻骑马去了占老疙瘩屯。
大财主占天彪,在乡下有上百亩土地和几十头牲口,雇了几个长工,在县城还有烧锅坊。占家的两个大儿子分家另过,种地养马,两个女儿出嫁,县城的生意由小儿子占山打理。占山面如土色目光呆滞,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干胡子,就像苞米樱子。他常年身穿一件古不古今不今的旧长袍,浑身一股烂木头味儿,像在土里埋了上千年。老婆霍红比他小十几岁,上过满洲国美人图,像从画上走下来的大美人。他岳父图占家产业,才把女儿嫁给他,否则绝到不了他名下。
霍红有姿色但是不风流,许多人打她主意都没得手。她守本分又不安分,就想嫁个军官做官太太。她爹当过土匪的“花舌子”,她也快人快语。她肚子里怀不住孩子也存不住话,说每天晚上都梦见一个骑大马挎匣子枪的年轻军官,一把将她抱到马鞍子上,跑到天边外国。占山怕老婆跟人跑了,白天晚上看着。
占山会木匠活,拉了一头晌锯做了几个桌椅板凳,晌午喝了点酒,睡了个晌觉。他醒来之后发现老婆不见了,找遍县城也没找着。那当时,共产党和国民党在嫩江一带拉锯,今天你来明天我走。怕什么来什么,老婆真的跟中央军骑兵连的一个连长跑了。没多久,在共产党开展的土改运动中,父亲占天彪被镇压,土地、牲口和县城的财产被没收。一夜之间,占家成了穷户。共产党对占山有杀父之仇,国民党对他有夺妻之恨,他哪个党都恨,和国、共两党不共戴天。现在是共产党坐了天下,他从骨子里恨共产党。如果国民党坐了天下,他也誓与国民党为敌。那天午饭前,父亲骑马来到了占老疙瘩屯,在占山家街上下马栓桩。
占山开门出来,一看来人的架势,心里明白了大半。他头不抬眼不睁,说:“我是占山。”父亲说:“我找的就是你。”占山说:“我什么都不要了,现在就跟你走。”父亲说:“把那根带尖的通条带上。”占山进屋,拿出那根带尖的通条。父亲:“就你一个人吗?”
占山说话就像念经:“我爹被打死我妈被吓死,哥兄弟分家另过。我的姐姐妹妹嫁人了,我的老婆被人拐跑了,我无儿无女,不是我一个人还有谁?”
父亲说:“我看你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还想知道什么。”占山试探:“进屋喝两盅?”父亲咽了口唾沫:“那就喝两盅。”
占山拿出一坛酒,给父亲倒了一碗自己倒了一碗:“这是我家锅坊烧的酒。”
父亲尝了一口:“好酒,弄点下酒菜更好。”占山说:“有猪皮。”父亲问:“生的熟的?”占山说:“我早上熬猪皮冻,已经凉透了。”父亲迫不及待:“快去切点来。”占山转身去了外屋地。
占山在外屋地切猪皮,对屋里说:“你不出来看着,不怕我跑了?”父亲在屋里说:“我说你是个明白人,能跑你早跑了,能等我来请?再说你跑得了吗?往哪儿跑?”占山把菜刀在菜板上使劲剁了几下,看父亲没有动静,又说:“不怕我冷不丁用菜刀把你剁了?”父亲笑着说:“我要是怕你剁,还敢来你家和你喝酒?你要想害我,下点毒不就得了?别扯那些没用的,我馋酒了。”
占山说:“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共产党,”端一大盘子猪皮进来,还有大葱大酱,“唉,猪皮冻我是吃不上了。”父亲吃了几块猪皮冻,喝了半碗酒:“猪皮冻有嚼头,下酒。”占山到底没撑住,裂嘴哭了:“我蜡台不高了,就剩蒂巴了,再熬也熬不成猪皮冻了……等我喝醉了,你一枪把我毙了吧……”
父亲劝:“没喝酒你还挺钢骨,喝点酒倒散架了。我不打你,也不白喝你酒,有什么想法就说,我肯定照顾。反正我也得要饭,权当来你家来要饭。”
占山擦干眼泪擤完鼻涕,平静下来:“我一个人哪死哪了,那八个兄弟上有老下有小。你要是能放过他们,替我积德也是替你积德,我到了那边也感谢你。你要是抓,我也挡不了你,让他们和我一块儿走,到那边还有个伴。”
父亲说:“对谁有气就冲谁来,别拿哑巴畜生下手。一百多匹马不是个小数,都惊动了省里。我要是答应你不抓他们,就得犯错误。”占山问:“你什么时候去抓他们?”父亲说:“我们吃饭,也让人家吃饭,不着急。”
两个人把一坛酒喝光了,吃光了一大盘子猪皮,父亲还吃了几个粘豆包。
占山喝的东倒西歪:“酒替你把我五花大绑……让我跑我也跑不了了……现在枪毙正好……不知道害怕……我得告诉你实话……是怎么想起来扎马……不管哪朝哪代,大概家家户户都有个煽风点火、搬弄是非的人。这个人不是落井下石就是无中生有,升米恩斗米仇。虽然我恨共产党,要不是我妹妹总冤屈我大哥,我还不能往这条路上走。她自己的事弄得一塌糊涂,还东一嘴西一舌总掺和事。我大哥的马长膘,我妹妹说是偷她家麦子喂的。她男人在外面坑蒙拐骗不打正点,我爹管不了,我大哥为她操心上火,她反说我大哥偷了麦子心虚。她挑唆全家人不理我大哥,把我大哥当贼防。她没得好,我大哥也没不好,马越养越壮。我妹妹把通条磨尖,三更半夜去我大哥家扎马。我大哥知道是妹妹干的,把事压下来。外面传得爆土扬场,还扯上了国民党反攻大陆要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我看机会不错,找了几个和共产党有仇的人,以这事为由头,组成团伙分头扎马,给共产党制造混乱。我不是自己犯罪诬赖我妹妹,马是我扎的,和她和我大哥都没有关系。实际上,我爹要是别听我妹妹的话,主动交出财产,还死不了。我爹谁的话都不听,就听我妹妹的,走上了绝路。在扎马之前,我还放过火、投过砒霜,不知道毒没毒死过人。我已死到临头,还掖着藏着干什么?让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死得坦荡。戴发他们破了一年案,被我们几个人当猴耍了一年。他们到西边破案,我们就到东边扎马。他们到东边破案,我们又到南边扎马。他们藏到北边等我们上钩,我们按兵不动,让他们傻等半个月。甜菜屯的金长今哥俩吹牛,说是他们扎的马,被戴发他们抓回去交差,做了替死鬼。戴发刚回县里,我们又开始扎马。我正在烧火准备做饭,浑身忑忑定不住神,不知不觉人就畏了,知道大限到了,来人抓我。你在外面喊我,我没跑没藏,出来自报家门……”
占山醒酒之后,已经到了午后时分。父亲将一根棕绳用刀截成八截,每截一庹长。他说:“用你家一根棕绳,好绑人用,我都记账,回去就还。”
占山说:“记什么账,我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先把我捆上吧。”
父亲说:“用绳捆着不好看,还费事,我不捆你。”
占山感慨地说:“你这人了不得,共产党更了不得。我死到临头才明白,共产党杀我爹是为了穷人,国民党拐我老婆是缺德下道,两码事。”
父亲说:“这也像人的人格和性格。人格有毛病,做什么事情都错。性格有毛病,做错了还能改正。”
占山说:“叫国民党杀了我冤,让共产党杀了我认头。怪不得那么多人跟共产党走,死了还觉得光荣。我要是没犯罪,宁肯为你牵马坠蹬,唉,晚了。”
父亲说:“共产党的政策是镇压与宽大相结合;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者受奖。你主动坦白,没隐瞒罪行,还为我提供线索,积极配合破案,也在宽大立功线内,我会如实向上级汇报。你要是没有人命案子,保命没问题。”
占山跪在地上:“共产党给我条活路,权当我爹活了。爹,我没活够啊!不管是死活,我都帮你破案,”起身,“爹,你上马我牵缰,我给爹喂马去。”
父亲笑着说:“马让爹喂饱了饮足了水,你把门锁好,带爹去绑人。”
占山和父亲骑马出了屯子,去了七个屯子抓了八个人,九天破获这起轰动省城的扎马大案。那天落日之前,父亲骑在马上,后面栓着一长串案犯,威风凛凛地走在县城大街上。县城万人空巷,群众拍手称快,对着父亲大声喊:“一根绳!一根绳!”父亲不费一枪一弹,只用一根绳子就绑回了一串扎马的坏人。
晚上,程广泰在公安局食堂设宴,为老战友庆功。父亲向程广泰汇报老乞丐韩财和占山对破案有功,他表示可根据实际情况适当量刑,甚至免除刑罚。对于韩财的养老问题,还要进行研究。
那当时,国家还没制定养老院制度,福利事业都靠政府领导,群众内部互助,自愿联合安置孤老残幼。在林甸,还没有一家这样的机构。
第二天,父亲骑马回了一趟家,和爷爷奶奶商量,要把韩财接到家里。让父亲没想到的是,爷爷奶奶一口答应。儿子死里逃生,现在成了有功之臣,当爹当妈的再糊涂,也不能给儿子添麻烦,马上收拾房子。
第三天,季淑清更是没说的,把一直不舍得用的被褥拿出来晾晒。爷爷套马赶车,和父亲一起去地窨子,接韩财回家。韩财爬出来,跪在老娘坟前咽了气。
父亲为韩财披麻带孝,按长辈的礼仪,把他安葬在老娘的坟旁边,了却他的生前心愿。董云程为一个老胡子披麻带孝当爹发送,在大草甸子上传为美谈。
父亲一想起韩财就心酸,刚要扔掉三根棍,人就没了。他正式成为区派出所见习特派员。他身背匣子枪,怀揣勃郎宁,马鞍子上挂一枝莫辛纳甘步枪。
他每天到各屯巡查,“一根绳”来了,群众心里踏实,犯罪分子闻风丧胆。想犯罪的人打消了念头,犯了罪的人不是投案自首,就是逃之夭夭。群众把他传得神乎其神,父亲很不好意思。对比昔日枪林弹雨的战场,破获这点案子对付这些蟊贼,如同在家里关门关窗打苍蝇抓蚊子,下夹子打耗子。
那段时间,区里的治安情况最好。没有小偷,没有凶杀,没有刑事案件,连家庭矛盾也很少发生。哪个屯邻里间产生纠纷,兄弟、夫妻、妯娌、婆媳间有了矛盾,只要“一根绳”知道了,都去调解。经他一说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父亲遇上什么事管什么事,不管分内分外。途中遇上两条撕咬的狼,他也一枪打死那条凶恶的。父亲当财粮,带民工修路,干哪一行都在行。